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大山深處絕美的自然景觀。
徒步團走往沱巴山區(qū)腹地。機耕小路羊腸一樣彎曲,爬山,下坡,有時橫著延伸。團長通過計算告訴大伙:離開沱巴鎮(zhèn)子六公里了。團長多次帶隊來過沱巴,卻第一次走這條線路?!澳莻€村莊叫洛格西,是我們的目的地?!眻F長讓大家看地圖。他手機里的衛(wèi)星地圖顯示洛格西周邊特別綠,意味著那兒的地勢很高。小路兩邊掛了不少瀑布,大一點的瀑布傳出洪亮的落水聲。林子很厚,有濃烈的大自然芳香。我們假借拍照恢復(fù)體力,以吃干糧消化突襲的美景。
洛格西村坐落在一塊平地上,四面環(huán)山,多條小溪匯聚環(huán)抱小村,穿過峽谷,流向沱巴河。從高處看,洛格西村淹沒于綠色之中,為數(shù)不多的深色民房可以忽略不計。與別的村莊不同,洛格西村沒有一座洋樓。與別的村莊一樣,村里只有留守老人,無一青壯年。老人們友善,征得同意,我們進入田貴寶家。屋內(nèi)是木頭結(jié)構(gòu),顏色發(fā)黑,有些年頭了。老人問我們來自哪里,我們告訴他來自瓦城。老人說話不太容易懂,跟沱巴鎮(zhèn)上居民口音也不盡相同。村里老人聚集到我們身邊,他們的相貌與年齡相差大,那個自稱93歲的老人看上去頂多70來歲。沱巴山區(qū)原始封閉,巫術(shù)、再生人、自成一體的民俗,以及純自然的獨特景觀吸引各路人馬。馬孔的太太是沱巴山區(qū)的,據(jù)說是個再生人,我見過幾回,沒看出她與眾不同之處,但她的故事又特別傳奇。我認(rèn)識的女私企主霍拉娜嫁給沱巴鎮(zhèn)上一個半農(nóng)半商的男人,傳說這個男人會放蠱。我們問她是不是老公放蠱來的,她從來只是笑而不答。
我震驚于洛格西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她是眼見為實的世外桃源。
父親選中田貴寶的房屋,邊叔則相中田秋仁的家。父親和邊叔從中學(xué)到大學(xué)都是同學(xué),分別在各自的企業(yè)退休。兩人要好,讓我和小邊把商品房買在一起,成為樓上樓下的鄰居。田貴寶和田秋仁是堂兄弟,兩家房子并排,前后有連片的綠色草坪。雙方商議好簽了簡單的易居合同。我們還沒有完全做好準(zhǔn)備,田貴寶就到了我家門前,他手牽小孫子,老伴緊張地站在一邊。既然來了,我們就騰地方吧。父親向田貴寶交代這套房位于哪個區(qū)在哪條街上,周邊有哪些標(biāo)志性建筑,街道辦在哪里,派出所在哪里。他兒子田件偉搶著回答說:“我懂,我們懂?!碧锛ピ谕叱谴蚬?,拖妻帶兒住工棚。
田秋仁全家也來了,邊叔爬上樓跟我父親商量,父親說:“這還商量什么,我們進洛格西村唄?!?/p>
太匆忙了些,父親邊叔分別去兒子家住。準(zhǔn)備了一天后,我們租小貨車開進沱巴山區(qū)。這是三月底,昨天下過一場大雨,現(xiàn)在樹枝上還掛著大顆的雨珠,水泥地面已經(jīng)干爽,清洗過的山區(qū)像出浴仙女。我開小車跟在小貨車后面,父親母親按動各自的車窗玻璃,伸出頭去看風(fēng)景。“這風(fēng)甜絲絲的?!蹦赣H說。父親只是笑著不回應(yīng)母親,母親問他聞出來沒有。父親說:“沒有,我只聞到馨香?!毙∵呴_車載著他的父母,跟在他們的行李車后面。邊叔高聲歌唱,他嘹亮的歌聲通過微風(fēng)傳送到我們耳朵里。邊叔愛唱歌,唱了一輩子,每個人生階段都是合唱隊主力成員。他們“第二春合唱團”兩度出國比賽,斬獲好的名次。邊叔唱的是《我們的生活比蜜甜》,唱完一段,齊阿姨合上節(jié)拍放聲高唱。正如我推測的,父母情不自禁地跟著唱起來。雖然沒有音樂伴奏,兩對老人節(jié)拍整齊,像站在同一個舞臺。車到坡頂,能看到洛格西村了。我們停住車,觀賞山下的風(fēng)光。我拍照片拍視頻傳到家族微信群里,現(xiàn)場直播我們到達的位置,家里人爭相點贊。
機耕路平時車少,好些地方長著高高的雜草,我們用準(zhǔn)備好的鐮刀砍掉它,遇到可能刮車底盤的地方,我們用鐵鍬對付。村上沒有停車場,但只要是平地都是停車場。我指揮雇來的人搬運行李時,母親進屋去了。母親出來后對我說:“這破屋子咋住???”我和小邊打過前站,請沱巴鎮(zhèn)上的人來整修過屋子,但沒達到母親的企求。母親從來沒住過農(nóng)村房子,她見到的鄉(xiāng)村房子都是在電視上畫報里,有時候也只是遠(yuǎn)觀。眼前的房子跟她預(yù)想的不一樣。“還有,”母親補充說,“廁所怎么上?”我理解母親,我到鄉(xiāng)下最害怕的也是上廁所。我安慰母親先住下,我立即安排廁改。我們帶的東西不少,這是母親跟齊阿姨共同商量的結(jié)果。如果只有父親和邊叔來居住,行李就簡單得多了,無須修整田家的房子。我們繼續(xù)搬行李布置家,母親和齊阿姨在那邊說話,她倆都對房子不滿意。
父親和邊叔不在意房子簡陋,兩人有說有笑,一只大鳥飛過后,邊叔唱起《鴻雁》。邊叔音域?qū)拸V,美聲民族通俗唱法都能來。父親跟不上邊叔,邊叔調(diào)子起得太高了。見父親跟不上,邊叔降低八度。
“別唱了!”齊阿姨阻止說。
邊叔和我父親立即住嘴,兩人對視,同聲說:“怎么了?”
我用手機從網(wǎng)上查閱民宿房,好些風(fēng)光秀麗的農(nóng)村房子被城里人改造成漂亮的旅館。我挑選幾張照片,走到母親和齊阿姨身邊,“這些房子改造前比田家的差多了。”兩位老人看過照片前后對比,同意改造。小邊插話說:“不能全改造,那得花多少時間多少金錢。”小邊比我有錢,生意做得比我大,人卻比我小氣好幾倍。我提出看法說:“要是不全改造,房子就不協(xié)調(diào),住著也不舒服。要改,就全面徹底改。”
四位老人參與討論,最后達成一致意見:全面改造。小邊不太愿意,我做了他一會兒工作,他才勉強同意。
村里的老人都過來看望我們,向我們打聽還有愿意換住的沒有。我和小邊答應(yīng)幫打聽打聽。夜晚,父母住在東廂房,我住西廂房,都喝了點當(dāng)?shù)卮迕袼蛠淼囊肮?,倒頭就睡著了。早上我是被樹上成群結(jié)隊的鳥叫喚醒的,我走出屋子。母親和齊阿姨在田基上散步,父親邊叔不在一起。父親背著手查看一棵小樹,邊叔似乎在小溪邊上釣青蛙。小邊還沒起床,他打小就愛睡懶覺。我走向母親她倆,兩位老太太精神狀態(tài)很好。兩人同年同月,母親大一個星期,她們都65歲了。
“老太太,昨晚休息得好嗎?”我問。
“太好了,”母親說,“像吃過安眠藥似的?!?/p>
齊阿姨也說:“我平時認(rèn)床,昨晚卻睡得踏實,一覺到天光?!?/p>
“是好地方吧?”
“好地方,好地方。”兩位老太太齊聲說。
“好地方來,好風(fēng)光……”我唱著歌向父親走去。父親告訴我,這株小樹上有個瘤,再長兩年就可當(dāng)沉香。我撥開樹葉,看到那個樹瘤,說:“并不是所有樹瘤都能成為沉香的。”父親說:“難道我不知道嗎?掃興?!?/p>
邊叔不是在釣青蛙,他發(fā)現(xiàn)溪流中有魚。那地方水深,相對寬闊,是魚藏身之處。不止一條魚,有七八條,最大的估計有半斤。邊叔隨手扯掉一把野草搓成繩,放到溪水里逗弄魚?!澳阒廊绾巫ヴ~嗎?”邊叔神秘地對我說。
“撒網(wǎng),放電,用工具捕撈?!蔽艺f。
邊叔右手食指點著我,說:“沒文化?!边吺逑碌较铩O淮?,淺的地方不到膝蓋。邊叔將有魚的上游攔斷,筑成“大壩”。父親在上面觀看。邊叔對我父親說:“快下來幫忙?!蔽姨氯?,邊叔讓我回去。父親下去給邊叔打下手?!斑€記得我們學(xué)校那條花江不?”邊叔說,“有一年冬天,我們倆在那里捉到好多魚,用的就是這個方法?!备赣H說:“哪能不記得。我們用煤油爐煮魚,兩人喝了一斤白酒?!?/p>
上游水?dāng)r斷后,那潭水流得越來越淺,最后只剩下一池水。父親用木棍撬開石頭,鑿出一條排水溝,水池水又少了許多,到最后不能再排水后,兩個老頭撅起屁股往外戽水。他們筑的水壩不牢,開始出現(xiàn)管涌,我著急地叫他們快點抓魚。未征邊叔同意,我跳下水為他倆護壩,堵塞漏洞。兩個老頭子干勁足,三月山區(qū)的陰冷沒能阻止他們的汗水。終于將水戽得快要見底,幾條魚背脊可見,沒幾下便束手被擒。邊叔折斷一根枝條,每抓住一條魚就穿過魚腮串上去。待“大壩”徹底決堤,這個池子里的八條魚全被捕獲。
母親和齊阿姨散步一大圈后來到這里,她們沒有表揚自己的老頭,反而批評他們不注意保暖,陰冷的清晨還要下溪水里去。溪水不暖和,上岸后,父親和邊叔腳板到小腿都麻木了。這溪水流自于遠(yuǎn)處的一個巖洞,因為離開巖洞遠(yuǎn)走,固有的溫度一路散失。兩老頭腳板麻木,走起路來不穩(wěn),而且引發(fā)小腿疼痛。我背上父親,并叫邊叔在原地別動,回頭來背他。
小邊出現(xiàn)時,齊阿姨大聲叫他。他奔過來,“哪里有魚,哪里有魚?我去捉!”齊阿姨說:“捉什么捉!快背你爸回屋,他凍僵了?!?/p>
溫水泡腳,熱姜糖水下肚后,兩個老頭下半身恢復(fù)溫暖,身上寒氣還沒站穩(wěn)便被逼了出去。而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到農(nóng)舍改造的行家。八條小魚放在盆里養(yǎng)著,父親說等到太陽出來,溫和之后還要去抓魚,湊成一大鍋,好好吃一頓。
