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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平年 連載六

      2018-11-10 02:15:56李煥然
      南風 2018年31期

      文/李煥然

      圖/水色花青

      楚義像是籠間囚鳥,鎩羽而歸,他的銳氣有些鈍了,這讓他生出許多平白的憂慮,而更艱難的是,他同媮西,竟就如此斷開了聯(lián)絡(luò)。

      前期回顧:

      放不下是什么感覺,他怕黑,偏偏她是燈火。媮西醒來的那個傍晚,之衡獨自在街邊走了許久,粵東鄉(xiāng)下長長窄窄的青石板道上,只有黑鐵電燈桿上低垂的光暈十分柔和,夜燈是橘紅的,許多只灰褐色的飛蛾爭相撲去,很壯烈很唯美的景象,令他感覺他就像一只飛蛾。之衡忽然止不住的流淚,只差一點,他便失去了她。他同媮西之間,是一段美好的,甚至沒有生老病死干預的,沉酣的夢似的歲月。有時候他想,會不會人生即夢,也許會忽然醒轉(zhuǎn)來,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是另一個人,雖然這一生的日子已經(jīng)過了很久了,但有時候夢中的時間好像也相當長。

      第七章 不是人間富貴花

      吳睿昇坐在車里,聽著侍從官在一旁絮絮說著今日的行程要事,車窗外匆匆略過一片片稻田,不時會有田間勞作的老農(nóng)抬頭去瞧那鄉(xiāng)下不甚常見的黑皮汽車,稻田旁稍低的灌木里綴著高高低低的月白花穗,一簌簌一串串攀藤覆蔓,遠遠望去如白雀飛舞,盛開的好不熱鬧。遇見這嶺南有名的禾雀花,吳睿昇卻無絲毫欣喜,只覺心尖冰涼到了極點。

      吳睿昇的母親是粵東人,小小年紀便被家中長輩遠嫁北地軍閥,雖未期望著婚后琴瑟和鳴,卻也盼著能同夫君相敬如賓,奈何隨著吳家聲勢漸進,姨太太也一個接一個的娶進門,在年幼的睿昇眼里,父親待母親,還不如軍中喂養(yǎng)的一條犬。待到母親重回故里,卻已青絲不再,鬢白如霜。

      吳睿昇想到幼時母親繡的帕子,縫的襖褲,無一不帶著禾雀花的影子,如今斯人已逝,徒留禾雀花開。吳睿昇不禁胸中憤懣不已,那曾橫亙在母親心間的利刃,十年過去,雖已鈍了銹了,但畢竟是刀刃,如今又在睿昇心中絞擾起來。他在人間奔波,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做了,可他仍有個帳要與這世界清算,他吶喊他掙扎,他不需要一切善意同情,一切會導致妥協(xié)的東西他都不需要,他是著了火的天空,這世界奪走了他所有的晚霞。

      睿昇愈想愈是沉淪,一時郁結(jié)于心,難以紓解,便潦草扣開了領(lǐng)間的束縛,打斷了侍從官的報備道:“禾雀花開,清明將至,記得提前打點好祭奠的用度,過些日子給老太太送去?!?/p>

      那侍從官卻躊躇了起來:“司令放心,祭奠的用度早已備好,只是還有一事......”

      吳睿昇不耐煩道:“有事便講,你何時也變得這樣磨磨唧唧?”

      那侍從官道:“前日夜里,四姨太歿了,今早收到六小姐來信,說是想問司令撥一筆款子辦喪事?!?/p>

      吳睿昇頓時怒不可遏,皮靴重重踹了空著的前座一腳,座背上的羊皮座套應(yīng)聲留下了半只灰色的鞋掌印子,他恨恨道:“活著要爭要搶,死了還來要錢!”

      侍從官斂頭不語,司機也嚇了一跳,怯懦的從后視鏡中瞄了一眼,只見吳睿昇從口袋摸出一只雪茄銀盒,隨意拈出一只,那侍從官見狀忙掏出火機燃火,吳睿昇蹙著眉頭,將雪茄尾部在火上炙烤了一會兒,還未旋轉(zhuǎn)幾轉(zhuǎn),那雪茄末端便已燒的焦黑發(fā)亮,吳睿昇緩緩吐出一口煙霧,神色才舒緩不少:“給六小姐回封信,就說軍中財政吃緊,要用錢辦喪事,便請六小姐戒了鴉片罷。”

      侍從官忙點頭應(yīng)是,又試探的向吳睿昇道:“司令,那季小姐的來歷我已查探清楚,不知您還有何吩咐?”吳睿昇沉默的吸著雪茄,接過侍從官遞過的一封牛皮紙袋,袋中裝著幾頁信紙,還有一張三寸大的黑白小照,照中人穿著女學生常見的半高領(lǐng)中式小褂配西式百褶裙,一雙眸子清麗如水,溫婉含笑。吳睿昇看著照中的季媮西,竟愣愣出了神,他想到林之衡看季媮西的眼神,那眼神他隱隱只覺似曾相識,可怎樣也記不得究竟在哪里見過,一陣左思右想才終于記起,那眼神他確實曾見過的,在從前的他自己眼中。

      十六歲的吳睿昇還遠未滿足讀軍校的年紀,可他發(fā)瘋樣的用功,盼著被破格錄入,只因住讀在學校便可逃脫掉那可怖的家庭。當時父親的勢力在北地自成一派,簇擁者眾,可父親的野心不止于此,為了得到南方望族的支持,父親娶了時年十五歲的母親做正房太太,伺候睿昇的老嬤嬤們都說母親命里旺夫,自母親嫁入,父親便一路青云直上,如日中天,可母親的日子卻愈發(fā)不好過,母親過門時父親已有兩房側(cè)室,之后又陸續(xù)娶了五房姨太太,他看著母親一日日的蹉跎,暗暗恨毒了父親。

      雖為正房嫡子,可吳睿昇并不是父親最看重的兒子,待到父親最寵愛的四姨太也生了兒子,這境況便更加艱難了起來,就連幼小的六妹妹也會在飯桌上學舌:“爹爹不喜歡大哥,只喜歡我弟弟,因為爹爹最喜歡我娘親”。夾在父親的七房姨太太和她們的眾多兒女間,睿昇常常覺得喘不過氣。

      吳家所在的北地臨近晚清條約里劃給東洋的通商口岸,便時常有東洋商人與之往來,一日吳睿昇陪同父親赴宴,宴會中有一東洋商人也攜了家眷出席,聽聞吳家聲勢,那東洋商人見到吳家一行便急來上前招呼。那東洋商人名曰池田輝,膝下兩女也都帶了來。

