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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哭喪師

      2018-11-10 01:56朱大可
      江南 2018年5期

      朱大可

      公元前256年某個暮春的正午,王宮里突然鐘鼓齊鳴,音樂大作,沉重的宮門像龍嘴那樣張開,吐出一支龐大的出殯洪流。這是邾國歷史上最隆重的葬禮。民眾已在街頭站立多時,他們翹首以待,還自備了整整一日的干糧。他們要從中獲取卑微而危險的快樂。

      五百名宮廷禁衛(wèi)軍騎著白馬,威風(fēng)凜凜地出現(xiàn)在百姓的視野之中。他們身披藤甲銅胄,細小的金屬鎖片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馬蹄敲擊石板,發(fā)出清脆的金屬之聲。士兵手里的斧戟寒光四射,刺痛了人民的眼睛。

      此后是兩百名表情肅穆的執(zhí)紼者,他們額頭系著素色麻布條,一手舉著綁有麻紼的竹竿,一手舉著瀝青火把,在馬隊后面緩緩步行,企圖為靜公的亡靈照亮前往冥界的道路?;鸢崖舆^人群時,帶來了灼熱的氣流。那是火焰的語言,它要粉碎地獄里堅冰般的黑暗。

      在他們身后,五百名樂手組成的樂隊,以及五百名歌手組成的歌隊,以悠長的語調(diào),演唱宮廷喪歌《薤露》:“薤上朝露何其稀,初陽東升落入泥。露薤明朝更復(fù)活,人死幾時歸故里?”如此循環(huán),一直要唱到葬禮結(jié)束為止。那些被抬在腳夫肩上的編鐘、編磬和皮鼓,發(fā)出嘹亮的響聲,卻因節(jié)拍紊亂,跟歌聲沖突,成了一堆不可救藥的噪音。但百姓卻在噪音中嬉笑打鬧,享用著這種荒腔走板的氣息,因為它才是鄉(xiāng)村生活的諧謔標記。

      在歌隊后面,出現(xiàn)了五輛大型馬車,它們由十二匹黑馬牽引,其上安放著大型棺槨,以及大量殉葬品和祭品。棺材由三十名細木工匠用金絲楠木精心雕刻而成,里面躺著爭議最大的邾國君主——靜公曹夯。他生前囂張跋扈,而此刻卻安靜地躺在鮮花覆蓋的盒子里,擺出一副與世無爭的姿態(tài)。他當然不會知道,邾國上下正在醞釀一場巨大的騷亂,就連他的兒子,三年前上任的國君蕭公,對即將發(fā)生的驚天事變,都一無所知。

      來自各地的哭喪師隊伍,緊緊尾隨棺材,像狗追隨著主人??迒事暺鋵嵰呀?jīng)啟動,但在此刻還只是一種預(yù)演,音量低弱的嗚咽,猶如樂隊在演出前的集體調(diào)音,壓抑而節(jié)制,生怕驚擾了君王的安息。

      在哭喪師身后,是大批王室成員及其貴族的華麗車仗。為首的是靜公的繼承者——現(xiàn)任君主邾蕭公,他跟王后及其八歲的幼子,坐在金色華蓋的寶車上,四周垂掛藍色的帷幕,鍍金的轡頭和轅軛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他的臉龐被半透明的帷幕遮蔽,猶如日月被云朵掩映。

      貴族們乘坐駟馬之車,身穿緇衣,向道路兩邊左顧右盼,揮手致意,就像在出席一次花車巡游。他們臉上沒有憂戚之色,反而堆滿節(jié)慶般的笑容。國君死亡已經(jīng)三年,即便有所悲哀,也早已被時光之河沖刷殆盡?,F(xiàn)在他們只是在按程序進行表演而已。他們是一群衣冠楚楚的戲子,堂皇地穿過世人嬉笑怒罵的口水長廊。

      在達官貴人身后,是全體出動的宮廷侍女。從麻布喪服的縫隙里,露出了曖昧的彩色褻衣。她們步入市井,掩面而行,假意傷心哭泣,成為最吸引眼球的人群。一些宮女因不善在沙礫路上行走,時常因扭腳和跌跤而有所閃失,狼狽的模樣招致了圍觀者的哄笑。

      一些好色的刁民開始蠢動,向那些姿容姣好的宮女求愛,贈送花束和美食,而宮女們花容失色,發(fā)出大驚小怪的尖叫。隊伍一時變得有些凌亂。士兵們騎著馬在道路兩邊疾馳,用斧戟逼退那些企圖犯奸作科的色狼。

      在出殯隊伍的末尾,是從民間征召的五百名童男童女,他們從竹籃里抓取干枯的花瓣,灑向天空和路邊的人群,有時也拋灑麥粒、鹽粒和銅錢,引起一陣激烈的哄搶。士兵當場殺死二十多名饑民,這才平息了奪食的風(fēng)潮。

      出殯道路由宮殿一直向北,經(jīng)過神廟和北門,蜿蜒通向嶧山頂上的寢陵。兩端的距離只有七八里地,為應(yīng)對冗長的儀式,在城外道路兩邊,還設(shè)有大量營帳,供出殯者休憩、洗濯和飲食,其中白色屬于貴族、黃色屬于哭喪師,紅色屬于官兵,藍色則屬于宮里雜役,黑色相當于庫房,用于陳放殯葬所需的全部物資,圓形的帳篷從宮城一直排到嶧山腳下,猶如排列整齊的五色蘑菇。

      薇子走在哭喪師的隊伍中間,頭戴儺祭用的白虎面具,看起來獰厲可怖,卻是山神的象征。她不想被人認出自己的本來面目。對于是否為靜公一哭,她也遲疑不決。

      邾靜公曹牙神秘暴斃,兒子蕭公曹夯繼位,想利用出殯來挽回先君的聲譽,捍衛(wèi)搖搖欲墜的政權(quán)。因為哭者越多,越能展示死者的道德力量,從而振奮民心,震懾覬覦其領(lǐng)土的強鄰楚國、魯國和齊國。于是他向帝國的各諸侯國發(fā)出召集令,以重金為餌,力邀各地哭喪師前來參加葬禮。

      在所有哭喪師派系中,“韓娥”,也就是人們通常所說的“韓國美人”,是其中最為著名的一支,它試圖利用歌哭,在祭奠儀式上喚醒亡靈,令其跟家人溝通;而且,哭泣也能喚醒生者沉睡的靈魂,讓他們覺醒和頓悟。

      蕭公被告知,薇子是“韓娥”的本名,她退隱鄉(xiāng)間,已經(jīng)兩年沒有出山。眾大臣圍在主公身邊,向他講述這個女人的非凡故事。

      相傳她曾因行乞而在齊國受盡凌辱,分別在旅館和齊都臨淄的雍門,兩度以漫長的歌哭進行抗議,長達三天三夜,震撼世人,余音繞梁,舉國民眾一起放聲大哭,難以終止,最后只能由地方官吏率眾耆老把她追回,以重禮道歉,懇請她止哭,薇子見對方認錯,就唱起歡樂大歌,以致當?shù)乩仙?,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轉(zhuǎn)眼就將方才的悲傷忘得一干二凈。她從齊國流浪到邾國,受到大司徒的禮待贈送其茅屋三間和薄田十五畝,令其可以安身立命。薇子從此放棄行乞,成為職業(yè)哭喪師,一時名滿天下。