傍晚時分,改造農(nóng)舍的老板帶人來到洛格西村,他們查看過后,做出了初步的方案。我們給他們的要求是,既不能改變農(nóng)舍的格局和特性,又能加入現(xiàn)代生活元素。老板給我們看他的案例,父親母親以及邊叔一家都覺得不錯。初算了一下,改造好需要花30萬。母親聽說要花這么多錢就猶豫起來。小邊趁機說:“改成了現(xiàn)代化住宅,那還有什么意義,不如就住城里好了?!蔽艺f:“住豪華房子,不影響享受世外桃源。”雙方意見不統(tǒng)一,就算我和小邊再有錢,老輩人都覺得30萬花得沒必要。雙方就都退讓一步,不搞那么豪華,在原來基礎(chǔ)上再進一步完善,達到干凈衛(wèi)生適用的標(biāo)準(zhǔn)就好了。但是,廁改必須首先進行。
廁改完成前,母親和齊阿姨都回城里,父親和邊叔不回,樂意待在洛格西。母親回城后,住我家。我家住別墅,小三口之家很寬裕。老婆就三頭兩天有意接她母親過來住。我母親跟我老婆不太合得來,也不愿跟親家母多待。我母親住得不自在,她催我快點修整好洛格西村的房子。齊阿姨還有一套小房子,空著,她住下來,聽說母親不愿跟兒媳住一塊兒,勸母親搬到她那兒。母親想想不妥,婉言拒絕。
農(nóng)舍裝修花去二十多天時間,裝修過程中我悄悄改變主意,盡量往好里裝。南方瓦城的四月已經(jīng)熱得不行,而洛格西涼爽不已,晚上還得蓋被子。母親對修整后的農(nóng)舍比較滿意,她終于安心地住下。
那日,父母將房子交出來離開,交得堅決,頭也不回。田貴寶夫婦對城市住房充滿懼怕,面對陌生的擺設(shè)不知所措。人愣在那里,像誤闖入者。樓下的田秋仁上樓來,他站在門外喊:“貴寶哥,我們還是回去吧?!碧镔F寶走到門外,他那雙帶泥的解放鞋在我家廳里踩出一串印痕。他說:“不能回,我們都簽合同了。不按合同辦,要受處罰的。我們不是羨慕城里生活嗎?這都還沒住就回去,不行啊。”田秋仁覺得有道理,下樓去。田貴寶繼續(xù)指揮全家安置。
父母住的這套房在四樓,125平方米,三房兩廳兩衛(wèi)。主臥室有21平方米,設(shè)計科學(xué),很好用。當(dāng)初我買房,也是選了又選挑了又挑才定下的。地段、樓層、結(jié)構(gòu),父母都滿意。父親給田貴寶一家介紹過各設(shè)施的功能,但他們因為陌生而神情恍惚。田貴寶完全進入一個陌生世界,我父親向他們介紹時,他一樣沒記住。父親離開后,他帶領(lǐng)老伴參觀屋子,他抓緊孫子的手,生怕飛了。田件偉在城里打工多年,見識過城里的房子。田件偉跟在后面一一介紹,信息擠壓進田貴寶的頭腦,像經(jīng)過的風(fēng)?!跋入S便看看,過幾天就熟了?!碧锛フf。田件偉小兩口要求住主臥,孫子被安排進了客房。我父母雖然是老知識分子,家里卻沒幾本書,他跟許多工科知識分子一樣不喜歡閱讀,書架上擱著二三十本父母的過期的專業(yè)書,還有母親編織毛衣的指導(dǎo)書。最下面那層有一套老夫子的漫畫。書架空空蕩蕩。書房安排在次臥室里,上面的書除了掃塵,多年來幾乎沒動過。窗臺上有一沓報紙,是父親訂的晨報,也是早幾年的了。這兩三年父親不再看報,他學(xué)會了微信,丟棄了傳統(tǒng)的閱讀。田貴寶老伴把孫子的衣服擱在書架的空當(dāng)上,他們的衣服則放進衣柜里。
田件偉老婆挺個大肚子上樓來,她是全家最后一個到來者。大門是開著的。到了門口,她猶豫著換不換鞋。鞋架上有拖鞋,夏天冬天的都有。她見家里人都沒換鞋,就徑直走進來。她兩個月后分娩,這是他們的二胎。二胎能在城市的房子里坐月子,真是人生一大亮筆。她摸摸肚子進入主臥,“太好了?!彼f。她去參觀次臥室客房,“太好了。”她又說。她是第一次進這屋。前面都是田件偉跟我打交道。他們住的地方比較難找,在城郊結(jié)合部的南邊,那里亂糟糟的,而一墻之隔就是一個名為“聞香居”的高檔小區(qū)。為了防止小偷,圍墻砌得很高,還布了鋼絲網(wǎng)。田件偉一家三口租住在一間15平方米的房子里,半邊是廚房半邊是床?,F(xiàn)在的農(nóng)村青年普遍不愿待在鄉(xiāng)村,寧可過最底層的生活,受最苦的日子也要擠在城市。城市里錢好掙,生活方便,便是他們不回去的理由。我父親提出跟他們換房居住,他們高興壞了,但又不相信。經(jīng)過兩三個來回,他們才相信我們不是開玩笑他們不是做夢,完全是真的。電視里常播田園生活節(jié)目,給觀眾影響最大的是省臺那個農(nóng)業(yè)頻道,報道的都是美麗農(nóng)村、宜居鄉(xiāng)村。受節(jié)目引導(dǎo),出于對城市擁擠喧囂污染的厭惡,我提出易居的大膽思路時,立即得到父母的同意,得到樓下邊叔一家的呼應(yīng)。四個老人跟我們?nèi)タ疾欤囘€在山頂,才俯視洛格西村一眼,父親就說:“不用考察,我完全贊同易居。”我和小邊載著四位老人當(dāng)即打道回府。
田貴寶孫子下學(xué)期準(zhǔn)備上小學(xué),沒報上名,居住我父母房子后,我給擔(dān)了個保,名就報上了。這都還在他們搬來之前——瓦城每年小學(xué)一年級報名都提前到三月份。居住城里人的房子有那么多好處,田件偉小兩口就迫不及待了,他電話催父母趕快出山。田貴寶夫婦向往城市,電話一來,立即啟程。田件偉老婆有輛人力三輪車,他們拉上家里的東西擱到我家車庫里,用得上的提上樓,用不上的就擱著。車庫里滿是他家的東西。
這是田家豪華生活的第一夜,除了孫子,四個大人都興奮得睡不著。田貴寶睡下、起身,又睡下再起身。他六十過了,身板硬,在家睡眠少。他有四個子女,兩個女兒嫁到外地,大兒子在遙遠(yuǎn)的海南。田件偉在市里打工,離家近,但有時候過年也不回洛格西村,就在瓦城待著吸霧霾。田貴寶問老伴幾點了,老伴說不曉得,叫他看手機。田貴寶摸到老人機,見上面顯示3點09分。“城里人都不睡覺的嗎?”田貴寶說,“看,外面路上的燈還亮著,好多人還沒睡?!崩习檎f:“不熄燈,多費電。”
第二天早上,全家起床。廁所被孫子占用,田件偉叫田貴寶去主臥室如廁。那是抽水馬桶,田貴寶研究半天也沒敢坐上去,求助兒子,兒子教了他。他坐上去后,不習(xí)慣,憤怒地罵了一句粗話,然后改變了姿勢。
這個小區(qū)都是普通樓房,最高只有12層,我父母住的這幢共7層,沒有安裝電梯。田秋仁一家也起來了,農(nóng)村人睡得再晚也不會睡懶覺。他在陽臺上仰著脖子朝上面喊田貴寶,“寶哥,你起床了嗎?我用不慣馬桶,你呢?”
聽到喊聲,田貴寶提了褲子走到陽臺上回應(yīng)說:“好得很,很好用。等下我教你怎么用吧?!?/p>
兩人樓上樓下地說話,為了看見田秋仁,田貴寶伸出頭。陽臺高,田貴寶個子不高,他的頭探不出陽臺,因此看不見田秋仁。兩人大聲地說話,引來抗議聲,“誰在大聲地說話?大清早的,還講不講公德?”田貴寶兄弟倆不認(rèn)為是在抗議他們,繼續(xù)大聲地交流說話。那人住同一層樓隔壁,此時他出到陽臺上,呵斥道:“你倆是老虎變的嗎?說話這么大聲?!?/p>
田貴寶兄弟倆就不說話了,把身子縮回去。過了十幾分鐘,田秋仁上家里來,田貴寶教他如何使用抽水馬桶,田秋仁說:“你跟我一樣蹲在上面用的?!碧镔F寶說:“你以為呢?這是最正確的方法?!眱扇嗽陉柵_上說話,田貴寶老伴參與進來。不多時,田秋仁老伴也上來了,四個人說家鄉(xiāng)話,說說笑笑,像趕集一樣。他們沒意識到說話特別大聲,在鄉(xiāng)下,因為地理原因,他們大聲說話,有時候隔著好遠(yuǎn)還在聊天,長年練就了大嗓門。隔壁那個人又出來制止了,很生氣地說:“你們說話能不能小聲點?嚴(yán)重吵到了我家?!?/p>
“我在家里說話關(guān)你什么事?大白天的,影響你什么了?”田秋仁不服,回?fù)粽f。
“影響了別人,還有理。太不講理了。你們是哪里來的?太粗野?!?/p>
被說成粗野,田秋仁不服,在沱巴山區(qū)里,有誰說過他一句粗野?他認(rèn)為自己是最講道理的。他要跟對方爭吵,田貴寶將他攔下來。他們回到客廳里說話,受了剛才的指責(zé),田秋仁不高興,嘴上仍在辯解回?fù)?。勸了一陣,吃了些瓜果,田秋仁注意力被引開了。他們繼續(xù)聊天,他們的聲音在無意識中變大,傳向小區(qū)的各個角落。
“樓上這群人,在干什么呢?說話這么大聲,吵架一樣?!甭啡苏f。
隔壁那人站在門前大聲指責(zé):“哪里來的野人!煩死了!叫你們小聲說話小聲說話,沒聽到嗎?”
“我們說話就是這樣的,已經(jīng)很小聲了?!碧镔F寶來到門邊。
“你們從哪里來的?跟這家主人什么關(guān)系?”
田貴寶找不出準(zhǔn)確的詞來回答,嘴巴張著。那人幫關(guān)上門,說:“哪怕是關(guān)一下門,噪音也沒那么大嘛!”
田秋仁說:“城市又不是他一個人的,說個話也不允許?!?/p>
“這是城市規(guī)矩?!碧镔F寶說。
“你又不是城市人,又從沒來過城市,我不信你知道城市規(guī)矩。”田秋仁不服。
“我當(dāng)然知道,你兒子不會告訴你,我兒子會?!碧镔F寶處處表現(xiàn)比田秋仁高一個層次。受到打擊,四個老人情緒低落,天也不聊了,悶悶地坐著,干坐著不說話。不說話他們難受。他們走出家門,到大街上說。大街上車輛聲音大,他們的聲音在大街上并不突出。他們在大街上可以痛快地說話。在大街上說話再大聲,也不會有人干涉。
為了不影響隔壁鄰舍,在家里盡量少說話,少聊天。要聊就上街去。白天可以到大街上自由說話,晚上田貴寶夫婦壓抑得難受,繼續(xù)睡不好覺。悶熱的天氣也令人煩躁,開空調(diào)又難受。連續(xù)三夜失眠,田貴寶和老伴精神狀態(tài)差了許多。床又太軟,腰酸背痛。樓下的田秋仁上來玩,不用敲門就能走進來,因為大門總是敞開的。在洛格西,白天用不著關(guān)門,晚上本來也不用關(guān)門,歷史上就是夜不閉戶。這些年不一樣了,山上的林子越來越密實,野獸們繁殖快,一些不守規(guī)矩的野獸下山進村入戶偷東西吃,所以到了晚上必須緊閉大門。田秋仁也沒睡好,眼睛像金魚眼,里面布滿血絲。“太吵了,”田秋仁說,“外面的車日夜不停,城里人怎么就不睡覺呢?”田貴寶裝出很江湖的樣子,說:“不吵,還叫城市嗎?”
