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向黎
與朋友聊起“慢生活”,她馬上想起的是王維——“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她說:“王維在輞川過的是真正的慢生活!”
當然是。“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鄙讲⒉豢?,有人,只不過這個人是閑的,于是能夠感受到山的空、春夜的幽美。心閑,心外的聲音便只是襯托世界的寧靜,這聲音,可以是鳥鳴,也可以是人語: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更美妙的是人在大自然中的聲響: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皎潔的月光照著松林,清泉流過石上(這句從視覺轉成視覺兼聽覺,以下主要是聽覺),竹林喧響,原來是洗衣歸來的女子,荷花紛紛晃動,便知是沿水下行的漁船過來了。大自然和人都是活潑的,但是特別和諧,因此達成了一種大寧靜,寧靜得很徹底,優(yōu)美得很深刻。
唯有一顆清靜的閑心與詩心,才能寫出這樣一種徹底的寧靜和深刻的優(yōu)美。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一個人獨自在竹林中,但是并不孤寂傷感,而是無比清靜悠然自得。“彈琴復長嘯”,唯一的見證是照進深林的月亮,它似乎是知音?是與不是,都不要緊,因為一切都出乎自己的本性,人是自在的。
高人都擅長獨處,喜歡“我與我周旋”,但也不拒絕自然的相遇和交往——“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闭驗槟軌蛳硎塥毺帲粋€人也可以充分領略山水云煙之美,自然不會刻意去尋找聊天的人,但是如果恰好遇上,也會聊得很開心。
對王維而言,明月、清泉、深林,與浣女、漁夫、林叟沒有什么不同,都是遇便遇,不遇便不遇,不論是否遇見,彼此都是安然自在的。也因此,季節(jié)的更替、時光的流逝也變得不再重要。春天的芳菲就任隨其消歇,想留在山中的人自可以留在這片寧靜之中,也就是說,不論外界如何變化,人都可以擁有不受其影響的寧靜圓滿的內(nèi)心。
其實最能體現(xiàn)慢生活的,是王維的這首《積雨輞川莊作》:
積雨空林煙火遲,蒸藜炊黍餉東菑。
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
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
野老與人爭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
不但心閑、人淡,沒有欲望,沒有計較,也沒有了是非,簡直一切都無可無不可,眼前所見,心中所念,都是自然的、潔凈的、優(yōu)美的,但也都是淡淡的、微溫的。
除了王維,空山靜夜也讓人想起韋應物:“懷君屬秋夜,散步詠涼天。山空松子落,幽人應未眠?!表f應物所懷想的朋友,和在秋夜散步的自己,都是在清幽的慢生活里的。人說韋應物“古淡”,這種風格和他的生活完全合拍,不刻意,不強求,不計較,不緊張。因為淡,所以很松弛。
李白的《山中與幽人對酌》也是徹底的慢生活:
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一杯。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一切都是隨心所欲、漫不經(jīng)心的,在山花盛開處對飲,又像是沒完沒了地對飲把山花給喝開了。一個狂放不羈的詩人,和一個山中隱居的幽人,就這樣一杯一杯又一杯。詩人喝醉了,便毫不拘禮地對朋友說:我要睡覺了,你且回去吧!明天再來接著喝,你還可以帶著你的琴來助興哦。
仿趙文敏山水圖軸 明 王鑒
杜甫的《客至》也是真正的慢生活: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
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
盤飧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
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余杯。
都說《聞官軍收河南河北》是杜甫生平第一首“快詩”,但因為喜訊突如其來,其中的喜悅是難以置信、悲喜交集、手足無措的,因此泥沙俱下;而“舍南合北皆春水”的喜悅,是從容的、寧靜的,如此單純,如此明凈。前者是狂喜,心理切換也是飛快的,后者則是平穩(wěn)的愉悅,是慢生活中的慢喜悅更好。“群鷗日日來”,說明人沒有任何機心,其實就是沒有什么欲望和算計,就是心“閑”,因此人與環(huán)境是和諧的,人與人也是和諧的,一切都平心靜氣,自然而然,毫不刻意,多少自在。
蓮塘泛舟圖 宋 王詵
《客至》發(fā)生的時節(jié)是春天,夏天容易令人煩躁,古人是如何慢生活的?孟浩然的《夏日南亭懷辛大》,是寫夏夜和納涼最好的唐詩:
山光忽西落,池月漸東上。
散發(fā)乘夕涼,開軒臥閑敞。
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
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
感此懷故人,中宵勞夢想。