      睿昇本對這次的宴會十分反感,聽著父親談笑風生,吳睿昇更覺無趣,正百無聊賴間,那池田先生轉(zhuǎn)身向父親介紹他的兩位女兒,個高的是池田家的長女百惠,細長的丹鳳眼喏喏垂著,看似有些無神,睿昇看著她木訥的行了東洋式的見面禮,稍矮些的是次女池田千雪,生的一副鵝蛋臉,眼睛扁圓的,較其長姐還機靈些,不知怎的,她低頭的瞬間竟向睿昇一笑,像詩一樣的美好,那是種水蓮花般不勝涼風的嬌羞。從小在眾多兄弟姐妹的涼薄中長大的睿昇,第一次看到如此的微笑,如此少女式的純粹的微笑,一時間吳睿昇竟有些措手不及。

      就是這樣簡單的相逢。

      池田一家在北地常住了下來,千雪進了當?shù)氐慕虝W堂,閑暇時睿昇自告奮勇為她補習中文,日子一天天過去,千雪的中文一日日好起來,同睿昇也變得愈發(fā)相熟,千雪最初照著東洋的習慣稱睿昇為“ごくん(吳君)”,但睿昇自覺“吳”字用東洋語發(fā)音實在難聽,千雪便改稱睿昇為“えいくん(睿君)”。

      一次睿昇約同千雪去郊外賞花,但一路上兩人只顧說話,遠比賞花更要緊,歸途時在街邊鋪子里吃蕓豆卷和蓮子糕,千雪之前從未吃過中國的點心,每嘗一只都大為驚喜,睿昇拿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寫 “千雪”,千雪見了也蘸了茶水寫自己的平假名 “ちゆき”,她又教他“你好”是 “こんにちは”,“我” 是 “わたし”,“喜歡” 是 “すき”。

      睿昇學過東洋語,東洋人來了多久,他就學了多久,但此時他偏著頭看著桌上海米般的茶水字,看著千雪開心的認真寫字的模樣,他根本不忍打斷。吃過點心,睿昇又特意打包了兩份給千雪帶回去,兩人喁喁慢行,長長的小街上,即將下落的日頭很暖,千雪走的微微出汗,她穿的鵝黃水綠衫裙散發(fā)著日曬和花的氣息,睿昇只覺移不開自己的目光。

      隨后來了春天,古時六朝人詩曰:“春從何處來,拂水復驚梅。”古人雖定下立春是春天到來的日子,可也疑惑著,草還是黃的,卻不知何時竟有了青意,水色也難辨春時,可水面風起,驚起落梅,卻分明是春天了。這仿佛是紅樓夢里寶玉問黛玉道:“是幾時接了梁鴻案?”也仿佛是睿昇與千雪之間的事,究竟是幾時起的愛慕?如此難辨,又如此分明。

      一年冬天初雪來的極早,千雪起了興致跳舞,特地穿起和服給睿昇看。睿昇最愛看千雪穿和服,千雪平時愛穿西式衫裙,有事則穿和服。東洋的和服美在外面,秀在里面,一穿一脫都別具風韻,更婉妙的是那圖案的調(diào)和。東洋花布,往往一件就是一整幅圖畫,搭嵌著復雜又艷秘的色彩,十分引人注目。

      睿昇曾陪千雪去過新開的布料店子,千雪喜歡一種絲質(zhì)的東洋料子,大多是淡藕荷色和淡湖水色,走動起來閃著水光似的波紋,而睿昇更喜歡瑰麗些的圖案,他替千雪挑的往往是些叫不出名來的混合色,有一匹料子看起來奶綠的,上面飄著浮萍和斷梗的紫白的丁香,還有一匹暗色綢,偏梅紅的,上面繡著巴掌大的粉紅櫻花。

      這日千雪穿的和服是她最心愛的一件,襯里是瀲滟的桃紅,外面一件卻是銀繡暗花織襦袢,廣袖大帶,一層一層紛繁疊覆,年輕的千雪赤著足踏在薄薄的雪地中央,朱顏含笑,起舞翩遷,宛如振翅之蝶。睿昇只覺滿心都是喜悅,千雪舞的生澀,但在睿昇看來,生澀亦是好的,因著她的舞里藏著她的人,一曲舞畢,睿昇連連贊嘆:“美哉美哉,勝似雪中仙子?!?/p>

      千雪卻不言語,眼睛里都是笑,微微低頭,像新娘垂旒的嬌美。

      睿昇望著千雪怔怔然道:“非關(guān)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千雪抬了頭,一臉不解,睜大了眼睛道:“どういう意味ですか?”(這句話什么意思呢?)

      睿昇反倒笑了,拉過她的雙手握在掌心:“不是偏愛你輕靈的模樣,而是愛你純美晶瑩,高潔無依,不似人間富貴花。”

      千雪似懂非懂,可看到睿昇笑著,她也不禁笑了。

      睿昇還記得,那次隨父親南下辦事,因事情辦得順利,定下提前返程,睿昇急急寫信給千雪,卻臨動身前都未接到回信,睿昇以為是信去的遲了,卻沒想到,火車剛剛進站,就看到月臺上的千雪,她穿著件家常的桃粉和服,下擺繡著淡白的花瓣,清晨的冷霧還未散去,她披著的梅紅圍巾,仿佛霞帔。因信寫的匆忙,睿昇并未寫明火車到站的時候,千雪擔心錯過睿昇,早早便在月臺等著,待到睿昇看到她時,她已在那里等了兩個鐘頭。清晨釀雪的陰天,烏朦朦的,睿昇見著驛前接他的千雪,兩人也不多話,彼此只覺得親近。

      千雪道:“御帰りおかえり?!保g迎回來)

      睿昇答:“見到你,我哪里都不想去了?!?/p>

      千雪笑道:“又是傻話,難道你可以永不離開我嗎?”

