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少華
蘇三奶奶是個老處女。多年前,我們常??匆娝氉砸蝗嗽谠铝撂吝叺乃闪珠g漫步,那時她該有六十歲了,不過看上去卻面色紅潤,皮膚嫩滑,風(fēng)韻不減當(dāng)年,且像發(fā)情期的獐子般散發(fā)出淡淡的馨香,似乎她的骨子里有某種誘人的風(fēng)騷氣息。很小的時候我們便聽到許多關(guān)于這個女人的故事,大概是男人們都暗戀著這類女人的緣故吧,白鹽井的男人們對蘇三奶奶都有一種無法言喻的情感,所以也就永遠(yuǎn)有著莫名的興趣。在我們未成年時,便已從蘇三奶奶身上嗅到了一種特別的氣息,那氣息溫馨、馥郁,淡淡的令人迷醉,完全不同于白鹽井這個小鎮(zhèn)上其他女人乃至我們母親身上的氣味。
聽說蘇三奶奶年輕時是本鎮(zhèn)大鹽號“雪成記”的三小姐,美貌無比,不知令多少富家公子傾倒;又聽說她曾與本鎮(zhèn)模范軍政要員的二少結(jié)了姻緣,不料那在國軍中供職的二少在他們佳期臨近時隨國民黨去了臺灣,于是她便發(fā)誓今生不嫁。四十多年過去了,她果然履行了自己的諾言,且用四十多年凄清寂寥的時光守住了一個冰清玉潔的女兒身,如今她仍以一個處女的身份生活在白鹽井。
蘇三奶奶已有好些年不在街頭出現(xiàn)了,但白鹽井關(guān)于她的種種話題依然不少。人們關(guān)心蘇三奶奶,還與她住的那幢大宅有關(guān)。蘇三奶奶居住的蘇家花園是白鹽井最華美瑰麗的建筑,雖有百年歷史,但至今無一民宅可望其項背。從高處望去,這座老宅層層密布,一大片黑灰的屋頂錯落起伏地覆蓋了半條琉瑤街,蔚為大觀。幾十年前,琉瑤街是白鹽井的富商高官云集之地,大小公館坐落于此,浮華壯觀之極,但仍然沒有一家比得上蘇家花園豪華氣派。而今,琉瑤街當(dāng)年的浮華早被歲月的風(fēng)雨沖刷得蕩然無存,華宅貴人都紛紛散去,不名一文。傾頹的廢墟埋葬了昔日的繁華,沒落和凋零青煙般地繚繞在這破敗的街頭,唯有蘇家花園以它傲然的氣勢仍雄踞一方,依然是白鹽井的象征。蘇家花園以它復(fù)雜的木結(jié)構(gòu)著稱,梁柱穿插,層層相連,梁、柱、半拱及構(gòu)件又多以榫卯相連,整座建筑是一個不會被外力徹底破壞的整體,所以,盡管百年風(fēng)雨使其外表斑駁不堪,它卻能夠以完整的架構(gòu)巍然屹立。蘇家花園建于白鹽井最繁華鼎盛的時代,它的結(jié)構(gòu)、裝飾幾乎凝聚了一個時代的風(fēng)采,如今我們還不難從它重金抹彩的壁畫上感受到那個時代的輝煌,也不難從它精湛的雕刻中感受到那個時代的奢華。
這些年,蘇三奶奶獨自一人居住在蘇家花園里,與白鹽井完全斷絕了聯(lián)系,然而她卻成了小鎮(zhèn)越來越受人景仰的老人。我們都好想見她一面,以了卻心頭一個說不清緣由的愿望。
多年之前我們看見蘇三奶奶在月亮塘邊的松林間漫步時,她總是披一件絨面的黑色披風(fēng),沐著晚風(fēng)佇立在一棵金色的樹下。她神情凝重,沉浸在懷想中,誰也說不清她在想什么,但我們相信她所想的一定同白鹽井的過去、現(xiàn)在、將來有某種關(guān)系。蘇三奶奶身上披的那件華貴披風(fēng),聽說是她年輕時那二少從上海買來送給她的信物。那確實是一件華貴的披風(fēng),幾十年了,絲毫不顯得陳舊過時,相反倒別有風(fēng)采,尤其是披在蘇三奶奶身上,更顯得華美非常。披風(fēng)上繡著一朵紅玫瑰,那艷艷開放的紅玫瑰鑲在黑色披風(fēng)上,就像一段燦爛的記憶鑲嵌在歷史的夜空中。披著那樣一件披風(fēng),蘇三奶奶就像披著一段厚重的歷史,整個人都顯得神秘莫測;而默默佇立在那里的她,更如一尊凝聚著某種記憶和某種精神的造像,令人不由自主地產(chǎn)生崇敬之情。
