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笑盈
身兼學者、作家的葛亮出生于1978年的南京,并成長、求學于斯地,而后在香港深造、定居,現(xiàn)任教于香港浸會大學中文系。他新近兩部長篇小說《朱雀》和《北鳶》(合稱“南北書”),憑借家族史敘事鋪衍出開闔浩大的歷史書寫格局,頗為引人矚目。先后經(jīng)臺灣麥田出版公司、聯(lián)經(jīng)出版公司、北京作家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此種“離岸—回歸”的創(chuàng)作背景,以及跨越兩岸三地的出版?zhèn)鞑?,或體現(xiàn)出葛亮作為新生代作家所處文學生態(tài)的變化。正如他在訪談中指出,恰恰是在香港所遭遇的與南京生活節(jié)奏的反差“刺激了表達的欲望”。不妨認為,正是基于一種鮮明的全球化語境和“離散”視點,葛亮開始憑借小說創(chuàng)作返歸成長之地南京,開啟了個體反思和歷史敘事的維度;而此種回溯與追索,某種程度上,又借助廣闊的文化消費市場的推波助瀾,反哺了內地新世紀以來備受關注的文化自覺和傳統(tǒng)復歸等敘述。
兩書也被學界批評家予以了高度評價:王德威將《朱雀》選入“當代小說家書系”,認為其南京書寫延續(xù)了當代城市書寫的脈絡;陳思和則評價《北鳶》以文化民國想象和傳統(tǒng)價值取向,接續(xù)了尋根小說、新歷史小說的“文化中國”脈絡——儼然將葛亮創(chuàng)作在當代文學地形圖中的位置測定,事實上,對于本職從事文學研究的葛亮而言,創(chuàng)作過程本身便不可避免地攜帶了某種文學史意義上的自覺意識。在此意義上,一些更為關鍵的追問或許便是:在既有的文學書寫序列的參照下,葛亮的創(chuàng)作是否呈現(xiàn)、以及呈現(xiàn)了何種新質性的景觀?而此種景觀就新生代作家所面臨的當下中國現(xiàn)實、全球化語境和文化消費市場而言,又具有何種獨特意義或局限性?
《朱雀》以蘇格蘭華裔留學生許廷邁的外來者視點開啟全書的南京“尋根之旅”,而小說的主體敘事乃是由他與程囡的交往戀愛所牽引出的葉毓芝、程憶楚、程囡祖孫女三代的生命歷程,從上世紀初到敘事尾聲中的千禧年前一天,時空區(qū)間被有意設定為整個二十世紀長河中的南京。往往用以構筑經(jīng)典歷史敘事的“大事件”如國民政府定都南京、淞滬戰(zhàn)爭、日軍轟炸、南京大屠殺、大鳴大放、反右運動、文化大革命、唐山大地震、毛澤東逝世、市場經(jīng)濟開放等也穿插在小說情節(jié)中,但乃作為女性們的人生遭際以及運命世代綿延的種種底景加以呈現(xiàn)。倘若認為,正如朱迪思·勞德·牛頓所指出:“‘事件’特別是那些能引起爭論的事件以及我們過去常常稱之為‘物質條件’但不帶引號的東西無疑都有很濃重的男性中心主義的痕跡”,那么,葛亮其實是要在“男性化”的主流歷史大敘事的帷幕下,抽絲剝繭出一條更隱秘幽微而波詭云譎的歷史線索——其中,女性的性、生育和撫養(yǎng)經(jīng)驗以一種輪回宿命的寓言形式被鮮明地標舉出來。
三十年代侵略戰(zhàn)爭、五六十年代政治風波、九十年代末的商品經(jīng)濟“當下”分別對應了三代女性的青春歲月和傷痛經(jīng)驗:(一)藥商葉楚生之女葉毓芝與日本人芥川相愛并懷孕,抗戰(zhàn)爆發(fā)被迫分離,毓芝于戰(zhàn)亂中被日軍凌侮,生下女兒后死去,幼女被神父救下,經(jīng)妓女程云和撫養(yǎng)長大,取名憶楚。(二)程憶楚與馬來西亞歸國華僑青年陸一緯相愛,后者卻在反右運動中被遣送“北大荒”,自此闊別二十年;期間憶楚曾嫁給工人老魏,收養(yǎng)一子魏建設,老魏在“文革”中站隊參與武斗而被“去勢”,后又因救子而意外溺亡;程云和也因出身問題在“文革”中慘死;“文革”結束后程、陸二人重逢短暫歡好,但終于陌路,憶楚卻因此懷上女兒程囡。(三)程囡在男友泰勒的外國間諜身份敗露后被學校勸退,發(fā)現(xiàn)懷孕并被母親親手終止妊娠;而后與許廷邁交往,卻在劇場演員雅可毒癮發(fā)作時與之發(fā)生關系,后者長期戒毒后吸毒過量而死,程囡懷上遺腹子并被告知雅可生前已感染HIV,但仍決心誕下孩子。
