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敬澤
廣東石龍,這是一片曾經(jīng)孕育了陳鏡開的土地。1956年中蘇舉重友誼賽上,陳鏡開以133公斤的成績打破美國運動員溫奇保持了兩年的132.5公斤的最輕量級挺舉世界紀錄。新中國運動員首次打破世界紀錄,陳鏡開與廣東石龍由此名垂史冊。此后,陳偉強、陳滿林、曾國強……一個個中國舉重歷史上如雷貫耳的名字都由石龍孕育而出,既是他們個人努力的結(jié)果,也與石龍對舉重運動的重視和教育分不開。
上世紀70年代,廣東省東莞市石龍鎮(zhèn)業(yè)余體校成立。這里培養(yǎng)出不少叱咤中國舉重的人物,在國家隊,石龍培養(yǎng)的運動員一度占據(jù)半壁江山,輸送到全國各地專業(yè)隊的人才不計其數(shù)。
時間流逝,舉重依然是這片土地的靈魂,2018年度石龍鎮(zhèn)的政府報告中寫道,“要永遠擦亮舉重這塊金字招牌”,讓人欣慰不已。石龍體校40年來運行依舊,但很多事情發(fā)生著改變,不僅校舍翻新、訓練條件改善,也體現(xiàn)在管理方式的變化、人才的尋覓、學生出路的迷茫。
走進石龍體校,就能感受到改革的勢在必行。
石龍鎮(zhèn)業(yè)余體校就在石龍鎮(zhèn)體育館旁邊,陳蘇媚是體校的主要負責人,也是石龍舉重的帶頭人。這所體校創(chuàng)辦已超過40年,如今隸屬于東莞市業(yè)余體校,由于歷史原因,只開展舉重一個項目。體校占地面積不大,有一棟三層的教學樓,旁邊是舉重訓練館。教學樓的一層是石龍舉重博物館,展出了不少珍貴的石龍舉重歷史文物,學生們經(jīng)常到此接受熏陶,激發(fā)訓練和比賽時的斗志。
體校學生的一天是簡單而辛苦的,一位學生告訴筆者,有時候訓練太累了,回到宿舍會蒙著被子偷偷哭鼻子。每天早上5點半,孩子們從教學樓三層的宿舍出來晨跑,持續(xù)到7點半,然后有半個小時的早餐時間,8點到12點是教學活動。下午兩點半是每天固定的訓練,時間要看教練制定的計劃以及比賽安排,有時下午6點多才能練完。晚自習后,晚上8點半結(jié)束一天的學習和訓練。這就是體校學生普通的一天。
社會上對體校學生的看法主要是缺失文化教育,這是體校的尷尬,特別是小型體校,教學方面的缺失總是無法避免。石龍鎮(zhèn)業(yè)余體校學生不到40名,校長駱貴福介紹說,這是一所九年制學校,小學和初中全有,課程全面,普通公辦學校有的課程,這里都有。教育系統(tǒng)規(guī)定50名學生要配兩名教師,但石龍體校教師有9名之多,算是精耕細作了。
石龍體校的學生是從小學五年級到初三,兩名10歲的孩子剛?cè)雽W,校方為他們安排了四年級的教材和課程,只有兩個人的四年級就這樣建立起來。這種情況在其他年級也差不多,因為學生少,一個年級只有一個班。駱貴福校長也考慮過復式教學,但效果不好,家長也很不滿意。
體校比普通的中小學招生人數(shù)少,再加上只招收舉重項目,學生人數(shù)近幾年維持在三四十人左右。駱貴福介紹說:“一名教師要覆蓋3-4門課程,數(shù)學老師要兼顧化學和物理,還要當班主任,英語老師要兼顧至少兩個年級的課程。9名教師擔負九年義務教育的每個年級,有時候還不夠用?!闭Z文老師史麗華曾經(jīng)也是一名舉重運動員,獲得過世錦賽的冠軍,5次打破世界紀錄。她退役后考取了教師,在石龍體校教語文,身兼六年級和初三的班主任,師資緊張的時候,還兼顧地理和生物課程,讓史麗華很頭疼了一陣。
體校以訓練為主,中國超過一半的奧運冠軍出自業(yè)余體校,但冠軍畢竟是少數(shù)人,大多數(shù)運動員默默無聞直至退役,體校畢業(yè)但沒有成為運動員的學生不計其數(shù)。陳蘇媚將中國的體育制度比喻為金字塔,塔尖上是風光無限的奧運冠軍,塔底則是被淘汰和遺忘以及半途而廢的各類學生。教練舒潔安說,從石龍體校畢業(yè)的學生中,每年有一部分能被廣東、八一等專業(yè)隊挑走,但最終成為運動員的,10個人里還不到一個。在這種形勢下,學生們的出路是個嚴峻的問題,關系到在體校的教育,特別是文化課的教育。