她高貴的氣質(zhì)是白鹽井人沒有的——她那高高盤髻的銀發(fā)、挺起的胸脯以及她那款款的步態(tài),無不予人一種不可抗拒的高貴,仿佛她并不屬于我們這個時代,而屬于一個只能靠記憶去追溯的時代。她是一個永遠(yuǎn)的處女,這是一個令人心跳乃至想入非非的事實。不過我們對蘇三奶奶的感情是圣潔的,因為我們對蘇三奶奶總懷著一種莫名的尊敬。
自從多年前的那個傍晚以后,我們便再也沒有看見過她。蘇三奶奶在我們記憶中的模樣已經(jīng)越來越模糊了,我們總是要在童年的記憶中去努力搜尋一些關(guān)于她的印象。兒時從大人們口中知道的許許多多關(guān)于蘇三奶奶的事,現(xiàn)在想來有很大成分是杜撰的,但我們寧愿相信,因為我們太想知道一些關(guān)于蘇三奶奶的事情。對于我們這一代來說,蘇三奶奶是個超時代的誘惑,她像一朵舊時代的玫瑰殘留在白鹽井已經(jīng)干枯的歷史軀干上,她是白鹽井最后一朵瑰麗的花。
然而她并非永遠(yuǎn)紅艷,在我們的記憶中,她曾是慘白的。在我們很小的時候,白鹽井正在鬧革命,到處都像舞臺般鬧哄哄的。記得那時每逢開批斗會,總會在“四類分子”中看見蘇三奶奶。蘇三奶奶的穿著總是比別人得體大方,所以每當(dāng)“四類分子”出場時,人們的眼光總會自然而然地落在她身上,她玲瓏凸凹的身子仿佛有種磁力般。這并不是好事,正因為她太迷人,差不多每次批斗會她都會被拉到臺前陪斗。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她有意不修邊幅,但她的衣飾仍然表現(xiàn)出不經(jīng)意的巧思,并愈發(fā)顯得魅力十足。人們因此相信,那從骨子里散發(fā)出來的資本家小姐的“妖氣”是無論如何都掩飾不住的。
記憶中,我始終銘記著文革初期那段混亂日子里發(fā)生的一件事——那是個冬天的早晨,我們隨著群情鼎沸的人流涌到琉瑤街的柵子口,去觀看那奇招百出的批斗場面。那時的柵子口真像個舞臺,大事小事國事家事都在那里上演。那天被推上前臺的正是蘇三奶奶,蘇三奶奶被人強(qiáng)行套上了一件火紅的旗袍,臉上則被涂上一些白色的粉彩,頭上還頂著一頂尖尖的高帽,像馬戲里的小丑般滑稽可笑。加上被人推來搡去,她的頭發(fā)蓬亂不堪,衣衫不整,又像流落街頭的瘋子。激進(jìn)的紅衛(wèi)兵們強(qiáng)迫她做一些所謂的資本家小姐搔首弄姿的動作,她不從,結(jié)果激怒了那群年輕人,他們咆哮著撲向她,像兇猛的獅子撲向一只弱小的獵物,她的衣服被撕破了,半個胸脯裸露在外,于是那雪白嫩滑的奶子像一朵雪蓮開放在人們眼前。有人發(fā)狂地叫道:她還是處女,她還是處女,剝了她的衣服示眾,看看她的真面目,說不定是狐貍精呢!這個聲音得到了無產(chǎn)者的應(yīng)和,于是很多人發(fā)出了同一個聲音:剝?nèi)ニ呢憹?,去她媽的資本家小姐的貞潔,剝吧,剝?nèi)ニ呢憹崱K于有人經(jīng)不住那聲音的攛掇,剝?nèi)チ怂囊律?。蘇三奶奶赤裸裸地站在白鹽井人面前,雕塑般地站在那里,活像傳說中的鹽神娘娘顯現(xiàn)真身。她的軀體豐腴圓渾,凸凹有致,肌膚白嫩光滑,至圣至潔的玉體使得人們都低下了頭,因為太炫目太耀眼。如今一閉上雙眼,我仍可清晰地重現(xiàn)她那雕塑般完美的體態(tài),且就像面對自己母親一般,除了景仰,絕無半點邪念。
