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正平
唐代遭貶海南的著名官員有四十八位,宰相則多達十五位,其中李德裕地位最高,名聲最大。他于唐宣宗大中二年(八四0)被貶崖州,不到一年即病逝于崖州司戶任上。??谖骞艏漓氲奈骞?,即以他為首。
千百年來,海南本地士人和來瓊為官者,對謫瓊貶官一直抱有相當高的尊崇敬意。大陸未能親履此地的官員士大夫,則鮮有人對他們在海南的境遇及其后代的存亡續(xù)絕表示過關切。當然,蘇軾在海南的三年,學術界已經(jīng)有相當充分的研究。蘇軾之外的歷代貶官在海南的遭際行跡,基本上被大陸人遺忘了。
但近代有個例外。張之洞在兩廣總督任上時,聽說李德裕后裔在崖州多岡村,且“已變?yōu)槔杷住?,即于光緒十三年(一八八七)十二月十八日致電崖州守唐鏡沅,要他“務速訪求兩三人……善為勸導,資送來省,當優(yōu)給衣糧,令謀出路。其家如有李相故物,婉為購置一兩種,重價不惜”。二十七日唐鏡沅回電:“其裔李亞法為黎首,計二十余家,詢知前存玉帶玉盅,被匪搶失,無他遺物。”三個月后,唐鏡沅又報告說,李德裕的后裔李亞法“率子弟十余人來,選年二十以外者,粗俗難化,且懼赴省,幼者皆在十二三歲以上,尚有韶秀者數(shù)人,其父母怯于遠離,容再開導”。一年多后,張之洞調任湖北總督,他對李德裕后裔“性質愚蒙,不敢遠來”仍“于心耿耿”,希望海南官員“務須勸導曉諭,攜兩人同來,許以終身衣食不缺,吾將帶往鄂省,將來攜之北歸中原,為古今忠臣勸”。但是地方官員報告說,費盡周折選出的兩個孩子,十八歲的亞六和十六歲的亞洪,“均不愿意遠出”。張之洞的一片苦心和良好愿望,最終也落空了(周偉民、唐玲玲:《海南通史》清代卷)。
那么順理成章,我們很想知道,李德裕后代今天怎樣了?是保持黎族身份,還是重新漢化如張之洞期望的那樣?據(jù)陳寅恪先生考證,李德裕并無后裔留在海南。但自稱李氏后裔的李亞法一族,又是怎么回事呢?據(jù)學界研究,大體有兩種可能。一是李德裕直系后裔雖無人留滯海南,但不排除其遠親旁支乃至家人仆役,落籍海南且以李氏后人自居。二是某些精明的人,拉大旗作虎皮,以李德裕后裔之名自高身價,以求自?;蛑\利。于是才有上述傳說,使得張之洞和海南地方官員信以為真。但長期研究海南歷史的周偉民教授,經(jīng)過詳細的文獻研究和田野調查,認為根據(jù)迄今為止的所有證據(jù),都不能確定,李德裕是否有后裔留在海南并且黎化(詳見周泉根:《隋唐五代海南人物志》)。冷靜的歷史研究,常使神奇的杜撰祛魅。既然研究仍不能定案,則張文襄公的這個尋人故事,就仍有其特殊的意味與價值,值得略加申說。
在張之洞看來,身處“荒服”以遠的李德裕后裔,顯然已經(jīng)“夷狄”化了,按老說法,即所謂“華夏入夷狄則夷狄之”。他希望已經(jīng)夷狄化的李德裕后裔再“入華夏而華夏之”。因為他們真正的故鄉(xiāng)是北方,最終應該脫離蠻荒,葉落歸根回中原。
但問題是,“李德裕后裔”不愿遠離崖州。雖然歷史文獻沒有記載李亞法及其族人的片言只語,但他們的拒絕足以表明,那個一千年前的北方“故鄉(xiāng)”,那個文明先進之地,是令人畏懼的陌生“蠻荒”之所。張之洞本人可能理所當然地認為,他是在做有文化意義與價值的事(為古今忠臣勸)。他大概不會考慮李亞法及其子孫到底是怎么想的。身居高位的兩廣總督、大學者,對蠻荒之地的草民百姓,難有真正“同情之了解”。