      邾蕭公被這個傳說打動,聽從大臣們的進諫,多次派人送函,以重金邀她入宮,替靜公哭喪,卻遭到她的婉拒。靜公惡名遠播,她不想為此玷污自己的節(jié)操。

      在那個天色陰沉的早晨,三只白鴉在屋頂上大聲聒噪,薇子茫然醒來,推門出去張望,只見女弟子曼湯翻山越嶺走來,向她報告一個很壞的消息:魯頃公以重金雇傭她的姐姐薔子,準備在邾靜公的喪禮上,以哭聲殺死上層人物,瓦解邾國統(tǒng)治,實施魯國并吞邾國的戰(zhàn)略目標。

      “韓娥”薇子坐在灶臺前,一邊生火煮飯,一邊沉吟很久,心里生出一些憂慮。姐姐薔子擁有的哭喪巫術(shù),確有殺人于百丈之外的異能,不僅如此,她們雖是同胞姐妹,卻形同陌人,兩人之間,站著一堵難以逾越的高墻。

      薔子無法熄滅這種來自童年深處的怨恨。三歲時,父親充當兵丁隨軍出征,不幸死于沙場。母親無力撫養(yǎng)兩個孩子,只能把孿生姐妹中的姐姐薔子,含淚送給鄰村一戶不能生育的殷實人家。三年之后,那家主婦跟公公通奸,誕下一名男孩,從此薔子成為累贅,受盡養(yǎng)母的凌辱和折磨。十三歲那年,因失手打碎一個瓦罐,被養(yǎng)母手持木棍痛毆。薔子忍無可忍,乘著夜半人靜,將養(yǎng)母、養(yǎng)父連同祖父一并殺死,然后逃往他鄉(xiāng),被方士收留,開始了漫長的黑巫術(shù)練習(xí)。

      她的滿腔憎恨,偏執(zhí)地指向妹妹和生母。在她看來,自己的全部不幸,應(yīng)當歸咎于這兩個世上唯一的血親。三年前,她假意回家認親,用黑巫術(shù)殺死母親,把她變成一塊毫無生氣的石頭,而在外流浪的妹妹薇子,則是她下一個仇殺的目標。

      在兇悍的白虎面具背后,薇子眼里流淌了無限的憂思。她并不擔(dān)心姐姐的殺人法術(shù),因為她對此早有防備,但為拯救邾國,她決定入宮覲見新君。蕭公下令厚待這位民間哭喪高手,安排她在嶧山頂上的離宮居住,那是昔日靜公祭奠祖先和尋歡作樂的地點。

      客居嶧山的短暫時光,薇子受到蕭公的盛情款待。五名宮女負責(zé)她和女弟子曼湯的起居生活,為她們沐浴更衣,烹飪美食,并搬運沉重的書簡。蕭公指望那些有關(guān)靜公道德事跡的官方文獻,能點燃她熱愛已故國君的崇高情感,以便在殯葬儀式上有更杰出的表現(xiàn)。

      蕭公語辭懇切地教導(dǎo)她說:“為了一次偉大的政治哭喪,你必須首先熱愛自己的君王?!?/p>

      蕭公的父親靜公曹牙,是一個狂熱的耳朵收藏家,他的最大嗜好,是以俘獲、獵殺和采購的方式獲得耳朵。在離宮里四處漫游時,薇子和曼湯曾經(jīng)誤入一間題款為“耳宮”的大屋,發(fā)現(xiàn)里面存放著上千人和獸的耳朵,在用藥物浸泡和風(fēng)干之后,它們就成了永恒的標本,被工匠用絲線懸掛在房梁上,形態(tài)各異,表皮光裸或帶著毛發(fā),耳孔森然張開,在穿堂的微風(fēng)里詭異地轉(zhuǎn)動,仿佛在諦聽世間的一切聲音。

      貴族的耳朵系上象牙標簽,刻有主人的名字,薇子認出,其中有些是邾國的列祖列宗,他們在死后慷慨地捐出了自己的耳朵,還有一些屬于上古賢君的遺物,牙簽上刻有堯帝和丹朱父子、隱士許由以及舜帝的妻子女英的名號。曼湯還發(fā)現(xiàn)了一對世上最大的耳朵,長逾半尺,蒼老而挺拔,從皮下隱然透出小篆文字,仿佛是《道德經(jīng)》的片段,放射著先哲所獨有的古舊光輝,而象牙簽上刻寫的,竟是“李耳”二字,把薇子嚇了老大一跳。

      在一間別室里,陳列著大量細小粉嫩的耳朵,薇子猜測它們來自十歲以下的兒童,被放置于金箔鑲嵌的漆盒里,等待著國君的征用。而在光線陰暗的屋角,還有不少挑剩的耳朵,色澤黯黑,形狀丑陋,被胡亂扔在幾口檀木箱子里,仿佛是些廢棄無用的零件。

      薇子后來才知道,這是靜公生前用來聽取世間之音的超級機器,任何遙遠細微的聲響,可以在諸多耳朵之間折射和放大,最終成為清晰可辨的語音。當初邾國的先祖建它,是為了像仲尼先生采集詩三百篇那樣,傾聽民間聲音,以改善政務(wù)。童子的耳朵,能比成人更敏銳地捕捉到童謠的存在。但靜公即位之后,他的趣味轉(zhuǎn)向了床幃之事。那些鄉(xiāng)下人的昵語和叫床聲,聽起來如此銷魂,激勵靜公把更多的時間,投入到與嬪妃們的狂亂性事之中。

      那些圍觀葬禮的百姓,許多人丟失了耳廓,只剩有一對細小的孔竅,羞怯可笑地在兩側(cè)的頭發(fā)間時隱時現(xiàn),這情景佐證了那條“邾人無耳”的成語。許多年來,邾人都生活在盜耳的恐懼之中。薇子后來才懂得,這其實是國君大規(guī)模采集耳朵的后果。在丟失耳廓之后,邾國的百姓并未喪失聽覺,卻喪失了諦聽的尊嚴。

      薇子師徒在耳朵的迷陣里陷落良久,根本找不到出口。在倉皇的逃跑中,身體不慎觸碰到那些耳朵,它們便放肆地晃蕩起來,發(fā)出無聲的哂笑。薇子大叫一聲,跌倒在地上。幸好兩名宮女聽見叫喊,把她們從耳朵的圍困中解救出來。曼湯十分生氣,開始向?qū)m女們抱怨耳宮的可怖,怒斥靜公草菅人命,竟然還用耳朵來炫示他的暴行。宮女們不敢回嘴,渾身戰(zhàn)栗地跪在地上,懇求她的寬恕。

      薇子沒有參與這場聲討。她驚魂未定,獨自貼著墻根行走,打算盡快回到自己的臥房,經(jīng)過一間燈火通明的大屋時,聽見大司寇白鞅正在教訓(xùn)兩名屬下,聲音低沉,語重心長。

      白鞅說:“靜公的葬禮馬上就要舉行,這正是刁民圖謀造反的時刻,也是聆風(fēng)者發(fā)現(xiàn)他們的良機?!?/p>

      下屬說:“在下已經(jīng)部署完畢,就等葬禮啟動了。”

      “現(xiàn)在靜公已逝,蕭公執(zhí)政,我成了唯一的領(lǐng)袖,我不會削減你們的酬報,但你們須目標堅定,果斷行事,翦除任何試圖阻止我們的異端。”

      “大人的教誨,我等一定照辦……”下屬的聲音顯得十分恭順。

      白鞅的聲音低沉有力:“邾國的先祖之所以建立聆風(fēng)者組織,是因為魯人孔丘在采風(fēng)中拒絕收錄‘邾風(fēng),這是對本國的最大羞辱。為了采集到世間最優(yōu)美的詩篇,不但需要更多聆風(fēng)者成為君王的耳朵,并為他收集耳朵,裝滿耳宮……到那個時候,我們將無往而不勝……”