“你睡得好嗎,寶哥?”
“睡得香得很,城市太好了,永遠(yuǎn)睡不夠?!?/p>
“都是同一個爺爺,你為什么就睡得這么好?”
田貴寶老伴準(zhǔn)備燒茶,但找不到茶罐。沱巴山區(qū)喝野生茶,采回來掛在火坑上頭自然烘干,喝茶時抓一把丟進鍋里煮開,便是茶。茶葉老,經(jīng)得煮,可以煮四五回。田秋仁說:“城里人的茶是泡的,不像我們沱巴煮茶,我兒子昨天教我了?!碧锴锶蕪淖郎险业讲枞~,笨手笨腳地示范泡茶。田貴寶對田秋仁不適應(yīng)城市提出批評,罵他命賤,一心想城市,來到城市,又怕城市。田秋仁離開后,在廚房陽臺上,田貴寶老伴把對田貴寶的不滿發(fā)泄出來:“明明自己也怕城市,還教訓(xùn)田秋仁,還處處做出比他強的樣子?!碧镔F寶說:“你一個老娘們懂什么,如果我也表現(xiàn)出不習(xí)慣和害怕,我們這家人不都垮了嗎?”田貴寶又忘記了壓低聲音,他這句大音量高分貝的話傳到樓下,也在廚房陽臺上的田秋仁聽到了。田秋仁返回到樓上用諷刺的眼神看著田貴寶,“你也是個土包子?!碧锴锶实脑挻碳さ教镔F寶,田貴寶說:“你進來,我們好好比一比,看看哪個才是真正的土包子?!?/p>
兩人情緒激動,原本說話就大嗓門,一爭吵,聲音震耳欲聾。田貴寶老伴提醒說:“你們不要吵了,當(dāng)心隔壁那人又來罵人?!眱扇碎]上嘴,用眼神挑戰(zhàn)對方說到大街上爭吵。兩人下了樓,經(jīng)過幾幢樓房,出到小區(qū)大門外。太陽毒辣,他們選擇在樹蔭下爭吵。
“你自己不懂用馬桶,還教我!馬桶不是用來蹲的,是用來坐的!你兒子也不懂,白在城里待了這么些年。”田秋仁這兩天受田貴寶的諷刺批評,這下子都爆發(fā)出來。
“沒有田件偉,你們哪有好命進城里來生活。你不懂泡茶裝懂,你不懂開單元大門裝懂?!碧镔F寶不容堂弟氣勢壓倒自己,用更高的聲音來壓制。
經(jīng)過的人對他倆視而不見,他們的聲音在雜亂的街上微不足道。他們吵得汗流浹背、吳牛喘月,從站立吵到蹲下,然后又站立。吵到無話可說時,都閉上了嘴,然后笑起來。昨晚壓抑的心情在爭吵中得到釋放,渾身舒坦。
田貴寶家里有各種勞動工具,菜園里的蔬菜自由生長。父親扛著鋤頭進菜園里勞動,給蔬菜鋤草。田秋仁家的菜地在相距二十多米的地方,中間沒有遮攔,父親能看到邊叔的身影。邊叔身著運動短衫,早已在那里勞動了。邊叔邊唱歌邊勞動,他勞動是做樣子的,主要是唱歌。唱歌需要很大的力氣,不是張嘴就能來的。邊叔歌聲傳得很遠(yuǎn),像高音喇叭似的,洛格西村每個角落都能聽到。父親穿著綠色背心,黯淡的皮膚在清晨柔和的陽光下閃動。村里一位老人走過來看父親鋤草。“不是這樣鋤的,你在挖地?!崩先思m正說。老人進入園子,示范給父親看。父親小時候僅有的兩三次校農(nóng)場勞動,沒有積累成經(jīng)驗。他跟著老人做了幾下,不到位。老人就不教他了,老人說:“菜地里的青菜都老了,人不能吃,但豬可以吃。我家養(yǎng)了一頭豬,我采摘喂豬你沒意見吧?”父親同意,他幫著老人拔蔬菜。村里留守的老人大都不養(yǎng)豬,養(yǎng)些雞鴨,偶爾去沱巴鎮(zhèn)上買豬肉。老人問父親為什么不跟著邊叔唱歌?父親說我自己會唱,為什么要跟著他唱。邊叔那邊唱完了幾首歌,正在醞釀下一首。父親張嘴唱《康定情歌》,剛起音,邊叔就接過去了。邊叔聲音洪亮,有過專業(yè)訓(xùn)練,父親只是憑感覺唱。父親唱不過邊叔,老人也聽出來了,老人評價說:“你沒有邊叔會唱?!边吺宄鑸A潤,父親唱歌像公豬垂死前的叫喊。園子外有兩個竹籃,是老人帶來的,他早就有預(yù)謀。老人將采下來的蔬菜擱到竹籃里,挑著去山腳下的水井清洗。
父親勞動累了,邊叔唱歌累了,兩人隔空聊天,為了讓對方聽清,他們大聲地說話。太陽步步攀升,空氣中的氣溫逐漸升高。這山區(qū)的夏天不是炎熱,而是溫暖。母親站在屋前叫父親采摘蔬菜回去,母親做好早飯了。洛格西村的電壓穩(wěn)定,好些日子過去了,沒碰上停電。父母用電飯鍋電炒鍋做飯菜,那個電飯鍋是我追風(fēng)在日本買的,功能多,可以蒸饅頭熬稀飯。村里老人們做飯都燒柴,家里的電器不常用,他們堅持認(rèn)為燒柴做出的飯菜最好吃。齊阿姨沒叫邊叔采青菜回來,她親自去采。她嫌邊叔采回的青菜太老。父親對齊阿姨說不用采了,他可以多采一些。齊阿姨看了看父親采的蔬菜,搖頭說,你跟老邊一個樣,都不懂采青菜。齊阿姨埋怨著走向邊叔,邊叔走出園子說:“我安裝的捕魚工具里面應(yīng)該有魚了,我去看看?!?/p>
父親采好蔬菜送回給母親,母親不嫌父親采的菜,無論老的嫩的她都接受。母親去掉老的,保留嫩的。老的,切碎,提給別人家喂雞。母親在想,要不要買回一些雞苗飼養(yǎng)。母親對父親說:“老邊向沙溪那邊去了,可能去收魚?!蹦赣H提醒了父親,昨天父親也在一條溪流里攔水網(wǎng)魚。村里溪水眾多,留守的老人都不愛抓魚了,他們水田里長年養(yǎng)著魚,大條大條的,想吃了,用開口的筐子罩住魚活捉就行,不需要勞神到溪水里捕撈。村里人給父親和邊叔提供了兩三種捕魚工具,簡單地介紹了捕魚方法。父親和邊叔生長在城里,小時候到河里撈魚,方法不同于鄉(xiāng)下。父親在一條小溪中裝上當(dāng)?shù)厝私小肮恕钡墓ぞ?,這種工具竹編的,三角形,平時用來撈魚。父親把它固定在溪流中,一夜過后,從上游隨溪水游下來的魚會進入“哈趟”里,每天清晨都能捕到一些,最多的一次有三斤。魚是野生的,都不大,品種雜。村里人看不上的,在父親邊叔這里成了寶貝。
昨天天黑前安裝好捕魚工具,今天早晨就有了一個期待、一種喜悅。
邊叔網(wǎng)魚的小溪在父親十來米的地方,邊叔不用“哈趟”用漁網(wǎng)。漁人用什么樣的捕魚工具,要看什么工具最適用。村里的田有一半荒著,老人們種田的很少,只有還有力氣種水稻的人才種一點,多數(shù)的田變成菜地,種的菜吃不了,誰想多采就采。要是什么也不種,人又還能下田干活的話,那就太閑得慌,鄉(xiāng)里老人最怕太閑,盡量下地勞動。在外打工的子女們付給老人們伙食費不多,但在鄉(xiāng)村開銷少,都夠用。邊叔的身影不見,大約是在溪流里,那溪流倒是不深,但兩岸的草木高,人一下去就被淹沒了。父親問邊叔戰(zhàn)果如何?邊叔回答說,一定不少,剛碰漁網(wǎng)就有魚在跳了。父親去到自己的“哈趟”前,他告訴邊叔,他今天的戰(zhàn)果也將輝煌。兩人都沒于溪溝里,用最大的聲音交流。太陽大是大,但水溫并不高,不能在水中待得太久,要是捕魚工作做不完,中途需要到陸地上歇息——這是母親跟齊阿姨對兩個老頭的忠告。父親解開用來穩(wěn)固“哈趟”的系繩,用力提起“哈趟”。比較沉,出水面時,里面的魚亂跳,好幾條魚跳回到溪水中。父親笑罵。聽到父親響動的邊叔哈哈大笑。父親穩(wěn)好“哈趟”后,罵邊叔幸災(zāi)樂禍。父親提著“哈趟”帶上豐收的喜悅?cè)タ催吺謇瓭O網(wǎng)。
那是小漁網(wǎng),邊叔一個人能對付。邊叔的漁網(wǎng)平鋪在他挖出來的深潭里,漁網(wǎng)系在用毛竹做的“網(wǎng)骨”上,幾條交錯的“網(wǎng)骨”頂點相交,在共同的頂點上系有一根繩子,繩子系在岸邊的樹杈上。拉網(wǎng)時,只需要拉動繩子,平鋪的網(wǎng)就收起來了。父親叫邊叔先別拉,他要親眼看看今天的起網(wǎng)過程。邊叔耐心地等著父親過來。父親站在岸上時,邊叔就開始拉網(wǎng)。有魚在跳躍,跳出水面又落入網(wǎng)中?!芭??我讓你跑!”邊叔全力拉網(wǎng),嘴上說個不停。網(wǎng)出水面,網(wǎng)住的魚全部現(xiàn)身。今天邊叔收獲并沒有父親多。邊叔將魚移進竹籃后,兩人說笑著離開沙溪。沙溪不是一條溪,是指這一帶三條溪水的共稱。
回到家,他們用秤稱了魚,經(jīng)過雙方認(rèn)可,父親捕的魚比邊叔多一斤。他們在本子上記下,他們這也是比賽,看看一個月下來誰捕得最多。魚倒進盆里,都還是活的,母親將魚殺了用少許鹽腌半小時,然后擱到篩子里提到火煙上熏烤,制作魚干。這方法是村里老人教的。每天都有魚收獲,父母吃不完,就制作成臘魚。
連續(xù)幾天下雨,四個老人湊桌打撲克。他們小賭,經(jīng)常爭吵生氣。菜地被水泡,沒蔬菜吃了。村里老人能下地,他們給自家菜地排澇,采摘蔬菜送給父親和邊叔。父親邊叔不虧對方,多少給點錢,雙方都滿意。沒肉吃了,向村里老人買活雞活鴨。沱巴山區(qū)人有一道美食,那就是著名的醋血鴨。殺鴨時將鴨血淋進事先準(zhǔn)備好酸醋的碗里,放入當(dāng)?shù)靥赜械膬扇N生鮮香料,待鴨子燜到將起鍋時,倒入醋血勾芡。邊叔學(xué)得快,不久父親也學(xué)會了。做醋血鴨時,最好是子鴨,不用老鴨。在黃燜鴨子時,可以加入任何蔬菜,比如芋苗、魔芋豆腐、苦瓜、茄子等。在雨季里,母親動用臘魚,配以酸菜,味道特別好。
這個剛放晴的白天,常向父親討要蔬菜喂豬的老人要教父親捕捉山鼠之法。但父親不學(xué),家里人不吃山鼠。邊叔卻學(xué)會了,老人帶邊叔去旱洞里安裝捕鼠工具。那是一種竹制的機關(guān),只要老鼠咬動竹簽上的食物,機關(guān)就活動,帶動一塊石板砸死山鼠。這不同于手工作坊里制作的那種捕鼠器,是沱巴山區(qū)里特有的捕鼠神器。老人說,年輕的時候,他常捕山鼠。頭天晚上安好捕鼠器,次日凌晨去收獲。村里許多男人都這樣做,各有各的地盤,大家都很守規(guī)矩,不會去收獲別人的成果。邊叔隨老人在村邊上的旱洞里安裝捕鼠器,老人說他已經(jīng)十幾年不搞捕鼠活動了,幸虧邊叔到來激發(fā)起他的興致。在附近安裝了十幾個捕鼠器,第二天凌晨,老人來叫邊叔收山鼠。不久,父親聽到邊叔大喊大叫。邊叔向村里跑來,叫著父親的名字。父親以為發(fā)生什么意外了,奪門而出。