這首詩的“清景幽情”歷來備受稱賞,我印象深的是有人說它“深靜”,確實“靜”得很“深”:沐浴后披散著頭發(fā),大開門窗,躺著納涼,清風送來了荷花幽微的香氣,竹葉上的露珠滴到池面上發(fā)出細微而清脆的聲響(因為是晚上,所以對景物的感受主要不是視覺的,而是嗅覺和聽覺的,非常準確),如此清幽的氛圍,不由想取琴來彈,可惜也沒有好朋友在這里欣賞(這里詩人應該是幾乎無動作,只是心理過程,近似于《紅樓夢》里寫鳳姐初見劉姥姥,“忙欲起身猶未起身”,但必須去掉“忙”字,因為詩人分明是舒服而懶洋洋的,懶懶地“欲起身猶未起身”,就想到取了琴來彈也沒有人欣賞,馬上就作罷了,有點像為懶得起身找了個借口,詩人覺得遺憾的,應該不只是朋友不能聽自己彈琴,而是朋友不能和自己一起共享美妙的此時此刻),然后是思念起了朋友,晚上夢見了他。
春游晚歸圖 宋 佚名
明凈恬淡,透明瑩潔,清芬四溢,晶光流轉,詩人只是舒舒服服地納著涼,這個夏夜卻被詩人寫成了一塊巨大的水晶。
山徑春行圖 宋 馬遠
什么是慢生活?這些詩已經(jīng)告訴了我們。首先是時間節(jié)奏和心理節(jié)奏上的緩慢。而空間的開闊疏朗有助于這兩種緩慢的充分展開,達到從容和悠閑。其次,悠閑之后,要卸下各種心理負擔,不緊張,無壓力,隨心所欲,可行可止,從“悠閑”達到“閑適”“適意”,讓心靈得到充分的舒展。這才是美妙的慢生活,或者說,才是我們心心念念的真正的慢生活。
“開軒臥閑敞”,孟浩然納涼用的是“臥”的姿勢,慢生活的最佳形體姿勢,應該就是這一式——“臥”。
“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王維《送別》),“湘水上,女蘿衣,白云堪臥君早歸”(李白《白云歌松劉十六歸山》),“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李白《贈孟浩然》),“天街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杜牧《秋夕》),“悵臥新春白袷衣,白門寥落意多違”(李商隱《春雨》),“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辛棄疾《清平樂·村居》)……
只不過當“臥”和“南山”“白云”相連,就不是隨便一躺,而是謝安“東山高臥”的那一種臥法,或者“雪滿山中高士臥”的那一種臥法,包含著隱居的意思。
能不能過上慢生活,關鍵就是一個“閑”字,需要三閑:閑暇、閑境、閑心。其中閑心最重要,也最難得——“人閑桂花落”,首先須人閑,煩心盡解、俗慮全消,才能“真與煙霞相接納”。心若不閑,山就不空,桂花松子都白落了,明月照也白照,清泉也白流了;世界仍然是嘈雜的,縱使表面上不在忙碌,心也是辛苦的。
有了閑心,閑暇才是真的,閑境才是活的,才可能領略明月清風、天空地靜的“慢”。
那么,如何才能心閑?或者更進一步,我們夢寐以求、可望不可即的慢生活,在當下究竟是一種現(xiàn)實的可能,抑或只能是水中月鏡中花?
“王維、孟浩然”們的提示是:第一,減少欲望,不要執(zhí)著于目標,拒絕功利性焦慮。第二,遠離人群,擯棄俗世常規(guī),讓自己的天性舒展自如。第三,無論什么處境,都要隨遇而安,安頓內(nèi)心。
可是如今的許多人,何止是目標明確,目的性強,簡直是整個人生都活在一張明晰的時間表里,不但有目標,還有無數(shù)分階段的小目標;然后就是心急——不能輸在起跑線上,不能輸在任何一個人生階段;每一天都要全力以赴,“根本停不下來”;要捕捉每一個機會,要第一時間達到最佳效果;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都要有效而精準,“每一顆子彈消滅一個敵人”;不僅如此,還什么都要快速、再快速、最快速。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時間計量單位已經(jīng)是以秒計了:秒回、秒懂、秒刪、秒殺……這樣的日常,與其說快捷、高效,不如說是令人驚駭?shù)摹?/p>
與慢生活無緣的“人生贏家”,真的贏了嗎?
而曾經(jīng),等待是慢的,“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旅行是慢的,“忽憶故人天際去,計程今日到梁州”;客愁也是慢的:“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相思也是慢的:“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整個生活都是慢的——“云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閑坐小窗讀周易,不知春去幾多時”“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陰”“因過竹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閑”“細數(shù)落花因久坐,緩尋芳草得歸遲”……
“慢”,令人細細體味的,不正是人生的真滋味嗎?執(zhí)著于目標,熱衷于效率,精準迅捷,一刻不閑,如此生涯,談何適意?何來自在?
如何能慢?如何得閑?文學家韓愈早就說了,就是十個字:“顧語地上友,經(jīng)營無太忙”。經(jīng)營無太忙。人生苦短,何須機關算盡,何必終日奔忙?慢下來,一寸寸光陰細細活過去,一層層滋味慢慢品出來,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