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紅旗
杏花村離我們越來越遠。馬德說,我們這是要去哪里?張森說,豬頭,你只要動下腦子就會知道,任何河流的下游,都會有較大的村落,甚至城市,只要我們一直漂流,終歸會遇到一個有現(xiàn)代交通與通信的地方,那時候就可以和家人聯(lián)系了,如果遠,我們就坐車回家。馬德一笑,還是你的腦子好使,不過,這樣下去,會漂到國外的,會不會再受扣押,肯定會有激流險灘的,那該怎么辦?張森說,剩下的行程,就交給這河了吧,它帶我們來,也必將帶我們走。
我們?nèi)齻€冒失鬼來到桃花村后,在村子里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村丁將我們捆綁在院子里的三棵樹下,脫掉了我們的長褲,用細竹枝一邊抽打一邊審問。我的小腿上梗起一縷一縷的瘢痕,火燒一般灼痛?,F(xiàn)在,這件事已經(jīng)過去了,心情平靜下來,不得不把整個過程梳理一遍。
我們離開雷池溫酒館時,夜晚已停滯在一個假想的時段,昏黃的燈光一臉厭惡,似乎誰得罪于它。三個人都喝得七葷八素,本來酒量就差,喝起來竟然不要命,這世上真有不能理喻的人。我和馬德相扶著腳步亂晃地走,張森獨自往前,扶住一棵一棵的行道樹。他試圖攔住一輛出租車,但沒有一個司機停下,有的都已經(jīng)減到最低速了,還是一踩油門,轟然離去。街上的車已經(jīng)很少了,瞅了個空,他突然跑到街的對面,我和馬德也只能跟著。馬德問我,為什么街上人這么少?我說,已經(jīng)什么時間了,你還想讓市民都出來溜達嗎?他抬起眼,無力地看了一眼說,那倒是,都該睡覺了,我們也該睡覺了。
我們往前走,然后拐進了個胡同,出了胡同,是解放大街,大街的邊上有一個市民公園,公園的一角是櫻花湖。湖面上吹來清涼的風(fēng),全身上下一陣舒坦,把我的酒意從腸胃里吹到頭上。遠處有一縷縷燈光飄過湖面,在水面上漾起虛無的柔波,仿佛平滑的綢布上印著深色的花紋。張森拔出一根煙點上,透過火光,我模糊地看見他的臉,有一種灰色的蒼白。他猛地吸了一口,然后緩緩地吐出濃煙。他剛要把煙揣進衣袋里時,猶豫了一下,拔出兩根,遞給我和馬德。但馬德拒絕了他主動的點火。我們沿著櫻花湖的圍欄行走,充當著閑適無聊的路人。那湖面似乎寬闊不少,水波一下一下地拍打著石岸,聲音不大卻頗有些節(jié)奏。馬德說,看著這湖面,真忍不住要給它澆點水。張森說,滾,這是什么地方,你敢澆水,去澆那棵樹?馬德說,好的,我不能污染環(huán)境。張森說,這汪水在我心目中非常神圣,無物可比。
我和張森往前走了幾步,站在圍欄邊,眼前的湖面在夜色里一望無際,比白天所見大增了數(shù)十倍。我聽到水波拍打的聲音似有不同,低頭看時,近岸處,卻有一只小木船,大概是工人打撈浮葉所用。我說,你看,這里有個小木船。張森說,這個好,很久不見這種小船了。馬德跟上來說,我下去劃一圈。我說,別去,晚上不安全。張森說,走,轉(zhuǎn)一圈,多風(fēng)雅,蘇東坡夜游赤壁,張岱湖心亭看雪,都是興之所至,故成千古佳話,你去不去,我也下去劃?我說,那好,一起劃,這叫什么,行走櫻花湖,夜作扁舟子。我們下到小船里,船側(cè)別著兩只槳,馬德和張森一左一右舞動雙臂,小船便在水面上飄蕩。我平時最怕水,從來沒學(xué)過游泳,大概酒壯慫人膽,頓覺泛舟海上,縱橫江湖,無盡快意。但僅僅一會兒,我就有些四肢無力,頭昏眼花,只好橫躺在船艙里,仰頭看天上的星星,星星很多,雖然不亂,卻也密密麻麻,不辨東西南北。有人夜觀天象,可預(yù)知地上吉兇,確乎有過人之處。
他兩個劃了一會兒,手臂酸了,放下船槳,拔出煙來抽。倘若從不遠處往湖心里眺望,定會看到兩個小紅點,明明滅滅,猶如鬼火。馬德說,在湖里劃來劃去,很費力,不如我們把船劃到河里,讓它在河里漂,那才好玩呢。張森說,這恐怕不行,被水沖遠怎么辦?馬德說,哪管得了那么多,玩的就是心跳,我喜歡刺激,管它呢,就一回。張森說,水口那個地方,要用力沖,才能沖進河里。馬德說,我們在二十米處就用盡全力,兩人一起,容易做到。我本想說點什么,但腦袋里像灌了鉛,說不出一句話,只好在心里默想,隨他去吧,他們敢劃,我就敢坐。快到水口處,馬德說,把吃奶的力氣使出來。張森說,一二三,加油。馬德跟著喊,一二三,加油。只聽得嘣的一聲,船就劃進了河里,砸起一大片水花。馬德說,這回只要認真抽煙就行,不用再費一點力氣。張森說,這里適合喝酒,喝酒漂流,多有詩意呀。馬德說,你還喝,不是喝吐了?再說,關(guān)鍵的是沒有酒,一點都沒有,我也想喝。張森說,那就別妄想了,再說,就是有酒,我也喝不了,聞到酒,我可能就嘔了。馬德說,吹,有酒的時候,誰有你忙得快。張森說,現(xiàn)在是真不同,你看看黃川,死豬一個,要不把他丟進河里洗洗澡,看他會不會醒。馬德說,搞不得,酒醉落水,會得寒涼病的。張森說,只是說說,誰會真推。馬德說,這船會漂到哪里?張森說,我哪里知道,隨便它,不要管,我也是醉了,眼睛發(fā)藍光,睡一覺再說。馬德說,你媽的,死豬,到這里來睡覺有什么意思,我也不管你們了。