沒什么大事,是邊叔見到被砸死的山鼠,血淋淋的,腦袋壓扁,害怕了。從此,邊叔就不再去捕鼠。好一段時間,他常做噩夢。他夢到自己被血淋淋變形的老鼠包圍,沒腦袋的老鼠對他大喊大叫。
村里老人笑邊叔膽小如鼠,幾只死老鼠就把他嚇成那樣。邊叔講述他的夢境也嚇住了我的父母,他們想起城市里從下水道爬上來鉆下去的老鼠,那是要多惡心有多惡心的動物。四個老人避開老鼠這樣的字眼,但是農(nóng)村老鼠很常見。它們時常在村道上亂竄,有時候猛不丁地還從腳下跑過。邊叔被山鼠嚇破了膽,見到老鼠就會驚叫。父親沒那么怕,只是感到惡心。他以追打老鼠來排解惡心。父親一次也沒打死老鼠,那些老鼠機靈跑得快。村里老人說,山鼠跟家鼠不一樣,怎么個不一樣呢?山鼠生活在山里,家鼠生活在村里,長相個頭沒區(qū)別。父親說,那還不是一樣。村里老人說,當(dāng)然不一樣,他們分辨得出。在邊叔被山鼠嚇著前,父母及邊叔齊阿姨并沒有注意到老鼠,現(xiàn)在,他們幾乎天天都能見到惡心的老鼠。他們的生活里出現(xiàn)陰影。
父親邊叔仍舊去捕魚。有時候,幫村里老人在不耕種的水田里捉魚。那水田其實變成了魚塘。他們的稻田里也放養(yǎng)魚,他們稱禾花魚。是一種小鯉魚,吃過禾花的魚特別肥壯鮮美。通常在水稻快要收割,需要放水時,在田基上挖出一個缺口,用“哈趟”堵著魚。在田里盤出一條水渠,隨著流水魚都集中在水渠里。水放得差不多后,主人就捉魚。沱巴人說,禾花魚當(dāng)年還是貢品。沱巴山區(qū)只種一季水稻,收割要到八月中旬左右。到那時才可以捉禾花魚。父親和邊叔非常期待這一天。
父親換了一條小溪捉魚。溪流從山里流來,不知道流了多遠(yuǎn),流經(jīng)越長越好,溪溝里水草越多越好,這都為魚的繁殖生存生長提供了有利條件。前一個月,邊叔捕的魚比父親多,父親服氣。在讀大學(xué)時,邊叔就愛去捕魚。大學(xué)邊上那條河魚多,秋冬季節(jié),搬塊石頭砸下去就能震昏魚。魚翻著白肚皮浮出水面,任你撿。父親換的這條小溪,魚也不算太多,跟原來的差不多。但因為新鮮,就有趣味。邊叔仍然在同一條溪流里網(wǎng)魚。邊叔不像父親那樣喜新厭舊。但邊叔最怕的是在溪溝邊上遇上老鼠,那天太陽照花了他的眼,起網(wǎng)時一條肥壯的魚跳出水面,他看成是老鼠,嚇得撒網(wǎng)就跑。父親跑過來幫他拉起漁網(wǎng),并沒有老鼠。道理很簡單,老鼠不是魚,根本不可能在水里生存。水溪里永遠(yuǎn)也不會有老鼠。父親一次次給邊叔壯膽,邊叔終于相信他的漁網(wǎng)里不可能有老鼠。
早上七點半,太陽還沒爬過山頂,洛格西村卻透亮溫暖。大山里的這個小山村,如同往常一般寧靜。父親邊叔又來沙溪收獲魚了。他們在那條田基上分開,各自走向目的地。父親下到水溪,解密似的提起“哈趟”。里面魚不多,卻有一條蛇。父親嚇壞了,他叫喊著連滾帶爬上岸。邊叔跑過來,父親說不成話,只是啞著嗓子回身指水溪。邊叔看到了“哈趟”里的蛇,那蛇有手指粗,在里面蜿蜒。邊叔也“啊”了一聲。不遠(yuǎn)的地方有一個村里的老人。這個老人年紀(jì)不算大,身板好,他跑過來,一看那蛇就笑了,“這是水蛇,不咬人。咬了人也不怕,沒毒?!备赣H聽不進去,他身子嚇得瑟瑟發(fā)抖。父親生平最怕蛇,電視里出現(xiàn)蛇的鏡頭,他立即換臺,或者轉(zhuǎn)過身子。
父親和邊叔回到村里,向母親和齊阿姨講述“哈趟”里的水蛇。母親說:“今天是水蛇,明天就是毒蛇!”齊阿姨說:“從現(xiàn)在開始,你們誰也不許下水捉魚。萬一讓毒蛇咬了,只有死路一條?!?/p>
村里有兩個老人過來說話,“蛇有什么可怕的。我們年輕的時候最愛捕蛇取膽吃肉呢。就怕遇不到蛇,遇到蛇,它們死定了?!?/p>
父親揮手示意兩個老人離開,他聽不得一個“蛇”字。跟邊叔被死老鼠嚇壞一樣,父親被水蛇嚇著了。他也做噩夢,有蛇包圍了他,還纏住他的脖子。嚇醒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臂盤在脖子上,母親還在睡。父親似乎感覺到有好多蛇向屋子爬來,甚至橫梁上都吊著蛇。
“有時候,蛇會進屋里來。”村里捕蛇老人說,“蛇報復(fù)性大。我們捉了它們的同伴,它們就來找我們的麻煩,蛇的報復(fù)有遺傳。來得正好,都是來送死的。不過,村里好些年沒見到蛇了。我們不捉了,蛇也不來送死?!?/p>
父親不這么看,屋前屋后甚至屋子里,稍有動靜,他就懷疑來了蛇。
田家四個老人在中心花園亭子里納涼聊天,這里綠樹成蔭,一條人造溪流潺潺流過,化解掉些許酷暑。他們到來之前,有幾個小區(qū)老人在那里下棋閑聊,他們搖著蒲扇,聲音平和。稍遠(yuǎn)一點,聽不到這里的聲音。田家四人一來,這里就成了鬧市。他們的聲音不僅大,還特別尖利刺耳。他們爭論流經(jīng)的小溪到底最像村里哪一條溪流。這里的人不能完全聽懂沱巴山區(qū)方言,卻能聽懂他們爭吵時順帶的臟話,四個人有四種不同意見,他們一邊駁斥另外三人,一邊闡述自己的觀點,四種觀點和聲音像四只兇猛動物打群架。早先聊天的聊不下去了,下棋的下不下去了,他們憤怒地離開。田家人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匆撸南肟赡芩麄儽仨氁x開了,他們的憤怒是因為聊天不投機、輸了棋不服氣;并沒明白他們是對田家人抗議。有一個下棋老頭返回來說:“你們是一群神經(jīng)病嗎?!精神病醫(yī)院不在這里,你們走錯地方了。”田貴寶終于明白對方是沖著田家人來的,他揮手制止老伴他們的爭吵,努努嘴讓他們注意那個罵人的老頭。
“你們是神經(jīng)病,知道嗎?!”老頭繼續(xù)罵了一句。
老頭走后,田家人都閉上了嘴?!斑@里也不許說話,又不是公堂?!边^了幾分鐘,他們開始說話,他們雖然不再爭論溪流,卻在議論村里的另一件事。他們相互愛抬杠,每一個人都有不同觀點,不輕易向?qū)Ψ降皖^,哪怕明顯是錯的也要強詞奪理決不避讓。
“你們這群野人太吵了!”又站出幾個抗議的人,他們分別站在陽臺上向田家人發(fā)出警告。田家四老這才徹底閉上嘴。他們口袋里時常裝著瓜子,葵瓜子紅瓜子,從來不空著,走到哪里他們嗑到哪里,瓜子殼吐到哪里。就是爭吵時也離不開嗑瓜子。他們四張嘴像噴霧器,瓜子殼密集跳出嘴巴。亭子被他們吐了一地。保潔員向他們走來,那是一個看上去來自農(nóng)村的婦女,穿著物業(yè)公司的職業(yè)服裝?!澳銈兲恢v衛(wèi)生了,丟盡農(nóng)村人的丑?!北崋T批評過后用掃把掃垃圾,還命令田家人抬起腳來。田家人忍住氣,離開了亭子。
下午,有業(yè)主到物業(yè)管理公司向經(jīng)理告狀,經(jīng)理平時很少來這個小區(qū)。他的公司管理三個小區(qū),他主要待在那個新的小區(qū)里。業(yè)主列舉田家人五六條罪狀,寫在紙上,時間地點事件后果,都寫得清清楚楚。恰巧在里面的保潔員,主動站出來作證。經(jīng)理說,那兩套房不是住著肖家邊家嗎?哪來的“野人”?據(jù)說這兩家兒子都是大老板,怎么會租給鄉(xiāng)下人?說是親戚也不對,這兩家祖宗八代都是城里人。經(jīng)理帶著兩個工作人員來到6棟3樓。田秋仁家大門開著,他家不藏秘密,像在村里一樣隨時歡迎別人進屋。經(jīng)理敲門,田秋仁說:“門開著的,你還敲什么?你是脫褲子放屁嘛?!苯?jīng)理問他們怎么個情況,田秋仁說:“他家住我家,我家住他家。他們到農(nóng)村去,我們進城里來?!苯?jīng)理想了想,用上一個文雅的詞說:“那就是換房,或者說是易居?!碧锴锶什幻靼滓拙?,但是點了頭表示贊同。經(jīng)理看看屋子,說:“這屋子夠亂的。老邊也是,換了主人也不向我們報告。有人投訴你們不講公德,說話大聲叫喊影響到了別人,還亂丟垃圾。按物業(yè)管理條例,是要受處罰的,鑒于你們是鄉(xiāng)下人,不懂規(guī)矩,只作警告,就不作處罰了。但你們要認(rèn)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周圍鄰居都有上學(xué)的孩子,他們需要休息,還有一些中考生高考生,他們需要一個安靜的環(huán)境復(fù)習(xí)功課,要是影響到他們考學(xué)校,你們負(fù)不了責(zé)!再者,請關(guān)上你家大門,這是對每一個經(jīng)過的人的尊重。”
“關(guān)門這個事也要管?”田秋仁脫口而出。
“你認(rèn)為呢?打比方說,你脫了褲子在街上走,你不要臉,過路人還要臉呢?!苯?jīng)理訓(xùn)斥完田秋仁老兩口,又爬到四樓教訓(xùn)田貴寶。經(jīng)理將在三樓說的話又重復(fù)了一遍。
“你這個屋子搞得臟亂差,像垃圾場,我雙腳都不知道怎么放了!”經(jīng)理說。
田貴寶老兩口往地下看了看,田貴寶說:“這不很干凈嗎?比我們農(nóng)村的地板干凈一百倍。再說,我住我的,地板干不干凈,別人也要管嗎?”