      睿昇笑答:“等你嫁給我,我當然可以永不離開你了,要是你想家了,我便陪你回東洋去?!?/p>

      千雪低頭,悄聲道:“睿君,你是世上最好的。”

      那一刻,睿昇心里是打定主意的,他暗下決心要娶千雪,他和父親可不一樣,他要給千雪世間女子向往的所有幸福。

      然而未等睿昇提親,千雪便病起來,病得很厲害,請了大夫來看,說是猩紅熱,治不好了。睿昇前去探望,迎出來的是千雪的母親,那是個典型的東洋婦人,穿著鑲邊暗花和服,面貌安詳嫻靜,只是眼眶微紅,似是剛剛哭過。她同睿昇說話時略微躬著身,她的中文并不好,支支吾吾說不出來,但好在睿昇是了解了的,千雪母親傳達的只一個意思,千雪不愿見他,她不愿他見到她最后的模樣。不過幾日,千雪逝世,池田先生中年喪女,犯了舊病,攜了妻女回去東洋,同睿昇再未謀面。

      之后幾年,消沉中成長起來的睿昇從軍校畢了業(yè),協(xié)助父親處理軍中事務(wù),父親的身體每況愈下,不久便溘然長逝,睿昇狠下心腸,一番惡斗下來,結(jié)束了幾條擋路的性命,踩著鮮血搶得了父親的軍權(quán),在現(xiàn)在的吳睿昇看來,從前的自己柔情得可怕,他要把他埋葬起來。

      不多久車子便開到了省城,吳睿昇只覺疲憊,大步跨進書房,卻見桌上斜攤著一本英文小冊子,冊中印著紫羅蘭色的花體標題CAT(貓)。吳睿昇這才想起,這是幾日前同新當紅的電影明星秦慕吃飯時,秦小姐推薦給他的讀物,西方人慣稱女人為貓,而這本冊子正是專門評論女人的,冊中與女人有關(guān)的雋語散見各處,任是哪一位看過想必都有幾句話要說,因此近來這冊子正紅的發(fā)熱。吳睿昇閑手翻了幾頁,便看到冊中一句:“一個男子真正動了感情的時候,他的愛較女子的偉大的多”。

      吳睿昇自認,對千雪,他是付了滿心的情感,千雪逝后,他也曾認為,終其一生都不會再對其他女子產(chǎn)生類似的情懷。最初遇見嘉臻時,他雖也有過無奈的掙扎,然而,還是沒能將所有對嘉臻的情感歸結(jié)為簡單的憐惜。之后又有了丹朱,娶了丹朱不多久,他便對丹朱的颯爽明麗又生了興趣,雖是應(yīng)母親喜好定下的媒妁之約,但他同千雪未能了卻的種種遺憾,在同丹朱的婚姻里得到了安慰,對丹朱,便也有了真的情感。

      吳睿昇暗想,這便是愛之于男子的偉大之處,在他看來,世間男子的真情,同女子不甚相似,男子的真情雖也可以一生一世,卻豁達開闊的多。

      吳睿昇思索間,侍從官匆匆步入廳堂,吳睿昇應(yīng)聲抬頭道:“什么事?”

      侍從官回道:“林先生已派人置備行李,定下三日后啟程赴南都。”

      吳睿昇蹙起眉頭,鼻息微重,左手輕輕捻弄著翡翠扳指。

      沉默間,那侍從官又道:“司令,如今他就在我們府上,何不就此借機控制住他,若此番錯過,恐時機不再?!?/p>

      吳睿昇眉頭深鎖,低聲道:“現(xiàn)下還不好同他撕破臉,我們還有多方受他牽制,再說了,他若是在我們府上出事,消息走漏出去,不是招來更多麻煩?!?/p>

      說罷他舉起那冊子又看了幾許, 他暗自想著,自古繁禮君子,不厭忠信,戰(zhàn)陣之間,不厭詐偽,他雖為一介武夫,但對林之衡那樣的權(quán)謀相士,也并非全全束手無策,畢竟血肉之軀,并非完人。頃刻間他扯出了個釋然的笑:“時機,會有更好的?!?/p>

      看到侍從官一臉不明所以,吳睿昇又笑道:“去請何小姐來一趟。”

      侍從官也未再多問,應(yīng)聲稱是后便匆匆離去。

      吳睿昇點起一只雪茄,隨手打開桌邊小屜,那屜中躺著一枚小照,照中女子一襲藍布學生裙,長發(fā)梳起,一雙眸子嬌美秀麗,倒是同媮西有幾分相似,吳睿昇吐出一口煙霧,將那小照翻過置于桌面,只見那照片背面一行清麗小楷:“緣何嘉期,朝暮臻臻?!?/p>

      第八章 晗有靈犀知心意

      這日傍晚又淋漓下起了雨,一盞茶的功夫前,林之衡身邊的侍從官為媮西送來一只朱漆燙金皮箱,媮西開箱一瞧,箱中竟是她落在西山小筑的一些物件,媮西隨手翻著,心里兀自思量。她嘗試寄了信去南都,怕是楚義得不著她的消息再返頭回到香港去,她又試著向辰子楓打探楚義的消息,可這段日子諸事皆忙,她也難得見子楓一面。媮西驀然嘆息,不知楚義現(xiàn)下究竟如何,不知香港時局可有好些,也不知學校何時才能復課,心緒煩雜間,想到過兩日便要隨之衡去南都,這一走,要再回香港又不定何年何月了。

      媮西又徒然想起被流彈轟擊的校舍,那些從北平隨身帶過來的物品想必早已粉身碎骨,別的倒不要緊,媮西只想起祖父那件大氅,那是祖父留給她唯一的東西,境況最艱難的時候,媮西也未曾舍得將它押掉,卻不料竟這樣被戰(zhàn)火奪了過去,想到此處,媮西隱隱便要落淚,一轉(zhuǎn)首,卻倏忽看見那只碎花串珠小包,媮西不禁打開里側(cè)夾層,沒想到竟真的摸出了那張泛黃的剪報,望著那報上的黑衣公子輕挽著他身旁的新娘,百合嬌媚,人亦成雙,媮西驀地起了心酸。

      怔忪間,竟未發(fā)覺有人走了進來,媮西突然聽得之衡柔聲問道:“在看什么,這樣出神?”

      媮西正要將那枚剪報藏進箱內(nèi),可之衡早已瞧見,他輕輕從媮西手中拿過剪報,又將一只長方的織錦盒子放于桌上,低聲道:“我為你買了幾件替換的衣衫,這小地方無甚講究,你暫且穿穿,過兩日路上也用的著?!?/p>

      媮西一陣躊躇,不知如何是好:“林哥哥......”

      之衡蹙了眉頭,一把將那報紙揉了一團,攥于拳內(nèi),沉聲道:“有些事我對不起你,媮西,你可會怨我?”

      媮西一時情急,捏住之衡衣角,說道:“從前我不懂你的苦衷,一直錯怪著你,可現(xiàn)在,我都了解了,又怎會怨你?”

      之衡望住媮西,心緒百轉(zhuǎn)千回:“媮西......”

      媮西也望向之衡:“今后你不必再一個人受委屈了,好歹有我同你一起?!?/p>

      之衡不語,抬手將媮西散落鬢間的碎發(fā)掖回耳后,手指在媮西頰畔流連。

      兩人都隱有淚光,默然相望,一時無語。

      媮西努力壓下心間感傷,驀地想起香蘭午間送來的梨子,她轉(zhuǎn)頭一瞧,果然窗前的五斗櫥上擱著一只水青竹籃,里頭盛了幾只雪花梨,媮西握住之衡的手,唇畔有淡淡的笑:“你想不想吃梨子,我削給你吃好不好?”