從那以后,白鹽井的人們都以另一種眼光看她,人們相信她是圣潔的,相信她是一個永遠(yuǎn)的處女。她也一直守身如玉地生活著。
后來政策變了,曾經(jīng)一度被政府占用的蘇家花園物歸原主,蘇氏家族在白鹽井只剩下她一人了,唯有她獨守這豪門空宅。自從蘇三奶奶重新搬回蘇家花園后,白鹽井的人們便再也沒有見她走出過深宅。如果不是那個比她年輕二十歲的保姆天天出來買菜購物,人們簡直會以為她消失在那迷宮般的百年老宅中了。
當(dāng)年蘇家的幾個兒子都在臨解放時跑到臺灣去了,后來幾弟兄又分別去了香港、日本、美國,個個非富則貴。國內(nèi)改革開放后,他們都有回來投資辦實業(yè)的想法。聽郵局的人說,打從蘇三奶奶搬回蘇家花園后,每隔一些時候她都會收到一筆從香港寄來的匯款,多則五千,少則三千,人們說蘇三奶奶熬出頭了。盡管蘇三奶奶已多年沒露面,白鹽井卻不會因此忘記她的存在。當(dāng)然,如果她不搬回蘇家花園,也許好多人都會忘記她的,但現(xiàn)在不可能了,因為她所擁有的正是白鹽井人所沒有的,而且又正是人們所幻想的。
白鹽井自古產(chǎn)鹽,漢朝就有官府屯兵二千專業(yè)采鹽,到明清時代已發(fā)展到相當(dāng)規(guī)模,成了富甲一方的產(chǎn)鹽名鎮(zhèn)。蘇家花園便建于白鹽井最鼎盛的清末??蓮拿駠_始,白鹽井便逐漸衰頹,幾十年來,白鹽井的風(fēng)采日漸一日消逝。人們隱隱地覺得蘇家花園的興衰與白鹽井的興衰有某種必然聯(lián)系——蘇家修造這豪華巨宅時正是蘇家最興旺的時候,也是白鹽井最鼎盛的時代,蘇家的祖業(yè)傳到蘇三奶奶的父親手上,蘇家開始不濟(jì)了,白鹽井也開始衰敗。解放后蘇家花園成了政府機(jī)關(guān)大院,之后又屢次更迭,諸如紅衛(wèi)兵總部、鎮(zhèn)革委會等,總之它始終是白鹽井的中心。近些年白鹽井又發(fā)現(xiàn)了新鹽脈,只是苦于無財力開發(fā),恰好蘇家在海外的后嗣打算回家鄉(xiāng)投資……蘇家花園與白鹽井百年來的歷史有太多的關(guān)聯(lián)。
白鹽井絕非覬覦蘇家的財勢,白鹽井的人們對蘇家花園和蘇三奶奶有著種種難以言喻的情感:上了年紀(jì)的人對蘇三奶奶的尊敬包含著同代人糾纏不清的暗戀;中年一代對蘇三奶奶的尊敬包含有某種難以告人的幻想;而我們這一代,都將蘇三奶奶當(dāng)作一個時代的偶像來景仰。人們越來越關(guān)心蘇三奶奶的生活,越來越希望見她老人家一面,大家都想知道她在那深宅中是怎樣生活的。鎮(zhèn)政府年年都會在春節(jié)時組織慰問團(tuán)慰問孤寡老人,當(dāng)然也少不了去拜訪蘇三奶奶,可鎮(zhèn)政府的慰問團(tuán)年年都吃閉門羹,人們猜想大概是她對二三十年來所受的非人待遇耿耿于懷吧,于是有人邀了些她昔時的故友知己登門拜訪,結(jié)果蘇家花園那扇沉重的朱門只是覷了條縫傳出句話:謝謝大家的好意,我很好。如果不是每月要從郵遞員那里收取匯款或信件的話,蘇三奶奶同白鹽井真是毫無聯(lián)系了。
近段時間,一個近乎荒誕的傳說在白鹽井不脛而走。人們說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蘇家花園里就會傳出一陣女人叫春的聲音,那聲音盡管幽微卻清晰可辨。蘇家花園占地近百畝,即便有人放縱地在那深宅里叫春,外間也未必能夠聽到,再說蘇三奶奶已近古稀,還有那凡根俗念嗎?白鹽井的人們幾乎是在第一時刻便認(rèn)同了這個荒誕的傳說,因為他們心中有太多的疑惑無從解釋,而這個傳說正是最有說服力的注腳。