經(jīng)理說:“我們確實沒權(quán)力干涉你家衛(wèi)生不衛(wèi)生,但是如果你們不講衛(wèi)生,影響到鄰居,甚至整個小區(qū)那就是大問題了。比如說,你家垃圾成堆,漚出蚊子蒼蠅,引來老鼠,成為小區(qū)四害的源頭,那就是大大的罪過?!?/p>
“來了老鼠好啊,來一個我抓一個,來一對我抓一雙。我好多年沒抓老鼠了?!碧镔F寶說。
經(jīng)理說:“你真來勁了。別的不說,你住人家房子,搞得像垃圾場,對不住人家吧?”
經(jīng)理訓(xùn)斥后離開,順手幫關(guān)上大門,下到三樓,見田秋仁仍沒關(guān)大門,走過去,重復(fù)了在四樓說的話,然后幫關(guān)上。
田貴寶對著門外罵粗話,一把年紀(jì)被年輕人訓(xùn)斥心里很不舒服。田秋仁小聲罵著不滿的話上在四樓說來,“今天我們都被蛇咬了一口。”他們關(guān)起門來說話。
樓下每隔兩三天便有人進來賣豆腐,這些豆腐地道,用的是真正的黃豆,從不摻假,小區(qū)里的人都喜歡。賣豆腐的吆喝了一句,田秋仁老伴聽到了,她立即對樓上喊:“五嫂,賣豆腐的來了,快點!”豆腐不多,去晚了買不上。田家人也只認(rèn)這人的豆腐,兒子兒媳從菜市場買回的豆腐沒一點黃豆的清香。田貴寶曾經(jīng)跟這人聊過天,這人來自一個山區(qū),家里種黃豆,他做豆腐全部用的自家黃豆,用石膏按傳統(tǒng)方法制作,每天只賣三鍋,保證質(zhì)量。田家媳婦跑下樓,還是被好些人搶了先。眼看要買不到,田家媳婦沖到最前面。后面的人抗議,田家媳婦不怕抗議。賣豆腐的說,后面排隊去。田家媳婦不排,說:“快點賣給我們就行了嘛。”賣豆腐的說:“你不排隊,我不賣?!?/p>
“你在圩場買東西排過隊嗎?”田家媳婦說。
“那是農(nóng)村,這里是城市。在城市就應(yīng)該講城市的規(guī)矩。快去排隊?!辟u豆腐的說。
后面脾氣急的上來拉開田家兩媳婦,田家媳婦就跟人家干起來。小區(qū)的人都站一邊,指責(zé)她倆不講公共秩序。還有人指出來說,平時不講公德說話像高音喇叭的就是他們兩家。樓上的田貴寶田秋仁聽到動靜,下樓來。小區(qū)里的人連兩個老頭也罵了。
“趕緊走吧,今天就是剩下豆腐我也不賣你們?!辟u豆腐的大聲聲明,得到了大家的贊揚。
“農(nóng)村人不欺負(fù)農(nóng)村人,你是叛徒?!碧镔F寶大聲說。
人群哄笑。同樓層的鄰居買到了豆腐,在樓道里對田家人說:“我倒霉做你們的鄰居?!边@位鄰居回家后用紅油漆在地盤中心畫了一條邊界線,警告田貴寶一家不得越過紅線,嘈雜的聲音也不可以越過。
田貴寶說:“你們都欺負(fù)農(nóng)村人。”
“我從來不分農(nóng)村人城市人,我只分講不講文明、有沒有素質(zhì)的人。”鄰居說,“如果你們再不守規(guī)矩,高聲喧嘩,垃圾亂丟在樓道里,不要怪我不客氣!”
“我們不是不講規(guī)矩的人……”田貴寶說。
經(jīng)理給我打了電話,讓我出面管一下田貴寶。小邊也接到了同樣的電話,但小邊把事情推給我。小邊還跟小時候一樣,遇上事情就推給我,讓我出面解決。我倆親如兄弟,我不計較他的自私。我先是回了我家。門半開著。關(guān)上門,田家不習(xí)慣,不關(guān),又怕別人指責(zé)。他們就采取半開半合的方式,走一條中間路線。我敲了門,田貴寶說:“你回自己家還用得著敲門?”
我一看家里,便火冒三丈。田家人將原本整潔干凈的家糟蹋得不成樣子,墻上滿是腳印,地板上沾著污泥。在田家孫子那間房,墻上給畫滿兒童圖片。那套我兒子的老夫子漫畫,缺頁少碼,被胡亂涂抹。上面還有算術(shù)計算,還有記賬。還好,父母的專業(yè)書沒有動。母親那三本針織書被丟在地上,撕下的頁碼散落一地。我已氣得無話可說。之前家里搬空過,現(xiàn)在唯一值錢的就是父母的專業(yè)書了。我將它們抱起來,準(zhǔn)備帶回我的別墅。
我壓住怒火對田貴寶說:“你能回憶得起剛搬進來的樣子嗎?”
“記得。嗯,那時很干凈?!碧镔F寶臉紅了,說:“對不起,孫子不懂事。”
“不光是你孫子,你們?nèi)叶疾欢?。我這個家的裝修都讓你家毀了,這房子裝修還不到三年,你們搬進來時跟剛裝修一樣嶄新的。”
田貴寶老兩口低著頭,表示出愧疚。我的氣也就消了大半,心想算了,愿打愿挨吧。田家人都是按自己的習(xí)慣生活,他們畢竟不是城里人。我問兩位老人:“田件偉小兩口呢?”
“在醫(yī)院,兒媳要生了?!碧镔F寶低聲說。
“好事啊,先祝賀了!”我說。
這里剛說完話,田貴寶就接到了田件偉打來的電話:“生了,是個女兒?!?/p>
田貴寶老兩口激動得跳起來,他們的美夢成真。全家人就想要個女兒?!疤锴锶?,張桂花,生了生了,生了個女兒!”田貴寶老伴跑到陽臺上朝三樓喊。
“太好了太好了,你兒媳好爭氣?。 碧锴锶世蟽煽谠谙旅娲舐暬貞?yīng)。因為興奮,兩家人又在陽臺上說話,他們習(xí)慣成自然,改不了那種高嗓門的聲音,也改不了不分時間地點場合想說就說的不良習(xí)慣。我想阻止他們,但又不想掃興。隔壁那個人上陽臺來制止批評。我站在田家人一邊說:“人家有高興的事,就讓他們興奮一下吧。”隔壁把火苗對準(zhǔn)我:“都怪你引來‘野人,如果我女兒今年高考不理想,你要負(fù)全責(zé)!”
我下到三樓。田秋仁認(rèn)出了我,他興奮地說:“田件偉得了個女兒,好啊好啊。”他們發(fā)自內(nèi)心地高興,就想把高興的事傳遞給所有人分享。田家剛才在陽臺上說話,就是這個意思,他們希望整個小區(qū)都知道田家添丁,而且是理想的女兒。我祝賀了他們,然后指責(zé)他們的缺點錯誤。我的態(tài)度不錯,跟他們生氣也沒用,生氣只能傷著自己。田秋仁認(rèn)錯態(tài)度好,對我指出的每一個錯誤都承認(rèn)道歉。
田家添丁,本不關(guān)我家的事,我還是打電話告訴了母親。母親說:“你給他們包個紅包,包多大自己定。既然有緣,就不要失禮數(shù)?!?/p>
三天后,我回來。田貴寶將家里收拾干凈了許多,地板也拖過了,只是留在墻上的腳印還在,散落在地上的紙張書本也收拾掉了。我表揚田貴寶一家說:“這不挺好嗎?每天都保持整潔,心情也舒暢嘛?!碧镔F寶說:“道理是這樣,但是天天搞衛(wèi)生多累啊。丟個煙頭有限制,吐泡口水也有限制,丟個骨頭也不許,說個話也有人管,這種生活我們嫌麻煩。在洛格西,我們好自由?!?/p>
聽了老婆的建議,我給田家封了個1666元紅包,表示一路順的意思。田家人客氣,推了好久才接紅包,他們留我吃飯,我沒吃。我想象不出跟他們一桌吃飯是什么樣子,但場面一定很尷尬。
沱巴山區(qū)一年四季都保持著高強度的綠色,綠色植物每天都吐出高濃度的氧氣。世外桃源般的洛格西村比沱巴山區(qū)別的地方更勝一籌。父親和邊叔都想去沱巴河看看。這條河蜿蜒于大山之中,到了平緩的沱巴鎮(zhèn)子才露出更多的尊容。從洛格西村到沱巴河,直線距離不到兩公里,但她在山的那邊,村里這個東邊的牙牙山是她的西岸。村上的大田二田愿當(dāng)父親他們的向?qū)?。坐船順溪流?jīng)峽谷去沱巴河近,但很危險。一般情況,都選擇走陸路。那時候是生產(chǎn)隊,全村人一個不少,村上小河溪流中的魚被撈個精光,男人們就去沱巴河去。沱巴河像個聚寶盆,有撈不盡的魚,品種也特別多。有那么些年,沱巴河魚量少了些,但也能滿足流域村民的需要。這二十來年,沱巴河上游的魚非常豐富,因為青壯年都外出打工,少了捕撈的人,地勢險要,迫使無法炸魚電魚。有人從沱巴鎮(zhèn)上逆水而上捕魚,但他們逆行距離有限,對于大山深處險灘水域,他們就望而卻步了。
大田二田年齡跟我父親差不多,他倆光著上身,手執(zhí)柴刀。通往沱巴河的石板小路長滿雜草,有了柴刀就能復(fù)原老路。父親害怕遇上蛇,大田特意為父親和邊叔準(zhǔn)備好竹竿。沱巴人說竹子是蛇的舅舅,運氣不好碰上蛇時揮動竹竿,蛇就立即逃跑。舅舅打外甥,外甥不敢應(yīng)戰(zhàn),唯一的選擇是逃跑。父親和邊叔將信將疑,手緊緊握住竹竿。母親和齊阿姨也要去欣賞美麗的沱巴河,大田二田批準(zhǔn)了,大田用柴刀砍下屋前的兩根竹子,劈掉枝葉做成竹竿。竹竿不僅是竹竿,還能當(dāng)拐杖。大田背個骯兮兮的白色帆布包,這樣的包以前進山時背干糧火藥還有蟲蛇叮咬的藥泥。現(xiàn)在山里禁槍了,老人們難得進山,這個多功能包已失去作用。今天大田包里只裝著蛇藥,藥泥是昨晚新制作的。山里人不怕蛇,萬一被蛇咬了也有急救治療辦法。
天上的太陽看似毒辣,高溫鋪到洛格西時,被綠色植物、流動的溪水降下。大田和二田分段清路,大田主動走到最前面。二田動作嫻熟,手中的柴刀像電控機器,有節(jié)奏地不間斷地?fù)]動。父親邊叔他們站在路口回頭欣賞洛格西村的景色,組合似的照相。他們每個人都有一根自拍桿,可以不用求助地完成自我拍攝。二田砍出一長段路來,被淹沒的青石板路若隱若現(xiàn)。雜草灌木太多,二田進度并不快,如果按這個速度,大田二田至少要砍一天。父親的意思是差不多就行了,不必重現(xiàn)石板路的原貌。大田二田接受了建議,他們只清理那些特別擋道的小樹枝和荊棘。進度快多了,砍到山坡,沱巴河就在腳下了。
