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八荒
我僵直了一秒鐘,思考我到底何時跟人簽了什么鬼契約。
一回神,四周靜悄悄的,一片死寂,展目四望竟然沒有任何人的身影了。殘破的棧道仿佛從未有人出現過一般,空空如也。
我伸手將另外一只骨爪扯了過來,借著骨爪攀爬到了一邊的棧道之上。
事出突然,必有異常。我仔細地打量著四周,發(fā)現底下蠆盆里的毒蛇群正以極快的速度升了上來,離棧道越來越近。身后的混沌環(huán)抱著我的四肢都有些發(fā)軟,差點從我背上滑下去。他嘴里驚恐地叫:“天哥哥……蛇!”
我轉身就往墻壁上方爬去,一邊爬一邊命令混沌:“你往我胸口摸摸?!?/p>
我的懷里藏著那支玉簪,玉簪里面儲存著另外一根堅實的繩索,是滏陽山一個小弟子守著我涅槃的時候為解無聊而煉器所制造,并在我出結界之時送給我做紀念的。它取自西方苧麻之靈,糅以制繩,萬年不腐。
其實沒有什么用。但是,當時我一眼就喜歡上了它碧綠的色澤,就留了下來。
如今算是派上了用場。
想到這里,我又想對自己破口大罵——喜歡什么狗屁顏色不好,為啥喜歡綠色!這下好了,可被人綠了個徹底!
那混沌在我胸前摸了一陣,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天哥哥……有些軟。”
你……我強壓怒火道:“在第三層衣裳右邊貼著胸口的袋子里有一支六尺長的玉簪子,誰叫你伸進最里面去摸了!你是不是腦子有病?”
他被我罵哭了,吸著鼻子“哦”了一聲,再次伸手進去,準確地摸到了那支玉簪。
他把玉簪拿出來,我心念一動,一條綠色的,帶狀的繩子就出現在了他的手上。我說:“把你自己跟我綁在一起,我要帶你爬出去?!?/p>
他應了一聲,飛快地把我和他自己緊緊綁在了一起,還在我的胸口死死地系上了一個綠色的蝴蝶結。我膈應得要命,又懶得跟他繼續(xù)廢話,因為那蠆盆里的東西已經漫過了棧道。而我,也已經爬到了墻壁的最上面。
上面的出路早已堵死,唯有中間掛著一個巨大的燈架,燈架共五層,有五尺來高,燈架上密密麻麻地點著數百支蠟燭。就是這數百支蠟燭,照亮了整個刑室。此時的我,就背著混沌這個大累贅靜靜地趴在燈架之上,看著下面的蛇群越漲越高,越來越近。
所以……
“我們現在的情形用一個詞來形容就是——甕中捉鱉?”我皺著眉頭問身后的混沌。
混沌頓時又哭出了聲。
……簡直是要命了。早知道還不如不問。
敲了敲墻壁,我細細思考著上一次去那什么食堂還是食室里的時候,是在墻壁之上有出入口的,那么這間刑房的出入口在哪里呢?
蠆盆越升越高。我也越來越焦急。
倒不是怕被蛇吃,我有玉簪,伸縮任意,長可達百丈,大不了就進入里面躲著便是。
但是一想到我這玉簪還要用的,放在蛇堆里,臟死了。更可怕的是,要是我和這混沌躲在里面數月,等我神力恢復破開這結界,豈不惡心壞了?我就沒有拿出來用。
蠆盆漸漸升到了離我不到五尺的地方,我腦子飛速地轉動,想著應對之法;上次我從那食室出來,便走的是來時的路,難道這里的出入口都是同一個?
——從哪兒來的到哪里去?