      之衡答道:“好?!?/p>

      媮西削著梨,之衡便坐在對面望著她,忽然他道:“媮西?!?/p>

      媮西微笑著答:“嗯?”

      之衡又道:“媮西?!?/p>

      他眼底有暗暗的柔情,仿佛有什么話說不出口。

      媮西反倒把頭低了低,專心削著梨,笑著答:“嗯?”

      之衡再道:“媮西。”

      媮西一下子笑起來:“你怎么了?”

      之衡伸出雙手去握媮西的手:“沒什么,就是想叫叫你,看著你明明就在我身邊,我卻覺得像夢一般。”

      媮西不由得心頭一陣感慨,反手握緊了之衡的手:“林哥哥,我真的就在你身邊?!?/p>

      之衡低頭道:“其實我在背地里常常這樣叫你,不過你聽不見就是了?!?/p>

      媮西把一片削好了的梨子遞予之衡,柔聲道:“你嘗一塊,看好不好吃?”

      之衡嘗過,對媮西道:“好吃?!彼衷诶孀恿硪幻媲邢乱黄o媮西:“你也嘗嘗。”

      媮西卻扭頭道:“我不吃?!?/p>

      之衡不解:“真的很甜,就嘗一口?!?/p>

      媮西反倒笑了:“我不吃,你吃罷?!?/p>

      之衡笑道:“干什么這樣堅決?”

      媮西微笑著,面頰泛了淡淡薄紅,柔聲道:“因為......不可以分——梨。”

      之衡默默微笑著,他看著她。

      媮西用指尖撥著桌上蜿蜒的梨皮,也默默不語。

      之衡起身繞過桌子,他輕攬媮西入懷,柔聲鄭重道:“生與死與別離,不管是否真的難以改變,我仍偏要說,我要這一生一世都同你一起,哪怕我終究做不了主,我還是要拼盡全力,媮西,你信我嗎?”

      媮西側(cè)靠在之衡肩頭,她輕聲道:“我相信?!?/p>

      三日匆匆即過,之衡又添置了些媮西傷后必需的藥物,便到了時候要啟程南都了。香港淪陷,臨近的海路也受了限制,之衡托子楓辦妥了鐵路車票,決意攜媮西乘火車北上。之衡身份特殊,子楓著意安排了一隊近侍便衣保護于之衡左右,以備路上不測。笠日午間,火車發(fā)出一聲悠長的笛聲,在隆隆的轟鳴聲中緩緩駛?cè)牖洊|小鎮(zhèn),淡白的蒸汽彌散開來,令媮西霎時有些恍惚,自從和之衡重逢,一切的一切都真實的仿佛不真實,媮西有著難以名狀的慨然,曾經(jīng)柔腸百轉(zhuǎn)的愛而不得,曾經(jīng)悵然若失的緣淺情深,如今卻牢牢握在她的掌心之中,于她只有不至一步的距離,媮西常常忐忑,為這所有事情的過于順遂而感到不安,然而在不安之外,巨大的幸福卻更使她迷失。

      之衡看到媮西嘴角默默的笑意,不禁悄聲問道:“在想什么?”

      媮西看向之衡:“只要你在,我便開心?!?/p>

      之衡握住媮西的手,無奈的搖頭卻滿眼都是笑意,他低聲道:“瞧你,又在說傻話了。”

      媮西也淡淡笑了,她挽住之衡臂彎向站臺走去。因著媮西傷后虛弱,仍需靜養(yǎng),之衡便單獨包下一間車廂,以求方便照顧媮西?;疖嚱?jīng)行了兩日,于第三日清晨抵達南都。作為政府新都,南都的軍事巡防歷來嚴密,媮西從車窗看去,只見站臺上的巡兵衛(wèi)隊密密麻麻,不知是不是子楓的安排,巡防崗哨星羅密布,那些衛(wèi)兵看來都軍容整肅。想是剛剛下過雨,站臺的地面泛著濕答答的水氣,外面顯然是有些陰涼,媮西輕輕在窗上哈氣,又在哈氣凝結(jié)的霧面上用手指劃出淺淺的笑臉,被之衡看到又笑她孩子氣。

      火車漸漸停穩(wěn),之衡卻并未急著起身,待到列車其他乘客無一例外全部下車之后,之衡才起身整理車廂上的隨身用物,便衣的近侍們先行下車,確認一切無礙后,子楓便隨之衡媮西一同走下車廂。這時,子楓安排的接駁車子早已到位多時,念及媮西車旅疲憊,兼之稍許頭暈腦熱,之衡同子楓低聲囑咐了幾句,便攜了媮西先坐上車子離去。

      同香港的溫熱截然相反,南都的氣溫早已轉(zhuǎn)涼,黑色的納什汽車里,座位上已鋪了厚厚的開司米毛毯,司機不經(jīng)意的從后視鏡中望了幾眼,只見媮西閉目依偎在之衡肩頭小憩,之衡左臂輕輕環(huán)抱媮西,右手被媮西緊握著,他的羊絨大衣斜斜覆在她的肩頭,兩人就這樣相偎相依,即使無話,亦是很好。

      車子走了些許時候,道路漸漸窄了起來,坡度也微微高了,似乎是在上山,不多久便轉(zhuǎn)入了一處院落,院門設(shè)有崗哨,一見了之衡的車,立即立正上槍行禮,鐵質(zhì)鏤花的雙扇大門徐徐開了,車子緩緩駛?cè)?,媮西這才稍稍醒轉(zhuǎn)了來,抬眼望去,道路蜿蜒,曲徑通幽,四旁都是些墨綠的喬木,在南都冬日微涼的日光下,枝椏間隱約的淡紅花瓣映著樹木的斑駁脈絡(luò),令媮西驀地起了興致:“林哥哥,我看那淡紅小花很是眼熟,這是片梅子林罷?”

      之衡驀然起了笑意,眼角眉梢盡是溫柔:“等再過幾月,我便能親手摘梅子冰給你嘗?!?/p>

      未等媮西回答,車子便停在了門前,舊式的西洋宅邸,門前早已候了幾位傭人,待之衡扶媮西下車,一位梳著發(fā)髻,較長年紀的女傭便走上前來:“少爺可算回來了?!?/p>

      之衡微笑道:“姆媽,辛苦你了,你最近可好?”