教學樓二層是教學區(qū),教室、活動室等一應俱全。一間小小的教室,兩張課桌擺在正中,黑板、講臺、國旗、標語齊備,體育名人的畫像十分醒目,這就是兩個人的四年級。其他年級也一樣,人數(shù)都不多,但教學氣氛十足。人數(shù)最多的是初一年級,教室里的學生正在認真聽講。
說起讀書和訓練,駱貴福比喻說:“教練就像父親,教師像母親,一個打,一個哄,關系會更和諧,體校從建校起,就堅持教學和訓練并重,德育為先?!?/p>
為了貫徹教育方針,學校搞了一個特色大課堂,穿插德育的內(nèi)容和形式,每周一節(jié),成為石龍體校的特色課程。駱貴福說:“這么多年,我們的德育課很有成效,雖然就剩這么一點人,但是卻做了很多,穿插了愛國主義教育、感恩教育和心理教育。”史麗華說:“過去有一句話,說干體育‘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我最早聽到時就很反感。我現(xiàn)在要求學生不只是訓練盡力,首先要學會如何做人。剛接手時,學生都不和老師打招呼,一個學期之后,他們看到老師都會問好,這是最起碼的平等。我還要求他們離開教室時把桌椅擺整齊,不能讓人家認為沒有文化。”
當然,很多事情還是讓老師感覺無奈。駱貴福認為,現(xiàn)在的體校學生精神面貌不差于普通中學的學生,就是學習成績不夠好。“他們訓練完站都站不起來了,還要趴在這里上課,非常辛苦”。校長希望學生上課能來齊,但是有的學生說太累,來不了,這讓老師很不好管,要跟教練溝通。駱貴福希望教練和教師能融為一體,共同管理學生,但目前石龍的模式是雙軌制,教練不在編制中,問題很難解決。
駱貴福呼吁有關單位能為體校學生編寫對口的教材,現(xiàn)有的九年義務教材對體校學生來說太深了,特別是數(shù)理化,根本聽不懂。駱貴福說:“讓他們把書本上的要點記住即可,起碼不會荒廢掉。他們在課上能夠坐端正,不打瞌睡,就不錯了。有人說老師可以講得簡單一點,但是書那么厚,很多東西不講又不行。”
體校的學生文化課考試過關,才能獲取出外參賽資格。孩子們只有半天學習時間,并且沒有養(yǎng)成學習習慣,這是不小的考驗。駱貴福也提出了看法:“人無完人,學生來學習了,考不過就不能比賽,這對教練和學生個人來說都是非常大的打擊。既然來讀書了,訓練的優(yōu)勢也發(fā)揮了,為什么不給比賽資格呢?偏要用文化課來壓,不是讓學生的壓力更大了嗎?”
在石龍舉重輝煌的年代里,體校從不愁生源,經(jīng)常有家長把孩子送來,讓教練看看有沒有練舉重的潛質(zhì)。后來,市場經(jīng)濟起步,當?shù)厝擞绣X了,不愿意再讓孩子吃苦。石龍體校的教練們把目光放遠,從周邊縣市和省市尋找有潛力、愿意練舉重的苗子,也發(fā)掘了不少優(yōu)質(zhì)人才。如今,情況又有不同。
2017年,國際舉聯(lián)對中國舉重隊禁賽一年,這讓教練出外選材時遇到麻煩,陳蘇媚說:“禁賽的負面影響很大,家長都說你們吃藥,問得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禁賽是暫時的,但對舉重項目的偏見才是有些人抵觸的原因。
有一種說法,認為舉重會壓矮人,陳蘇媚說:“陳鏡開家族的人都是這么矮,他哥沒練舉重,身高也不到1米60。舉重運動員是根據(jù)級別來選材的,陳家的幾位屬于輕量級選手,全世界56公斤級別的選手差不多都是這個身高。舉重運動員個子高不高,要根據(jù)各人的重量級、技術(shù)和基本力量而定?!?/p>
選材是個大問題,對中小規(guī)模的體校來說,選到人已不容易了,選到對口奇才難上加難。陳蘇媚說,不只是東莞,很多地方都面臨著選人難。舉重是辛苦的項目,現(xiàn)在的孩子可選擇的發(fā)展方向比過去多很多,舉重并無優(yōu)勢。
據(jù)駱貴福介紹,目前在學校就讀的學生絕大部分是外地孩子。在廣東省內(nèi),由于各市競爭,石龍雖然是舉重強鎮(zhèn),也很難從其他市縣拉來適齡的苗子,多在本地物色人選。但是,公立學校的孩子不愿意來練,從民辦學校要人又觸動到學校的利益。訓練組組長陳仲和說:“私立學校很不愿把自己的學生送走,這等于斷了他們的財路?!眱扇齻€月中,陳仲和只覓到三名或可一用的小孩,目前正在隊內(nèi)試訓。陳蘇媚建議,遇到這種情況,政府可以給學生原來的學校一些優(yōu)惠政策。