我握住簪子,將它變大,然后在洞頂之上瘋狂地敲打,每一寸都不放過,每一寸都細細傾聽。
可每一個地方,都悄無聲息,厚重雄渾。我?guī)缀跻^望了。
蠆盆漸漸地離我只余二尺。蛇群和黑水以及森然的人骨淹沒了燈架最下方的蠟燭,刑房開始變得昏暗?;煦缭谖疑砗蟠髿獠桓页?。我不由得怒從心底起,惡向膽邊生。
欺負我就夠了,嚇唬傻子算怎么回事?一氣之下,我大喝一聲,一只骨爪抓住洞頂,一只腳站在燈盞之上舉起發(fā)簪奮力往燈架旁邊的頂上一插。沉悶的炸裂聲響起,燈架轟然往下掉,砸在蠆盆里一瞬間蠟燭就全滅了。
洞頂之上一個洞口生生被戳了出來,但是依然漆黑一片。
所以,我……再次徹底瞎了。
黑暗中,毒蛇吐信的聲音更加明顯,嘶嘶聲冰冷可怖。我單手吊在洞頂之上,另一只手去夠那已經被戳穿的洞口。
身后的混沌倒也懂事,配合著用雙手攀著,一用力,我們兩人便從里面爬了出來。
出來之后,我又從簪子里摸出了一顆夜明珠,這才看清了面前的情形。竟然又是來時的路!果然是從哪里來的到哪里去!
那陸羽在哪里?我大聲地喊著陸羽的名字,往前走,行到半里路時,竟已然到了盡頭。
面前是一個一丈見方的小廳,四面八方和我來時的路一樣,都是又圓又黑的洞口。每一個洞口都不知道通向何方。
我大聲地叫著陸羽的名字。其中一個洞口,竟然傳來了回應。
不過,有了前面的教訓,我沒有貿然前往,而是站在洞口遙遙地呼喊著陸羽的名字。
陸羽的回應聲越來越近,倏忽之間他便站在翎羽之上,飄然而至。
看到我,他伸手將我和混沌扯了上來,聲音焦急地問:“你們去哪兒了?”
我簡單地將剛剛發(fā)生的一切跟他講了一遍。
聞言,陸羽沉吟了良久。
“所以,第一次混沌說,你要吃了他,也不是假的吧?”他問,溫潤的眸子直直地鎖定了我的眼神,帶著譴責和失望。仿佛我是個犯人一般。
我有些不服氣:“他奪我妻子,搶我少主之位,我想弄死他,難道不是人之常情嗎?你為什么這樣看著我!!”
陸羽不敢置信地睜圓了眼睛:“天戈!你怎么沾染上這種魔界之氣?!”
哈?我不由得張大了嘴巴。
他沉痛地看著我:“人之常情……此事怎可說是人之常情?人界的凡人,久居妖魔和散仙混雜之地,受過教化,也有過蠱惑,他們的身上有妖魔的惡習,也有天神的悲憫。人之常情,指的是他們身上本真的部分,重視情感,在乎生命?!?/p>
“你如此行事,怎可說是人之常情!!”
他有些疾言厲色,令我不喜,于是我伸手推了他一把:“喂,都叛離淵摩之境了,你可別弄那一套假惺惺的東西啊?!?/p>
他氣急,正要說什么,抬頭卻止住了。
我見他表情有異,問:“怎么了?”
他指著我身后:“蛇……”
我一回頭,只看見那漫天的蛇蟲夾著尸骨從我來時的路洶涌而來,想必剛剛它們越漲越高,最后漫出洞口,就直直地朝這里奔了過來。
我一回身,指揮陸羽:“別說話了,我們快走!”
陸羽道:“可是我們面前有數個洞口,往哪個走?”
我指著他出來的那個洞口:“剛剛你從那個洞口出來卻安然無恙,不如我們就從那個洞口走吧?!?/p>
陸羽沒有動,在我的催促聲中嘆了一口氣:“天戈,我們怕是出不去了?!?/p>
“為什么?”我不解。
陸羽低頭,看了一眼我,又看了一眼混沌:“如果我沒有猜錯,這個鬼蜃想必就是為你而生的。”
“胡說八道?!蔽遗R,“鬼蜃這等捉摸不定之物,產于荒野,需萬人怨氣供養(yǎng),時刻得有新鮮的血液維持,才不會消散,我堂堂一只神鳳,怎會生出這等妖邪之物?”