三代女性都無法在兩性婚姻家庭關系內得到穩(wěn)定安置,所交往或有親緣的男性無一不以消極結局收場。無論是戰(zhàn)爭中的日本人芥川,政治動亂中的知識分子陸一緯、工人老魏和陳國忠,還是后冷戰(zhàn)時代的間諜泰勒等。他們一方面以特定身份作為經(jīng)典歷史敘事的政治主體,一方面自身無法控制、抵御或承受歷史的非理性和暴力因素,以至于最終被歷史吞沒。而葛亮著墨頗多的雅可看似與其他男性判然兩別,與政治和歷史絲毫無涉,不過由他得名于母親對馬雅可夫斯基的喜愛,未出生時父親去了南美,十八歲又被前往俄羅斯的母親遺棄,不難發(fā)現(xiàn)這個“后冷戰(zhàn)”、“后革命”、全球化語境中的當代文藝青年儼然一種“歷史遺腹子”的象喻。雅可叛逆、墮落、擁有神秘產(chǎn)業(yè)、獨立自由、追求極致的藝術實驗,能將《規(guī)訓與懲罰》《憂郁的熱帶》倒背如流,生活既自律又不節(jié)制,某種程度上,乃以肉身實踐著對二十世紀權力歷史的碎片化消解,然而最終死于無法節(jié)制的毒癮,化作一具后現(xiàn)代式的虛空外殼——對政治和歷史的遠離中,雅可其實也已將自身主體抽空、放逐。在葛亮這里,雅可和其他男性青年一樣,都未能超越時代話語的限定。
與此相反,在對男性和男性歷史宣判“死路”的時候,葛亮卻賦予了女性獨特的歷史位置和意義:固然女性如有原罪般屢次成為歷史暴力的承受者,但恰恰是她們始終以某種頑強堅韌的包容特質、甚或救贖了來自男性或男性歷史的苦難,進而在裂隙和創(chuàng)傷中將生活和生命代代延續(xù)。三代女性從戀愛、被離棄到未婚懷孕的宿命中,葛亮尤其標明她們的生育和撫養(yǎng)經(jīng)驗并非男性的強加或被動的意外,而在很大程度上乃主動選擇的結果。無論是毓芝的自薦枕席由此受孕,程云和對憶楚的視若己出、盡心撫養(yǎng),憶楚執(zhí)意要生養(yǎng)和一瑋的孩子,乃至程囡如“地母”般承受來自雅可的欲望釋放、絕望和痛苦,童童愿意和程囡一起照料即將誕生的孩子,都彰顯出女性主體的自我意志和生命強力。
葛亮將毓芝在遭受日軍凌辱后自行誕下女嬰的情景寫得極為壯烈,這也是小說題名中的“朱雀”金飾第一次傳遞的時刻,此后朱雀又先后流轉于程憶楚和程囡及其男友們之間。小說最后由昔日國民黨將軍于加拿大發(fā)現(xiàn)許廷邁佩戴的朱雀,揭示出朱雀的由來:乃將軍當年學藝滿師時親手制作;而這位洛將軍曾在日軍攻陷南京時負傷,被程憶楚養(yǎng)母、妓女程云和用自己乳汁喂養(yǎng)、以及舍身從日軍搜查中救出。以“朱雀”為線索,歷史在此形成了一個完滿的敘事閉環(huán):是女性,在男性中心的權力歷史扮演了“地母”般的救贖者角色,以一種女性的強力托舉了男性,實現(xiàn)了歷史外延的無限延展,既跨越了時間,也跨越中/外的空間?!爸烊浮便~屑剝落后露出真金和血紅瑪瑙雙眼的真面目,象征著女性在被忽略的歷史位置飽經(jīng)滄桑卻永葆堅毅內核的特質。
如果說戰(zhàn)爭是典型的男性中心的權力歷史的表征,那么葛亮所標舉的女性參與歷史的方式是在既定的公/私領域性別分工格局中,高揚女性的身體經(jīng)驗、母職承擔,重新確認所謂女性之為女性。小說事無巨細地描寫程云和持家過日子的精明能干,這位曾經(jīng)的妓女,封建社會的小姨太,在物質條件極度艱難的情況下能夠給兩個孩子做出素板燒、元寶粽等佳肴,用阿爾巴尼亞針織毛衣等;而與之形成參照的是葉毓芝的舊友,抗戰(zhàn)時便拋家參加革命的趙海納,她先以首長、先進人物的形象出現(xiàn),試圖從“落后”“有罪”的程云和(也是趙父曾經(jīng)的沉迷對象)手中搶奪憶楚的撫養(yǎng)權,然而最終為程云和的不卑不亢所嘆服,并迅速敗下陣來。