      大司寇還在繼續(xù)他的訓(xùn)誡,薇子已經(jīng)膽戰(zhàn)心驚地走開。她意外發(fā)現(xiàn)了黑巫師組織“聆風(fēng)者”的秘密——原來它由邾靜公和大司寇操縱,并蓄意篡改了這項偉大發(fā)明的初衷。聆風(fēng)者原本是民間歌謠的記錄者,負責(zé)向國君傳達民意,最終卻淪落為一群耳朵盜賊,這令韓娥對已故的變態(tài)國君,生出了無限的厭惡。她悄然走回臥房,吹熄燈火,在黑暗中輾轉(zhuǎn)反側(cè),聽著漏壺的滴答聲,無法入眠。她知道,任何一次為靜公的哭喪,都將是對正義的背叛。

      就在昨天,韓娥被送往山下都城,在王宮中度過漫長的一夜。無論是否參與哭喪,她都必須跟出殯隊伍一同出發(fā),完成從都城走到嶧山離宮的行程。現(xiàn)在,她行走在出殯隊伍里,暫時還沒有被人認出本相。但她知道,她將成為本次葬禮的主哭喪師,這個消息已被蕭公向外發(fā)送,成為路人皆知的新聞。

      透過白虎面具上的一對眼孔,她在仔細觀察哭喪師的隊伍,各派人物已經(jīng)到場,但薔子還沒出現(xiàn),不知她是早已戴著面具混跡于出殯隊伍,還是將在更合適的時刻到達。從那些鼠目獐頭的人群里,她意外地看見了那個不同尋常的男人,在嶧山頂上,他成功地療愈了她的失眠癥。

      她的臉變得灼熱起來,整個身子都在暈眩。她知道,那是某種難以抗拒的力量。那男人的耳語,是她靈魂的強敵。在那月色澄明的夜晚,他輕叩她的屋門,然后翩然而入,以耳語的方式跟她對話,探查她靈魂深處的焦慮。而她拒絕了對方的試探。

      陌生的男子容顏英俊,但眼神深邃。他以溫存的言說擊破她的防線,用耳語治療她的失眠癥。他目光清澈,口唇微張,音量低到幾乎無法聽見,但她的靈魂卻意外地平靜下來。她緩慢合上眼睛,在前所未有的寧馨氣息中睡去,猶如一個無思無慮的女嬰。

      那個把薇子送入夢鄉(xiāng)的男子,叫做列御寇,此刻,他正行進在哭喪師的隊列里,身穿絲綢白袍,步履堅定而沉穩(wěn),仿佛對將要發(fā)生的一切了如指掌。

      哭喪師隊列里云集著各大門派的頂尖人物,他們匯入出殯隊伍,百家爭哭,場面猶如集市般熱鬧而混亂。隊伍穿越北門后,蕭公的旗車上,第一次升起繡有“姜”字的織錦旗幡,這是邾國君主發(fā)布命令的古怪方式。

      來自北方強鄰齊國的巨淚派隨即現(xiàn)身,四名女子身穿喪服,各自面對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圍繞棺材邊跳邊唱??迒食绦虻恼嬲龝r刻由此開啟。此前發(fā)出的一切聲音,都是序曲和預(yù)演而已。

      薇子知道,這個派系又叫齊姜派,是哭喪師中的最大門派,在九州各地擁有上千名成員。該派放棄哭泣的旋律性和歌唱性,而以嚎哭見長,并以眼淚多寡為衡量標準。其哭聲撕心裂肺,氣吞山河,巨大的聲浪可達五十里以外。它的領(lǐng)袖人物齊姜,因丈夫為國戰(zhàn)死沙場而痛不欲生,在跟夫君辭別的都城“雍門”下放聲大哭,噴涌而出的眼淚,竟然摧毀了數(shù)十丈泥壘的城墻,舉國震驚,就連遠在東都洛陽的皇帝,都龍顏失色,跌下了寶座。這次她親自出場,唱的是齊姜派最擅長的曲牌《招魂》——

      邾國哀泣,顛倒城池。顛之倒之,靜公薨之。邾國舉殯,顛倒姝婢。倒之顛之,蕭公悼之。折柳摧旗,狂風(fēng)凄凄。嗚呼嗚兮,嗚呼噫兮。嗚呼嗚兮,嗚呼噫兮……

      歌曲最初在二度到三度之間起伏,半是哭泣,半是歌唱,婉轉(zhuǎn)而平緩。唱辭反復(fù)循環(huán)之后,逐漸轉(zhuǎn)向激越。行走到“豈能止哭,魂兮出離”的段落,聲音變得無限凄絕,唱出“出離”兩字時,音調(diào)急劇上揚,高亢而又尖銳,猶如穿云裂帛的羽箭,在蒼穹上爆出燦爛的焰雨。所有參與者和旁觀者都被撼動,泣不成聲,熱淚飛濺,打濕了自己的衣衫。女人們紛紛取出陶瓶,一邊嚎啕,一邊采集自己的眼淚,場面頓時變得有些詭異。

      半個時辰之后,齊姜的哭泣聲量漸漸轉(zhuǎn)弱,重返低回婉轉(zhuǎn)的狀態(tài)。她跟另三個女人開始扮演女巫,像青蛙一樣跳躍前行,向神明祈求重生和繁殖的力量。數(shù)名身穿黑袍的方士乘機在人群中穿梭,用齊國鑄造的刀幣,向哭泣者收購眼淚,把它們倒入腰間的牛皮水囊。

      有名婦人嫌方士給的錢太少,雙方爭執(zhí)起來,皮囊被打翻,人民的眼淚流了一地。為首的方士葛弘基勃然大怒,對他的客戶施行法術(shù),當場將對方變成一頭驢子。母驢帶著一對尚未變化的人耳,哀嚎著鉆入附近的豬圈,仿佛在躲避眾人的恥笑。

      那些黑袍方士屬于彭城煉丹派“朱門”,是齊姜派的天然盟友,他們的身影活躍于所有大型殯葬的儀式上,猶如一些令人不安的游魂。而現(xiàn)在,平素低調(diào)的游魂,變成了可怖的黑巫師。人群里發(fā)出驚駭?shù)慕新?,但無人膽敢挑戰(zhàn)方士的法力。士兵們在遠處觀望,也沒有打算干預(yù)的跡象。

      “朱門”是一種強大的政治力量,相傳由彭祖創(chuàng)立。眼淚是煉丹秘方里的關(guān)鍵成分,能促使有毒的丹鉛(紅汞)發(fā)生質(zhì)變,轉(zhuǎn)化為能夠達成永生的圣藥。為此他們與哭喪師合作,利用后者進行催淚,并以重金收集眼淚。而為了賺錢,死者的家屬有時也會出資邀請哭喪師催哭,以獲取更大數(shù)量的淚水。這類眼淚貿(mào)易,跟鹽和魚類并重,成為齊魯邾三國的經(jīng)濟支柱。

      一陣沉悶的鼓點傳來,燕國的憤世派開始粉墨登場。他們喜歡利用歌哭謗議政治,替民眾發(fā)泄怨氣,但被降師圍剿,已經(jīng)所剩無幾。雖然并未受到蕭公邀請,他們還是化妝成術(shù)士,混跡于人群之中,然后伺機出擊?,F(xiàn)身的兩位,扮成舅甥角色展開對唱,采用了平民葬歌《蒿里》的流行曲牌——

      (甥)蒿里草外誰家地,(舅)聚斂魂魄無賢愚。(甥)鬼伯一何相催促,(舅)人命不得少踟躇。(甥)不稼不穡奪民禾,(舅)悠悠蒼天悲民意……

      在唱過一段調(diào)性悲苦的前奏之后,他們突然轉(zhuǎn)入活潑的說唱,一呼一應(yīng),猶如后世的北方相聲,大肆嘲諷和抨擊時政。民眾起初跟他們同聲唱和,繼而開始叫罵,發(fā)泄被壓抑的苦悶。一名衣衫襤褸的刁民沖出人群,吁請蕭公糾正前朝的弊政,改善民生,讓百姓都能吃上高粱煎餅和稷米稀粥。