陸羽安撫我:“陸羽并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天哥不覺得這地方出現得太過詭異了嗎?而且你對秋秋一起殺心,基本上你們就會墜入同一個地方?!彼粗业募绨?,“我之所以阻攔天哥進入這個洞穴,是因為這一圈所有的洞口我都進入過,進入之后只是茫茫一片霧氣,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可方才聽天哥所言,你們遇到的這番兇險往往都發(fā)生在秋秋身上,而天哥你一直處于行刑者的位置,這讓我不得不懷疑,這個鬼蜃,正是感應到了天戈你的怨恨,這才產生的?!?/p>
他說得頭頭是道,我卻忍不住破口大罵道:“放屁!它難道感應到了我要把自己困在這鬼地方嗎?”
陸羽搖了搖頭:“如果我沒有記錯,上古玉簡上曾記載,有一方鬼蜃,乃人之仇恨所化,如若內心的仇恨達到了一定的程度,所仇恨之人又在你的身旁,鬼蜃必然會出現在你的面前?!?/p>
“入此鬼蜃者,相當于跟它簽了個契約,你可以用你想得到的一切辦法折磨所仇恨之人,只要你付得起足夠的代價?!?/p>
“什么代價?”我問。
陸羽握住了我的手:“以血肉之軀化作鬼蜃囚牢的一部分,永生守衛(wèi)、囚禁你所仇視之人?!?/p>
……我目瞪口呆,半晌之后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這豈不是傷敵一百,自損八千?這么傻的買賣真有人愿意做嗎?”
陸羽點頭:“剛剛我想起來了,引我們進來的守門人,看他的模樣,其實是受了來自遙遠的西方之地的一種酷刑。那里神族稀少,無人教化,凡界的人族受到妖魔蠱惑,國家經常發(fā)生爭斗,兩軍相遇,止戈之際必有一方戰(zhàn)敗,戰(zhàn)勝一方便將戰(zhàn)俘頭目放入一個大坑之中,將幾只老鼠放入一個籠子內,籠子內有一個出口,也是老鼠們唯一的逃生之路。行刑者用受刑者的腹部堵住這個口,然后加熱籠子讓老鼠難忍,之后老鼠就會瘋狂地往受刑者的身體里鉆。所以,咱們門口所見,必然是一位敗軍之將最后的慘烈模樣?!?/p>
“國仇?!蔽业?。
那蠆盆毒物漸漸離得近了,陸羽一揚手,將那把剩下的劍柄打了出去。他口中念念有詞,那劍柄頓時變大數倍,像一道門一樣,攔住了滾滾蛇潮。
“你第一次去的地方,現在想來,也有些像是南方之地。那里的人們以部落群居,若有人搶地盤,便群起而殺之,烹其骨肉,享宴一方。當時人們盛情相邀,愿為你烹飪香肉,想必就是如此?!?/p>
“家恨?!蔽医幼臁?/p>
“至于那蠆盆,你也知道,是女子爭風吃醋癲狂之時所盼望對方遭遇的酷刑。”陸羽一邊說,手指一邊輕輕敲擊著墻壁揣測,“所以我想,這鬼蜃也是在慢慢地揣度著你和秋秋之間的關系,將他投入不同的刑罰之中,便于讓你觀賞?!?/p>
陸羽還要繼續(xù)解釋,我打斷了他:“原因我大概清楚了,但是他所說‘背棄契約者,眾皆可誅殺是什么意思?”