父親他們興致盎然地拍照錄視頻,大田二田需要休息一下。大田二田點上旱煙?!吧掷锊荒芪鼰??!备赣H說。父親當(dāng)年在企業(yè)時管過安全生產(chǎn),防火意識特別強。大田笑起來,說:“放心,煙頭燒不了山。”大田將煙猛吸幾口,拋向路邊。路邊有濃密的雜草。父親說:“快去踩滅明火!”大田攔住父親。大田大笑時古銅色皮膚在太陽光下閃出光輝。煙頭點燃了雜草,一絲青煙冒出來。大田不緊不慢地走過去,掏出家什撒尿,一邊放浪地笑著。尿液撲在小火苗上,發(fā)出哧哧的聲音。二田跟著浪笑。父親說:“太不文明了,還有女同志在場呢?!贝筇镉媚蛞簼矞缌嘶?,為了安全起見,父親頂著刺鼻的氣味前去檢查。父親對明火暗火的檢查有自己一套經(jīng)驗,確信火已經(jīng)完全熄滅這才放下心來。
準(zhǔn)備繼續(xù)前行時,二田轉(zhuǎn)身撒尿。撒完尿,邊叔發(fā)現(xiàn)二田沒穿內(nèi)褲,里面那個黑東西暴露于天下。邊叔提醒二田說,快關(guān)好你的大門。二田說,拉鏈壞了。二田努力關(guān)好大門,但一活動,大門又開了。門都壞了,那是不可能關(guān)上的。父親也看到了,父親對二田說:“你回去吧,我們有大田就夠了。晚上回去我算給你工錢。”二田很生氣,說:“我什么時候說過要你們的工錢了?你不要把人看扁?!贝筇飵颓徽f:“你們住我們村,就是我們村的人,不能動不動就算錢。”父親無話可說,他和母親齊阿姨商量,讓她倆回去,父親邊叔探好路后,明天帶她倆來玩。母親和齊阿姨同意了。邊叔叫她們注意安全。
大田二田心里有疙瘩,埋怨父親邊叔看不起他們,還取笑二田無拉鏈的褲襠。農(nóng)村老人都這樣,熱天,有的老太太都光著上身呢。父親在后來的日子里見到了這樣的老太太。父親不想過分指責(zé)大田二田,忍著氣,但二田張開的褲襠不時閃在父親頭腦,出現(xiàn)在視線里,有一種壓抑的難受。為了不見到二田,父親和邊叔放慢腳步,任由大田二田清理出長長的道路。
沱巴河邊有一塊小平地,是當(dāng)年村里人清理出來的。這平臺用來泊小船竹排,是沖浪捕魚的港灣。八月的河邊清涼無比。父親和邊叔先坐在石頭上觀看墨綠色的河水,平地上還有竹排船只的殘留。大田和二田因為砍道出了一身大汗,需要下河洗個澡。父親邊叔建議他們不要下河,一冷一熱的容易出事。大田二田說沒事,他們不會游得太遠(yuǎn),只在這個河灣淺灘上活動。
母親和齊阿姨卻回來了,兩人不能放過沱巴的美景,等不到下次了。大田和二田也不顧及女同志,脫了精光,下河去。父親和邊叔很不是滋味,大田二田的身子完全沒于水中,父親邊叔心里才好受了些。父親和邊叔對兩個女士生氣,感覺今天吃了大虧,很濃的醋意涌上心頭。母親和齊阿姨不辯解,只管拍照。大田二田在水里游著,這兩個上了年紀(jì)的山里老人身體真棒,能做出好些游泳動作??赡芎眯┠隂]下河了,他倆玩得很高興,不斷做出粗野的動作,發(fā)出粗野的聲音。
估計大田二田要上岸來時,母親和齊阿姨離開現(xiàn)場。大田二田站在河邊搓身子,兩個黑東西像螺絲釘一樣輕輕晃動。父親邊叔受不了這種粗野的場景。父親邊叔年輕時也下河里游泳,但所有人都穿泳衣泳褲,文明游泳。父親和邊叔叫大田二田快點上岸,不要在水里停留太久。大田二田終于上來后,父親邊叔心里的石頭才落地。大田二田雖然身體棒,但畢竟也是老年人了,如果發(fā)生意外,父親邊叔負(fù)不起這個責(zé)任。
“你們不能光身子游泳。”父親說。
“游水還要穿衣服?”大田笑著反問。
“你見過電視里那些游泳的,哪一個是光身子的?”
“那是電視,我們這里是大山區(qū)。沱巴河兩岸,都是光身子游水洗澡的,不論白天黑夜,也不論男女老少。但是,我們這里不混合游,男女都有不同的游水場地。如果是同一個場地,時間上男女都是錯開的?!倍镆恢毕胙谏w他的褲襠,卻無法掩蓋。
回來的路上,大田二田走得快,耐不了父親邊叔那種慢行的煩,聽了父親的建議,大田二田先回去了。父親邊叔討論山里人裸泳,話說開了說透了,突然就接受了。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各有自己的風(fēng)俗習(xí)慣。但是對于大田二田當(dāng)著女同志撒尿游泳,卻不能原諒。
洛格西村人白天里都開著大門。父親和邊叔兩家按城里的習(xí)慣關(guān)門,但關(guān)著門,真的很別扭。父親他們不能不跟村里人深入交往,但是深入交往,又接受不了村里人許多的習(xí)慣。晚上村里老男人上別家吃飯,小解時就在屋外路邊隨意解決,飯前便后也不洗手。父親邊叔再不敢上人家家里吃飯,更不敢請村民上家里吃飯。但村里人熱情,還隨意地敲你家門,埋怨大白天關(guān)門。他們不知道父親邊叔的生活習(xí)慣,也不懂得尊重父親邊叔的生活習(xí)慣。
夏天里,雖然留守的老人不多,但還是能弄出許多不協(xié)調(diào)的氣氛。為了少些難受,父親和邊叔開始斷絕跟村里人的交往。四個人玩,久了也膩味。洛格西村周邊玩得也都差不多了,已沒多大新鮮感。
邊叔想念他的合唱團。邊叔將父親母親齊阿姨組建成合唱團。但這三個人沒有演唱功底,怎么都教不會,邊叔很生氣。父親說:“唱著玩而已,要求那么高干什么。又不比賽又不給人表演?!边吺迨懿涣巳齻€人跑調(diào),嗓音干澀。因為合唱的事,邊叔跟三個人鬧翻了。齊阿姨不跟邊叔生活,過來住我父母這邊。邊叔不屑于跟他們?nèi)送?,一個人待在屋里過日子,玩獨唱。他唱得真的是好,聽上去很舒服。父親他們?nèi)穗m然跟邊叔置氣,但都樂意悄悄欣賞邊叔的歌聲。
大田對邊叔天天唱歌不滿,他邀上好幾位老人來給邊叔提意見,說邊叔像瘋子一樣不正常,歌聲好難聽。邊叔照唱不誤,他知道自己唱歌的水平在哪里,絕不會因為大田他們說唱得不好就不唱,大田他們跟邊叔不是一個頻道的人,沒必要跟他們置氣放棄歌唱。
因為免費欣賞了邊叔一周的歌聲,父母和齊阿姨就原諒了邊叔,承認(rèn)自己不會唱,學(xué)不會,主動接近邊叔。邊叔端了半天架子,就原諒了他們仨。特別是當(dāng)大田幾個老人否定邊叔唱歌,給村里帶來異常聲音時,父親他們?nèi)烁欣碛梢獮檫吺鍝窝?/p>
“你一唱歌,我的雞皮疙瘩就起來?!贝筇飳吺逭f。
“你唱歌嚇著我家雞鴨了。”二田說。
邊叔想不通村里這幾位老人會有這種奇怪的感覺,美麗動聽的歌聲,全人類都喜歡的呀。邊叔不信這個邪,他一個人改變不了村里老人的審美習(xí)慣,合唱團總能吧。邊叔聯(lián)系他們的團長。團長早聽說邊叔脫團進美麗的沱巴山區(qū)生活,團長很生氣。聽說我父親請合唱團全體成員去洛格西游玩,在大自然里唱歌,團長高興壞了。
合唱團后天進來,全團有三十多人,邊叔和父親他們收拾屋子,熱情迎接合唱團的到來。邊叔壓抑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一天到晚嘴里哼著小曲,一高興就放聲高歌。父親年輕的時候除了管過安全生產(chǎn),還搞過一陣子宣傳,是廠里宣傳的積極分子。他想用紅紙做個水牌,寫上歡迎詞。這樣,父親不得不走進二田家。二田會寫字,每到過年就為村民寫春聯(lián),家里貯備有筆墨紙張。村里人還喜歡染紅蛋走親戚。所以沱巴河流域的鄉(xiāng)村從來不會缺紅紙。二田的毛筆字比父親寫得好,父親告訴二田來意,二田說:“我可以為你寫字,但這個事要問問村里老人。”大田被叫來,大田弄清緣由后不同意讓三十多個人進來唱歌。
“你們想去城里嗎?”父親問大田。
“想啊,做夢都想到城里生活?!贝筇镎f,“可是我的兒女不帶我們進城?!?/p>
“在城里只有買票進劇院,才能看人演唱。現(xiàn)在合唱團進村來為你們免費演唱,不占用你們?nèi)魏螙|西,機會太難得了。這叫送戲下鄉(xiāng),送文化下鄉(xiāng)。你們應(yīng)該感到高興才是?!?/p>
“我們一次能見到三十多個大城市人?”大田說。
“能。”
“來吧?!贝筇锝K于表態(tài)同意。大田的思維方式父親弄不明白,他給出的理由也令人費解。
父親把歡迎的內(nèi)容用鋼筆寫在白紙上,二田照著字工工整整地謄上紅紙,在最后那筆感嘆號點上停留好幾秒鐘,然后猛提毛筆,嘴巴發(fā)出久渴遇甘霖一般舒爽的聲音。
考慮到山區(qū)的路不好行走,接到邊叔電話后,我立即花錢為邊叔租下兩輛中巴。邊叔興奮到了極點,他一遍遍看時間,打聽團長他們行進到哪里了。邊叔嫌中巴開得太慢,催得團長心里發(fā)毛。團長也希望立即到達洛格西村,他在電話里批評邊叔,有意大聲說話,讓司機聽見,希望司機自覺地加快速度。
載著合唱團的中巴終于進村來。
