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星
二 狗子這幾天的尾巴有點翹,瘸羊倌看出 來了。咋說呢,眉毛眼睛都“嗖嗖”地往外冒喜氣,舉手投足不自覺地帶出幾分“漲包”。這還不算,他動不動地還要扯起嗓子來兩句:“藍藍的天空上飄著那白云,白云下面是那潔白的羊群,撒在草原上多么愛煞人,愛煞人——”前面那兩句還能聽,后面那句的尾音,拖得又長又抖的。有點“浪”,沒邊了。
轉(zhuǎn)場這一年下來,二狗子對瘸羊倌的“貓膩”,看了個一清二楚。用二狗子的話來說,瘸羊倌肚子里那幾根花花腸子,哥兒們門清。看著前面趕羊返場的瘸羊倌,二狗子心說:我不報告隊長,整你個大面朝上,明年的羊群歸我放吧!嘿嘿嘿嘿。
隊里缺吃少糧,可春季轉(zhuǎn)場塞罕壩仍給瘸羊倌和二狗子帶了五斤炒米??稍诼飞稀按铋g”時,二狗子看到瘸羊倌背的炒米袋子,眼睛都直了——那炒米袋子里滿打滿算也就一小把炒米,是個“癟”家伙,外面看到的鼓鼓漲漲竟是瘸羊倌塞的幾塊碎布。二狗子沒言語,心里噼哩啪啦地打著算盤,你個老燈,還有七八天的路呢,沒吃的到時就“啃”了你。
第二天要生火做飯時卻出了狀況,一只黑山羊跳石頭跌斷了腿,趴在地上不走了。二狗子急急地要包扎,瘸羊倌鼻孔里喘口粗氣說,包也沒用,它“挺”不到塞罕壩。于是,那天晚上,二狗子和瘸羊倌就吃上了烤羊肉。當然,后面的路上,烤羊肉就代替了炒米,一路芬芳向天涯……黑山羊沒在二狗子面前跌斷腿,而恰恰是在瘸羊倌的管轄范圍,二狗子心里的問號一個接一個地往上涌,壓不住的。
到了塞罕壩,正逢春季接羔。奶子氣和春草的氣息彌漫著整個營盤,瘸羊倌瞬間變成了沒穿白大褂的“接生”大夫。每到母羊生產(chǎn)困難時,瘸子就溫柔著手,理理,順順。不眨眼的。碰到羊羔夠不到奶的,瘸子俯下身,扶扶,正正。吃上第一口奶,母羊和羊羔就都彼此記住了。瘸子這時就拿起筆,記賬。生幾只,公的,母的。分分毫毫的。那天夜里,大青羊竟生下對羔,早晨起來,二狗子見兩只羊羔一左一右地吃奶呢,一撞一撞的,嘴角都嘟嚕著奶漿子。二狗子呀呀地喊著:“呀,是對羔,是對羔?!比匙記]言語。后來二狗子悄悄地看了賬,瘸子記著:大青羊,產(chǎn)羔一只。公。二狗子眼睛亮得超過一百度,胸腔中憑空吹進一縷清風,心也成了大明鏡子。
七月份,青草都起身了,羊也上圓膘了。隊里會計來探場,還帶來了一瓶酒,說:“你倆辛苦啦!”二狗子去坡上放羊,晚上回來卻見桌上擺著羊肉,會計和瘸羊倌兩張油亮亮的嘴,喝得面紅耳赤的。會計招呼二狗子也喝點,瘸羊倌解釋說:“今天‘狼禍害了一只羊,咱們吃點‘狼剩,哈哈哈。”
二狗子笑,也“吱”一聲喝了一個?!疤斓亓夹?,你瘸子真是睜著眼睛說瞎話。狼是有,可我們防范得多嚴啊!夜里時不時地起身,拿著火把,敲著鐵盆子,滿營盤四周喊,啥狼也給嚇跑了。再說了,剛進包時,我看見這只羊全皮子,頭蹄下水啥也不缺,難道這狼會‘帶刀子宰羊,嘿嘿嘿嘿,怕是你是只狼吧!”第二天會計返回了,瘸羊倌又大包小包地帶了點,笑著說:“給娃崽子們嘗嘗,別嫌棄!嘿嘿嘿。”會計也是隊里的保管,屁股后面一串鑰匙嘩啦啦響著,仿佛是顆顆金貴的糧食在滾動。
二狗子也找來個小本子,暗地里,工工整整地記起賬。
會計和瘸羊倌聊了大半宿,家長里短的,你小子多大?他閨女啥樣?沒完沒了的。二狗子知道瘸羊倌五個崽子,而那會計竟鬧出八個,都是高手。二狗子后來聽著聽著就睡熟了,心里罵著,這倆家伙都不是好鳥。
回場第二天,二狗子就來找隊長。隊長樂呵呵的,胖胖的,嘿嘿地笑著。二狗子遞給隊長他記的小紙條,上面清清楚楚地列著瘸羊倌禍害的幾只羊。隊長看了又看,突然幾下撕個粉碎,一巴掌劈過來:“狗子你可別胡沁,瘸子多年的羊倌了,對上賬的。你胡咧咧,瘸子那五個孩子你養(yǎng)?。?!”
第二年春起,隊長還是給瘸子和二狗帶了五斤炒米,要他倆去放羊轉(zhuǎn)場。
多年以后,二狗子也有了孩子。瘸羊倌老了,他那五個孩子也大了,撲撲棱棱地飛來飛去的。每到年節(jié),一家子人鬧喝翻的。二狗子也去“鬧”,孩子們都喊他叔。二狗子舉杯提酒,開場白就是:“當年,我和你爹放羊轉(zhuǎn)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