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
“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中國人總這樣說。在中國人的語言體系中,狗,是一個不怎么讓人待見的詞?!昂霉凡粨醯馈薄肮菲じ嗨帯薄昂蠊酚选薄肮纷炖锿虏怀鱿笱馈薄趺春孟褚煌鲁觥肮贰弊郑透诹R人似的?對待敵人要痛打落水狗、娛記叫“狗仔”、說這個人不識好歹叫“狗眼看人低”,狗在中國人的心目中,地位就這么低下?
咬呂洞賓的到底是條什么狗?
如果你是個較真的人,看到“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這句俗語,你有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膽敢咬八仙之一呂洞賓這位大神的,到底是條什么樣的狗?
清無垢道人的《八仙得道傳》八十三回至八十七回講的正是這個問題的答案。
夏口鎮(zhèn)王員外家的小姐到桃花山上香,被妖怪迷了魂魄。驅(qū)魔人呂洞賓一打聽才知道,原來這是二郎神的跟班哮天犬在作怪。
這哮天犬可不比尋常獸類,它從上古以來,一直苦修勤煉,雖未成道,卻也成就了萬劫不壞之身。哮天犬的牙齒,經(jīng)過千磨萬煅,曾隨它的主人立過不少功勞,咬死不少妖人鬼怪。自然它那一咬的力量,比平常的刀兵水火,都要厲害到十多倍了。
此時呂洞賓尚未成為八仙之一,剛開始修道的他奉命拿法寶“布畫”去收降。哮天犬被收入法寶“布畫”后,呂洞賓擔(dān)心哮天犬困于其中被化成灰,卷到一半兒,心中猛可記起:犬主二郎神,和他的師父漢鐘離等人都有交情,如今我害了他的哮天犬,將來叫師父如何見得二郎的面?不如趁此機會,將它放走了吧?
如此一想,呂洞賓心生慈憫,忙又將畫攤開,攤到一半兒,結(jié)果反被不知好歹的哮天犬趁機咬了一口。呂洞賓身穿的是漢鐘離賜他的混元八卦道袍,一般水火不侵,卻不能抵抗這哮天犬的牙齒,被一口咬在小腿子上。這,就是俗語“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的由來。
天狗的天文學(xué)含義
哮天犬,有人認為就是天狗,天狗我們最熟悉的神話就是天狗食日。
天狗食日,也就是日食。古人認為,日食、月食是天狗在作怪。日食月食的食字多少就透露出一些吃貨闖禍的意思。
傳說后羿為民除害射落了九個太陽,王母娘娘為了獎賞他,便送了他靈藥,但后被嫦娥偷吃了,獨自升天,門外后羿的獵犬黑耳眼見此,吠叫著撲進屋內(nèi),把剩下的靈藥舔盡,然后也跟著朝天上的嫦娥追去。嫦娥聽見黑耳的吠聲,慌忙闖進月亮里,而黑耳毛發(fā)直豎,身體不斷變大,一下子撲上去,把嫦娥連月亮吞下。
當(dāng)時玉帝及王母娘娘得知月亮被一條黑狗吞吃了,便下令天兵天將去捉拿,當(dāng)黑狗捉來后,王母娘娘認出它是后羿的獵犬,封它為天狗,讓它守護南天門。黑耳受到恩封,便吐出了月亮和嫦娥,而嫦娥自此居于月亮上。
還有傳說二郎神為了讓凡人為他雕刻石像,派遣哮天犬看守凡人施工,只要凡人不聽話,就會把太陽吃掉,以此要挾凡人。