丈夫已逝,沒有朋友,“承受著一個革命者的寂寞”,小說如此描述半生獻給革命的趙海納。在程云和的母職光暈前,趙海納的“無兒無女”仿佛某種殘缺不全,尤其當“文革”風暴襲來之際,海納也終于被打倒,更成為一種悲劇的腳注。而程云和攬過趙海納任之在自己懷中哭泣的場景,則再次彰顯出云和之為“母”的堅硬和溫柔。
事實上,葛亮的這種重新書寫女性/邊緣歷史的方式,不乏王安憶的影響和啟發(fā)。作為學者的葛亮曾在論文《盈盈鏘鏘于滬上——一種城市性別書寫的文學標本》中分析王安憶的女性書寫與西方女權主義觀念之間的隔閡:后者基于女性意識的自覺要求男女平等、主張消除社會性別差異;而在中國的特定社會文化語境中,由于婦女解放從來匱乏自發(fā)的性別覺醒,王安憶基于兩性問題的刺探對男女性別及其差異的重新界定實則尤有意味,乃體現(xiàn)出一種對“無性”時代反撥的決心。葛亮認為《長恨歌》作為一種性別話語模板并非以女權替代男權,而是將女性話語作為“一條幽微而堅實的鏈條”,填補和修正了男性歷史的空隙,由此“實踐了男性與女性話語在歷史層面的對接與合作”。顯然《朱雀》亦遵循這一性別話語模板展開,葛亮將對王安憶的歷史書寫策略的理解和認同落實到了自身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同樣遵循的還有《長恨歌》將城市/性別同構書寫的方式。
如果說,在王安憶的構想和創(chuàng)作中王琦瑤是弄堂的化身,弄堂因女性及其所承擔的日常生計而具有了別樣歷史意涵,構成某種穿透時空、不斷綿延的上海本真的所在;那么,在葛亮筆下,南京這個昔日王氣匯聚的六朝古都、今日力爭和國際接軌的現(xiàn)代大都市,其真正內核也恰恰在那隱秘的陰性一面。小說開篇,許廷邁穿過揚子江畔漢白玉的革命者雕像、商業(yè)化的魚龍混雜的夫子廟景區(qū)、林立的現(xiàn)代化高樓大廈,由程囡領著進入旁側曲曲折折的狹窄街道、參差民房,經(jīng)由寵物市場、垃圾場,來到廠房,亦即程囡兄妹開辦的臺球室、地下賭場……這位歸來的華裔青年方才真正一步步深入南京的世俗生活和歷史暗處,并逐漸獲得“中國人”的他者確認和自我認知;至于二人在明朝的巨大廢棄碑石上交合,仿佛兩性歷史拼合的瞬間——更確切來說,其實是以程囡及其母輩所代表的她性歷史,來補全許廷邁這個男性華裔尋根者對南京和歷史的認知。
借助明朝廢碑的寓示:“曠古罕見的大材終于不能物盡其用,埋沒荒廢,卻有一種怡然”,葛亮道出南京的歷史境遇。既有“亡國之都”的晦名,又飽經(jīng)二十世紀歷史的跌宕,南京見證了被凌辱者、失敗者的故事,尤其相比于長期擔當政治權力中心的北京而言,南京無疑是邊緣的、備用的、“她性”的:“這城市是叫人亡國的。亡的是男人的國,卻成就了許多女人的聲名”。后記中,葛亮又進一步以南京人喜愛的“蘿卜”點明南京的氣性——“大”和“實”,即質樸務實,有生活氣息,而又包容萬象,這一點無疑又使南京在當代的全球資本主義和商業(yè)邏輯中顯得與眾不同。小說運用了諸多細節(jié)刻畫南京的食肆、“白下池”(澡堂)的日常生活場所,以及人們打麻將、乘涼、吃鹽水鴨等習慣,甚至還寫到南京方言和臟話的魅力,這些最普通而承繼了傳統(tǒng)生活記憶的日常元素,與透著假意的做古商鋪、遍地的麥當勞形成對照,凸顯出全球化的復制生產(chǎn)和消費鏈條中的多元異質聲音。
