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jì)富強
過了10月,窗臺長頸瓷瓶里的百合全都凋謝了。我狠下心來換掉工作,去廣電大廈23樓,做一家報紙的編外記者。
父母以為我腦子進了水,放著公務(wù)員不做,竟要離家獨自吃苦。
我盯著他們氣急敗壞的臉,很不爭氣地流下淚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軟弱,更不知道這樣走掉是不是因為失去了羊。
一天,兩天,一星期,一個月。時間像上上下下的電梯,漫長得令人窒息。羊的歌聲和身體時常在夜的下半段撲進我孤寂的懷里。
終于熬過試用期,我冷酷的臉上依然冰霄凌厲。
那天下雨,我狼狽地跑進電梯,才發(fā)現(xiàn)只我一個人。
電梯打開,我兩手插兜正低頭向外走,冷不丁沖進一個人來險些將我撞倒。我一驚,看到一個美得炫目的女孩哭紅了眼睛奔進來,散亂的烏發(fā)像奔流的瀑布。她身后看不見的某處,傳來某個男人大聲的疾呼和急促的腳步聲。
我抬頭看,才13樓,又低下頭去。電梯在將閉未閉時,女孩突然張開手臂撲進我的懷里!我不知所措地站著。她大哭大喊,將鋒利的指甲深深嵌進我的后背。一個蓄濃黑胡子的中年男人踉蹌著奔過來用手指狠摳門縫,用憤怒的眼神盯著我們。
電梯飛速上升,懷抱中一襲白裙的女孩像一朵在風(fēng)中瑟瑟戰(zhàn)栗的百合。我閉上眼,多么希望這個女孩就是我日夜思念的羊。
電梯在女孩手指的操縱下,不停地上升下降,直到那大胡子喘著粗氣在頂樓將我們截獲。
抱著我別動,求你了。女孩在背后輕輕地說。為什么?他是誰?女孩說,愛誰誰……
之后很久,一切如舊。再次見她,恍然若夢。13樓,她和那個美髯公親密地坐在沖著電梯口的辦公間里。房間門牌上寫著“影視臺副臺長室”。其實我很想有機會跟她講一句:盡管你很美,盡管你曾那樣在我耳邊呼吸,但我不會動心。我的心早被一個叫羊的女孩啃吃光了。
女孩看見我,只狡黠一笑,在遙遠(yuǎn)處用唇語說一聲謝謝。我低下頭,隱沒在擁擠的人群里。
我編都市情感版,每天不停地奔波于酒肆茶舍間約談,希望有一天能邂逅羊;我賣力寫了很多稿子,幾乎每一篇里都有羊的影子,希望羊能親眼看到??晌抑?,羊不喜歡讀報。羊只喜歡像口香糖一樣粘在電視機前看那些紅男綠女。
又是雨天。我照例外出組稿,下至13樓遇見女孩,彼此沉默無語。到2樓,電梯開了,擁進一批手持雨具的人。黑暗里有一只微涼的手將我從人群里拉出。去喝茶,女孩沖我莞爾一笑。
此時2樓茶社人滿為患。她一直拉著我的手不放,徑直去一個極不起眼的小間。她情緒始終低沉,如我慣常的冷漠。幾杯熱茶喝下,我看見她銀亮的淚珠再次滑落,臉偏向一側(cè)。我仍無語,打開手機,約訪的人發(fā)信息說不能到了。
我掏出煙盒猶豫著。女孩說,沒關(guān)系,給我也來一支吧。我為她點上,煙霧朦朧中,她盯著我說,對不起,我那天那樣對你。我淡淡地說,沒關(guān)系。
她說,你這人是不是有毛???我說,病入膏盲。
她笑,像墨似的天幕里裂出一彎月牙。知道今天為什么請你喝茶嗎?我搖頭,嘴里的茶苦得恰到好處。
忙不忙?現(xiàn)在幾點?她問。還行,十五點。我答。那,我們先喝茶。十六點時跟我一起去──跟你一起去見他對不對?我接過話茬兒。我為什么要去?她把玩著手里的杯子,將眼睫毛低垂下去,像一雙振翅欲飛的蝴蝶。因為我選中了你。她坦白地說。
我鼻子里發(fā)出輕微的不屑,慢慢啜著茶,抑郁地望著窗外紛斜的雨絲。但最終,我還是答應(yīng)了她。
十六點,我們準(zhǔn)時離開茶社。女孩勾起我的手指,輕靈得像個天使。電梯間人不多,過了7樓只剩我們兩個。她的手緊緊環(huán)繞著我的腰,頭枕著我肩膀,烏發(fā)輕輕拂著我的耳朵。
13樓到了。電梯打開的那一瞬,我卻像聽到海嘯,整個人被徹骨的冰水吞沒。我兩耳轟鳴,視力模糊,但我還是看清了那個在大胡子臂彎下的女人,她多么像一只在秋后田野里溫順?gòu)轨o的羊。見到我們他們也驀然愣住。然后,那個大胡子就沖出了門外。
女孩興奮地說,咱們講好的啊,摟緊我,假裝你愛我。別怕……大胡子風(fēng)一樣席卷而至。我倏地轉(zhuǎn)過身去,突然頂肘,猛力后踹,使出退伍前學(xué)過的那記撒手锏。然后我就聽到了一種轟然坍塌、類似爆破的巨響,而后是女孩悚然失聲的尖叫。
電梯門清脆的一聲合攏,我在急速的升騰中聽到淚花激烈地砸落到皮鞋上。
選自《小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