陸羽面色劇變,張口結舌了一番才嘆息道:“就是所有可能發(fā)生的事情,都會發(fā)生在我們身上啊……”
第七章 背叛契約要付出代價
陸羽說完之后有些怔怔地看著我:“天哥……”
他這般模樣讓我有些生氣,雖然這鬼蜃可能是因我而起,但是人界之物對于我們神族來說,又有何可懼?就算失去了神力,隨身所攜帶的法寶又何止千千萬萬,大不了強行沖破這一方結界,吞噬了這千萬幽魂,也不是什么難事。
我于是撇撇嘴道:“陸羽,既然這鬼蜃因我而起,你必然是自由的,你尋個法門脫身而去在外面等我半月,待我解開這結界,便歸來與你會合。”
陸羽斂眉不語,我以為他擔心我對身后的傻子不利,于是拍著胸脯保證:“你放心,在出鬼蜃之前,我絕對不對他動手,以免讓這鬼蜃察覺?!?/p>
聞言,陸羽卻憂郁地看著我。在我以為他又要給我講什么大道理的時候,他突然伸手摸了摸我的頭,然后在我瞠目結舌中猛然將我攬進了懷里。我……
突然,陸羽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濃濃的歉意:“天戈,我真抱歉,以前在淵摩之境沒有好好照顧你。”
呃?何出此言啊賢弟。
我正想伸手拍他后背安撫他,他卻喃喃道:“當年老祖將你交給我,除了囑咐讓我在你涅槃之時為你護法之外,還讓我教你修道大義,以及禮儀學識??商旄缒隳鶚勌?,一旦出結界便想糾纏于老祖,而且你身上貴氣天成,哪怕我身為上神,在面見你之時,也會心有懼意,漸漸地我便從守衛(wèi)你變成了守護結界等你出關,而疏于教導你,以至于如今你被魔障糾纏,歸根結底,乃是我之錯。”
聞言,我不由得瞪圓了眼睛。
所以,天音原本是想過好好培養(yǎng)我的?她并不是把我扔在滏陽山,派倆小弟子看著我就了事?這個陸羽并不是我手下,嚴格意義上來說,是天音指派給我的老師?
身邊的陸羽還在愧疚地念叨著,我憤怒地一把推開他:“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們沒有正確引導我如何做一個合格的神族,這才導致我深陷這低級的人界魔障嗎?”
陸羽別過臉不敢看我,低聲道:“是,神族其實是勘破了七情六欲的,如果出現業(yè)障堪不破的時候,只需要歷經輪回,魂魄離體去人界走上一遭,將千萬年的神界業(yè)障縮短成人界的短短百年歷劫,便能從容以對,所以這鬼蜃對我并無太大的影響?!?/p>
我嗤笑出聲:“誰跟我一樣一路走過來又打又鬧還吐了一地的,這就叫沒有影響嗎?”
他被我懟得有些無言以對,片刻之后才赧然出聲:“大抵是陸羽活得歲月太久長,以至于開始迷惘了吧?!?/p>
迷惘而生欲,生欲即成怖。神族一輩子都在刻意消除自己成神之前的本性,以便達到無欲則剛的化境。可抑制本性久了,光陰便會變得縹緲而毫無意義,這時候神族便容易迷惘。
我贊同地點頭:“所以說這么多,你只是想表達,你也走不了了是嗎?”
陸羽臉飛紅暈,垂眸看地:“天哥洞穿一切,實在是聰慧過人?!?/p>
嘁——我翻了個白眼,大咧咧地往那翎羽上一坐:“既然如此,那咱們也別想著出去了?!?/p>
陸羽問:“天哥,你是打算……”
我點頭:“嗯,打算等神力恢復?!?/p>
出師不利,原本想好好待在人界隱姓埋名,然后謀劃個路子的,沒想到如今寸步難行,也就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我靈機一動,招手問:“陸羽,你有沒有什么法寶,可以拿出來用一下的?”
陸羽問:“天戈要什么樣兒的?若是我沒有,現在做也是來得及的?!彼牧伺男馗?,“我們玄靈一族,最擅長煉器,所以儲物器里材料總是齊全的?!?/p>
聽他這么一說,我頓時放下心來——我的儲物器里基本上都是討好女孩子的玩意兒,能派上用場的真不多。我比畫了一下:“找個什么金鐘或者八卦什么的,把這個地方給罩一下。嗯,最好能發(fā)光的?!?/p>
陸羽笑了笑,從懷中祭出一物:“這個容易,洪荒大陸上有山名龍候,決決之水出焉,其中有巨龜,周身若琉璃,千年而沒,留殼泛五彩,人魚居也?!?/p>
他將那物置于腳下,便見那小小的,淺灰色的東西見風就長,逐漸可以看出是一個龜殼的形狀。片刻之后就有了一個涼亭那么大,周身通透若琉璃,散發(fā)著淡淡的光暈。
陸羽將腳下的翎羽收起遞給我:“我們進去吧?!?/p>
我抬頭看見那堵住蛇潮的劍柄被撞得砰砰作響,心頭一麻,戳了戳手臂上的雞皮疙瘩,抓起身邊的混沌就踏了進去。陸羽走在我身后,進去之后便開始畫符封住入口。我靜靜地看著他做著這一切,長舒了一口氣。
“弟有一惑,望兄長答疑?!币娢乙黄ü勺邶敋だ锩妫懹鹜蝗婚_口。
我對他偶爾講話文縐縐的已經見怪不怪了,頭也懶得抬:“你問?!?/p>
“天戈生來不羈,落入絕境也沒有懼色,不知為何在這鬼蜃之中總是束手束腳?”他說。
豈止是束手束腳??!我扼腕嘆息:“這里簡直就是讓英雄無用武之地!到處都是蛇蟲鼠蟻,腐肉血漿,我又非禿鷲鷹雛,見到這些東西,簡直能生生被惡心死?!?/p>
聞言,陸羽撲哧一聲。我頓時惱羞成怒:“你居然嘲笑我??!你自己看到還不是吐了!”