由此,在經(jīng)濟和政治的雙重意義上,南京與葛亮筆下代表著世俗和務實的生活哲學,包容諸種歷史苦難的“地母”式女性形成深度互構的關系。換言之,女性、南京及其所標舉的世俗日常生活向度,乃是葛亮于主流話語之外,借助異質性的碎片來填充、修正和補全歷史的行跡,重新構建當代歷史敘事的諸種修辭策略;而出生于70年代末期,成長于后革命的經(jīng)濟時代的葛亮所面臨的所謂“主流”,除了固有的官方政治意識形態(tài)之外,還有新的資本市場意識形態(tài)。這也聯(lián)系著葛亮在小說中有意采取的蘇格蘭華裔許廷邁的“尋根”視點,正如樸婕所指出的,許廷邁也是作者葛亮本人身在國際大都會香港回望故土南京乃至整個內地中國的一面鏡像。某種意義上,葛亮的創(chuàng)作本身也反映出新一代作家確認自身歷史主體性的嘗試。
《朱雀》中女性/城市/日?!叭灰惑w”的另類歷史書寫,其實也蘊含著對于現(xiàn)代歷史主體何以確立的過程的反思。自五四一代“娜拉的出走”,都市女性便由西方原語境中的爭取男女平等的自由個體,化身為反叛傳統(tǒng)父權制家庭的排頭兵,成為當時由部分精英男性主導的另類歷史話語中現(xiàn)代主體生成的一種象征修辭。而在時過境遷之后,當昔日的另類話語經(jīng)典化成為不由分說的“螺旋上升”線性進步史觀,葛亮則再次調用了女性的修辭資源,借以發(fā)現(xiàn)日常生活所指涉的差異性歷史,進而完成“新”的歷史主體再生產(chǎn):女性不必為主流歷史規(guī)約為“無性人”,而事實上在深層具備掌控自我身體經(jīng)驗、性別經(jīng)驗的自主性;這也在修辭意義上,象征著個體在歷史中可能具備的某種自主選擇性。
《朱雀》收尾于程囡畫廊于千禧年前一天的開張和許廷邁的再次歸來,伴隨著雅可的HIV診斷通知與健康不明的程囡和腹中嬰孩,表明歷史延續(xù)著傷痛與承受向不確定的二十一世紀無限開放。如果說,在《朱雀》中歷史和權力政治被賦予了某種原罪色彩而只能借重“母職神話”和“日常神話”的救贖,顯得尚有些頹敗無力的話;那么在時隔6年后推出的新作《北鳶》中,葛亮直接構建了一個想象性的“襄城”和民國時空,展開了一種頗具歷史想象力的敘述,其中性別的修辭被放棄,或者說替代以更理想性、超越性的“雌雄同體”形式,每一個個體以其特定的自我選擇和時代擔當,凸顯出完備歷史主體的位置。
《北鳶》依然書寫的是城市空間,不過由南京變成了虛構的“襄城”,代表“北中國”的“襄城”,意味著歷史的中心舞臺、風云際會的場所。不過需注意的是,葛亮有意將小說的敘事時間限定在1926至1947年,既不涉及“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激進歷史語境,又不延伸到1947年后的當代激進革命史,凸顯出作者對“一體化”歷史敘事的排斥,或者說,葛亮恰恰意圖借助“民國”所表征的“亂世”“大時代”之無序感,繪制出另一幅包容差異性的、多元和諧的歷史圖景。
《北鳶》的創(chuàng)作原本起意于非虛構的家族史追憶。出身名門的葛亮,祖父是著名藝術史學者葛康俞,亦即《北鳶》中知識分子毛克俞的原型;外公是民族資本家,即主人公盧文笙的原型;祖母的舅舅是陳獨秀,也是小說中晚年隱居四川的毛克俞叔父的原型;外公的姨夫是褚玉璞,時任直隸省長兼軍務督辦,石玉璞原型。其家族淵源于安徽安慶的陳、鄧、葛、桐城方家等大家族,枝葉交錯、譜系復雜,構成近現(xiàn)代史上一個龐大的網(wǎng)狀群落。