      姆媽道:“難為少爺記掛,我哪有什么不好呢,這里都已按少爺?shù)姆愿啦贾煤昧?,請少爺快進屋歇息罷。

      說罷那姆媽一邊微笑著打量媮西,一邊連連點頭:“這位小姐便是少爺口中的季家小姐罷?!?/p>

      之衡一面點頭笑道:“姆媽好眼力,這便是媮西了?!币幻嬗謱佄鞯吐暤溃骸斑@位是常姆媽,從小照看我的,我特意安排她過來照顧你,這樣我也更放心些?!?/p>

      媮西也微笑道:“常姆媽。”

      常姆媽一副長圓臉盤,笑起來更顯慈眉善目:“噯,噯,原來是這樣水靈的小姐,難怪是少爺心尖兒上的人?!?/p>

      媮西聽的紅了臉頰,之衡握過媮西的手笑道:“姆媽,瞧您說的,她臉皮薄,聽不得這些?!?/p>

      常姆媽也笑了:“噯,瞧我這嘴,人老了,說話總不過頭腦,少爺快請季小姐進來罷,我這就去備茶?!?/p>

      之衡笑著點點頭,姆媽這才轉(zhuǎn)身進屋子去。

      媮西卻未著急歇息,抬頭望著庭院里郁郁蔥蔥的梅子樹,似是有話卻不知從何開口。

      之衡看出媮西疑惑,輕聲道:“還記得那年冬天,在北平,我離開后,分外想你,于是我每想你時,便來這里移種一株梅樹,想著將來接你住進這里的樣子,我便也開心起來,沒想到竟真的做到了,看著你站在這里,我真的太開心了?!?/p>

      媮西心中感慨十分,一時心緒百轉(zhuǎn),不知如何作答,倒是之衡微笑道:“外面有些涼了,進屋來瞧瞧可好?”

      媮西便隨之衡進了屋門,便是一間四方的客室,客室不大,照著日常樣式擺了套桃花心木桌椅,桌角的霽紅花瓶里斜斜插了幾只帶著露水的梅子花,翡翠綠的窗簾布被銀鉤挽著,陽光縷縷浸了來,在空氣里也能聞到淡然的清香。媮西又從左手邊的樓梯踏上來,這品字式的上下樓,上面一層單獨留出了一間給之衡自住,剩下的兩間打通后改成了個兩進大屋??坷飩?cè)的做了媮西的臥房,媮西看著臥室里的種種,那桌角的錫蠟臺,榻床上的彩綢墊子,北平樣的紅藍小地毯,宮燈式的字紙簍,秀氣的紅木雕花小書柜里還裝著簇新的《廣陵潮》同《紅樓夢》,只覺一切似是倒流了一般,望著與季府西苑近乎相同的布置,一時間,媮西百感交集,只挽著之衡的手卻說不出話。

      之衡望著媮西,輕聲道:“我記得你曾在信上說,老太爺去后,你便失掉了家,那時我沒能趕去,令你受了委屈,我一直耿耿于懷,現(xiàn)在終于能為你做些事了,你想念西苑,這里便是西苑,你愛吃冰梅子,這里有滿園梅樹,你失掉了家,我愿給你一個家,媮西,我只怕遲了。”

      媮西將頭靠向之衡肩膀:“林哥哥,謝謝你?!?/p>

      之衡輕撫媮西發(fā)鬢,輕聲道:“我想把最好的,都給你?!?/p>

      壁櫥上的自鳴鐘叮當了幾聲,樓梯間便輕輕起了嗒嗒的腳步聲,那腳步聲輕輕巧巧的,像是個裹了腳的婦人,之衡對媮西笑道:“我聽得出這聲音,是姆媽來叫咱們吃飯了?!?/p>

      之衡話音剛落,就有敲門聲響起,常媽在門外道:“少爺,飯備好了,是現(xiàn)在開還是歇一會子再開?”

      之衡一邊笑答:“這就開罷,我們這就下去了?!币贿厡佄鞫Z:“你瞧,我說的一點不錯罷?!?/p>

      媮西想到從前張媽的腳步聲,不覺也暗自笑著點頭。

      客室左側(cè)是個長方的飯廳,照著西洋的習慣,方桌上也鋪了珍珠白的桌布,四周垂著細細的流蘇,使得媮西不由想起了從前常用的白緞子小荷包,夏日里,裝上滿滿的丁香花末,帶在身旁便有陣陣芬芳。餐桌上已擺好了碗筷,之衡入座后只覺口渴,常媽便趕忙斟好了茶遞送過來,之衡喝茶前總愛卷卷袖口,本是個極尋常的動作,可如今媮西看來,卻不禁怔忪了下,隱隱望去,竟有些熟悉的刺目,想來是的,原是楚義也有相似的習慣,到底一門兄弟,眉目里帶了三分,舉止上卻藏了四分。

      媮西倏忽又一個想法攀上來,她還記掛他,她還想著他,她重視他的每一個繁枝細節(jié),她擔憂他的安危,她掛念他的傷勢,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竟成了她眼底的影子,這是她本能的記憶,還是情不自禁的,忘不了?這念頭令媮西不禁打了個寒顫,她好想問明白自己,只是,她又能說得清嗎?她自己都無法自覺。

      媮西不由問之衡道:“林哥哥,你可有歐陽楚義的消息?”

      之衡眉梢微挑:“怎么突然問起他來?”

      媮西自知唐突了,可既話已出口,索性說個明白也好:“林哥哥,你也曉得,要是沒有他護我避在西灣,你也不會找到我,是不是?”

      之衡端起瓷杯,輕呷了小口:“他......同你很好嗎?”

      媮西卻握住之衡的手,認真道:“是的,我同他很好,而如今,我們不止很好,我對他更是感激,感激他曾助我于水火,也因著他的相助,才換來你我的重逢,林哥哥,你懂我的,對不對?”

      之衡輕輕抿了抿嘴角:“我已接到報信,南山早已平安回了南都,但前幾日他隨楚夫人北上了,咱們回來的稍晚,我也還未見到他,不過他的安危,是不用勞心的了?!?/p>

      媮西聽罷,只覺那心中搖曳已久的巨石終于落地,連呼吸都安穩(wěn)起來。

      媮西本還想再追問幾句,但看之衡好似不愿再談,剩下的話便也暫且先咽了回去。

      下人們已開始陸續(xù)上菜了,伺候在旁的女傭正捧了茶來遞與媮西,那女傭臉黃黃的,梳了個服服貼貼的尾髻,一身衣服雖是整潔卻很鄉(xiāng)氣,她一口蘇北官話,懦懦道:“二太太,請喝茶。”

      媮西還未反應(yīng)過來,只聽一聲脆響,之衡手里的瓷杯早已在地上碎裂開來,之衡的臉色陰沉著:“這樣簡單的小事都伺候不來,便不必來了,姆媽,煩請你帶她出去,給了這個月薪水。”

      那女傭手足失措,一臉驚慌,口舌也笨拙起來:“少爺,我不是......”