張之洞式的良好愿望,后來頗有繼承而發(fā)揚光大者。上世紀中葉以后,海南地方政府為了改善黎族的生活和生產(chǎn)條件,曾經(jīng)在五十年代、七十年代兩次把深山老林的黎族移民到靠近海邊的平原地區(qū)。但沒多久,這些人不能習慣濱海地區(qū)的生產(chǎn)生活方式,又自發(fā)回到了山里老家。
類似情形,全國乃至全球,所在多有。如今流行各種陷阱說。從張之洞“拯救”李德裕后裔的舉動開始,各種精英先進,為了讓民眾擺脫貧窮,過上好日子,喜歡采取移民的方式來達成現(xiàn)代化。但效果常常不如人意,尤其不為被移民者所接受。這種事與愿違的尷尬處境,不妨稱之為“張之洞陷阱”。其要害在于,人們先入為主地認為,“蠻荒”之地民眾的漁獵、采集、牧耕是落后的,不幸的,亟須改變?!霸既恕被蚵浜笥廾磷迦壕蛻摫M可能快地“被現(xiàn)代化”,進城上樓,享受現(xiàn)代文明的幸福生活。然而,被移民者的后續(xù)生活和工作,不如意者甚多。從文明的美好愿望出發(fā)而導致粗暴乃至野蠻的悲劇結果,此之謂“張之洞陷阱”也。
進言之,即便我們認定李德裕無后裔在海南,李亞法們純屬冒名“傍大款”,此事也仍然值得議論幾句。
李亞法攀附李德裕的名門高第,除了現(xiàn)實利害的考量,還有一個極為深厚普遍的文化心理——重視郡望,重視家族的歷史源流。眾所周知,一千多年前,中原漢族開始經(jīng)由閩粵,移民海南,逐漸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海南文化。但如今走遍全島,觀看宗祠的匾額,過年的門聯(lián),瀏覽形形色色的族譜,絕大多數(shù)漢族人家,都會強烈表示,他們的根在大陸,在北方,在中原,甚至就在河南某府某縣。但僅此而已。那個古老、遙遠、陌生的原鄉(xiāng),與他們的現(xiàn)實生活毫無關系。無論語言、飲食、服飾乃至某些生活習俗,兩地的差異都不可以道里計。
尤其是族譜所呈現(xiàn)的家族遷徙和開枝散葉的歷程,讓我對所謂中國人安土重遷的古老說法產(chǎn)生了懷疑。也許可以這么說,安土重遷是個美好愿望,幾千年來人們出于種種原因——躲避戰(zhàn)亂、逃荒、謀生……或主動或被動地遷徙到了很遠的地方,則是一個嚴峻的事實。中華文明的蔓延擴散,主要是家族遷徙和開枝散葉的結果。官方移民,小如官員罪犯的流放,大如朱元璋洪武年間的洪洞大槐樹移民和清朝的“湖廣填四川”,并不是中華文明擴散的常規(guī)現(xiàn)象?!对娊?jīng)》里公劉由豳遷岐的記載,顯示的是整個部落國家的遷徙,這種壯舉,在南北朝以后就極少發(fā)生了。幾千年歷史上,更為常見的是家族乃至小家庭的自發(fā)、自由的遷徙。
但是這種普遍的遷徙,在官方的正史中很少記載,其中的人物傳記或有對遷徙的簡單敘述,其著眼點在人物而非遷徙本身。近世以來,社會史研究日漸興盛。宗族文化研究也頗有可觀,尤其是伴隨民間編修族譜而產(chǎn)生的宗族歷史敘事,充斥于各種宗親會的網(wǎng)站,已然蔚為大觀。但這種敘事,甚少進入正史撰寫者的視野。至少在現(xiàn)今通行的中學、大學歷史教科書中,對宗族文化特別是移民遷徙還缺乏具體的記載敘述。尤其近世以來,華人散布到地球每一個角落,這一驚人現(xiàn)象,對中國和世界究竟意味著什么,似乎尚未見有深入的研究與評價。
