石勇
1927年,英國生物學家埃爾頓在其《動物生態(tài)學》一書中提出了一個概念:食物鏈。
他可能沒有想到,此后這個概念名聲大噪,不僅解釋了動物和植物世界所存在的那類似于達爾文所說的“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現(xiàn)象,而且也解釋了人類社會在利益結構上的一種不平等、不對等分布。
人類也許可以否認某種事實,不過如果這種事實容易引起他們的欲望并觸發(fā)恐懼,他們就會在內心里記住它。
埃爾頓畫出了一個食物鏈的示意圖:低端生物數(shù)量龐大,頂端生物數(shù)量少,生物數(shù)量順著食物鏈層級向上逐漸遞減。最頂層的生物是最少的。這是食物鏈的一種大致均衡,如果“狼多肉少”,食物鏈顯然會紊亂甚至崩潰。
我在這里,想來描述發(fā)生在社會心理領域中的那條食物鏈:社會心理食物鏈。
這同樣是一個顯而易見的、普遍性的事實。形形色色的歧視鏈、鄙視鏈,只不過是它的一部分內容,此外還有很多內容。
我得從盧梭的一本書《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講起。
《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以人類學+文學的風格,講了一個關于社會自我最初是什么樣子的故事。
政治哲學家們一般把故事的背景叫作“自然狀態(tài)”,也就是人類的童年時代,像一片白紙的時候。
盧老師是這樣繪聲繪色地說自然狀態(tài)的:
人人平等,友善和諧,沒有財產,沒有相互攻擊和掠奪,沒有壓迫,沒有欺騙,沒有洗腦,不用擔心買不起房,不用擔心房租上漲。大家在樹林里,餓了就去追逐野獸,或摘一下林中的野果,渴了就喝一下山泉,想搞娛樂活動就對著森林大叫幾聲,或一堆人圍著火跳舞。一切是多么的美好。
在盧老師眼中,最開始的社會自我,顯然是社會真自我。人類社會最初的那種自然狀態(tài),肯定是非常小的熟人社會。
在我的印象中,20世紀80年代,農村和國企社區(qū),還保留著自然狀態(tài)的最后遺跡。
在這個自然狀態(tài)的版本里,盧老師顯然認為,大家都是羊,充滿了羊性。
但他也看到,這種狀態(tài)是無法一直維持的,因為出現(xiàn)了社會假自我。
它的標志是出現(xiàn)了人類歷史上第一個靠忽悠起家的成功人士,完美地演繹了“騙子騙善良者”的經典操作:
“誰第一個把一塊土地圈起來并想到說,‘這是我的!而且找到一些頭腦十分簡單居然相信了他的話的人,誰就是文明社會的真正奠基者。”
我在這里友情提供一個評估社會真自我和假自我分布比例的標準:看一看騙子這個古老的職業(yè),從其利益最大化的角度上,是騙善良者為主還是騙傻子為主。
騙子騙善良者,利用的是善良者的天真和無防御;騙子騙傻子,利用的是傻子的自我欺騙。換句話說,傻子在被騙之前,已經先騙了自己,他和騙子其實是一伙的。
這么一考察,答案就出來了。
這個社會騙善良者牟利的,基本只是街頭裝殘疾人,裝身陷困境的人,騙朋友的小額借款這些小打小鬧,又low又賺不了幾個銅板,在社排上也是直接被無數(shù)人鄙視的。因為社排太低,吃相難看,極容易引發(fā)群情激憤,人人喊打。
但騙傻子的,完全是大手筆的生意,社排極高,無數(shù)人艷羨歡呼,威武雄壯。像區(qū)塊鏈上的某個“首富”,明明已自曝騙術,“傻X的共識也是共識”,仍然有大量的傻子抬轎。
騙子騙善良者,利用的是善良者的天真和無防御;騙子騙傻子,利用的是傻子的自我欺騙。換句話說,傻子在被騙之前,已經先騙了自己,他和騙子其實是一伙的。
原因當然比較簡單,傻子們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傻子,他們被騙,是想著怎么再騙新的接盤俠。
像這種情況,我們可以判斷,一個社會的假自我和真自我的比例,至少已經是5:5。
人類社會從自然狀態(tài)到現(xiàn)在,經過如此漫長的演化,社會真自我和假自我形成這樣的比例,似乎“正?!薄?/p>