      她話還未說完,常姆媽正端了火腿粥進來,一看事情樣子,便急急扯著她出了飯廳。

      媮西從未見過之衡這番言辭,頗有不解道:“林哥哥,你何必這樣呢,她只是不了解,將我當做了...當做了......”。

      話至此處,媮西自己也哽住了,是啊,當做了什么呢,無非是小公館里的姨太太么。

      常媽這時走了回來,陪著笑臉道:“那阿雁是前天剛從鄉(xiāng)下來的,本不該她來伺候,我這一時注意不到就讓她惹了亂子,少爺稍稍氣,我已打發(fā)了她了?!?/p>

      之衡不語。

      常媽又道:“少爺不值得跟那鄉(xiāng)下婆子置氣,今天是常媽的不是,趕明兒給少爺包雞仔餅吃可好?季小姐您說是不是?”

      媮西也忙道:“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林哥哥,別這樣......"

      之衡嘆下氣來,望住媮西,神色卻略帶歉疚:“是我的不是,剛來就讓你受了委屈?!?/p>

      媮西急道:“沒有的事,你不要多想?!闭f罷便夾了菜予之衡道:“快吃罷,你一路照顧我,自己累了這么久,一定要多吃點?!?/p>

      媮西又吃了一勺火腿粥,不禁大贊:“常媽,這粥真是不錯,又香又糯?!庇猪槑а埏L一掃之衡,微笑道:“誰不嘗嘗可是虧大了?!?/p>

      常媽也連忙道:“小姐喜歡就好,要是喜歡吃粥,下次再多換幾個花樣煮給小姐嘗鮮?!?/p>

      媮西言笑晏晏,順而盛了小碗遞予之衡:“常媽真是費心了,林哥哥,你也嘗嘗。”

      之衡聞言微微笑了,配著媮西夾來的菜,大大吃了幾口。

      用過了飯,之衡便有事需要外出,媮西自己歇在房中,躺在溫軟的床被間,連日的疲乏才驀地潮水樣涌了過來,媮西沉沉睡了些許時候,醒轉(zhuǎn)來時只覺口渴,剛走到外間想斟杯水喝,卻不想聽到走廊間吶喏傳來幾聲談話。聽聲音像是常媽在教訓幾個下人。

      “少爺不是說過,這里只擺梅子花,你怎么又插了百合來。”

      “我......我上街買菜時看到這百合開的極好,便帶了兩枝回來,對不住常媽,我下次決不會了!”

      “諒你今天頭一回,日后可要當心點伺候。”

      “我曉得了,謝謝常媽?!?/p>

      “利索點把這花兒換了,要是換少爺不小心看到,我也保不了你了?!?/p>

      “噯,噯,我曉得了......”

      常媽說罷便下樓去了。

      待聽得常媽的腳步走遠了, 幾個伺候的下人又嚼了起來。

      一個竊竊的聲音道:“哎,這位季小姐怎么架子比長煦路那位少奶奶都來的足,你看剛才伺候茶水的阿雁,只不過喊了聲二太太,少爺就當場變了臉,下午就讓阿雁卷鋪蓋走路了,要是哪天讓咱們少爺聽見了誰喊她勞什子姨奶奶,可能小命都保不住了罷。”

      另一個聲音附和道:“是的呀,說起少爺對這位小姐可當真沒話說,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寶貝的跟眼珠子似的,連禮法也不要了,直把她當正房太太,也不替長煦路那位想想,唉?!?/p>

      “這話你也敢說,沒聽見常媽剛才教訓么,小心被人聽了去,你還要不要這個飯碗,你家里的弟弟妹妹還指不指望你吃飯?”

      又一個聲音弱弱道:“就是就是,你還是少說兩句罷?!?/p>

      那聲音又道:“你亂多什么嘴,要我說,你就是老實,別說這正主都歇下了,就算還沒歇下,隔著這么一間外廂房,哪里就叫人聽去了,我只是奇怪,要說西苑這位也沒看出有什么厲害手腕兒,怎么就能把少爺籠絡(luò)的這么貼實?”

      “人家的手腕兒還能讓你曉得,她沒兩下子,能讓少爺把她當心尖兒似的供著?”

      “可我覺得這位季小姐看起來到?jīng)]那么多心眼子,你看她說話和和氣氣的,一副女學生模樣,哪有那么多花花腸子?你們快別嚼舌根子了,趕緊散了,干活去?!?/p>

      那幾人這才作罷,自顧自去了。

      可媮西仍怔怔立了半餉,只覺心間似灌鉛一般,之前她只顧沉浸在同之衡的重逢之中,卻不知何時模糊了這個事實,不管媮西愿不愿得,他的身邊都早已多了另一個人。媮西默默走下樓梯,客室的空氣里有著微微的日光和纖塵,將落的太陽有著泛紅的光暈,灑在圓桌的一角,將桌上紛亂攤開的碗碟粉面都隱隱染了橘色,而坐在桌后的之衡,正雙手細致的包著水餃,從媮西看來,他的側(cè)臉有著極流麗的線條,尤其是那挺直的高高的鼻梁,因?qū)W⒃谑虑樯隙鲂┖挂?,那認真的表情竟有些孩子氣。

      媮西不禁輕輕笑出了聲,之衡聞聲抬頭,見是媮西,便溫潤笑道:“原來是聞到香味的饞貓來了?!?/p>

      媮西慢慢走至之衡身旁:“你幾時回來的?”

      之衡道:“事情完了便趕了回來,看你還在睡著,我就沒擾你?!?/p>

      媮西在之衡身側(cè)坐下:“我都不曉得,你會包水餃?!?/p>

      之衡道:“曉得你愛吃水餃,我怎樣都要會的。”

      看著桌上一排排整齊列著的水餃,媮西不禁想起從前祖父包的水餃,每年將至入秋,祖父總愛在小花房里給媮西包餃子吃。圓白的面團在祖父手中被切成小小面塊,面塊又被揉做薄片,每一只薄片中心放上餡料,然后對折,拇指和食指交替,細細從頭至尾掐出波紋樣的花邊,每一只包好的餃子都整整齊齊列在案扁上,像許許多多干凈剔透的白色小月牙,連竹質(zhì)的蓋簾都有了夜幕的味道。

      那時因著花房里不可起明火,祖父便把包好的餃子端到院子里,支起小爐子,拿小銅鍋煮了,祖父說,煮餃子離不開人,定要有人用長柄匙來回攪動著,只怕餃子皮不留神挨到鍋底被黏住。那時的夕陽下,有銅鍋里沸水跳起的咕嘟聲,有餃皮內(nèi)隱約的菜色青翠,有陣陣清香迎風撲鼻,還有坐在舊竹板凳上的祖父,和他微微前傾的身影,媮西端著張朱紅牛皮小三角凳,坐在太陽曬不到的地方,快樂的等待著,抬起頭來就能望到淺藍色的北國的天。

      待包了一簾水餃后,之衡便自去燒水,洋油爐子燃起火來,小小的藍紫色的火苗發(fā)出噼啪的聲響,不多久便聽見了沸水熟悉的咕嘟聲。媮西望著之衡略微前傾的身影,望著他稍稍挽起的袖口,熱水的蒸汽使他額上冒了淺淺的汗,媮西拿了手帕輕輕替他揩去,之衡回身朝媮西一笑,夕陽的霞光散亂,像流動的金粉覆在之衡的白衫上,窗外一陣風過,枝葉琳瑯,漫山遍野都是春天。

      此情此景,媮西竟隱隱有些釋然,想到自己所求所想,也不過如此這般,想來又有何嘆可嗟?