母親和齊阿姨高舉水牌,面帶微笑。邊叔迎上去,候在車門邊,團長第一個下來,兩人伸出雙臂熱情擁抱,說想死對方了。團員們有秩序地一個一個下來,下來一個,邊叔擁抱一個。父親跟他們不熟,只是排在邊叔后面跟團員們一一握手。大田二田等村里老人來看熱鬧??吹竭吺鍝肀畧F員,都不好意思地偏過頭去。擁抱完所有成員,邊叔把大田二田介紹給團員。團長想伸出手臂擁抱大田,但馬上改變主意,成為握手。大田二田仍然不穿上衣,古銅色的皮膚團長不敢接觸。大田被握手,憨憨地笑,不知道該說什么話。父親趁機看了一眼二田,還好,二田沒穿那條壞拉鏈的褲子,大門沒有打開。但是他用一根稻草繩當(dāng)成皮帶,系著褪色的褲子。邊叔就向團員們介紹了大田二田以及在場的村民。團員們驚訝于這里的自然環(huán)境。剛下過雨,山上有薄霧,團員們下定義說洛格西村像仙境。他們早先看過邊叔發(fā)在朋友圈上的照片視頻,但現(xiàn)場比照片視頻還漂亮。團員們爭相拍照,人人都有手機,帶自拍桿的不多,需要留影就得找別人幫忙。父母齊阿姨邊叔四個人成為搶手的攝影師。團長做出跟人不一樣的樣子,他要保持自己見多識廣的形象,因此他沒有掏出手機拍照,他心里驚嘆這里絕妙的風(fēng)光,表面卻有些不屑一顧。大田二田和村里老人們觀看這群大城市老人們拍照擺姿勢,見到他們那些“怪異”的動作,大田低聲說:“騷得很。”二田盯著那個他認(rèn)為最好看的女團員看,他羨慕那個為她拍照的男團員。這個男團員專為女團員拍照。二田還羨慕被好幾個女團員搶去合影的男團員。城里人就是好,鄉(xiāng)村里不是夫妻的男女誰敢一起照相呢?團長主動被冷落,心里卻又生起醋意,他走過去打擾大田二田說:“你們村的風(fēng)光是不錯,但我見過比這里更漂亮的?!?/p>
“不就是山水樹木嘛,我們不覺得好看,城里的高樓大廈才好看?!贝筇镎f。
團長說:“城市是由鋼筋水泥構(gòu)成的,你們這里是由青山綠水構(gòu)成的,完全不一樣?!?/p>
“城里好啊,城里啥都好?!倍镎f。
團長不愿跟兩位鄉(xiāng)里人爭論,心里說:“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眻F長被冷落太久,他由吃醋變成生氣了。團長掏出口哨用最大力氣吹出聲音,“集合了,快點!”團員們照相興致正濃,不聽他的。團長改為吼叫,“集合了,誰不聽指揮我開除誰!”老人們像孩子,都怕被開除。他們草草結(jié)束拍照集合到團長跟前。團長大聲說:“按平時的演出隊列排好,不許說話,一切聽我指揮!今天我們來到美麗如畫的洛格西村,但我要聲明一點,我見過比這里漂亮的鄉(xiāng)村,大家心情都十分激動,都有高聲歌唱的沖動。那么,來吧,讓我們放聲高歌。”
團員們乖乖地聽團長指揮,團長是從歌舞團退休的,他的專業(yè)水平?jīng)]有人比得過,他還是社會活動家,能拉到許多贊助,合唱團員們時常得到演出補助。這個合唱團在全市眾多合唱團中水平最高,雖然他們賣不出門票,但許多單位和個人請他們?nèi)パ莩鲋d,支付演出費。要是碰上公益演出,團長就從贊助金中開給團員們補貼。拉來的贊助費一分錢沒進團長的腰包,他把每一分錢都用在合唱團里。團員們都服,所以都怕被開除。
合唱團演唱開始。邊叔四個月沒參加演出,今天特別興奮,興奮得跑了調(diào)。耳朵尖利的團長聽出不和諧的聲音,唱完第一首,團長點名批評邊叔。邊叔低頭認(rèn)錯。團長今天批評邊叔沒往日厲害,可能考慮到今天在邊叔地盤上,邊叔為這次世外桃源般的鄉(xiāng)村演出作出很大貢獻,邊叔在電話里報告團長說準(zhǔn)備了最純凈豐富的美食。團長幫助邊叔找回感覺,并讓邊叔試唱即將演唱的那首歌。有團長和團員們的幫助,邊叔很快找到了感覺,找回了調(diào)門。
父母齊阿姨站在對面觀看演出,他們從來沒這么近距離地觀看過高水平的演出。三位老人隨合唱團高歌,他們唱不好,但影響不了合唱團嘹亮的歌聲。團長便不干涉,他的指揮棒在陽光下?lián)]舞,像摁下鋼琴上的按鍵,彈出美妙的聲音。
村里老人們看得津津有味。合唱團唱的兩首老歌,那是革命歌曲,村里老人聽過,但唱不全。合唱團各聲部演繹這兩首歌曲時,比他們以前聽到的好聽百倍。那些上了妝的團員們個個年輕英俊漂亮。
走了這么遠(yuǎn)的路,唱了好幾首歌曲,團員們都累了餓了。收隊后,邊叔將大家?guī)У轿葑拥奶梦堇?,三十多個人分成四桌,父親他們四人充當(dāng)服務(wù)員,為大家服務(wù)。每桌一只汆湯雞、一只醋血鴨,那些全用農(nóng)家肥的蔬菜洗凈了裝在干凈的籮筐里。邊叔他們買回許多當(dāng)?shù)佤~,準(zhǔn)備晚上招待大家吃全魚宴。土菜味道鮮美,團員們胃口大開。每桌還上了當(dāng)?shù)氐墓?,純野果釀制,度?shù)低,又有野果的清香,每個團員都喝了果酒。酒量大的人大碗大碗地喝,團員輪流給邊叔他們四人敬酒,然后又輪流敬團長。團長好酒量,來者不拒。
當(dāng)晚合唱團成員分別住在邊叔和我父親的家,房間擠滿后,他們在堂屋里打地鋪,堂屋容不下,便到戶外扎帳篷。合唱團對這次山區(qū)之行,準(zhǔn)備充分。第二天一早,邊叔和父親當(dāng)向?qū)?,帶團員們外出游玩。邊叔提醒他們說:“請大家注意老鼠?!边吺迥X子里閃出那次見到慘狀的老鼠,他差點嘔吐。父親則提醒大家注意防范蛇,許多團員手里都手持竹竿。那次“哈趟”里面進蛇的陰影在父親心里久久消散不去。他們步到沱巴河邊,在那里,面對美麗的沱巴河,合唱團成員來了興致,立即列隊高聲歌唱。父親母親齊阿姨負(fù)責(zé)拍照錄視頻,即時傳到朋友圈,獲取點贊一大片。午飯后,合唱團依依不舍地離開洛格西,邊叔送他們上車時熱淚盈眶。
合唱團離開后,洛格西村安靜下來。村里老人越發(fā)向往城市,他們用自己的方式議論城市和城市人。邊叔心里空空的,但他用歌聲來抒發(fā)內(nèi)心的感情。
“你唱的歌還是不好聽。”大田在門外喊。大門關(guān)著的。合唱團離開后,邊叔和父親他們還是不愿跟村里深入接觸,回到封閉狀態(tài)。
“不好聽,你就別聽,我不是唱給你聽的,我唱給自己聽?!边吺逶谖葑永锘貞?yīng)。
“但是你的歌聲鉆進了我的耳朵,如果你叫歌聲不進我耳朵我就不阻攔你?!贝筇镎f,“他們唱歌才好聽?!?/p>
“合唱團人多力量大,當(dāng)然比我一個人唱得好聽。”邊叔說。
“所以,我說你唱歌不好聽,你要服氣?!贝筇镎f。
為了避免引發(fā)沖突,邊叔就不再高聲唱歌,只在嘴里哼哼,或者“低聲高唱”。
父親開始失眠。父親睡不著就在屋子里走動,經(jīng)常碰掉東西帶出刺耳的響聲。母親讓父親折騰得也失眠了。一問,邊叔齊阿姨也有這種現(xiàn)象,他們老是睡不踏實,心里出現(xiàn)一種莫名的恐慌。四個老人開始談?wù)摮鞘?,談?wù)撃菞l街上的面食店。那條街有好幾家面食,分別來自甘肅寧夏山西,各有特色,父親喜歡山西面食母親愛吃蘭州拉面,一同出去吃早點,兩人意見都不統(tǒng)一,總要拌嘴鬧個不愉快。邊叔兩口子只吃當(dāng)?shù)氐拿追?,對外來早餐一律排斥?/p>
外面陽光正好,知了在樹上清唱,屋后的那小片楓樹林里群鳥和鳴,估計又有了喜事。父親他們四個老人坐在堂屋里,大門是關(guān)著的。外面的景色難以打動他們,他們已經(jīng)審美疲勞。
邊叔每天都給合唱團打電話,打聽排練演出情況。合唱團正在排練“歲月組歌”,這是新的挑戰(zhàn),沒有任何范本。合唱團成員既緊張又興奮,這一炮要是打響,就能成為全國老年合唱界一大盛事。
“我必須回去,”邊叔對齊阿姨說,“合唱團離不開我。”
齊阿姨不同意,“離開了你,地球轉(zhuǎn)得更好。你跑調(diào)已經(jīng)成了團里的笑料,你倒有臉回去。”
“誰沒跑過調(diào)?團長也跑過,所有唱歌的都跑過,不跑調(diào)的那是鋼琴。鋼琴累了也會跑調(diào),還得讓調(diào)琴師校正?!边吺宸瘩g。反駁沒用,齊阿姨就是不允許。
父親不愛好文藝,但愛下象棋,在網(wǎng)上下過一陣子,覺得遠(yuǎn)不如在街邊下來得爽。他有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棋友。羅玉超市前每天都有四五攤象棋,附近中老年人在那里下,圍觀的特別多。吵吵鬧鬧,但都不記仇。父親留有兩個棋友的電話,不知道姓名,只知道人家稱老四和包子。父親分別給他倆打電話,問問棋友活動情況。老四包子對父親都不太記得了,解釋了好久對方才想起來。父親棋藝一般,不是最好的也不是最差的,所以不太容易讓人記住。搞清楚身份,老四包子就熱情多了,耐心向父親講述這段時間棋友們下棋的故事。
“這么久,你死哪里去了?”最后,老四問。
父親支支吾吾,說:“改天我回來跟你殺一天?!?/p>
“我得回去一趟,”父親對母親說,“老四包子他們想我了?!?/p>
母親不同意,“我從沒聽你提起過老四包子,他們憑什么想你?”
