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家,我就發(fā)現好久不見的姐姐正低頭剝荔枝。紅彤彤的荔枝在白磁盤里調皮地炫耀著那一個個可愛的小疙瘩,像極了一張張長了青春痘的個性四溢的臉。鮮紅的皮一經剝掉,白潤潤的肉蒙著一層細細的水珠,仿佛跑了很遠路的小姑娘那汗津津的小臉,逗人喜愛。
我咧開嘴笑笑,三步并作兩步撲過去勾住她的肩,然后如往常一樣等待清甜在我口中漾開。然而,她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把晶瑩的果肉塞入自己口中,然后起身走開,重重地甩上房門,只留下我和桌上的荔枝面面相覷,一頭霧水。感覺姐姐一向是個柔和的人,性子軟軟的,朝她發(fā)火就像拳頭打在棉花上。她永遠是那副笑盈盈的樣子,無害又清淺,像今天這樣的情緒失控真讓我大跌眼鏡。
也許,性格溫婉并非不帶人間煙火,常說不生氣的人生氣起來是最可怕的。我一時也不知怎么辦,悻悻地剝了個荔枝,堅硬的果殼卻磕得我手疼,一不留神,剔透的果肉就從殼中溜出兀自滾進桌子底下。我驚愕,腦海深處的一段往事隨著果肉呼之欲出。
似乎是我小時候,有小朋友來家中吃飯,孩子氣地和姐姐搶荔枝,一個不留神,荔枝滾散在地,躲入桌底,然后姐姐對著小朋友……破口大罵!我回憶到這,不禁一驚,按姐姐的性子不該是笑著安慰那個小朋友嗎?或者說根本不會有爭執(zhí),至少她會讓著他吧。懷揣疑惑,踏上記憶之旅,我恍然大悟,原來姐姐也有潑辣和個性的一面,只是隨著時間流逝,她趨向溫柔文靜。像是刻意隱去所有尖銳,磨平所有棱角,化身一朵輕飄飄的白云,看似很近,卻難以觸及。所謂越長大越孤單,不過是把一顆心磨成圓滑的樣子后再裹上一層紗,不傷人但疏離,也在下雨時冷得生疼。
我在手指落到房門上的前一秒忽然想到,多年前那顆滾到桌子下的荔枝剝皮了嗎?“……進來!”姐姐似乎不耐煩,卻也好像帶著一種解脫。我走過去,和她并排坐著。風從開著的窗口進入,撞了我滿懷,我冷得打了個哆嗦,轉過頭去看沉默的姐姐。她的臉更顯瘦削,一雙大眼睛被過長的劉海遮住一些,朦朦朧朧看不真切。我忽然意識到,不論是淺笑還是皺眉,她眼中的情緒都別無二致,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疏離和溫和的叛逆,黑白分明,卻缺少一種靈動。
“你說……爸媽到底還要我怎樣?他們嫌我太有個性,想讓我快點長大,那我就溫柔給他們看!可是,今天媽竟然和我說:‘我最討厭你像個榆木疙瘩,小時候多可愛啊,就算頂撞也好,好歹讓我們知道你是個活生生的人!多殘忍的話啊……”姐姐眼睛濕漉漉的,像白紙上暈染開的墨水,“為了讓他們高興,我努力抹去棱角,但是……”
“為什么要抹去棱角?”
“???我說了是為了讓他們高興……”姐姐說了一半突然愣住了。
是啊,為了讓他們高興,卻違心地讓自己的情緒泡成一團糟,泡到褪色。就好像一顆剝了皮的荔枝,白嫩嫩地似乎是歲月靜好的模樣,卻失去了荔枝該有的紅潤。
“難過嗎?那就哭吧。想你長大,想你做個成熟負責的人;想你小時候,想你天真無憂的樣子。把一切悶在心中,結成冰冷的核,荔枝姐姐,你太為難自己了吧?”
她直愣愣地看著我,然后一掌拍在我頭上,突如其來地。我詫異地瞪大眼睛,看見姐姐眼睛亮晶晶的,一滴淚水終于抵御不住地球的吸引力滑了下來,她揚起明媚的笑臉:“你小心哦,我要做回我自己了。”
看著她又哭又笑的樣子,我依稀想起來多年前那顆掉落的荔枝應該是沒有剝皮,對,一定沒有剝皮,于是“噗嗤”一下笑出來。姐姐疲憊又欣喜地看著我,泛紅的眼角像沾水的荔枝,閃著奇異的光。
周圍一切景色皆為黑暗,唯有那顆荔枝鮮紅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