      他的吶喊在人群中引起了熱烈反響,事態(tài)在急劇升溫。一些婦人無恥地赤裸上身,懷抱嬰兒,向官府展示其干癟下垂的奶頭。她們沖上大路,匍匐在君主的車仗面前,把頭磕得滿臉是血。這是丑陋有力的呼告,結(jié)合裸訴和血祈,形成強大的輿論壓力。場面正在變得不可收拾。出殯的隊伍被迫停頓下來,躲在帷幕后的蕭公臉色大變,他的車仗升起紅色旗幡,那是他表達慍怒的嚴重信號。

      大司寇白鞅也坐在自己的轎車里,透過帷幕上的小孔,窺視到蕭公的怒氣,于是趕緊向隨身侍衛(wèi)發(fā)出鎮(zhèn)壓指令。侍衛(wèi)站立車頭,伸出三根手指,其中食指朝向天空,代表君王意志,拇指和中指并攏,代表逮捕。士兵們忙亂起來,驅(qū)動戰(zhàn)馬沖進人群,抓捕那些擾亂葬禮的刁民和潑婦,以制止他們瓦解葬禮的莊嚴屬性。

      侍衛(wèi)伸出拳頭,讓四指握住大拇指,那是梟首的命令,又向上豎起食指和小指,那是執(zhí)行乳刑的命令。刁民于是被五花大綁,直接砍下了頭顱,而潑婦們則被割掉乳房后扔在路邊。她們渾身是血,在泥地里打滾,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嬰兒也被丟棄在地上,哇哇大哭。野狗們開始搶食那些摻雜著鮮血和奶汁的人肉。

      在逮捕兩名憤世派哭手之后,出殯隊伍重新整頓列隊,繼續(xù)向前迤邐而行,但怒氣仍在圍觀者之間傳染,好像暗火在地底的巖層里燃燒,而在大地的表面,人民卻因恐懼而變得冷漠。薇子被血腥的屠戮驚呆了,她戴著面具跑出隊列,扶起其中一個受刑的女子,替她包扎傷口,披上衣服,吩咐身邊的村民小心抬下。其他人看見“白虎”的示范,也紛紛仿效,上前救援剩下的受刑者。

      列御寇知道,事態(tài)正在朝他期待的方向發(fā)展。他眼望渾身沾滿鮮血的薇子,內(nèi)心被愛意所困,卻只能抱臂旁觀,無法公開出手相助。他是來自齊國的武士,身負探查盜耳案的特殊使命,以耳語師的身份入宮,深知邾國貴族階層的詭詐和陰毒。

      御寇在秘密調(diào)查中發(fā)現(xiàn),邾國至少擁有數(shù)十個聆風(fēng)者小組,為滿足君主的癖好,在民間大肆盜割人耳,尤其是沒有自衛(wèi)能力的孩童。一旦遭遇抵抗,便直接實施綁架和殺戮。他們使用的是一種球形割耳器,帶有上下兩片鋒銳的刀刃,可以像獸牙那樣咬住耳廓,將其快速有力地切割下來。

      嶧山離宮里的時光,短暫而又恍惚,像一些斷簡殘片。列御寇還記得,薇子的女弟子曼湯,因抱怨耳宮所揭示的殘暴景象,當晚在臥房里被人盜去耳朵,然后周身發(fā)黑而死。第二天薇子約自己散步,穿過松柏交混的叢林,在山澗瀑布的轟鳴聲中,臉色蒼白地向他說出無意中聽到的秘密。

      列御寇沒有料到,聆風(fēng)者的最高首領(lǐng),就藏身于邾國的宮室,而且膽敢向國君邀請的女賓下手,心里頓時涌起了熾熱的殺機。只是殯葬儀式即將啟動,他還沒有做好出擊的準備。他決定隱忍不發(fā),靜待一個更加合適的時機。

      從山野返回離宮之后,列御寇提出要給薇子繼續(xù)治療。薇子遲疑了一下,婉拒了他的請求?!澳愕尼t(yī)術(shù)太高明,我怕我……”她的臉頰變得緋紅。

      列御寇心中一緊,感覺自己弄傷了這個靈魂潔凈的女子:“那……好吧,”他滿懷愧疚地望著對方,“今晚你會睡好的。是的,你不需要治療,你只需要忘卻?!彼行┱Z無倫次。

      薇子緊抱自己的雙臂,把臉轉(zhuǎn)向別處:“我回屋去了,嶧山的風(fēng)……很涼?!?/p>

      薇子走開了。列御寇獨自坐著,像一塊凝然不動的巖石。

      穿破云層的太陽已經(jīng)西斜,銳利的光線射向人群,繼續(xù)散發(fā)出一種有節(jié)制的溫?zé)?,但陽光終究是令人愉悅的,它制造的明艷光照,驅(qū)散了殺戮造成的陰影。

      在一片沉默之中,蕭公升起了“風(fēng)”字旗幡,魯國的勸慰派隨即應(yīng)召出場。這是由風(fēng)家八個姐妹組成的女子,善于演唱套曲,如“抱父恩”“十二個尋爹”“十二月花名”等等,聲線婉轉(zhuǎn),唱腔溫柔。她們痛悼君王的逝世,追溯他的死亡過程,抱怨冥神的無情,無限深情地加以緬懷,儼然是被他臨幸過的宮女——

      正月里,正月正,靜公得病是頭昏。二月里,雷聲隆,靜公得病是心痛。三月里,百花謝,靜公得病吐斗血。四月里,神醫(yī)到,蕭公替父找仙道。眾人都說仙丹好,遂把仙丹來尋找。誰知貴命也無常,可憐靜公把命喪。陽間美事都丟下,午時登上望鄉(xiāng)臺。望鄉(xiāng)臺上羨眾生,黃泉之下無歸程。蕭公大孝求父還,冥王不肯開陽關(guān)。三年停柩哭公靈,邾國百姓淚盈盈。

      歌唱修復(fù)了出殯應(yīng)有的哀情,令人民重新回到吊喪的悲痛主題。但這種肅穆的氛圍沒有持續(xù)多久,來自已經(jīng)滅亡的宋國的喜喪派,就擅自出動,向各派發(fā)出戲謔性的挑戰(zhàn)。他們自稱“莊周派”,由十八位六旬以上的白發(fā)老者組成,以莊子的訓(xùn)誡為準繩,擊缶而歌,力主喜喪,唱辭充滿黑色幽默。這次他們分別乘坐四輛牛車,擊鼓吹笙,彼此唱和,以詼諧的語辭,演繹民間關(guān)于靜公的情色傳說,用最無厘頭的段子,盡情贊美他的兇暴性情和浪漫行藏。

      ……美人入宮,要覓巨棒。遇到靜公,兩目放光。摧女如麻,斗志昂揚。美人笑兮,載舞載唱。日日洞房,夜夜弄棒。棒槌折斷,臼心失望。靜公老矣,下葬哭喪。棺槨之中,空空蕩蕩。美人寂寞,痛失曹郎。夜半出宮,去覓新棒……

      出殯的悲劇氣氛消散了,恐懼也隨之淡弱起來。民眾忘了這原本是場殯葬,笑聲此起彼伏,聲浪蓋過了歌隊的職業(yè)性哭泣。在道路兩旁,更多民眾匯入旁觀的洪流,爭相觀看這出渲染情色的社戲。

