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波清
每 次回老家路過曾經(jīng)的“糧管站”的時候, 我總會自覺不自覺地想起父親交公糧的事。
兒時,我最喜歡跟著父親交公糧。每次,父親用“雞公車”載上三四袋子稻谷,父親在“雞公車”的前頭拴上一根長長的麻繩,我便將麻繩扛在細(xì)嫩的肩膀上,一路向前傾斜地拉著“雞公車”。
每一年,我家要交千把斤的公糧,父親就得推著“雞公車”跑個三四趟。其實,我跟著父親來回跑的原始動力,無非是上街吃一碗香噴噴的餛飩,無非是想看一看交公糧的熱鬧場面。
那一年交公糧有點奇怪。一向窩在家里不出門的母親,這回主動央求父親要一起去。父親爽快地說,去就去吧,咱交完公糧再吃幾個肉包子,順便替兩個娃縫上幾身新衣裳。
這回,母親借了隔壁的板車,一次就將一年的公糧全部堆上了車。
太陽火辣辣地烘烤著大地。十里八村前來交糧的人們,站著,蹲著,倚著,滿臉大汗地等著收公糧的工作人員,手里拿著草帽,一邊扇風(fēng),一邊埋怨。
眼看就要輪到驗收我家的公糧,母親卻望著那個工作人員不慌不忙地說,咱不急,咱再等一會兒。父親急,直瞪母親白眼。我也急,早交早吃包子。
終于等到了下一個驗收公糧的工作人員,這是一個年輕的俊后生,他望著母親極不自然地擠出了一絲笑意。這個后生的手里拿著一個既像錐子又像刀子的東西,毫不心疼地刺進(jìn)了裝糧的麻袋。長刀子中間有個槽,拉出來時槽里帶出些稻子,后生熟練地往手里倒了幾粒,揉了又揉,捏了又捏,大概是看看稻子是否飽滿,再拿幾粒稻子塞到嘴里,咬得“咯吱咯吱”地響,大概是驗驗稻子干濕程度如何。
后生完成這一套驗收程序之后,他望著母親極不自然地擠出了一絲笑意,你家糧食好,一等糧。這個后生極快地開了一張蓋有公章的條子,然后極不自然地遞給我的母親。
父親收回了他對母親的白眼,喜慶地拉起我的手說,這是咱第一回評上一等糧,今年結(jié)賬可要多出好幾十塊。走,咱去下館子。
吃完肉包子,母親替我和姐姐扯了幾尺洋布,送到街上的裁縫店給我們做新衣裳。
月亮升起,父親、母親和我興奮地回到了家。看家的姐姐也跟著興奮起來,一邊吃著母親帶回的肉包子,一邊想象著快做好的漂亮的花衣裳。
那天晚上,父親高興得唱起了《補(bǔ)鍋》的花鼓戲:“風(fēng)箱拉得嗚嗚響,火爐燒得紅旺旺,拉呀拉呀拉,補(bǔ)呀補(bǔ)呀補(bǔ)……”
第二天早上,父親和母親突然激烈開戰(zhàn)。父親發(fā)現(xiàn)丟失了三袋子發(fā)霉的癟谷,家里竟然多出了三袋子飽滿的稻谷。母親坦然地承認(rèn)她在公糧上車的時候調(diào)了包。父親質(zhì)問母親,那驗收公糧的后生是咋糊弄過關(guān)的?母親居然沒有遮掩,那后生就是李媒婆替咱丫頭張羅的對象,這個后生叫金明,他和咱娘倆見過一回面,咱丫頭滿意著呢。
父親是個犟種,他裝上三袋子飽滿的稻谷,推著“雞公車”就要趕往“糧管站”。母親急得下了跪,你這樣冒失的話,“糧管站”的領(lǐng)導(dǎo)還不得開除這個后生?咱可不能連累別人。
父親的心軟了,一屁股癱坐在“雞公車”的把手上。
父親的心硬了,棒打鴛鴦,他死活不同意姐姐和這個后生的婚事。
姐姐煩躁地問父親,為啥就不同意?父親惡狠狠地回話,一是“門不當(dāng)戶不對”,他是干部子女,咱是農(nóng)民一個;二是“心眼多人品壞”,弄虛作假永遠(yuǎn)成不了大事,這心眼多的人終歸沒有好下場。
后來,姐姐在父親的逼迫下嫁了一個種莊稼的老實人。再后來,聽說叫金明的后生當(dāng)上了縣糧食局局長。從此,姐姐賭氣就沒再回過咱家一次,姐姐再沒喊過父親一聲。
改革春風(fēng)吹,家庭承包制富裕了千家萬戶。姐夫租賃了閑置多年的“糧管站”的院子,辦起一家上千頭生豬的養(yǎng)殖場,一年就可賺個二三十萬。姐夫賺了大錢,姐姐有了笑容。沒過幾年,從縣城傳來一個消息,糧食局的金明局長,因貪污受賄被判了徒刑。姐姐大吃一驚。
端午節(jié)的那天,破天荒,姐姐結(jié)婚以后頭一遭回了咱的家;破天荒,姐姐開口便親親熱熱地叫了父親一聲“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