盧梭老師既然假定人在自然狀態(tài)中是羊,充滿了羊性,那么,在為維持社會運作的“頂層設計”提供制度方案時,也遵循這樣的底層邏輯。
他的另一本書《社會契約論》就是這樣一個策劃方案。
方案的中心思想很簡單,他認為一個社會應該搞“直接民主制”。
英國人、政治哲學家霍布斯在自然狀態(tài)的故事和策劃方案上都不同意盧梭。他講的故事版本,那就狠多了。
霍老師的故事,出自《利維坦》。Leviathan,一看名字就讓人害怕,那可是巨型怪獸。
版本是這樣的:在自然狀態(tài)里,人與人之間相互猜疑,相互防御,有一樣好東西,比如一只野獸,大家都要去搶。既然大家都相互防著,最好的防御就是進攻,于是總是有戰(zhàn)爭。自然狀態(tài)就是“每個人對每個人的戰(zhàn)爭”,在這種狀態(tài)中,人活得“孤獨、貧困、卑污、殘忍而短壽”??偨Y一下就是—“人對人是狼”。
霍老師認為:人一開始就是狼,充滿了狼性。
他根本不認為一開始有什么社會真自我,在自然狀態(tài)里,就已經是社會假自我了。這樣的社會,就是傳說中弱肉強食的“叢林社會”。
大家都是狼,就OK了嗎?從社會博弈的角度來說,大家都是羊,是可以生存下去的,但大家都是狼,卻是一個社會的自毀,絕對不可能。
所以,霍老師也給維持社會運作的“頂層設計”提供了策劃方案。方案也很簡單,必須有一只讓所有狼都害怕的虎,才能鎮(zhèn)住狼群。
這個方案就叫“絕對君主專制”。
我認為,盧梭、霍布斯兩位關于自然狀態(tài)的故事版本都是真實的,但七三開,盧占七。而且,霍布斯在邏輯上犯了一個很低級的錯誤:把現(xiàn)在一些人的壞,說成是因為“人性”如此,然后推演回自然狀態(tài),說那時候的人也如此。
但無論怎樣,現(xiàn)代社會確實是盧梭式社會真自我和霍布斯式社會假自我的混合體。真誠和虛偽,正義和邪惡,善良和殘暴,是一直在較量的。
社會心理食物鏈是一種精致但并不高雅的藝術。它是怎么做出來的?
是因為存在這樣一個事實:在這個世界上,有非常多的人,在心理上是無法靠他的真自我活下去的。
這個事實并不溫柔,常常遭到忽略。但它一直存在。即使一個內心強大,即真自我強大的人,在有的時候,某件事情上,也要靠他之外的人、事、物,才能在心理上活下去。
我們往往把人想象得很堅強,而沒有意識到這是一種錯覺。比如很多人,在生活和工作中,其實是靠壓抑和自我暗示、自我強迫在撐著的,不僅殺傷內心,也會透支很多心理能量。他們其實很需要支持和溫暖—只不過,不可能說出來而已。
盧梭在講自然狀態(tài)時,其實已經說到了社會真自我和一個人的真自我的處境。
處境并不是很美好:一個人在小的時候,其真自我就容易遭到狂風暴雨,無論是來自家庭、學校,還是社會上的陌生人。哪怕一個民族是很可救藥的,不是周樹人先生所講的那樣,也一定有一些英雄,專門朝孩子瞪眼。而針對弱小真自我的任何一種傷害,都會讓真自我無法生存,從而打開假自我的潘多拉魔盒,由它來替代生存,從而產生心理保護。
一個人的真自我遇到心理生存的問題,產生心理保護,可能是在幾歲時發(fā)生,十幾歲時發(fā)生,甚至二十幾歲時發(fā)生,反正就是發(fā)生了。
心理保護一啟動,就跟社會上的社會不平等甚至不對等結合起來,建構了一條心理食物鏈,納入到社排里。
于是,窮人在富人面前,農民在市民面前,小學生在大學生面前,被預設的最正確姿態(tài)就是自卑了。而富人、市民、大學生在社排比他們低的人面前,“自然”的,甚至理所當然的反應就是具有心理優(yōu)勢;素質低劣的,就會把自己看成心理食物鏈上的高位者,去吃位置比他們低的人。
富人、市民、大學生在社排比他們低的人面前,“自然”的,甚至理所當然的反應就是具有心理優(yōu)勢;素質低劣的,就會把自己看成心理食物鏈上的高位者,去吃位置比他們低的人。
心理保護,就是建構社會心理食物鏈的心理機制,而社會不平等甚至不對等,就是建構社會心理食物鏈的社會機制。
社會心理食物鏈就這樣做出來了。
做出來之后,那么無法在心理上生存的人怎么辦?