接連幾晚,我們站在高處俯瞰蘇家花園那一大片黑沉沉的屋頂,試圖發(fā)現(xiàn)一些不尋常的東西。蘇家花園之于我們是再熟悉不過了。小時候我們經(jīng)常邀約三五頑童在其間穿堂過廊、翻垣爬梁,對里面的布局架構(gòu)了如指掌。蘇家花園是傳統(tǒng)的四合院建筑,只是規(guī)模比一般的民居大,其布局呈回字形,坐北向南,以正門、過堂、大堂為中軸線向兩側(cè)對稱展開,大小房間不下百間,其間又以走廊相連,回廊轉(zhuǎn)閣,如迷宮一般。主體建筑后面有個面積頗大的花園,置有水池、假山和草亭,少年時記得那后花園長滿了沒腰的蒿草和蔓陀羅。蘇家花園最氣派的是那些雕梁畫棟以及屋頂那活靈活現(xiàn)的龍脊,小時候我們常常流連在那些廊柱下,欣賞那些精巧細(xì)致的雕刻和斑斕的色彩,那些精雕細(xì)琢的花鳥草木圖案,那些鏤空的隔扇和窗戶,簡直令我們驚嘆不已。最讓我們嘆為觀止的莫若那氣勢非凡的龍脊龍柱了,大堂前橫開四根龍柱,每根柱上都有一條騰云駕霧的龍盤在上面,栩栩如生。正房屋頂?shù)募贡呈且粭l身軀屈躬、騰云駕霧的威龍,它昂首向天宇,大有威鎮(zhèn)四方之勢。豪宅無處不表露出當(dāng)年蘇家不可一世的威儀。不過這一切早不復(fù)存在了,文革的時候,也就是蘇三奶奶被剝得精光示眾的時候,紅衛(wèi)兵們將蘇家花園洗劫一空,就連屋頂那條威龍也被打斷龍脊露出了泥胎。如今的蘇家花園被時光和風(fēng)雨剝蝕得斑駁不堪,就像風(fēng)燭殘年的麗人失去了青春的風(fēng)韻。它更像歷史的殘骸,空有一個支撐記憶的骨架,卻沒了那輝煌時代的容貌,黑沉沉的屋頂,覆蓋著一個老處女以及一個老處女孤寂的清夢。
有人說蘇家花園大概是通靈了,更有人認(rèn)為里面已產(chǎn)生了一個無所不能的神。百年老宅空置得實在太久了,或許、或許那老宅里的所有精氣神都已依附到蘇三奶奶身上,她已成了一個無所謂人間恩怨、無所謂孤寂、無所謂靈肉的神……
夜半三更,一輪彎月掛在天幕,給白鹽井的夜添了許多幽微的神秘感。放眼望去,蘇家花園正房屋頂那昂首欲飛的臥龍在夜空的映襯下竟變了另一種姿態(tài),它像一條受傷的長龍,正掙扎著想重返天宇,可惜它的身子同那沉沉的屋脊連在一起了,動彈不得,只能無可奈何地仰天長嘆。突然,我們的心靈仿佛被一種無形力量攫住了,那是一個須靠心靈去接收的頻律,那是一種用心才能諦聽的聲音,它隱隱約約地從那黑沉沉的屋頂傳來,似呻吟又似嘆息,似春情勃發(fā)的低喚,又似靈魂深處的囈語。那聲音越來越清晰,似乎就在我們耳畔。那若有若無的聲音同記憶中蘇三奶奶的聲音是同一種聲息,它陰柔而婉約,逗人而煽情。緊接著我們眼前出現(xiàn)了幻影,蘇三奶奶雙目微閉,正陶醉在一種魚水般的快意中,她面如滿月,周身籠罩著祥和之光……瞬間,黑沉沉的屋頂間恍若開出了一朵碩大的白玫瑰,散發(fā)出孤高的暗香……
不久前,我曾聽老父親講起他年輕時躲在樹上偷看蘇三奶奶洗澡的事。他說那時候他一想到蘇三奶奶便會怦然心跳,整個人像丟了魂似的恍恍惚惚。夜晚更是難熬,腦子里總有她的影子,有時簡直迷糊到以為她就站在自己面前,嘴里竟不由自主地叫出她的名字。到后來發(fā)覺那是幻覺時,心中好一陣失望空落。有一次實在控制不住了,老父親竟爬進(jìn)蘇家后花園的一棵槐樹上偷看閨閣中沐浴的美人。老父親講到這里時不再講下去,只是連聲嘆道:美人啊,絕色美人??!