這都是民間傳說,未見史籍記載。天狗最早出現(xiàn)在《山海經(jīng)》,但沒有提到天狗食日或食月,《山海經(jīng)》中的天狗似乎就是一種普通的野獸:“又西三百里,曰陰山。濁浴之水出焉,而南流于番澤。其中多文貝,有獸焉,曰天狗,其狀如貍而白首,其音如榴榴,可以御兇。”按照《山海經(jīng)》的說法,天狗是種像狐貍而頭部白色的動物,并是御兇的吉獸,很可能真實存在過,但后來它又被用來形容彗星,而古人將天空奔星視為大不吉,于是,天狗也變成了兇星的稱謂?!妒酚洝ぬ旃贂份d:“天狗狀如大奔星,有聲,其下止地類狗,所墮及炎火,望之如火光,炎炎沖天。”
佛教傳入后,天狗逐漸和佛教中的大IP扯上了關(guān)系。釋迦牟尼十位弟子中有一位名叫目連,他十分孝順母親,但是,目連之母卻生性暴戾。玉帝對目連之母非常不滿,將目連之母打下十八層地獄,變成一只惡狗,永世不得超生。目連日夜修煉,成了地藏菩薩。為救母親,他用錫杖打開地獄門,目連之母和全部惡鬼都逃出地獄。目連之母變成的惡狗,逃出地獄后,竄到天庭去找玉帝算賬。她在天上找不到玉帝,就去追趕太陽和月亮,想將它們吞吃了,讓天上人間變成一片黑暗世界。民間就叫“天狗吃太陽”。但此事未見目連傳說的出處《佛說盂蘭盆經(jīng)》的記載,還是民間的一種傳說。
我國最早關(guān)于日食的記錄來自于《尚書》:“惟時羲和,顛覆厥德,沉亂于酒,畔官離次,俶擾天紀,遐棄厥司。乃季秋月朔,辰弗集于房,瞀奏鼓,嗇夫馳,庶人走。羲和尸厥官,罔聞知,昏迷于天象,以干先王之誅。”據(jù)天文學(xué)家和史學(xué)家考證,這次日食的具體發(fā)生時間為公元前2137年10月22日。在出土的商代甲骨卜辭中,被認定的日食記載有5次,記錄了發(fā)生在公元前14至公元前12世紀之間的日食?!对娊?jīng)·小雅》中則記載了發(fā)生在公元前776年9月發(fā)生的一次日食:“十月之交,朔日辛卯,日有食之?!?/p>
《開元占經(jīng)》引《河圖》:“太白之精,散為天狗。”也就是說,天狗其實就是太白金星所化,太白金星是戰(zhàn)星,太白金星所化的天狗,自然更是戰(zhàn)事的化身。又《黃帝占》:“天狗者,五星氣合,變出西南,金火氣合,名曰天狗?!薄肚G州占》曰:“西北三星,大而白,名曰天狗,見則大兵起,天下饑,人相食?!边@么說的話,天狗出現(xiàn),必是天下大亂之時,這恐怕是中國人對狗抱有天大的敵意的一個隱秘的原因。
那么,二郎神又是怎么和哮天犬結(jié)緣的?傳說二郎神成仙前居住在灌江口,幼年修行之時偶遇流落在外的哮天犬,覺得和他有緣,三渡犬于草莽之中,授犬以修身之術(shù),并作為獵犬和后來收養(yǎng)的逆天鷹一起帶在身邊。這里說的二郎顯然還是灌江二郎,即李冰的兒子,可是也有學(xué)者認為,二郎神信仰,和天狗一樣,可能來自佛教。毗沙門天王有五個兒子,二兒子獨健就常常以捧鼠的形象出現(xiàn)在天王身邊。這只鼠后來又被嫁接到了《封神演義》魔家四將之一的魔禮壽的身上,《封神演義》說他囊里有一物,形如白鼠,名曰“紫金花狐貂”,放起空中,現(xiàn)身似白象,肋生飛翅,食盡世人。
既然二郎神就是獨健,那么二郎神的寵物哮天犬,自然有可能是獨健的神鼠轉(zhuǎn)化來的,只是,為什么不是神鼠,而要以一條狗的形式出現(xiàn)呢?如果就此認為哮天犬是佛教傳說的產(chǎn)物似乎也有點牽強。
還有個問題:哮天犬長什么樣?《西游記》中稱細犬而不稱哮天犬。細犬,是中國特有的傳統(tǒng)獵犬,距今已有千年的豢養(yǎng)歷史,主要有山東和陜西兩種品系。陜西細犬,主要生長在陜西的關(guān)中渭南地區(qū)。細犬頭小腿長腰細 ,善跑,體型與獵豹或西方的靈緹犬相似;只是與靈緹犬相比,速度爆發(fā)力稍差,但耐力和靈活協(xié)調(diào)性遠超靈緹,捕獵欲望也較靈緹為高,是優(yōu)秀的獵犬。《宋會要輯稿》:“其日,先出禁軍為圍場,五坊以鷙禽、細犬從。帝親御弧矢,射中走兔三,從官貢馬稱賀?!?/p>