小說選取以葛亮外公和外婆為原型的盧文笙、馮仁楨二人的成長歷程,串聯(lián)起孟、馮、左三大家族,以及軍閥、士紳、商賈、工匠、知識階層、藝術界、梨園、教會、外國僑民等不同階層的上百位人物在二十年里的匯集和流動。歷經(jīng)軍閥混戰(zhàn)、日軍侵略、抗日勝利等一系列的社會政治、經(jīng)濟、思想、文化各方面的變動,葛亮筆下人物展現(xiàn)出不同個體在時代中不同維度的選擇,如吳思閱、范逸美般激進參與革命實踐,參加共產(chǎn)黨地下組織、前往西南聯(lián)大;或如毛克俞般退守報紙輿論陣地,以“何子玉”為名撰文呼吁抗日;或如盧文笙有進有退,與凌佐一同參加工人夜校、并在韓喆引領下赴延安參軍抗日,但因“忠孝難兩全”順應母親意愿回到家中;或如仁玨、言秋凰出于“私情”抗擊日寇(仁玨為范逸美死,言秋凰為仁玨報仇死);或如孟養(yǎng)輝走上“實業(yè)救國”之路……每一個個體都通過有覺知的“自我”去面對他人和社會,自主做出相應人生選擇。
與前輩作家的新歷史主義小說多將敘事空間或起點放置在前現(xiàn)代鄉(xiāng)村,借家族或個體記憶質疑現(xiàn)代歷史及其本源合法性的方式不同,葛亮并無前者那樣強烈的將個體與歷史二元對立的傾向(以至于在對抗、顛覆和解構的重負中將歷史推至暴力、偶然性的集合),而更注重基于自身經(jīng)驗和理論自覺展開歷史主體反思;他并不徹底否定歷史,相反嘗試探索個人與歷史良性互動的諸種可能,由此表現(xiàn)出一種重建歷史敘事的野心。在一定程度上,葛亮的歷史理念甚至先于了文本內部的寫作邏輯,使得小說中的人物一定程度上缺乏內部復雜層次感,而呈現(xiàn)為標簽式的概括,如“迂”“直”“憨”“清冷”等,其不同人生選擇也大多缺乏現(xiàn)實邏輯的鋪墊,像是被作者理念先聲奪人地安排了行動和位次;這尤其體現(xiàn)在小說的兩位主人公盧文笙和馮仁楨,雖經(jīng)歷由兒童到成人的階段,但似乎都被抹去了個性發(fā)展的痕跡而顯現(xiàn)出先天早熟的特征。
小說多次描寫盧文笙尚在嬰孩之時神情的“平穩(wěn)”“端穆”“空洞”“無關乎喜樂”,且如此交代文笙在抓鬮儀式中的表現(xiàn):“臉上的笑容更為事不關己,左顧右盼,好像是個旁觀的人”。一方面,作者有意了抹除盧文笙任何“個性”或“天性”的外在表現(xiàn)——按照抓鬮儀式舉辦者的期許,此種“個性”或“天性”應是對其成人后將處某種具體社會關系的預示;但在另一方面,“沒有個性”卻因消除了成長變化的時間性,又恰恰呈現(xiàn)為一種極度穩(wěn)定而堅固的特性。盧文笙先驗地便是成熟的歷史主體,正如小說在描繪盧文笙說出第一句話“一葉知秋”時的情景:“那是一種空洞的、略帶憂傷的眼神,通常是經(jīng)歷了人生的起伏,無所掛礙之后才會有的”;也正如吳清舫在抓鬮失效時所圓場“見得公子是無欲則剛”,言下之意固然也包括“有容乃大”的開放、包容特質;又按葛亮注解,“文笙”又字“永和”,其得名由來為“鼓瑟鼓琴,笙磬同音”(《小雅·鼓鐘》),喻指人事關系的和諧完滿:這些都表明“文笙”實際上充當了一個高度抽象的歷史主體的符號,象征著葛亮的歷史構想中個人與社會的良性互動的模式。
葛亮在《北鳶》序言中如是評價自己的外公:“他天性中,隱含與人生和解的能力。簡而言之,就是‘認命’。這使得他,得以開放的姿態(tài)善待他的周遭,包括拜時代所賜,將他性格中‘出世’的一面,拋進‘人世’的漩渦,橫加歷練。然而,自始至終,他不愿也終未成長為一個長袖善舞的人,他以他與生俱來的柔韌,洞貫了時世的外殼,且行其進?!笨梢姼鹆聊耸菍⑺麖耐夤娜松臍v里獲得的理想性歷史主體的想象——勇于與時代歷史發(fā)生互動關聯(lián),而同時又能夠在各種變換中保持“自我”精神——移置到了小說中以外公為原型的主人公盧文笙身上;而此種歷史主體的想象無疑帶有鮮明的現(xiàn)代性特征。