      之后又過了幾日,之衡愈發(fā)忙碌起來,他雖每日都會過來梅林西苑,可要么來時夜色已深,媮西早已睡下,要么走得太早,媮西還未醒來,好容易遇到一起,卻還未說上幾句,便又來事情要催著之衡走了。這日,為了等之衡回來,媮西熬了大半夜未睡,窩在外間沙發(fā)里,睠睠翻著書頁,突然聽得窗外有汽車聲響,媮西草草披了外衣,連忙跑下樓來,一個轉(zhuǎn)彎,卻和正要上樓的人撞了滿懷,之衡一臉詫異:“這么晚了怎么還沒歇息?”

      媮西見是之衡,心中瞬間欣喜了起來:“幾天沒見著你,聽到你回來,便想來迎迎你?!?/p>

      之衡笑了:“這幾日確實忙了,不過明天好了,我有閑暇,能陪著你一整天?!?/p>

      媮西頓時驚喜起來,連倦意都盡數(shù)褪去:“說話可要算話?!?/p>

      之衡點頭:“一定?!?/p>

      媮西又道:“我這樣一高興,今晚怕是睡不著了?!?/p>

      之衡聽罷思索了下:“既然毫無睡意,不如我?guī)闳タ匆箞鲭娪翱珊?。?/p>

      媮西連連點頭:“這可太好不過,林哥哥,我們現(xiàn)在便去嗎?”

      之衡笑道:“這樣可不行,外面霜寒露重,我陪你上樓拿件大衣罷。”

      媮西盈盈笑了,隨之衡轉(zhuǎn)身上樓。

      更深夜靜,街上寥見行人,車子暗謐的跑在路上,像是潛行的獸,街邊寥寥的燈光反映在之衡的眸子里,隱隱印出媮西的側(cè)影,媮西轉(zhuǎn)頭,倏忽碰上之衡的目光,她低下頭淡淡笑:“在看什么?”

      之衡索性將媮西的手握在自己掌中:“只是很想看著你。”

      媮西佯怒:“那之前幾日怎么連人也不露一面。”

      之衡輕笑道:“這便是胡說了,我明明每日都有見你,又怎是一面不露?!?/p>

      媮西哼了一聲:“也不知是誰在胡說,我明明已有兩日未見到你,你又怎能每日都見我?!?/p>

      之衡卻笑起來:“不知是哪只小懶貓,睡起來連我去瞧她都不曉得?!?/p>

      媮西怔然瞪圓了眼睛,驚訝道:“你每日都有過來?”

      之衡點頭:“我每日都去看你?!?/p>

      媮西心頭起了小小的喜悅,轉(zhuǎn)而又生了小小的黯然:“原是我錯怪了你,我怎么像是總要錯怪你似的?!?/p>

      之衡輕輕撫了撫媮西發(fā)鬢:“又說傻話了?!?/p>

      媮西低聲道:“林哥哥,雖只兩天未見你,我卻總覺像過了許久,你說我是不是愈發(fā)糊涂了?!?/p>

      之衡也低聲道:“我雖每日都能見你,卻也總覺,每次見你都同上次隔了許久?!?/p>

      車子開出不久,媮西便遠遠望見暖暖一地的乳黃光暈,這家戲院是幢三層高的小樓,迎面高高豎著上映電影的五彩廣告牌,旋轉(zhuǎn)門口一邊簇擁著兩盆棕櫚盆栽,一進門地下也是淡乳黃的,整個地方像一支黃色玻璃杯放大了千萬倍,特別有那樣一種異樣的幻麗潔凈。

      夜場的電影循環(huán)演著,穿堂里空蕩蕩的,售票處亮著小燈,賣票的中年男人歪扭在椅背上,倦倦打著瞌睡,之衡連問幾聲才把那人叫醒,拿了票子進去影廳,之衡帶著媮西揀了座位坐下,紅色的靠背圓座子,一坐下去軟綿綿的,似是坐在棉花團上。夜場的人不多,偌大一個放映廳,只稀稀落落坐了兩三人,偶爾能聽到幾聲唏唏噓噓,那是旁人悄聲的低語。

      紫紅的絨幕一剖兩半,徐徐向兩邊拉開,光線漸漸暗淡,生離死別的外國電影,在銀幕上轟轟烈烈的演著,看到主人公訣別,一人說:“從今往后,我就停在這里,每見到海便想起你?!绷硪蝗苏f:“何必如此,你還這樣年輕,你的路還遠?!蹦侨嘶氐溃骸澳贻p么,不要緊,你走以后,我很快要老的?!?/p>

      在這一方小小幕布上,重現(xiàn)的那些,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無非如此,不過如此。媮西怔怔坐在黑暗里,欲語淚先流,想到這動蕩的年代,人命亦如紙薄,心之所至,身之所至,往往由不得自己,媮西不禁側(cè)過頭去望之衡,卻瞧見他閉著雙眼,眉頭微蹙,竟是盹著了。光影閃動中,他的睫毛似乎微微簌著,媮西輕靠在之衡肩頭,挽住他的手,如果時光可以停留,她是愿意的,就停著這里,再不走了,就這樣守著他,老也不要緊。

      片子終了,放映廳里倏忽亮起來,像密封的匣子摔破了蓋頭,猛地滲進光來,之衡被燈光刺了眼,懵然醒轉(zhuǎn)來,才意識到自己睡熟了,不禁笑道:“我怎的竟盹著了,可惜了這一張票,你應(yīng)當叫醒我的。”

      媮西也笑:“看你乏成那樣,好容易歇一會子,我也不好叫你起來,可話又說回來,說好的要帶別人看電影,卻反倒自己睡起來,這是不是該罰?”