      蕭公眼看喪禮被反復(fù)干擾,正在朝不可控的方向偏移,心下無限焦灼,決定請韓娥亮相,以力挽狂瀾。他的旗車快速升起繡有“韓娥”紅字的黃色旗幡,布幅比此前大了兩倍,周緣鑲著五色的山雉羽毛,在黃昏的陽光里飄揚,獵獵作響,猶如一張被強風(fēng)推動的巨帆。無數(shù)木槌在鼓面上密集地敲打,像是天邊滾動的雷聲;數(shù)十支號角也在嗚嗚吹響,儼然千萬大軍即將開拔。

      君主向最著名的哭喪師發(fā)出了熱切的召喚。眾人紛紛舉頭張望,竊竊私語,仿佛窺見了一個被泄露的國家機密。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四下搜尋,指望率先發(fā)現(xiàn)那個神秘的女人。他們知道,她是否現(xiàn)身,決定了這場喪禮的成敗。

      列御寇看見旗幡上的信號,不由得心頭一驚。他放慢腳步,等著薇子從后面走來,兩人并肩而行,開始了不動聲色的對話。

      “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看見蕭公的旗語,他在召你出列?!痹竭^嘈雜的聲浪,列御寇憂心忡忡地低語道。

      薇子的清澈目光,穿過面具上的眼孔,溫存地落在列御寇臉上,而她的語氣如此剛決,幾乎不容置疑:“我為什么要為他哭喪?我不是邾國人氏,沒有盡忠的義務(wù)。”

      “你若不加入,恐怕會有生命之虞。另外,我看見了薔子,她混在哭喪師里,準備做致命一擊?!?/p>

      “我既然來了,就做好了赴死的準備?!?/p>

      列御寇情知無法說服薇子,只能從她身邊黯然走開。他決定提前動手,趁殯葬混亂之際,直接殺了蕭公,惟其如此,才能制止殺戮,救下薇子的性命。他于是經(jīng)過大司寇的車馬,朝著隊伍的后方大步走去。

      白鞅透過帷幕看見他的身影,探出頭去把他叫?。骸澳窍壬惺抡椅遥俊彼哪樕细〕龉殴值奈⑿?。

      列御寇拱了拱手:“非也,我想向蕭公稟告韓娥的消息?!?/p>

      白鞅又笑了:“有事可以告訴我,不必打擾蕭公的?!?/p>

      列御寇:“蕭公囑我,一旦有事,可以直接向他報告?!?/p>

      白鞅說:你先上車吧,我有件東西示你?!?/p>

      列御寇無奈地上了車,卻被暗藏的兩名武士突然發(fā)難,拿住左右胳膊。白鞅在他身上摸出一把精致的短劍,拿在手里,仔細把玩了一回,對它的優(yōu)雅弧線和青龍暗紋贊嘆不已。

      “這件東西,我等了很久了,應(yīng)該是當年越王留下的古物。先生隨身攜帶,不知有什么意圖呀?”他的笑意愈發(fā)陰鷙起來。

      列御寇說:“這是祖上傳下的防身之物,大人不必猜疑。”

      白鞅說:“我一直奇怪先生的來歷。最近稍事調(diào)查之后,我才知道你在暗查聆風(fēng)者之事。我又將你的容貌繪成畫像,交人辨識,終于有人認出,你就是三年前刺死魯國聆風(fēng)者首領(lǐng)的兇手。我之所以沒有馬上拿你,是想看你究竟能有什么作為。這次你身懷兇器,意欲行刺君主,證據(jù)確鑿,人贓俱獲,看你還有什么話說?!?/p>

      列御寇見自己的真實身份已經(jīng)暴露,便緘默起來,不愿再說一字。大司寇命人將列御寇捆綁起來,押至蕭公面前。民眾在竊竊私語,不知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大司寇站到路邊大石上,向民眾展示那件兇器,宣布刺客的罪行,并聲稱要將他斬首示眾,以儆效尤。

      薇子目擊列御寇被捕的過程,心急如焚。她前去覲見國君,為列御寇求情,說那把短刀是她的贈予,為的是防身護體。她還當著白鞅的面揭發(fā)他的身份,說她在離宮里親耳聽聞,他就是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聆風(fēng)者的首領(lǐng)。

      蕭公聽完之后,露出了偽善的笑容:“你想多了,眾所周知,降者是一種無稽的傳說。你一個專事哭喪的女子,又如何懂得那些謀略之事?”

      薇子見蕭公裝傻,只好直言相告:“我……我愿以哭喪來交換列御寇的性命。”

      蕭公不理她的揭發(fā),卻答應(yīng)了她開出的條件。他轉(zhuǎn)臉對白鞅說:“請君釋放列御寇,暫不追究他的前嫌?!?/p>

      白鞅爭辯說:“此人極度危險,若是將其釋放,無異于放虎歸山?!?/p>

      蕭公抬手指著躲在白虎面具后的薇子:“現(xiàn)在的邾國,數(shù)她最大,連我都得聽命于她。你照辦就是了?!?/p>

      薇子目擊列御寇索回自己的短劍,步下馬車,迅速消失在茫茫人群里,這才放心地登上安裝在牛車上的哭喪臺,取下表情猙獰的面具,露出清麗絕俗的面容。人民在現(xiàn)場發(fā)出了狂熱的歡呼——她看上去比傳說中更加美麗動人。

      黃昏時分,太陽已經(jīng)沒入晚霞,所有的景物都沐浴在絢麗的云光之中。韓娥薇子挺立于哭喪臺上,烏黑的長發(fā)和潔白的衣袂一起飄揚。她的歌聲如泣如訴,婉約而起,由淡轉(zhuǎn)濃,逐漸變得凄絕起來。

      國君啊你且慢行,你的死是邾國的痛;你的身在棺里,你的魂在路上;你是那不明不白的死,你要去不干不凈的地;你的拳已經(jīng)松開,你的眼已經(jīng)合上;你當年如此風(fēng)光,你眼下何其可憐;你丟了美人,丟了江山;你沒了愛欲,也沒了嗔恨;你兩袖空空,你一無所有;你不如鄉(xiāng)下人,你比乞丐更窮……

      薇子眼里閃過那些被砍下的首級,以及女人們鮮血淋漓的奶子。它們?nèi)庥臧愕袈湓谀嗟厣?,堆積如山,迅速吞沒了饑餓的嬰兒;她眼里還閃過那些倒在路邊和田埂上的餓殍,以及愚鈍麻木的眾生嘴臉,而后,又閃過流浪中受盡凌辱的場面、還有母親在薔子的法術(shù)下化為石頭的慘象……

      她痛不欲生地大叫一聲,仿佛整個軀體都在炸裂,而后一唱三嘆,哭得天昏地暗,民眾也在哭泣中手舞足蹈,仿佛陷入醉酒后的迷狂。殯葬儀典急速升溫,達到前所未有的高潮。

      就連列御寇都無法忍住自己的眼淚。從薇子的歌哭之中,他聽見的不只是一個女子的哀傷,而且是整個人族的合唱。他還聽見了一種自靈魂深處的劇痛,其中深藏著難以消弭的絕望。神明已經(jīng)棄人而去,奸賊當?shù)?,除了哭泣和順服,他們別無選擇。但哭泣不能讓靈魂得救,反而令眾生陷入更無助的深淵。就連世上最偉大的哭泣,都無法擺脫這暗黑的宿命。

      乘著薇子的哭聲逐漸轉(zhuǎn)低,列御寇戴上巫舞面具,沖出人群,向牛車跑去。她的哭喪使命即將完成,應(yīng)當盡快退場。他擔(dān)憂性情狡猾的蕭公,會在殯葬結(jié)束后實施報復(fù)。他護著虛弱的薇子下車,走回人群之中,出殯現(xiàn)場安靜下來,民眾為她閃開一條小道,眼里充滿敬意、困惑和各種難以理解的神情,就像在圍觀一個神話傳說中的英雄。