“現(xiàn)在土生土長的東莞人已經(jīng)不多了”,陳仲和指了指一名正在訓練的男孩,“他爸爸是東莞人,母親是陜西人。湖南和廣西舉重搞得好,以前全國都跑到那邊去挑人,現(xiàn)在也困難了”。如今各省把人才把控得很緊,如果當?shù)亟叹毎炎约旱膶W生交流到其他省市,會受到嚴重懲罰。陳蘇媚說,過去可以給一點輸送費,讓其他省市的教練幫忙留意一下可造之材,但各地挖人挖得厲害,要價也水漲船高。
舉重項目出成績的周期較長,沒有三五年的功夫難見成效。這不僅是技術(shù)的問題,根本上與肌肉的生長有關。人荒導致后備人才更要往上頂,今年的省運會,代表東莞隊參賽的彭翠婷17歲,在陳仲和看來,20歲才是一名舉重運動員出成績的時候,“十七八歲就讓他們出來比賽,操之過急,我感覺廣東舉重現(xiàn)在有一點脫節(jié)”。
在石龍的舉重前輩看來,十一二歲是標準的選拔年齡。女隊教練舒潔安說:“首先要看身材、協(xié)調(diào)性和心理素質(zhì)。有的學生學習成績很差,對舉重的理解和控制也差。經(jīng)過一段時間訓練之后,他們都會有提升和改變?!庇行┘议L覺得孩子不是讀書的料,就送來體校試試。有的家庭條件不錯,因為孩子太胖,家長就把他送到體校來鍛煉。還有的家長把孩子送來,是因為這里近乎免費的食宿??傊?,只要符合練舉重的條件,體校都很愿意把他們留下來。
至于將來的招生情況,陳蘇媚把眼光放得很長遠,“開放二胎了,我們未來選人不會這么艱難,教育本來就是一個慢工出細活的過程,不能急于求成,慢慢看吧”。舒潔安認為,廣州和深圳的發(fā)展模式值得借鑒,“讓舉重進校園,發(fā)展興趣班,孩子免費參與,駐點的教練和教師從中發(fā)現(xiàn)可造之材”。
石龍體校的訓練館中一片繁忙,不停地響起杠鈴落地的“砰砰”聲,伴隨著吶喊,一名瘦高的女生正在教練指導下加量。她叫彭翠婷,2001年出生,湖南株洲人,2014年11月由家鄉(xiāng)的教練介紹到石龍來練習舉重,在2018年廣東省運會上,她與隊友劉?;鄯謩e奪得女子甲組69公斤級和69公斤以上級金牌,是石龍體校重點培養(yǎng)的明日之星,有望入選省舉重隊。她從石龍體校畢業(yè)之后又讀職高,依然是上午學習,下午在體校訓練。
彭翠婷的路看起來一片光明,很多人未必能像她一樣走上運動員的道路,雖然大家一樣在十幾歲的年紀來到這里,每天在訓練館中揮灑汗水。正如前文所述,舉重項目的成材率不及十分之一,石龍體校的學生基本上都能將九年義務教育讀完,參加升學考試后,有個別文化課成績不錯的學生可以考到普通中學,但大部分人都考到了職高。去年,石龍體校有17人初中畢業(yè),依然保持上午學習、下午訓練的作息。有一部分可造之材未來會被專業(yè)隊挑走,有的年齡超過了青少年培訓的限高,沒有專業(yè)隊接手,有的就去考衛(wèi)校,有的繼續(xù)讀職高,人生和舉重再無瓜葛。
通往成才的路是艱辛的,一路上有不計其數(shù)的人掉隊,當看不準前程的時候,路途中的一點誘惑也會讓前功盡棄。陳蘇媚曾經(jīng)很看好一名男生,身材符合舉重運動員的條件,自己也很吃苦,練了幾年之后,跑去健身房做教練,一去不回。陳蘇媚耿耿于懷,“健身房給的薪水很可觀,他就打退堂鼓了。這種人不少,最終有90%的人離開了這個行業(yè)。不過,話說回來,如果都留在這個圈子里,舉重也消化不了這么多人”。
就像陳蘇媚說的,中國體育大浪淘沙,沒有業(yè)余體校作為培養(yǎng)人才的依托,就難有奧運領獎臺上為國爭光的健兒,即便有一些弊端,除非徹底放棄金牌戰(zhàn)略,否則,業(yè)余體校模式依然不可或缺。
在8月舉行的廣東省運動會上,代表東莞的石龍舉重獲得了2金1銀1銅的成績,廣東隊里也不斷有石龍舉重運動員訓練和比賽。如今,石龍已經(jīng)很多年聽不到奧運奪金的捷報,湖南、湖北、福建、廣西逐漸成為舉重大省。石龍舉重的輝煌成為歷史,在業(yè)余體校還發(fā)揮作用的時候,期待下一個傳奇的名字出現(xiàn),需要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