戊戌變法后梁啟超鼓吹民族主義,在日本撰寫了著名的《中國殖民八大偉人傳》,歌頌歷史上移民南洋而且成就顯著的人物。他使用了“殖民”這個很時髦的詞。但從中國歷史本身看,東南沿海華人向海外移民已有上千年的歷史,近代中國南方人的移民海外,不過是魏晉以還中國移民歷史的新階段而已。在移民心目中,他們從廈門到廣州,到新加坡,再到更遠的地方,只有距離的遠近,并無邊界、海關限制形成的差異。中國人到新加坡需要護照和簽證,大概是二十世紀以后才有的事。中國人的移民南洋,其性質和歐洲人征服美洲似有不同。華人在東南亞經(jīng)濟發(fā)展中居功至偉。但從國家體制層面,華人并沒有成為占據(jù)支配乃至統(tǒng)治地位的族群。這也是梁啟超當年深以為憾的事情。他把這個憾事歸咎于宋元明清歷代朝廷未能如西班牙、葡萄牙、荷蘭王室那樣對“殖民”英雄們在政治、經(jīng)濟、軍事上給予足夠的支持。
但顯然這也是所謂后見之明。在古老中國的天下觀里,南洋是四夷之外更為遙遠蠻荒的地方,根本不值得重視;占領、經(jīng)營、統(tǒng)治就更談不上了。前現(xiàn)代社會,人類對自然資源依賴程度不深,耗費有限,加之偏僻遼遠地區(qū)運輸不便,許多廣袤地區(qū)的豐富資源,其價值并不為當時人所知,故領土爭端遠非現(xiàn)代民族國家興起后那么激烈,寸土必爭,動輒開戰(zhàn)。以海南為例,漢武帝于元封元年(前一一0)在海南建制珠崖、儋耳郡。但僅僅六十二年后,漢元帝初元二年(前四十七),就罷棄珠崖郡。原因很簡單,管理成本太大,而收益甚小,不值得將其納入中央政府管轄范圍。直到東漢末年,孫權用兵海南,才又開始對海南行使統(tǒng)治管理。明清時代的中央政府對于南洋,大概有同樣的理由和態(tài)度。
讓我們再回到張之洞。張文襄公希望李德裕后裔回歸故里,這一良好愿望,是中國人祖先崇拜和依戀故土民族心理的確證。但如前所說,那些上千年不曾遷徙的內地封閉地區(qū)的漢族人群,其宗族文化反倒并不發(fā)達,許多地方也沒有浙閩粵地區(qū)那樣重視宗族祠堂建設和族譜的存續(xù)修訂。這是為什么?
我以為從遷徙本身來考察也許可以別有解釋。不斷的遷徙,意味著要不斷面對陌生的環(huán)境,面臨各種難以預料的風險,人精神心理上的緊張、惶恐、孤獨可以想見。應對這種種不安的辦法,除了對自然神靈的敬畏崇拜,大概就是對故鄉(xiāng)祖宗的懷想。如今流行的所謂一出國便愛國,其心理根源與此相同。由此產(chǎn)生了通常所說的中國人以祖先崇拜為基本特征的“宗教”信仰?;蛟S可以從此導出一個假說:
祖先崇拜不是產(chǎn)生于安土重遷的生產(chǎn)、生活習慣,而是形成于永無止息的遷徙歷程。
支持這一假說的有力證據(jù)是:宗族文化最為發(fā)達、祖先崇拜最為興盛的地區(qū),也正是遷徙意識和能力最強的浙閩粵瓊諸省。閩南粵東地區(qū)輝煌的宗族祠堂,大多是移民海外的人士回鄉(xiāng)建設。與之相反,最為保守、甚少遷徙的中原某些地區(qū),宗族文化與祖先崇拜的力度,都遠遜于東南沿海地區(qū)。另一相關現(xiàn)象是,走遍世界的浙閩粵沿海地區(qū)民眾,信仰基督教者也相對較多。對此現(xiàn)象的通常解釋是:西洋傳教士最先進入東南沿海地區(qū),這里人們得風氣之先,所以信教者眾。但我以為,更合理的解釋可能是,走向世界每個角落的浙閩粵人士,所面對的風險和困難更大更多,因而需要更為強大多樣的精神支撐力量。傳統(tǒng)的祖先崇拜不足以滿足他們心靈的“欲壑”時,基督教作為補充力量自然會乘虛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