福柯在《什么是啟蒙》中指出,現(xiàn)代性是“一種與現(xiàn)時性發(fā)生關聯(lián)的模式,一種由某些人作出的自愿選擇,總之,是一種思考、感覺乃至行為舉止的方式,它處處體現(xiàn)出某種歸屬關系,并將自身表現(xiàn)為一種任務?!币饧?,正是在現(xiàn)代社會中人們得以展開這樣一種實踐:自身與其所置身的現(xiàn)實世界產(chǎn)生互動關系,于是對現(xiàn)實的改造也成為一種對自身狀態(tài)的把握,同自身建立起關系的過程?!侗兵S》中的主人公,在時代的危難、社會的劇變面前,并沒有逃之夭夭或者束手就擒,而是始終以自愿選擇的方式同他人、同家國發(fā)生聯(lián)系,其“大浪淘沙”后沉淀出的“自身”,正是??滤べp的一種具備超越“界限”的可能的主體。所謂“界限超越”并不意味著將內/外二元對立起來而去否定社會之于個人的壓力,而是對自身所處位置的可能性的探索,同時這種探索也恰恰構成了歷史的豐富、復雜向度的組成部分。
在此意義上,葛亮的歷史建構超越了個人與社會簡單的二元對立模式,也拋下了此前在《朱雀》中頗為倚賴的女性/母職修辭。事實上,葛亮認為完整的主體人格應當是“雌雄同體”的互補融合,不是意味著由兩性走向“無性”,而是“根據(jù)環(huán)境的需要”,容許個體靈活自主地“時而采取女性式的行動,時而采取男性式的行為”?!侗兵S》便不乏對女性英氣的點染,如左氏姐妹出身騎射世家、大姐孟昭德舍身與土匪搏斗、吳思閱奔向革命的果決勇敢等;小說甚至設定了馮仁玨與范逸美這樣一組近乎同性之愛的情誼:乃是作者以人物對既定性別秩序規(guī)范的突破,來表征一種具備充分自主性的現(xiàn)代歷史主體。
“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and a heaven in a wild flower,hold infinite in the palm of your hand and eternity in an hour.”兩部小說都引用了這句威廉·布萊克的詩,《朱雀》中許廷邁吟詠此詩以發(fā)表“他自己就是草芥。而草芥里,卻是看到無窮的大”,而《北鳶》中文笙通過背誦此句得以逃脫日本偵察兵之手,或恰恰構成許廷邁所思索的“小”與“大”辯證關系的一種注解。如福柯所指出,現(xiàn)代性態(tài)度以“對永恒之物的重新捕捉”“促成人們把握現(xiàn)時中‘英雄’的一面”;換言之,渺小的現(xiàn)代個體以其自主意志的運用,生發(fā)出歷史實踐的巨大潛能。于是當日軍轟炸襄城,小說特意描寫了文笙同伴將空中的黑色飛機喊作“紅月姥娘”的一幕:“‘紅月姥娘’是日本國旗上的紅日。長大以后,文笙遇見當年的伙伴,說起為何在驚懼之間,將這優(yōu)美而溫柔的稱呼送給血腥的紅。彼此都搖搖頭,或許,只是出于孩童一瞬間的良善。”表明尚未規(guī)訓完全的孩童主體在這“一瞬間”對美的把握,彰顯出現(xiàn)代的主體精神,進而在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了對歷史暴力的超越,開啟了新的歷史想象維度。
柄谷行人在《日本現(xiàn)代文學的起源》中指出:現(xiàn)代人“內面的發(fā)現(xiàn)”只能源于市民社會這樣的均質化、而非等級制的空間中,因只有在此種空間中,人們才開始追問“我為何在此而非彼”。葛亮的兩部小說都在以城市為表征的現(xiàn)代市民空間中開啟,即使是將敘事時間完全限定在民國的《北鳶》,也未涉及相對封閉的傳統(tǒng)鄉(xiāng)土空間,其中人物多從事商業(yè)、手工業(yè)、軍政、教育等流動性較強的行業(yè),這意味著他們更少受制于前現(xiàn)代血緣或地緣族群共同體的束縛,而具備了“市民”所代表的新的主體自我意識。