陸羽頓時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我從小就非常討厭腐尸,雖然這些年來一直修煉,也不見效果?!?/p>
唉……小可憐。我同情心大起,伸手攬住他的肩膀,正打算好生安撫一番。身后卻響起混沌那特有的,柔弱無助的尖叫聲:“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p>
他又怎么了??!我暴躁地回頭,正打算呵斥他不要大驚小怪的時候,一個身影就以決絕的姿態(tài)柔弱無比地撲進了我的懷里。
我頓時僵直了身體。懷里的人抖抖瑟瑟地伸出一根手指,迅速朝后面指了一下:“那里……有東西??!”
我和陸羽對視了一眼,彼此都有些疑惑。這龜殼之中會有什么東西能把一頭混沌嚇得屁滾尿流?把懷中顫抖的嬌花往陸羽身上一推,我慢慢地靠近混沌手指的方向。
那里是龜殼的尾部,巨龜的尾巴早已腐爛,卻留下尖尖長長的圓筒狀骨骼,微微彎曲成鉤狀,宛如一個突然拐角的隧道。而我,此時就站在拐角處。一甩手上的翎羽,橫在身前,我深吸一口氣,沿著那散發(fā)著白光的隧道往右一拐,隨即震驚呆立。
拐角之后的龜殼尾巴管道里密密麻麻地擺放著十來具人身魚尾的尸體,黑褐色的皮膚風干緊貼在長著魚鰭的頭骨上,雙目突出,嘴巴大張露出鋒利的牙齒,宛如永不瞑目的幽靈。
而最近的一具,就立在離我半尺遠的地方,我一轉頭就直直地跟它對上了眼。它干枯的雙眼被我呼出的熱氣一籠罩,仿佛活了過來一般,光芒一閃,嚇了我一大跳。
往后微微退了半步,我再細細去看時,發(fā)現這群人魚的尸體確實已然死透,連半魂魄的氣息也沒有了。我對人魚的干尸并無任何興趣,草草打量了幾眼,就走回了龜腹。
陸羽盤腿坐在龜殼中央,那混沌怯怯地坐在他身后右側,一只手還死死地拉著他的一只袖子。見我走出來,他從陸羽身后探出頭來,用幼崽般濕漉漉的眼神看著我:“天哥哥,那些怪物被你消滅了嗎?”
自從在蠆盆救了他之后,他對我的稱呼就變得黏黏糊糊的,看我的眼神也帶著些惡心吧啦的躍躍欲試,一副想要靠近我又害怕的無知模樣,讓我看得十分手癢。
陸羽抬眸問:“天戈,那邊是什么?”
我想起剛剛看到的畫面就覺得有些晦氣:“陸羽,這龜殼是你從哪里搞來的啊,尾巴里面全是人魚的尸體。”
陸羽眼睛一亮:“人魚?在龜殼尾巴處?”
我剛一點頭,就見陸羽興奮地站了起來:“人魚乃天地所生的瑰寶啊,魚皮堅韌無比,是制防器的好材料,眼淚成珠,加靈草熬煉是神女們最愛的美容滋補品。它們的血肉制成燈燭,萬年長明,幾乎是所有神域內都會用到的照明材料。人魚一族,原本居于東海之濱,千萬年前被上神發(fā)現并進貢給主神們,自此仙魔兩界都極其喜歡捕獲人魚,用來煉器。”
他開心地在我們身邊轉了幾圈,繼續(xù)道:“五萬年前,人魚就已數目稀少并隱匿海底,幾乎難以尋找。這巨龜之中,難道還有漏網之魚嗎?”