      突然,從哭喪師的隊伍里,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刺痛了所有人的耳膜。薇子周身一震,知道她的胞姐、絕殺派首領(lǐng)薔子,趁她哀哭后身體虛弱之際,悍然出手了。她抬眼望去,看見她爬上她曾站立過的哭喪臺,開始了令人膽寒的巫哭。

      薔子雖是薇子的胞姐,卻被痛苦和怨恨改變了容貌,令她們看起來毫無形似之處。她身穿武士的袍服,腰間的皮帶上掛著勾踐寶劍,臉部的線條堅硬如鐵,周身散發(fā)出咄咄逼人的殺氣,看起來就像是慷慨赴死的武士。她的哭喪歌沒有歌辭,只是一堆意義不明的音節(jié)——

      達西多,伊西多,阿西多,塔西多,哈西多,煞西多,卡西多,啊嗚西多,啊嗚西多,啊嗚呀啊嗚,啊嗚呀啊嗚,啊嗚啊西多,啊嗚啊啊嗚西多……

      殯葬隊伍和圍觀百姓即刻陷于巨大的混亂之中,許多人捂著耳朵在地上打滾,耳孔里的黑血從指縫間滲出,污染了扭曲的面龐,把他們變成形貌可怕的怪物,就連馬車上的貴族和列隊行走的宮女們,都在持續(xù)發(fā)出痛楚的尖叫。

      薇子知道,薔子試圖利用哭喪殺死邾國王室成員及其貴族,即便不死,也會令他們眼睛潰爛失明,成為永久的盲者。另一方面,她嫉妒和仇恨比她出眾的妹妹,企圖一箭雙雕,擊敗并殺死薇子,奪取“韓娥”的稱號。

      薔子的面容在歌哭中變得愈發(fā)猙獰。她的雙眼放射出懾人的光芒,耳廓從臉的兩側(cè)脫落,剩下兩個深不可測的黑孔,從里面飛出大群烏鴉,而她的口唇則伸出長達半尺的血紅色舌頭,在空氣里劇烈顫抖,發(fā)出令人恐懼的魔音。士兵們拍馬上前,試圖阻止她發(fā)聲,卻在這魔音的攻擊下丟棄武器,從馬背上跌落下來;受驚的戰(zhàn)馬在狂奔中踐踏人群;烏鴉開始襲擊那些四處逃散的人們,用堅硬的利喙,啄取那種叫做“眼珠子”的美食。

      眼看眾人掙扎在死亡的邊界,薇子不得不再次走出人群,重新開始哀哭,以阻止姐姐的聲音屠殺。姐妹倆就此展開激烈的哭泣大賽。韓娥的歌聲可以抑制薔子的煞氣,但薔子也在不斷提高聲量,企圖壓倒妹妹。兩人的哀哭此起彼伏,形成艱難的拉鋸之戰(zhàn),而現(xiàn)場的人們也在生死之間劇烈擺動,猶如螻蟻跌宕于波峰和谷底。只是薇子歷經(jīng)兩度哭喪,已經(jīng)精疲力竭,聲音逐漸轉(zhuǎn)弱,眼看就要面臨最后的挫敗。

      這時列御寇突然出手,他越過人群,走近引吭高哭的薔子,不動聲色地翕動嘴唇,說出耳語般的咒語。片刻之后,薔子亢奮的聲音開始低落,但她還在勉力支撐,又過了兩個樂句,她猛地一個踉蹌,從哭喪臺上失足墜落,當即陷入昏迷之中,猙獰的面容也恢復(fù)了常態(tài)。她仰面朝天,半睜雙眼,失神地望著正在黯淡下去的天空。事后有人堅稱,她的那條長舌,化成火紅色大蛇,鉆進了靜公棺槨的縫隙。

      列御寇的絮語制造了一場休眠,除非他本人,沒有任何人能叫醒薔子。她將長期住在自己的噩夢里,被地獄的惡獸和烈焰所咬噬。她的四個女門徒以為師父已經(jīng)死去,背起她的尸體,穿過人群,向遠方拼命逃遁。天上盤旋的群鴉紛紛墜落,化成隨風(fēng)飄揚的枯葉。

      負傷倒地的人們爬起身來,發(fā)現(xiàn)自己兩耳枯焦,已經(jīng)完全失聰,不由得悲從中來,放聲大哭。士兵們撿回自己的兵器,四處尋找逃走的坐騎。驚魂未定的蕭公,擦掉耳朵里流出的黑血,發(fā)出了繼續(xù)前行的指令。

      薇子在列御寇扶持下,蹣跚地走進供雜役使用的藍色營帳,剛來得及說聲“謝謝”,就因脫力而暈厥過去。列御寇為她喂下從御醫(yī)那里要來的參湯,然后坐在她身邊,從側(cè)面凝視著她的耳朵。一道黃昏的光線投射進來,照亮了這個美麗的物件——瑩白、潤澤、上端尖聳、洞竅微張,其上微顫著細小的絨毛,儼然是一件圣潔而完美的神器。他不禁伸手輕撫,仿佛在觸摸天神賜予的奇跡。

      他把嘴唇貼近她的耳朵,說出令人難以察覺的唇語。他的呢喃猶如巖縫里的溫泉,大雪中的水仙。那是關(guān)于生命的禮贊,它要為沉睡中的心愛女人招魂,讓她在這秘密的耳語中蘇醒。他堅信他的愛語可以融解堅冰。

      “我,我……要……”

      薇子在昏睡中檀唇微啟,吐出芬芳的句子。那是自我勉勵的夢囈,但也可能是意義不明的語言泡沫。只有列御寇才懂得,她正在逾越一座無法逾越的墻垣。翻過這墻,她就會離歡樂更近??迒蕜儕Z了哭喪師快樂的權(quán)利,而她在努力追索那種遺失的激情。

      午夜時分,殯葬的隊伍已達嶧山腳下。蕭公亮出了繡有“棲”字的旗幡,隊伍暫時停止,待明晨再繼續(xù)行進??迒识Y已經(jīng)終止,哭喪師奉命紛紛退走,但殯葬儀式還將通宵達旦地進行下去。

      兩百名身穿麻布的東夷巫者,環(huán)繞高大的惡鬼木雕,持矛作刺擊狀舞蹈,那是在努力驅(qū)邪,并為死者踏平通往陰間的荊棘之路。在靜公周圍一定有無數(shù)邪靈,它們是他生前的敵人,現(xiàn)在卷土重來,指望在葬禮上興風(fēng)作浪。這是確定無疑的。蕭公預(yù)見了這些陰謀,所以他安排這些持矛的巫者,命令他們在午夜鬼魂活躍的時刻,用兵器和咒語歌舞阻止它們的攻擊。

      穿越營帳的門縫,列御寇可以看見那些被靜公殺死的亡靈。但他們沒有露出任何攻擊的意圖。它們只是密集停棲在棺材板上,像一些盲目的蒼蠅。雖然已經(jīng)死亡,卻仍然保持著生前的渾噩本性。它們嗅著君王的尸臭,仿佛在贊美其氣息的偉大性。

      列御寇治療薇子已經(jīng)長達兩個時辰。就在月亮升達天頂?shù)臅r刻,薇子睜開了眼睛。他眼里放出喜悅的光芒:“你終于醒了。我擔(dān)心你要三天后才會睜眼?!?/p>

      薇子用微弱的聲音說:“謝你……救我……”