而有趣的是,《北鳶》在另一方面又凸顯出鮮明的對傳統(tǒng)中國倫理道德和禮義秩序的追懷,作者不吝筆墨地對儒家的仁義精神在襄城孟、左、馮幾大家族歷史中的傳承進行了細致梳理,強調盧家睦以及后來的盧文笙的“儒商”之道,盧家睦、孟昭如夫婦之間琴瑟和諧的關系,以及四聲坊龍寶父子守約每年給文笙扎虎頭風箏的信義等……事實上,這種傳統(tǒng)價值訴求和民國文化想象必須放置在葛亮創(chuàng)作的當代語境下理解。葛亮對傳統(tǒng)的書寫當然并非要真正回歸前現(xiàn)代中國的秩序,而毋寧看作是在對“一體化”歷史大敘事及其代表的進步史觀的反思中,尋找到的一種另類話語資源。小說始終未脫離一種“變”的敘事語境,而葛亮更試圖在“變”所代表的現(xiàn)代語境中找“?!?,也就是文化傳統(tǒng)在現(xiàn)代延續(xù)下來的那部分。
小說中交代盧家睦祖籍為山東,其實是襄城的外來人口,而盧家睦通過在經(jīng)商過程中的廣施仁義、恪守信用,如以“爐面”賑災,逐漸在襄城立下根基,正表明儒家的倫理精神在舊有地緣關系被打破之后依然能夠發(fā)揮作用的恒常價值。此外,小說一頭一尾兩次至為關鍵的“收養(yǎng)”情節(jié)——昭如收養(yǎng)文笙,文笙、仁楨收養(yǎng)的姚永安、秀芬遺孤豫兒——有如歷史輪回的寓言,寓示著連最根本的血緣關系也被打破后,現(xiàn)代社會個體如何重新聯(lián)結的方式:將依然基于由傳統(tǒng)承繼而來的仁義精神和“推己及人”的倫理道德,不過卻抽除了“差序格局”中等級秩序規(guī)范的部分,而化約為一種現(xiàn)代的自我道德要求。
“書中我試圖去表達,在新舊交替的過渡時期,對于差序格局的沖擊。民國改變了大眾對于差序格局和血緣的一些成見,把人際關系變成比較‘活’的狀態(tài)?!备鹆了阜Q的“活”的狀態(tài),不妨理解為一種現(xiàn)代個體與社會良性互動的文化模式,也正是作者借助小說中的人事選擇,以及“風箏”這一核心意象等所試圖建構的一種“文化中國”的理想性歷史敘事。小說中,盧文笙曾與猶太人雅各一同放風箏,而雅各卻只記住了放風箏的要訣為“順勢而為”,卻不知道“順勢的‘勢’,還有自己的一份。風箏也有主心骨?!庇袩o“主心骨”,正是有無“自我”的道德約束的體現(xiàn)。同為商人,文笙恪守信義,講究分寸原則;而雅各為獲私利可以不擇手段,引姚永安入局并間接導致了姚的死亡,是缺乏“推己及人”的精神的體現(xiàn),最終走向的是“個人主義”和“利己主義”的一端。
如果說,葛亮有意將小說敘事止步于1947年,是嘗試回到作為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中國尚在形成中的階段,發(fā)掘個體與共同體關系的另一些更多元、開放的可能性(尤其相對于此后日趨一體化的革命/階級敘事而言),那么,葛亮最終找到的用以承載此種新的“中國”敘事的根基則是傳統(tǒng)倫理價值與現(xiàn)代主體精神的融合。對傳統(tǒng)文化資源的重新借重,也在某種程度上限制了小說的敘事起點只能始于1926年,因“五四”和新文化的激進語境并無法容納傳統(tǒng)的聲部。
葛亮對于傳統(tǒng)的借重,倘若放置其自身所處香港的全球化的視野下,也蘊含著重新確認中國歷史文化主體性的訴求。小說中,文笙曾評克俞“印象派”畫:“你畫里的好,正是你說的藝術的性情,然而,卻無關你自己的性情。于我這個中國人看來,便少了一些感動?!绷硪惶幪峒啊胺敻]有千里鏡”(鄭仲夔《耳新》),盧文笙如是心想:“他還記得克俞說,所謂‘賽先生’,原不是新鮮玩意兒,中國的哪朝哪代未曾見過?”正表明葛亮在展開“中國”敘事時,試圖擺脫長期以來西方文明話語的主導,通過重新挖掘傳統(tǒng)文化資源,來重建中國文化的主體自覺。葛亮作為市場經(jīng)濟時代成長起來的作家,相比于八九十年代的尋根作家們而言,在借重傳統(tǒng)話語,或進行文化反思時,已不再像前輩們那樣焦灼地深陷于傳統(tǒng)/現(xiàn)代,革命/后革命,中國/西方的二元對立話語圈套,而是能夠在全球化的視野下,與西方文明更深入的對話中,結合自身經(jīng)驗更加自信地看待中國及其歷史。