一部分人強迫自己要靠真自我生存下去,即使假自我嚴重影響他們的心理生活,他們也對真自我念念不忘,真自我總會作為心理功能而存在。他們可能會陷入心理痛苦,可能慢慢變得強大,更可能真自我一直有話語權。這些人具有健全的人格,無論心理上如何,沒有使心理問題變成人格問題。
他們是人格相對健全的人。
另一部分人,真自我和假自我都很弱,無法靠真自我生存下去,由于假自我不能獨自生存,他也指望不上,于是便啟動認命機制,靠把一切合理化,抓住僅有的一點內心和現(xiàn)實秩序,來讓自己在心理上生存下去。
他們是窩囊認命的人。
以上這兩種人都有一個特點:由于不是靠假自我在心理上生存,對外不會有主動的攻擊性。前者受到攻擊時可能會反擊,但后者不會。
還有一部分人,無法靠真自我生存下去,便靠假自我生存。
但假自我無法獨自生存。所以,要靠假自我生存,就必須建構起假自我對于別人、世界的優(yōu)勢地位,使自己能體驗到優(yōu)勢地位而獲得生存。那意味著,他們對外只有兩種心理策略:寄生和攻擊。
寄生者,是“腦殘粉”的成人版。他們把自己寄生在一個看上去很強大很有價值屬性的人格神或抽象實體那兒,搭其便車,完成了心理生存的神圣任務。
攻擊者跟寄生者不同,攻擊者的假自我都很強或強大(強和強大在心理上是兩個概念,一個代表心理分量,一個代表心理力量),所以,往往會有攻擊性。
于是,無法靠自己在心理上獨自生存的攻擊者,發(fā)展出了在心理上掠食他人的各種技能。像嚼人舌根這種技能根本不入流,熱鬧偶像劇中的那種“宮斗”,才算達到了境界。
簡單來說,維持假自我在心理上生存,靠兩種東西:攻擊算計;利益食物鏈上對較高位置的爭搶。
可以從心理生存,即真自我或假自我生存的角度,把一個社會的人群,在心理上分為這九大類。
第一類是不玩了,退出了社會心理食物鏈。他們是精神病患者之類。不玩是因為玩不起,崩潰了。
第二類是,一個人靠自己的真自我本身就可以在心理上生存,不需要跟很多人玩。比如什么世外高人之類。當然,一些人跑到終南山去,也想學這樣玩。但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至于一些人靠裝佛也想走這條路,不過我認為這只是自我欺騙。
第三類是真自我很弱小,靠自己沒辦法在心理上生存下去,但有道德約束,并不想靠壓榨別人在心理上獲得生存。于是就只能找一個神一樣的東西來幫自己。一些虔誠的信教人群就是這樣。
第四類是,一個人真自我強大,靠自己就可以在心理上生存,并不需要在心理上攻擊、壓榨別人。但他也經常在社會心理食物鏈上被傷害。
第五類人是,真自我弱小,有時候很難靠它在心理上生存,容易玩心理保護,但真自我只是弱小,只是被壓抑,并沒有被出賣,被扼殺。所以,他們很多時候是靠向內攻擊來維持心理生存,比如很多受過傷害的好人,哪怕是別人的錯,總是習慣于推到自己身上。
第六類人真自我很弱小,對真自我壓抑極深,同時假自我也不強,平時沒什么攻擊性,老實巴交,但壓抑到底線,又被刺激,則可能煥發(fā)出強烈的攻擊性。