      列御寇湊近她的耳邊悄聲說:“我沒有救你,是天神要救你,因為你是誤入塵世的仙女?!彼劦搅怂砩夏欠N特有的體香,并為之心曠神怡。

      薇子費力地一笑,眼眸里亮起兩朵焰火:“你才是神使,你的聲音好像來自天外?!?/p>

      列御寇笑道:“噓——,你還需要靜養(yǎng)一個時辰,我在用唇術(shù)助你療傷?!?/p>

      薇子說:“我怕被你催眠了,聽不見你的聲音……”

      列御寇笑道:“你的耳朵從未拒絕過我的聲音?!?/p>

      在喧鬧的世界環(huán)繞中,營帳里竟是如此寂靜。薇子能聽見列御寇的呢喃絮語,輕微得猶如螞蟻的叫喊。但在這巨大無邊的靜寂之中,某種東西開始復(fù)活,某種生命開始生長。在薇子耳朵的深處,一座沉默的廟宇聳立起來。越過列御寇的耳語,她第一次聽見了神的聲音,還有天地萬物的吟唱,那是比哭泣本身遠為高貴的聲音……

      韓娥和薔子雖已止哭,但她們的黑白歌哭,形成巨大的回聲效應(yīng),以致舉國上下都在持續(xù)地哭泣和歌唱,聲浪甚至沖擊鄰國,而且根本無法平息。許多人因過度哭泣而成為啞巴,聞?wù)咭嘤卸嗳耸?。只有極少數(shù)人在耳里塞了粟米團子,才得以免受傷害。

      制造這場災(zāi)難的薔子,此刻正躺在附近的一間民居里。為了滅口和治病,屋主全家八人被殺戮殆盡。四個女門徒輪流守候在她身邊,用蘸著新鮮人血的海綿給她擦拭身子,指望她能從昏睡中醒來。她們先是使用壯漢的血,后來又用了少女的血,最后還用上童子的血,但都沒有奏效。薔子不僅在繼續(xù)長眠,還夢見自己沉浮于無邊的血海。

      煉丹術(shù)士葛弘基率領(lǐng)一個小隊,乘著夜幕,以勸慰和療愈為名,繼續(xù)大肆采集眼淚,而哭泣者被白晝發(fā)生的“變形記”所震駭,根本沒有拒絕的勇氣。這些癡迷于永生的術(shù)士們,正無限喜悅地寄生在哭喪者的悲傷之中。

      凌晨二更時分,邾城神廟的大殿,因無法承受嚎哭聲浪的沖突,突然開始搖晃和倒塌,堆積了上千年的塵土高高揚起,遮天蔽月,就連祭祀用的火把陣都消失不見了。等到塵埃落定,從建筑物廢墟的瓦礫堆里,露出一個神秘地道的入口。好奇者點燃火把入洞探秘,卻沒能回返地面。在神廟里通宵守靈的人們,頓時恐慌起來,一種謠言在半夜三更四處傳播,說是神廟的地底躲藏著千年妖怪,它們吃掉了每一個走進地府的探險者。

      守衛(wèi)神廟的上百名士兵從驚慌中鎮(zhèn)定下來,開始向洞里灌水和施放濃煙,卻不見有怪物逃出,他們手持利劍和弓箭涌入地洞,發(fā)現(xiàn)一個類似“耳宮”的巨大密室,堆放著大量被盜割的耳朵,其中一半以上取自兒童。地上躺著二十多具尸體。從架上的竹簡文獻獲知,這些人就是傳說中的聆風(fēng)者,首領(lǐng)為邾國的大司寇。民眾們在地宮里仔細搜查,不僅發(fā)現(xiàn)一堆球形割耳器,還發(fā)現(xiàn)了一口深井,里面堆積著大量受害者的尸骨。

      為葬禮而通宵無眠的民眾,幾乎每家都有人失蹤或被盜割耳朵,此刻他們被真相所激怒,忍無可忍地造起反來,殺死了那些守護神廟的士兵,又焚毀神廟,以致火光沖天,一直延燒到黎明都未熄滅。在營帳里棲息的蕭公和白鞅,被下人叫醒,遠遠地看到這場災(zāi)變。蕭公臉色變得慘白,但他拒絕終止殯葬儀式。

      “要是眼下把人馬撤回城里,就會上那些刁民的當了。他們這是在調(diào)虎離山?!笔捁樕下冻龆床煲磺械谋砬?。

      白鞅因聆風(fēng)者被殺,氣得渾身發(fā)抖,本想立刻就帶兵鎮(zhèn)壓,但此刻也只好附和主公:“是的,待殯葬結(jié)束,我會帶兵把他們都剁成肉醬?!?/p>

      蕭公說:“大司寇稍安勿躁。雖然失去了聆風(fēng)者這樣的耳目,但暴民已經(jīng)露出行藏。三天之后是血祭之日,二更時分,便是我們動手之時。你要立刻派使者前去楚國,向他們借三百輛戰(zhàn)車,我會支付三千兩黃金加一座城池的報酬?!?/p>

      天色已經(jīng)發(fā)白,東方現(xiàn)出一抹殷紅的霞色。出殯隊伍重新出發(fā),向嶧山主峰繼續(xù)前行。但蕭公萬萬沒有料到,才走了一箭之地,成千上萬憤怒的暴民,就已涌向嶧山腳下,把出殯隊伍團團圍住,要求蕭公交出聆風(fēng)者的頭目——大司寇白鞅,并徹底清查這個盜耳集團,找回那些失蹤者及其耳朵。

      暴民聲勢浩大,火把在夜空中猶如閃爍的星光,一直延伸到遙遠的山邊。所有貴族都被這種狀況嚇到了。他們圍住蕭公,要他設(shè)法平息眾怒。這時列御寇代表造反者出面調(diào)停,他對蕭公說:“既然主公惜我一命,我也給你指一條大路。主公若不能拿大司寇問罪,以謝天下,邾國必遭滅頂之災(zāi),孰去孰留,主公自當明斷。”

      蕭公情知自己兵力不足,無法跟大數(shù)量的暴民對抗,沉吟良久,只好做出退讓說:“就依先生所言,但你必須請韓娥繼續(xù)守靈,直到靜公下葬為止?!?/p>

      為了完成葬禮,蕭公被迫走下馬車,向民眾高聲宣布大司寇“勾結(jié)歹徒,妄盜人耳”的罪行,并下令逮捕白鞅,用長針刺聾他的耳膜,割除他的耳廓,然后由八名騎兵監(jiān)護,將其驅(qū)逐出境。民眾發(fā)出了歡呼,好像邾國的苦難立馬就會跟這個壞蛋一同消失。

      白鞅頭戴沉重的木枷,騎在馬上,滿頭是血,周身燃燒著被出賣者的怒火。他沖著蕭公大喊一聲:“昏君,你這無德無能無恥的昏君!我要派一萬名聆風(fēng)者來割你的耳朵,還有你的首級。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蕭公尷尬地訕笑著轉(zhuǎn)過頭去,假裝什么都沒聽見。

      列御寇勸退了造反者的首領(lǐng),因為那人曾經(jīng)是他的門徒。殯葬隊伍被重新編排,向嶧山巔頂奮勇前進。圍觀的民眾這回被士兵攔在山腰,以免在下葬儀式中沖撞靜公的尸體??奁叩难蹨I決不能飛濺到死者身上,否則尸體就會變成僵尸,無法實現(xiàn)往生。對于死者而言,這是比亡故更致命的打擊。