如果說《北鳶》中雅各的“個人主義”“利己主義”也暗示著現(xiàn)代資本主義社會所帶來的原子化個體,那么葛亮通過家族歷史傳承和諸種人際關系的書寫,也寄寓著關于當代人在“后革命”或所謂“后現(xiàn)代”的語境下,如何抵御新的“一體化”的資本意識形態(tài),重新建立聯(lián)結的思考?!吨烊浮泛汀侗兵S》中,葛亮都對日常生活的片段展開了事無巨細的描寫,如吃食、器物、服飾、習俗等,除了作為還原歷史現(xiàn)場和對抗歷史大敘事的策略,還蘊含葛亮對“人之常情”的重視,意即恰恰是在最普通、瑣碎的日常中,顯現(xiàn)了人情的質地和人倫的紋理,潛藏了人與人之間最具普遍性的關聯(lián)。如《北鳶》中風箏這一意象既指涉了父親盧家睦對幼年盧文笙的呵護,又體現(xiàn)出龍寶父子對恩主的情義,還表征了盧文笙、馮仁楨始于兩小無猜時的純真愛情;又如《朱雀》曾寫到南京市民在“文革”結束后恢復在公共空間納涼的習慣,轉眼間昔日仇敵化干戈為玉帛。碎片式的日常生活作為文化記憶在身體中長時段的沉淀(相對經(jīng)典意識形態(tài)話語所構筑的集體記憶如紀念碑等而言,無疑更不容易更改),成為葛亮用以構筑當代中國文化、價值共同體的一種方式。
不過,值得追問的是,“美好生活”終需以特定物質基礎作底。正如《朱雀》中程云和在艱難困頓的環(huán)境下精打細算做出佳肴,買藏青色薄呢料為女兒做裙子,其實仍然依靠了先前存留的家底;而《北鳶》中文笙、毛克俞重逢在蘇舍享用的菜肴如“中和莼菜羹”“云霧藕”,從名稱和精細做工上都反映出中產(chǎn)階級才具備的趣味。在此意義上,葛亮所繪制的日常圖景究竟具備何種程度的超越性和歷史想象空間,則仍需更細致的判別。尤其當《朱雀》和《北鳶》分別以“城市”和“民國”書寫的標簽進入文化消費市場,歷史反思的維度未必不會被一種膚淺的懷舊風尚所遮蔽,而使創(chuàng)作本身落網(wǎng)于作者原本試圖抵抗的新的一體化意識形態(tài),即全球資本主義的消費邏輯和所配備的中產(chǎn)階級生活標準。
注釋:
[1]王德威:《歸去未見朱雀航》,葛亮:《朱雀》,人民文學出版2016年版,序。
[2]陳思和:《此情可待成追憶》,葛亮:《北鳶》,人民文學出版2016年版,序。
[3]【美】朱迪思·勞德·牛頓:《歷史一如既往?女性主義和新歷史主義》,張京媛主編:《新歷史主義與文學批評》,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210頁。
[4][10]葛亮:《盈盈鏘鏘于滬上:一種城市性別書寫的文學標本》,《學術月刊》,2014年第6期。
[5]葛亮:《朱雀》,人民文學出版2016年版,第291頁,43頁,69頁,42頁。
[6]樸婕:《論葛亮的“南京”書寫》,《小說評論》,2018年第1期。
[7][8][14][15][16]葛亮:《北鳶》,人民文學出版2016年版,第 14頁,3頁,480頁,277頁,267頁。
[9]【法】米歇爾·??拢骸妒裁词菃⒚伞?,李康譯,王倪校,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14194644/
[11]郭宏安譯:《波德萊爾美學論文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483頁。
[12]【日】柄谷行人:《日本現(xiàn)代文學的起源》,趙京華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版,第53頁。
[13]《專訪作家葛亮:時代存活于每個人的記憶里》,《鳳凰周刊》,2017年1月第60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