      之衡忙作出惶恐的樣子笑道:“確實該罰,夫人怎樣說,便怎樣罰罷。”

      媮西扭轉(zhuǎn)頭去:“林哥哥,你怎么也亂說起話來。”

      之衡柔聲道:“我哪里亂說了,還能有誰似我家夫人這般蕙質(zhì)蘭心。”

      媮西紅了臉,站起身道:“不要以為講兩句俏皮話就可以不要罰你?!?/p>

      之衡也站起身,替媮西披上外套:“要罰要罰,不如罰我請夫人去吃小館子可好?”

      媮西想了想,笑著對之衡搖頭。

      之衡不明所以,問道:“那是累了,想早些回去歇息?”。

      媮西點點頭,忍俊不禁:“是想早些回去,但不是回去歇息,是想回去吃你包的水餃。

      之衡也點點頭,如沐春風:“遵命?!?/p>

      之衡攬著媮西踏出戲院,天邊剛剛泛起魚肚白,街上濛濛籠著青白的晨霧,戲院對面停著幾臺黃包車,車夫?qū)⒚弊涌墼谀樕?,揀著生意清談時打個瞌睡。遠遠有車輪的聲音駛來,媮西應(yīng)聲回望,只見是蹬車的菜農(nóng),踏著一輛落了漆的木板車,滿載著各色青蔬瓜果,蔬果上帶著新鮮的露水,那車子邊沿斜坐著一個微胖的女人,臉上帶著鄉(xiāng)下常見的紅暈,梳著緊實伏貼的發(fā)髻,她穿著淺色的褲褂,舊式的布鞋里沒有裹腳,隨著車子一蹬一擺,車子吱扭著經(jīng)過街道。

      當車子從媮西身旁掠過時,那女人正巧抬了頭,同媮西的目光碰到了一起,媮西看到那鄉(xiāng)下女人的眼睛,大大的杏仁眼,嵌在黑里泛紅的渾圓面龐上,莫名透著知足的安淡,那女人也望到了媮西,又連忙低了頭去,像是有些羞怯又有些窘迫,清晨微涼,她從挎籃里掏出件灰布大褂,給那蹬車的男人披在背上,車子一會兒便走的遠了,可媮西還望著那車子的方向,之衡早已打開車門,握住媮西的手問道:“在看什么?”

      媮西回過神來,對之衡道:“看到一對尋常夫妻,突然有點羨慕?!?/p>

      之衡笑問:“羨慕什么?”

      媮西坐進車子,挽緊之衡的手,微笑道:“沒什么,只是看到他們,覺得知足常樂真的很好。”

      之衡向車窗外回首一望,笑答:“怎么?也想有一日晨興理荒會,帶月荷鋤歸?”

      媮西垂頭微笑:“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若是有一日我們也能像尋常夫妻一般,那該有多好,你每日出去做事,我打理家務(wù),為你煮飯烹湯,或者我也能夠出去做事,到學校里教小孩子們讀書,也許經(jīng)濟上會拮據(jù)一些,但我們可以永不再分開......我們......”

      之衡攬媮西入懷,他一字未語卻蹙了蹙眉,他深深吻在她鬢邊。

      車子漸漸駛遠,微白的晨光淡淡灑在車子后面的玻璃窗上,媮西斜倚著之衡,靜靜的坐在車里,她略略有些倦意,并未抬眼去看窗外的景色??扇缛羲芑仡^一望,便能望到那位年輕的先生,身著一件灰絨大衣,里頭是月白的洋綢西裝,正慌張的去追她的身影,楚義飲了酒,面色有些薄薄的微醺,他望到車子一轉(zhuǎn)彎便消失在街角的盡頭,心里驀然涌起濃濃的悵惘,他以為他竟是認錯了。

      他寫了許多封信寄回香港,可一封回信也未收到,他心下焦灼難耐,即便香港的交通全然阻斷,他也想冒險回去找她,可二哥擔憂他的安危,派了人保護他,一刻也不離左右。自回到南都來,楚義像是籠間囚鳥,鎩羽而歸,他的銳氣有些鈍了,這讓他生出許多平白的憂慮,而更艱難的是,他同媮西,竟就如此斷開了聯(lián)絡(luò)。

      連載感言:小說家的夢與創(chuàng)作

      寫《洛麗塔》的納博科夫,有句話說的恰到好處:“風格和結(jié)構(gòu)是一部小說的精華,偉大的思想不過是空洞的廢話?!?我從來都相信,通俗小說才是絕對的藝術(shù),小說家如同造物者一般面對時間與空間的轉(zhuǎn)換,聰明的放大一個下午,巧妙的縮略幾個十年,像沙之書,花之海,在有限和無限里搖曳,小說瑣碎地就像生活,小說家是最純粹美好的職業(yè)。

      小時候曾經(jīng)一直很想成為披著薄毯在花園的下午寫作的職業(yè)小說家,不去想生活中一切有的沒的累贅的瑣事,只留下我和我的作品,長大后才發(fā)現(xiàn)這孩童似的夢的遙不可及,年紀一點點變大,對生活的認識像落日一寸一寸緩慢地覆蓋萬物,像風在屋內(nèi)行走嗅去花瓶上的香,《小王子》的狐貍與玫瑰花只能永遠停留在B612小星球上,而平凡如我,原來還是要做個普通的大人,認真的對待這一輩子。夢想也許始終都是非常遙遠的,但真心真意的感謝《南風》的欣賞和信任,讓我和《太平年》走到了最接近夢想的地方。

      談及我的作品,往事是《太平年》這部小說的底色,上世紀老舊的城市,南北兩重天,不一樣的中國,和這片土地上炙熱的愛情與戰(zhàn)爭,我半真半假的創(chuàng)作這個世界里發(fā)生的美麗故事,《太平年》是我最好的想象。在這部小說的十四到十六章,我嘗試了意識流的寫作手法,通過每個人物的回憶、聯(lián)想、希望、幻滅,跳躍式的進出于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像把一幅畫卷擱置在讀者面前,折疊,開展,折疊,開展。在參差的對照中,浮現(xiàn)出悲情英雄式的林之衡,和他最美好的欲望,季媮西,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

      《太平年》的小說世界里永遠在打仗,從來沒有太平的時候,然而每一個人物都執(zhí)拗的追求自己的太平歲月,碧落茫茫,無窮無盡,“太平”是一種信念,哪怕迷惘,依舊是執(zhí)著的信念。即便孤獨如書中的人物,如魚在深海沒有方向地潛行,即便你已跟隨這個人物,在書中的內(nèi)心獨白里走了很長一段路,我仍希望你能記住那些曾經(jīng)的愛,記住時光,記住信念。

      從六月到十一月,從夏天到冬天,感謝《南風》能讓《太平年》一路隨行,我也會永遠記得這一段共同走過的歲月,記住時光,記住信念,記住愛,在之后的人生里,開心的做一個好好的大人,希望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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