      祭奠的儀式隨即開始,大司徒開始念誦悼文,頌揚日神和春神,又祈求冥神的恩典,要求達成至高無上的永生。大司徒還向冥神行賄,要用三十名年輕女人的生命,去交換靜公往生的快捷通道。他匍匐在地,向神祇發(fā)出言辭熱烈的祈禱,鼓聲變得急促而細碎,像一堆聲音的漩渦,簇擁著禱詞,向冥神的世界涌去。而冥神保持著永恒的緘默。

      大司寇白鞅狼狽而逃,為撿回一條性命而深感僥幸。他決定逃亡楚國的邊境,從那里越境,投奔楚國的親戚。他剛剛走過邊境的界石,就被楚國的士兵逮捕,帶往一個規(guī)模龐大的軍營。他為此深感驚訝,不知楚國竟在邊界地帶囤積了一支大數(shù)量的軍隊。在審訊中他才知道,楚考烈王眼看魯國衰微,民怨沸騰,便打著替天行道的旗號,派遣令尹黃歇為主帥,發(fā)兵進攻魯國,此刻已經(jīng)抵達邾國邊境。

      白鞅說出自己的大司寇身份,請求會見主帥。他被帶到黃歇的主帥營帳,并竭力說服對方放棄借道的念頭,在攻打魯國的同時,直接吞并邾國。聽完他的建議,黃歇意識到這是個天賜良機,因為邾靜公和邾蕭公父子,弄得本國民不聊生,占領(lǐng)邾國和推翻曹氏家族的統(tǒng)治,實在是順從天命之舉。

      野心勃勃的黃歇,被白鞅的游說打動,決定統(tǒng)領(lǐng)大軍占領(lǐng)邾國,而白鞅則想乘機消滅他的敵人——邾國貴族階層和民間哭喪師。但黃歇的另一個難以啟齒的目的,是想見識一下哭喪師韓娥。白鞅過度渲染了她的美貌和鬼魅般的才華,本意是要黃歇警惕并除掉這個危險的女人,不料黃歇心里卻冒出另外的念頭:“要是我死于非命,不知她是否愿為我一哭?”

      在民宅里沉入休眠的薔子,因百姓的告發(fā)而被楚兵發(fā)現(xiàn)。她被人像死狗一樣拖到廣場上,用大鐵鋸切開了四肢和身軀。四個女弟子也被一同執(zhí)行了鋸刑。這是極度血腥的刑罰。擅長木作和髹漆的楚人,就是在殺戮之際都不忘展示其木匠的本性。最終,那些女人只剩下了堅硬的頭顱,它們在涂上黑紅兩色的生漆之后,被高懸在都城南門的城樓上,仿佛是五個色澤艷麗的肉球,黑色的長發(fā)飄舞于大風(fēng)之中,好像還在發(fā)出無聲的叫罵。

      黃昏時分,人們把靜公的尸體送進墓穴,然后逐層封閉墓道。三十名宮女被突然關(guān)閉的石門幽禁在永久的黑暗里。她們嚎啕大哭,仿佛是這場哭禮的微弱余音,但無人在傾聽那絕望的叫喊,因為楚兵這時突然攻上嶧山,已經(jīng)將寢陵團團圍住。

      叛變者白鞅帶領(lǐng)一支楚軍向離宮走來,步履踉蹌,表情陰冷。緊緊追隨其后的,是已經(jīng)向他投誠的方士葛弘基。煉丹術(shù)需要眼淚,但一旦眼淚成為稀缺資源,他就會另立門派,用鮮血代替。春申君黃歇已經(jīng)做出承諾,在邾國滅亡之后,他倆將替楚國管理這塊新辟的疆土。

      蕭公走投無路,下令衛(wèi)兵緊閉大門,回房勒死了八歲的幼子曹討,然后匆忙跑進“耳宮”,在那里找出一條繩索,把自己懸吊在房梁上。他的舌頭很快就伸出口腔,跟陳列于四周的那些耳朵形影相吊,仿佛是一種惡毒的自我嘲諷。很快,他就將跟靜公一起躺進墓里,被水、空氣和蟲子所吞噬。

      薇子這時已經(jīng)跟列御寇一起上山。根據(jù)她跟蕭公的約定,她須在殯葬儀式結(jié)束后方能離去。蕭公需要她的存在,因為她是民望的象征。只有她能給死亡追加正義的光環(huán)。

      嶧山上的薔薇花漫山遍野地怒放。他們穿過楚兵的長矛陣列,在他們的虎視眈眈下走進耳宮。列御寇從房梁上解下系在蕭公脖子上的繩索,把他的尸體平放在磚地上。薇子不敢多看蕭公死后的恐怖嘴臉,轉(zhuǎn)過身去,面朝山下的蕓蕓眾生,低聲唱出關(guān)于邾國的挽歌。她剛剛哭過靜公,而現(xiàn)在又要再哭蕭公,這是何等荒謬的事情。但她必須如此。她哭的不是兩代國君的死亡,而是八百年邾國的一夜凋謝。

      那些耳宮里著名或來歷不明的耳朵,都在不安地傾聽。它們在薇子的哭唱中搖晃和旋轉(zhuǎn)著,驚慌失措,仿佛從未聽過如此動人的哀哭??蘼曇袅亢苄?,卻擁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像狂風(fēng)那樣無情地擊打它們,把它們都掃落在地。這些靜公心愛的藏品,終于化成了卑微的泥土。

      這哭聲還喚醒了曹討,他被父親匆忙的毒手所殺,但尚未死透,蘇醒過來之后,茫然四顧,竭力回憶著此前發(fā)生的變故,脖子上猶自帶著父親制造的扼痕。

      薇子領(lǐng)著他穿過甲胄碰撞的兵陣,穿過白亮晃眼的刀刃,穿過流滿鮮血的山道,推開試圖阻攔她的白鞅,徑直走向端坐在八駿轎車上的主帥黃歇。列御寇站在遠處,袖子里藏著那把越王短劍,緊握劍柄的手心開始冒汗。

      “這是蕭公的小兒子,請大帥高抬貴手,留下邾國的最后一根苗裔?!?/p>

      黃歇被這女子的無畏氣質(zhì)所震懾,順從地點了點頭,竟不能說出一個“不”字。

      薇子屈膝作禮道:“大人,您的寬容,小女子領(lǐng)受了。”說罷轉(zhuǎn)身離去。

      黃歇沖著她的背影說了一句:“你……頭發(fā),有點亂了?!?/p>

      薇子回眸一笑:“你的袖子,沾到血跡了?!?/p>

      黃歇一時無語。他目送她遠去,眼看她跟列御寇會合與交談,然后一同消失在濃厚的夜色里。在此期間,他多次舉起發(fā)號施令的左手,想制止她的離去,并把她據(jù)為己有,但最后,他還是隱忍住強大的情欲。他的心中充滿勝利者的落寞。他知道,這樣的女人,是無法用暴力征服的。

      黃歇在山頭上遠望他的最新戰(zhàn)果。邾國剛剛完成了一次隆重的自我葬禮;遠處的魯國黑氣籠罩,一派即將敗亡之象;而在更遙遠的北方,一團西來的厚重紫氣,壓倒了淡弱的白氣,那是秦國征服齊國的征兆。整個戰(zhàn)國格局都在發(fā)生巨變。他懂得,這是周室衰亡和新帝國崛起的先聲。

      班師回朝時,黃歇遵循對韓娥的承諾,厚葬蕭公,并從邾國帶回他的兒子曹討,從公爵降格為伯爵,用“邾”命名他的封邑,算是存下了這個小國的最后一點血脈。深秋時節(jié),他穿越折戟沉沙的戰(zhàn)場,在車上打了個盹,夢見自己死于非命,連頭顱都被棄在土里,卻無人為他哭喪。這個噩夢讓他怏怏不快。是的,韓娥已經(jīng)離去,世間不會再有她的靈魂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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