人們都說我老父親的腳是因為偷看女人洗澡從樹上摔下來跛了的,原來真有其事。我當(dāng)然不好向父親證實,不過從父親身上,我強(qiáng)烈感覺到了他們那一代人對蘇三奶奶的情懷。老父親說:其實,白鹽井的哪個男人沒有為她癡迷過,沒有為她而忍受過單相思的痛苦?
蘇三奶奶對白鹽井的誘惑并非僅僅在于她的美貌,人們對她的迷戀遠(yuǎn)非止于貌的追求,我們就是以一種對母親的尊重與愛戴之情崇敬著白鹽井這個永遠(yuǎn)的處女。前些日子,我們代表全體白鹽井人給蘇三奶奶寫了封信,一是表示我們對她的尊敬;二是希望她能將蘇家花園賣給政府,以作文物保存;三是為了振興白鹽井,希望她能利用其家族關(guān)系從海外引進(jìn)一些投資。她給我們的回答是,她已經(jīng)失去得太多,她不想再失去什么,她只想在老宅里做一個屬于她的殘夢。她說沒有了蘇家花園,她便沒有了記憶,只有在這老宅里,她才能夠感覺到自己活著……我們理解蘇三奶奶的心情,她是古宅的主人,就讓她在深宅里做完她的殘夢吧。
近段時間的夜晚,白鹽井的人們都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心里像缺少點什么很不實在,且心跳得令人不安。到了后半夜仍然睡不著,我們索性下床觀賞夜色,還是那圓了又缺缺了又圓的月,還是那寂寂閃爍明明滅滅的星,參差錯落的青瓦屋頂覆蓋著千年古鎮(zhèn),慘淡的月光給它抹上了一層清輝,恰如飄浮著一層夢的光暈。白鹽井的夜像一個老婦人的胸懷,深邃靜謐。突然,我們的心像是受了猛烈的一擊,痛楚不已,眼前也漆黑一片。痛楚過后我們的心隨即狂跳起來,腦子里則空空蕩蕩的,夜倏然間變得凄冷,感覺不到一點人間氣息,有一種因絕對的死寂而產(chǎn)生的負(fù)壓在壓迫著我們的耳道。白鹽井的大地似乎失去了平衡,我們的心似乎也被拋進(jìn)了一個無底的深淵,我們的心頭閃過一個不祥的念頭……
果然,蘇三奶奶離開了我們。
我們懷著悲慟的心情走進(jìn)蘇家花園去瞻仰蘇三奶奶的遺容。一踏進(jìn)蘇家花園的朱漆大門,撲面而來的就是一股潮霉的氣息,使人幾乎喘不過氣來。多年不見天光,蘇家花園里的每一個角落都散發(fā)出腐敗的味道,屋椽與走廊間到處都是蜘蛛網(wǎng),每一扇窗、每一根橫木上都積滿了塵埃,我們心目中最堂皇的建筑已變得如此破敗。我們小心翼翼地走向正房,都不敢用手去觸摸那精雕細(xì)鏤的門窗與柱梁,誰也不敢保證它們不會因不經(jīng)意的一觸而嘩啦啦垮塌下來。
走進(jìn)蘇三奶奶睡房,情形同我們在走廊與廳堂里見到的一樣,到處是塵埃,蘇三奶奶或許這些年里沒有動過這里的任何一件東西,唯一一件沒有灰塵的家具是蘇三奶奶常年坐著的那張老式太師椅,椅子的背部和扶手已被磨得油滑光亮,椅上平放著一具木偶,那木人兒已被摩挲得輪廓盡失,經(jīng)過好一陣辨認(rèn),我們發(fā)現(xiàn)它是一個軍人模樣的雕刻。蘇三奶奶這一生難道就是撫摸著這小木人度過的?
太師椅旁的衣架上掛著兩件衣物,一件是我們曾經(jīng)見過的那件黑色披風(fēng),一件是我們不曾見過的軍裝,兩件衣物也都蒙上了厚厚的灰塵。
在蘇三奶奶的遺體前,我們深深鞠躬。
蘇三奶奶安祥如初,只是面色枯黃,如一朵枯萎的花……
白鹽井這朵美麗的花終于凋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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