第七類人有一個特點,能體驗到他的真自我,但真自我容易被壓抑和遺忘,而且在階層競爭和社會心理競爭中,最容易認同一個假自我體系。喜歡喝雞血雞湯的,多是這樣的人。
第八類則是出賣了真自我的人。出賣真自我在存在上是有“罪”的,要被真自我譴責,所以他們平時很害怕去體驗真自我。這些人幾乎是扛著假自我行走。他們中有段位高的,也有段位低的,但無一例外,都體驗不到真自我,不存在靠真自我在心理上生存的問題。而假自我又不能在心理上獨自存活,只能寄生在外物,以及和外界的心理競爭上,因此往往有攻擊性。
在心理食物鏈上,利用自己的優(yōu)勢地位,自上而下攜帶勢能俯沖下來,形成對他人的心理碾壓,也是缺乏“尊重”這種教養(yǎng)的表現(xiàn)。
第九類是扼殺了真自我的人。出賣意味著真自我還在,有時候還可以喚醒。但扼殺真自我,卻已經突破了底線。這些人對自己夠狠,對別人也不會心慈手軟。他們同樣不存在靠真自我在心理上生存的問題,而只能靠假自我的占有、攻擊來維持心理生存。
通過在心理生存的意義上對人群的劃分,我們可以看到一根鏈條。
這根心理食物鏈,跟第一、第二類人群沒關系,他們已經不玩;
心理食物鏈,一般表現(xiàn)為第七、八、九類的人,想在心理上攻擊第三、四、五、六類的人;
這種攻擊,恰恰是扛著假自我的人想攻擊扛著真自我的人,壞人想傷害好人,邪惡者想傷害善良者,心理扭曲變態(tài)的想傷害心理正?;蛴行睦韱栴}的。
我們前面已經說到,社會心理食物鏈是在一些人無法靠真自我生存的情況下,依靠社會不平等和社會不對等建構起來的,所以,它是社會假自我的杰作,對社會真自我是一種傷害。
就是說,它首先違背了社會平等理念,其次,違背人與人之間的相互尊重、友愛團結、其樂融融,制造了傷害、屈辱、痛苦、恐懼、沖突。
所以,社會心理食物鏈,一旦涉及人先天或后天難以改變(或不可改變)的屬性,即為歧視。比如正常人對殘疾人,優(yōu)勢民族對弱勢民族,男性對女性,某個強勢地域對弱勢地域。
即使沒有涉及先天或后天難以改變(或不可改變)的屬性,在心理食物鏈上,利用自己的優(yōu)勢地位,自上而下攜帶勢能俯沖下來,形成對他人的心理碾壓,也是缺乏“尊重”這種教養(yǎng)的表現(xiàn)。
但當然,社會心理食物鏈也不是一無是處。它在某種層面上,可以激勵一個人為搶到VIP座位而奮起,就像在社會利益食物鏈上很多人的做法一樣。
這方面的一個例子,大概就是教育。
教育在某種層面上,是人的提升和心智上的進化,但在另一個層面上,其實也是對社會心理食物鏈和社會利益食物鏈的VIP座位的爭奪。誰都不想處在不利的位置,因為它決定了當一個人進入社會時,他碰到社會心理食物鏈和社會利益食物鏈時初始的社會位置。
但教育的重大意義之一,恰恰是對這兩種食物鏈的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