到了《封神演義》,哮天犬就厲害了,作者居然說它“形如白象”。形如白象?一條狗長得像大象?這是多大的一條犬?有詩為證:
仙犬修成號細腰,
形如白象勢如梟;
銅頭鐵頸難招架,
遭遇兇鋒骨亦消。
把頸項咬傷,將袍服扯碎:只得撥虎逃歸,腰還是細的,還是小蠻腰,有這樣奇葩的大象嗎?反正此犬一出,就是趙公明都不是對手,給結(jié)結(jié)實實咬了一口,把頸項咬傷,將袍服扯碎:只得撥虎逃歸。什么辛環(huán)、鄧嬋玉、周信、畢環(huán)、呂岳、常昊都吃過它的苦頭。
可惜,在中國的神話體系,哮天犬雖然本領(lǐng)蓋世,絕對是狗中翹楚,卻不料成為狗仗人勢的典型,這反映了中國人怎樣的心理?打心眼里瞧不起的,就是狗狗!
要不要痛打落水狗?
古典時代狗承擔(dān)了罵名,到了近代,魯迅的名篇《論“費厄潑賴”應(yīng)該緩行》更吹響了對狗狗戰(zhàn)斗的號角。
如果叭兒狗落水了,你是應(yīng)該救它,還是痛下殺手?于此的兩種態(tài)度,分成了兩大陣營。一曰“費厄潑賴派”,以《語絲》雜志的林語堂先生為首,提倡“費厄潑賴”精神。“費厄潑賴”是英文“fair play”的音譯,原為體育運動競賽和其他競技所用的術(shù)語,意思是光明正大的比賽,勝利者對失敗者要寬大,不要用不正當(dāng)?shù)氖侄危灰^于認真,不要窮追猛打。英國人曾認為“費厄潑賴”是每一個紳士所應(yīng)有的涵養(yǎng)和品質(zhì)。而魯迅則持相反的態(tài)度,主張對資本家的“乏走狗”,不能講費厄潑賴,而要痛打落水狗:“這些就應(yīng)該先行打它落水,又從而打之;如果它自墜入水,其實也不妨又從而打之,但若是自己過于要好,自然不打亦可,然而也不必為之嘆息。叭兒狗如可寬容,別的狗也大可不必打了,因為它們雖然非常勢利,但究竟還有些像狼,帶著野性,不至于如此騎墻?!?/p>
在魯迅看來,狗就是狗,江山易改狗性難移,所以痛打落水狗是必須的:“狗性總不大會改變的,假使一萬年之后,或者也許要和現(xiàn)在不同,但我現(xiàn)在要說的是現(xiàn)在。如果以為落水之后,十分可憐,則害人的動物,可憐者正多,便是霍亂病菌,雖然生殖得快,那性格卻何等地老實。然而醫(yī)生是決不肯放過它的?!?/p>
在對敵斗爭年代,魯迅痛打落水狗的態(tài)度值得贊賞,可是在和平年代,就不免太過嚴苛。于是,王蒙的《論“費厄潑賴”應(yīng)該實行》的文章就應(yīng)運而生。魯迅說“‘費厄潑賴應(yīng)該緩行”,可沒說它不用實行,那么50多年過去了,1980年代的中國還不要像魯迅那樣睚眥必報?
王蒙在1980年《讀書》雜志上發(fā)表的這篇文章引起了極大的反響。時代變了,對待狗狗的態(tài)度也應(yīng)該發(fā)生一下變化了?狗眼看人低,說穿了,還是人眼看狗低。其實都是人世間的紛爭,卻總要嫁禍給犬類,更顯出人類的鼠肚雞腸陰險狡詐,還是把人類的交給人類,把狗狗的還給狗狗,不要讓它們牽涉太多人類的感情,因為單純的它們不懂,就讓它們永遠不要懂得。
(摘自《新民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