邊叔耐著性子教父親唱歌,父親耐著性子教邊叔下棋。這棋是早幾天搭班車到沱巴鎮(zhèn)上買的。父親無唱歌天賦,邊叔無下棋天分,性子再好也耐不下去了,兩人又鬧翻來,兩三天互不搭理。母親和齊阿姨是廣場舞愛好者,城市小區(qū)外面有寬寬的人行道,清早和晚上他們拿來當(dāng)舞臺。這幾個多月來,兩人忘記了跳廣場舞,現(xiàn)在她們心癢癢的。她們這群人有一個領(lǐng)舞的,領(lǐng)舞者負(fù)責(zé)舞曲和音響,每個成員每月交給領(lǐng)舞者15元會費。母親從手機里找出舞曲,和齊阿姨在堂屋里跳。父親邊叔沒興趣參加,兩個老爺們看不上這種舞,邊叔定義為“下三爛”?!澳銈冞@不是廣場舞,是堂屋舞?!备赣H說。母親和齊阿姨就移到戶外。戶外有一小塊水泥平地,那還是我裝修這套農(nóng)舍時鋪的。
有村民來看母親和齊阿姨跳廣場舞,大田二田看過一次后就不好意思來看,他們見女士們扭腰扭屁股心里難為情,渾身長雞皮疙瘩。村里老婦們偷偷看,她們的感覺跟大田二田一樣。有觀眾,母親和齊阿姨跳得起勁,漸漸地連游走的土狗都不來觀看了。沒觀眾,母親齊阿姨沒心情跳,興奮不起來,跳了幾天就不跳了。
晚上八點多,田貴寶家里停電。田件偉打電話向我咨詢,我突然想起來,他們已經(jīng)欠費。父母這套房子水電費都是我去預(yù)存的,留著我的賬號,水電費每兩月扣一次。前兩回接到信息我轉(zhuǎn)發(fā)過給田件偉。田件偉對這個并不在意,或者看不懂怎么回事。我看余額不足,發(fā)了賬號給田件偉,提醒他盡快去預(yù)存水電費。田件偉無動于衷。我調(diào)出信息來,告訴田件偉:“我們原來預(yù)存的費用花光,你們這幾個月一共花掉電費521元、水費263元,這些你們應(yīng)該還給我。要是你們想一勞永逸,就在賬戶上多存些錢,存?zhèn)€兩三千最好?!碧锛フf,現(xiàn)在急用電,怎么辦?我說:“如果你答應(yīng)明天還我錢,我立即轉(zhuǎn)賬為你們存水電費。你們準(zhǔn)備存多少?”田件偉和老婆商量了一下,回話說存200元。我說你存這么一點,水電費不夠交還欠費。田件偉說,我們沒那么多錢存。我岔開話說:“你們欠我水電費784元,還有每個月189元的物業(yè)管理費,四個月共756元,兩項相加共欠我1540元。親兄弟明算賬?!?/p>
田貴寶心疼得不得了,他們當(dāng)晚沒有讓我?guī)娃D(zhuǎn)賬去戶頭上。他們買來蠟燭,湊合著過了一夜。沒有電,許多事情干不了。水電費存折拿在田件偉手上,全家人討論著怎么辦。田件偉說:“前面的水電費我們先欠著肖家,等下我去預(yù)存費用。”他摸口袋摸出一百元零鈔,問老婆要些錢,老婆掏掏錢包,舍不得花這筆錢。在出租屋時,他們一年也花不到784元。住在我家,什么電器都有,使用方便,他們使勁地用。“沒電就不用嘛,以前我們村沒通電,不是過了一輩又一輩?”田貴寶說。老伴感嘆說:“水費電費太高了,自己的房子還要交物業(yè)管理費。我們哪里住得起?!?/p>
全家人都心疼錢,就沒去預(yù)存。不光是預(yù)存,還有欠費。田件偉想了想就把存折放回去,出去做工了。白天沒電,他們就不用電器,煮飯,用管道天然氣。樓下的田秋仁一家也遇到了相同情況。眼看著孩子掙得不多,家里花銷如流水,都很焦慮。
過了兩天,水也停了。電費跟水費扣除時間相差兩三天。因為欠費,自來水公司工作人員上門來關(guān)閉了供水。無電姑且可以過下去,沒了水,問題就嚴(yán)重了。田貴寶田秋仁提著桶在小區(qū)里找水,找不到,找到街上,街上也沒有。在洛格西村,出門就有溪流,有井水,還有環(huán)抱村莊的小河,取水易如反掌。快到菜市場,田貴寶想起廁所有水,那水細(xì)小,流進活動的鐵斗里,水積到一定程度鐵斗就傾斜著沖廁所。田貴寶進廁所后,鐵斗剛好傾倒了一次。田貴寶提著桶盛水,水流量太小,跟在后面的田秋仁干著急。情急之下,田秋仁鉆進女廁所,有一個女子發(fā)現(xiàn)了,她大叫。市場管理人員派出一位女士進去將田秋仁拉出來。女子拉不動,女廁所清場后男工作人員進來拉他。田秋仁的水桶裝了大半桶,他需要裝滿才能離開。男工作人員力大,搶過水桶,倒掉水,拖他出來。田秋仁被帶到市場管理處問話,田秋仁說家里停水了,來打水。市場管理領(lǐng)導(dǎo)說:“這里的水也是花了錢的,再說,你不能鉆女廁所,這是耍流氓的行為,公安要抓你去拘留的。”田秋仁說:“我堂哥在男廁所接水,我沒地方接,不去女廁所去哪里?她們上自己的廁所好了,我又不偷看。”田秋仁不認(rèn)錯,工作人員叫來派出所干警。干警一來,事情就嚴(yán)重了。干警將田秋仁帶走。
田貴寶一心一意盛水,對女廁所發(fā)生的事不知情。他接滿一桶水就往家里提。路程比較遠(yuǎn),他歇了兩次。也想通過歇息來等候田秋仁。等不到田秋仁,田貴寶就先回家去。提到三樓時,田秋仁家人問人呢?田貴寶說:“在后面。”快有水了,田秋仁家里人心里亮堂起來。因為廁所沒沖,臭了一屋子。
田秋仁一家等來的是派出所電話。田秋仁兒子田件忠叫上田件偉去派出所領(lǐng)人。田秋仁通過派出所干警的批評教育,認(rèn)識到自己的錯誤,認(rèn)錯態(tài)度較好。因為是個鄉(xiāng)下老人,派出所就免除了拘留,但需要交罰款。交了罰金,田秋仁心里像割肉一樣。家里不可無水,水電費是不能不交的了。田家兒子們一咬牙去銀行預(yù)存錢,接著,水來了電也來了。
田貴寶四位老人湊在一起談?wù)摮抢锏拈_支,他們說著說著就忘記了別人的告誡,聲音突然大起來,像跟人吵架。有人干涉,他們不理會,心里正憋屈呢,誰干涉也不聽。兒子兒媳在城里打工不容易,掙得不多,花銷很大,還要照料兩個吃閑飯的老人。日子不好過。
“城里雖好,可不是我們的啊?!碧镔F寶說。
再過了兩天,天然氣也用凈,需要續(xù)費了。電器能對付一日三餐,但天然氣有特殊的用途,比如熱水器。家里有個嬰兒,熱水器提供了極大的方便。田件偉明白,前面用的天然氣也欠了我一大筆錢。他咨詢我后,去充值了100立方米,又找到我,跟我算賬,支付清所有欠賬?!吧畛杀咎吡耍覀兩畈黄?。”田件偉說。我可憐他們,盡管我富有,但我不能為他們支付這筆費用,這太不合道理了。我不能無原則地養(yǎng)著這家人。
九月初,我準(zhǔn)備去廈門出差,人在機場,田件偉給我來電話說:“我爸媽想回洛格西。”我說:“那是你們村,用不著我批準(zhǔn)。”他說:“不是那樣。老人不想在城里待了?!蔽艺f:“意思就是,兩家又換回來唄?!彼f:“是這個意思。”
我說:“我們雙方是簽了合同的,離合同到期還很遠(yuǎn),毀約一方要承擔(dān)責(zé)任?!?/p>
“要承擔(dān)什么責(zé)任?”他怯怯地問。
我說:“很大的責(zé)任。為了免責(zé),請你們繼續(xù)住著?!?/p>
登機前,我給母親打了個電話,告訴她我去廈門出差。母親問了問她孫子情況,并問我有生二胎的計劃嗎?我說沒有,我們沒那個精力養(yǎng)。母親說,孩子帶著帶著就大了,不是你們想象的那么困難。我掛了電話。父母那邊沒有回城的要求,我就用不著跟父母說田貴寶一家的想法了。
田家四個老人患了失眠癥。這天半夜田貴寶老兩口下到三樓,田秋仁兩口子也正好想上樓找田貴寶。四人會合后在廳里聊天,他們的說話聲將孫子吵醒,兒媳出來抗議。四個老人就下樓去。他們來到中心花園亭子里,說了幾分鐘話意識到聲音太大,就來到街上。街上沒地方坐,想起不遠(yuǎn)處的公交車站有供乘客坐的長條金屬凳。四個人排成一排坐在上面。他們聊沱巴,談洛格西村。大田二田各有一塊同樣面積的稻田,每年收割時兄弟倆都要比誰的產(chǎn)量高,為了爭第一兩人有時候耍手段,爭論不休。這個無意義的比賽給村里增添了許多樂趣。田貴寶站在二田一邊,田秋仁站在大田一邊,分別代表自己的“集團”說對方的不是。田貴寶與田秋仁爭吵起來,他們的聲音穿越夜空,壓過過往車輛的聲音。兩人的老伴笑罵著阻止他倆爭吵。兩人爭著爭著就打起賭來,就大田二田今年種水稻還是不種水稻,各執(zhí)一詞?!盃幙赵挍]用,回去看看什么都清楚了?!碧镔F寶老伴說。
“是啊,該收割了?!碧镔F寶說。
村里留守老人不多,不需要種太多的田,屋前最優(yōu)質(zhì)的稻田都丟荒多年了。他們的話題又轉(zhuǎn)向了稻田里的禾花魚,爭論哪塊田里的魚最長。按以前秋收順序,收割水稻之后就是收花生,接著是掰玉米挖紅薯,最后冬季來臨時在地里種小麥,稻田里種油菜或者蘿卜。有一年村里還種了川芎荊芥,但獲利很低。四個老人從生產(chǎn)隊說到包產(chǎn)到戶,又到現(xiàn)在年輕人離開農(nóng)村外出打工。
有一輛的士在他們面前停下,司機搖下玻璃問:“你們?nèi)ツ睦铮俊?/p>
“我們?nèi)ヂ甯裎?。”田貴寶脫口而出。
“這地方在哪兒啊?”
“在沱巴?!碧锴锶收f。
司機無聲地踩上油門走了。
我這趟差出得時間長,從廈門飛到南京又飛到天津,坐動車到北京再到武漢?;氐酵叱?,我去田貴寶他們那里,主要是想監(jiān)督他們好好保護房屋,別把農(nóng)村那套帶到城里來。我拍了門,沒人應(yīng)。我掏出鑰匙開門,里面空了。
早幾天,田貴寶田秋仁兩家就搬離,他們的兒子去城郊結(jié)合部租了窄小便宜的房子。田貴寶他們四個老人坐上回縣城的班車,再從縣城轉(zhuǎn)車回沱巴。四個老人走得很堅決,帶著萬分高興的心情走向車站奔往家鄉(xiāng)。
邊叔和父親兩家人分別待在自家屋子門前,他們發(fā)著呆。田貴寶他們回到村里,大聲地說話,經(jīng)過別人屋子,遇上別的老人,主動說:“我們回來啦?!薄俺抢锖脝??”“好啊,城里太好了?!薄澳敲春?,為什么要回來?”
田貴寶不回答,他跟田秋仁走向自己的家。“我們回來了,你們回去吧?!碧镔F寶對父親說。父親說:“我們是該回去一趟了,這幾個月可把我們憋壞啦?!?/p>
“不,你們再也不要來,我們再也不去。”田貴寶說。
“你們這么做,經(jīng)我們同意了嗎?”父親說。
“沒有。你們回不回是你們的事,反正我們已經(jīng)回了?!碧镔F寶老兩口走進屋去,母親看著他們,想說話卻說不出口。
“你們把我們家搞成什么樣了?。∧憧?,這里,那里,你們亂搞三千!”田貴寶十分不滿。
“我們把你們家裝修漂亮了,更方便使用了。沒亂搞?!蹦赣H不高興地說。
“不經(jīng)過我們同意就亂搞,”田貴寶真生氣了,“你們弄得我們一點都不方便?!?/p>
“適應(yīng)一段時間你們就方便了,就會想到它的好?!备赣H壓住怒火,“我們花了差不多二十萬呢?!?/p>
田貴寶不聽解釋,他的埋怨聲越來越大。他像變了個人似的,當(dāng)初那種客氣平和都沒有了。父親想道:他不用求我們了,所以真面目露出來了。
“你們換回來這個事,我兒子知道嗎?”母親問。
“他知道,不讓換,說是合同沒到期。合同算個屁。這是我家,難不成你們要趕我走?”
邊叔齊阿姨怒沖沖地過來了,“走吧!”
“上哪兒?”父親說。
“回瓦城啊,都被驅(qū)趕了!”
父親想給我打個電話,邊叔攔住了,說:“沒有用,沒必要,我們先回去再說吧?!眱杉胰撕唵蔚厥帐傲诵欣睿切┥钣闷啡疾灰恕,F(xiàn)在他們的共同想法是,快點離開。
責(zé)任編輯:梁智強
作者簡介:
光盤,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西作協(xié)第四、六、七、八屆簽約作家。出版及發(fā)表長篇小說《英雄水雷》《王痞子的欲望》《請你槍斃我》等,中短篇小說集《廣西當(dāng)代作家叢書·光盤卷》《桃花島那一夜》《野菊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