他這樣開心,我原本不應當潑他冷水,但是出于好心,還是提醒了一下:“有是有十幾具,但是全部已經死了,可能沒啥用處了?!?/p>
他擺擺手:“天戈不必擔心,我自會處理?!?/p>
緊接著,他興致勃勃地跑了過去,許久之后才出來,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想是將那些人魚已經全部收入了儲物袋中。他對著我笑盈盈地道:“我想到了,決決之水產巨龜,龜沒而人魚居焉,這龜殼,可能原本就是人魚的居所。后來可能由于某些原因,他們連龜殼一起被捕獲,然后困死于其中,最終輾轉到了我的手上。”
看他那么興奮,我雖然不能理解,也只好出聲附和:“恭喜賢弟,得此惠寶。”
他笑彎了眼睛:“咱們要在這龜殼之中待上半月之久,不如就以這人魚尸身為材料,我來為天哥演示煉器的基本道法?”
看來他是想做回一個好師傅了,對于讓自己變得更強我自然十分樂意,連連點頭:“甚好,甚好?!?/p>
正聊著天,龜殼突然劇烈地震動了一下,隨即被沖出數丈遠,然后重重地砸在了墻上。龜腹內的我們仨被顛得連翻了幾個跟頭這才穩(wěn)住身形,回頭看去,只見半透明的龜殼外面,洶涌的蛇潮已然沖開了那把被符咒放大的劍柄,夾著腐爛的血肉和森森的白骨翻滾著沖了過來,血肉之中蛆蟲涌動,拱起大小泛白的泡沫。
我皺眉對著陸羽道:“我覺得,這鬼蜃存心想惡心死咱們?!?/p>
陸羽心有戚戚地贊同:“這龜殼可以隨意變化大小,并且堅固無比,又不算是什么神器,不至于引起散仙和修魔之人的覬覦,但是如此看來,有兩點不好。”
我問:“哪兩點?”
陸羽:“一是看得見外面,二是太輕了?!?/p>
話音剛落,龜殼再次被蛇潮頂起,這次更過分,直接就翻了一個個兒。我還沒有來得及罵娘,整個龜殼又是一番顛來倒去的震動。我整個人像是烙煎餅一般,砸完了腹部砸背部,磕完了腦袋磕腳背,左搖右晃根本停不下來。
“陸羽,這樣不行?!蔽艺f,這蛇潮怕是想弄死我們。
陸羽面色發(fā)青:“天哥,我有一個辦法?!?/p>
我大喜:“什么辦法?”
陸羽猛然深吸一口氣,雙腿一盤往下一坐,整個人頓時一矮。然后,他雙手結印,置于膝蓋之上,隨即任由龜殼顛來倒去,他自巋然不動。
還有這樣的辦法?我揉著磕出了兩個大包的頭趕緊求教:“陸羽,你這是怎么辦到的?”
陸羽睜開了眼睛,招呼我和混沌按照他的方式坐下,并學習吐納氣息,以氣沉于下盤,吸住龜殼不動。
我一開始覺得甚是艱難,十分疲累,漸漸便已經習慣。混沌卻做得很好,我看他對著陸羽喜滋滋地一笑,撇了撇嘴譏諷道:“本身就是一團泥巴,能貼住地有啥好得意的?!?/p>
混沌臉頓時一垮,泫然欲泣。
陸羽心疼智障,趕忙安撫:“秋秋天資聰穎,天哥哥在夸你是天才地寶呢。”
那家伙這才破涕為笑。
怕我繼續(xù)出聲打擊混沌,陸羽一邊解說修煉的口訣,一邊講述這種修煉方式的來源:“其實咱們這么做和人界的煉氣有些類似,畢竟我們如今宛如凡人一般,也只能從最粗淺的開始了。”
“人界的修道之人,原本身體就不如神族,如果他們想要飛升成仙,就要先淬煉自己的肉身,肉身強健方可煉氣,煉氣才可結丹,后面才能一步一步達到仙人之體。最后以九道雷劫檢驗他們是否能適應神界的生活,這才算是成為神族人員的第一關?!?/p>
我忍不住插嘴:“這也太難了,歷經千辛萬苦,才能勉強和神族人員一起吞吐云霧,實在是不太劃算。”
陸羽指尖向天,便有肉眼可見的茫茫霧氣從他眉心沒入,他闔上雙目,嘆息一聲:“神族、人界、畜生道本就階級有別,想要做到同一階層的頂級,一般是容易的??墒侨羰且邕^階層飛升一族,自然要經歷千辛萬苦,磨滅以前的本性和肉身,方能達到。這世間萬物運轉之理,原本就是如此?!?/p>
我有些不太認可這句話,但沒有出聲,身邊的混沌卻極快插了嘴:“可這運轉之理是誰定下的呢?若是最上層的種族所定,豈不有失公平?”
此話一落,龜殼之中瞬間安靜。我和陸羽齊齊睜眼去看他,卻見他雙目精光四射,坐姿穩(wěn)健挺拔如倒扣金鐘,聲音也不像以往嬌弱氣虛,而是緩慢而沉穩(wěn):“規(guī)則是定給哪些人遵守的,便說明哪些人在被統治著,可是,為何被統治,是否愿意被統治,這些被統治的人知道嗎?”
我完全已經被繞暈,看向陸羽。陸羽遲疑著開口:“秋秋,你為何會說這些……”
這些確實不像是混沌能說出來的話,我也朝著他看去,卻見他眸光陡然一收,慢慢地傻氣浮現,整個人又坐成了盤腿熊貓樣,眨巴著水光盈盈的大眼睛楚楚地看著我:“我覺得這是天哥哥想說的話?!?/p>
嗯?嗯嗯嗯?我一頭霧水地看著他:“我想說這些?我壓根沒有這么想??!”小子,你是不是在亂講!
陸羽卻一如既往堅定地站在混沌那一邊,扭頭看我:“天戈,此言屬實?”
我真想大叫冤枉——我壓根就沒有這么想!可是,我正想跟混沌那廝對質時,他卻已經對著陸羽撒嬌:“陸羽哥哥,不知道為什么,我好困哦?!?/p>
陸羽拍了拍自己身邊的位置:“你靠著我睡會兒吧?!?/p>
那混沌就顛顛地蹭過來,盤腿坐在他的身側,乖巧地把腦袋靠在他的肩上,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此時龜殼依然跌宕不休,翻來倒去地折騰,但是盤腿坐著的我們三人卻已經毫不在意了。陸羽沖著我歪了歪腦袋發(fā)出了邀請:“天哥,你要不要也靠著我睡會兒?”
我看了一眼他的肩膀,寬厚堅實,靠上去應當是十分舒服,但是看向另一邊,那混沌睡得格外香甜,喉嚨里甚至偶爾發(fā)出貓咪一般滿足的呼嚕,頓時就臉色一黑——誰要跟這個娘炮一樣靠著另一個男人睡覺??!惡心吧啦的。
于是,我果斷地拒絕了他的邀請:“不了,我壓根就不困?!?/p>
陸羽失望地“哦”了一聲,長長的羽睫垂下,似乎慢慢陷入沉睡。
他們兩人緊密地靠在一起,一個氣質溫潤如玉,一個宛如嬌花,卻意外地和諧。我一個人遠遠地坐在另外一邊,突然就很想一個人靜一靜。
于是,我站起身來,學著陸羽所教的辦法,氣息沉淀于雙足之上,緩緩地邁開來。龜殼翻轉又震蕩,我卻依然穩(wěn)步前進,毫無阻礙地走到了原本存放人魚尸體的巨龜尾骨里。
這里的尸身已經全部被清空,卻依然留下了淡淡的人魚香味。
人魚尸骨天生異香,點燃可鎮(zhèn)定魂魄。我非常討厭腐朽的尸骨,卻奇異地對剛剛所見的人魚遺體沒有感到惡心。
我抱著頭坐在那里,內心很是焦躁,從懷中掏出在演武場硬摳下來的幻境,細細撫摸了一番,緩緩地將那句熟悉的咒語念出口。
幻境如水波蕩漾,漸漸地顯現出天音的容顏。她依然靜靜地蓋著我那件大氅躺在那冰冷的臺子上,容顏如霜雪,唇色如鮮花,美貌而充滿著距離。
我喉嚨里壓抑著嘶吼,手掌死死地按住了心臟的方向。
明明渴望的人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我卻無法靠近。
我顫抖著伸出手去撫摸那幻境,畫面卻在一碰上去的剎那蕩漾著漣漪轉瞬即逝?;镁骋惶靸戎荒芸匆淮?,也只能看到心上人的身影。我慢慢地把它收進儲物器里,茫然地看向四周。
四周依然蛇蟲翻涌,可漸漸地,畫面開始發(fā)生變化。森森白骨和漆黑的蛇群竟然幻化出了天音的模樣。她依然那么美,盡管只是如畫卷一般的水墨色,卻依然不減她的風姿。她對著我微笑,對著我緩緩俯下身行了萬福,然后笑容斂去,轉身離去,追上一個男人的身影。緊接著,她溫柔地將手塞入那個男人的臂彎,然后兩個人一起回過頭來。
我頓時瞪圓了眼睛——那個男人竟然是混沌!?。?/p>
混沌低下頭,在我目眥欲裂的視線中,炫耀一般地吻上她嬌艷的唇。她不僅沒有推拒,反而抬起玉臂溫柔地勾上他的脖頸,獻上了一個纏綿的吻。
我的腦子里出現了一個陌生的聲音,他陰陰地冷笑著:“看,這就是你的女人。她即將被別人占有?!?/p>
“你不難受嗎?不痛苦嗎?想不想殺了他啊……”
我心中泛起滔天的怒火,讓我猛然甩了甩頭……
那聲音桀桀怪笑:“男人要想生活過得去,頭上必須有點綠。少年人,沒想到你小小年紀,心胸倒是挺寬廣……”
我握拳的雙手咔咔作響。
面前的畫面還在繼續(xù),我看見天音被那混沌狠狠地推倒在地上,她潔白的衣裳漸漸被解開扔到了一旁,露出美好的身體。而一邊混沌的臉上露出淫蕩的笑意……
“不要再繼續(xù)了!”我大吼著揮出一拳,面前的龜殼咔嚓一聲,呈現出蜘蛛網般的裂痕。伴隨著這一拳的聲音,我也驀然清醒了過來。
“天哥!你怎么了?!”陸羽的身影出現在拐角處,有些驚訝地看著我,“發(fā)生什么事了?為何你的表情看上去如此可怕?”
是嗎?我揉了揉臉,指著龜殼外面:“這里有什么東西在試圖控制我?!?/p>
陸羽隨著我手指的方向看過去,臉色頓時一黑:“天哥,你怎么把龜殼給弄壞了!這東西可不好修補啊!”他一邊說,一邊在龜殼皸裂處細細查看,“我用符文封住這里,不過不太牢靠,得每三天加持一次?!?/p>
做好這一切之后,陸羽湊過來:“而且,天哥,你肉身為何強健至此!拳頭竟然連巨龜的龜殼都能打破。”
我抬起雙手看了看,并無傷痕:“可能是這個龜殼比較脆弱吧?!?/p>
陸羽苦笑:“如果能防住三千天兵同時出擊的巨龜龜殼也叫脆弱的話,我也無話可說了?!?/p>
我有些吃驚,握拳虛空揮動:“是嗎?”
自從失去鳳凰珠和鳳凰目之后,我便無法使出三昧真火,周身依靠靈力自然發(fā)出的護體真氣也漸漸消失了。到了人界,我稀薄的靈力被鎖在丹田,更是與凡人無異。
進入鬼蜃,雖然精神上被惡心著,我卻一路突進,絲毫不覺得累。
一開始我還以為只是情況所逼,激發(fā)了我的潛能,現在看來卻不是這樣。
人界靈力稀薄,對神族來說,就好像上了削弱術一般,可我不僅沒有初被奪走鳳凰珠時候的虛弱,剛剛一揮拳的力量甚至超過神力護體。
想明白之后,我和陸羽面面相覷。直到他打破沉默:“天戈……莫非你已經入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