我只覺得身子在水上漂,兩岸黑魆魆的草木在緩緩地后退。但酒意一陣一陣地涌上來,腿上一絲力氣也沒有,腦袋沉重得立起一會兒都困難,就這么繼續(xù)靠在船艙里,再也不想看什么星星了,閉著眼睛去聽那流水的聲音,什么都聽不到,仿佛河水已經(jīng)停滯,但我又分明知道,河水是不會停滯的,小船也在飄動,我們正在往更低處前進。我知道我這時候基本睡著了,他們兩個也沒有聲音,難道也睡著了,那就睡吧,睡飽了才好呢。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迷迷糊糊聽到船舷撞在岸上的聲音,那是木頭和巖石相碰的鈍響,沉悶乏味,船身打了半個轉(zhuǎn),繼續(xù)往前漂。我睜開眼,四下里黑漆漆的,天上的星子一個也沒有,岸邊樹木的黑影也沒有,我猜想這船正漂蕩在一個黑洞里,心中生出些恐懼,但卻是沒有辦法的,我用腳登了登,張森和馬德也躺倒在船艙里,正呼呼大睡。我喊馬德馬德,沒有回應(yīng)。再喊張森張森,沒有回應(yīng)。我只好閉上眼,繼續(xù)裝睡,掩藏起內(nèi)心的恐懼。閉著眼躺了一會兒,就真的睡著了。
突然,我們的小船飛了起來,慢慢高過了樹木,擦著崖壁往上飄,但速度慢,晃晃悠悠的,飛著飛著,小船的四圍就生出些云朵來,云朵越來越多,越來越濃,潮濕得可以擰出水來,那水就飄飄灑灑變成了雨。雨越下越多,小船載不起,在往下沉,往下墜。糟了,要撞到地面了。心里一驚,醒了。醒了更驚得我靈魂出竅,天色微明,四圍的樹木山林已顯出模糊的輪廓,小船已經(jīng)出了山洞,正漂到河的一個跌水,河水嘩嘩地沖向下面,形成幾十米高的瀑布。沒有辦法挽救了,小船就往下摔。我叫了一聲馬德,還沒來得及喊張森,聲音就被水流淹沒了。一切都無能為力,船就撞擊著崖壁上的石頭,七零八落地往下墜,我想伸手去抓船舷,但人和船已經(jīng)分離,他們兩個也各自分開,疾速地向下掉,嘣的一聲,栽進了崖下的大水坑。這回,他們兩個徹底醒了,都撲騰著向外游。幸好,只是最靠近崖根的地方有些深,但上面的水繼續(xù)沖下,就把我們沖到淺灘上來。
三個落湯雞,臉色煞白,瑟瑟發(fā)抖?;厣砜茨瞧俨迹氯缫黄グ捉亼覓焐窖?,在崖底激起巨大的水花,我兀然想起“千堆雪”來。我們的小船已經(jīng)散架,被河水沖走。馬德在擺弄他的手機,沒有一點反應(yīng)。我的手機應(yīng)該是掉在水里啦,衣袋空空,皮夾也不知去處。張森在衣袋里掏了掏,掏出一個皮甲,里面的錢已經(jīng)透濕,便又塞回去。在另一只衣袋里掏,掏出的是被浸濕的紙煙和打火機。紙煙是徹底沒法要了。他將打火機甩了甩,再打,便可打出火焰來。他大聲喊,黃川,馬德,弄點干葉子,把火燒起來,不要搞手機了,進水的手機都只能做垃圾,廢鐵一塊。這邊上,就是低矮的灌木林,我們弄了些干柴,把火燒起來,用樹枝把濕衣服架起來烘。
我爬上旁邊一個石頭,四下里看看,都是高山峽谷,壁立千仞,陡峭險峻,低處也沒有農(nóng)田,沒有山地,說明離村子有些遠,周圍的樹林,也不像有人經(jīng)?;顒拥牡胤?。雖然天氣不是太冷,脫了衣服,微風(fēng)吹來,多少有些涼意。馬德說,不如去水里泡著,游游泳,洗洗澡,還可以抵御寒氣。張森說,冷一點沒關(guān)系,關(guān)鍵是我餓了,怎么辦?水里會不會有魚?馬德說,我下去看看。他在水里游了一圈,站在河里說,這地方?jīng)]魚,河的上游就是我們的旗陽市,那地方根本沒魚,流到這里,也看不到什么魚,是不是下游的魚也被拿空了。張森說,這如今,哪條河還會有野生的魚呢。馬德說,要不去采野果?張森說,想做原始人?你看看,哪里有野果?我說,從這里的山勢來看,要返回旗陽市幾乎不可能,除非爬上這個瀑布,再沿河返回。馬德說,怎么可能,這么高,爬上去也不可能逆著河走?。埳f,那怎么辦呢,我們會不會困死在這里?我說,按常理,每一條河的下游,都是人類的聚居區(qū),我們不應(yīng)該往上走,而應(yīng)往下走,順河而下,找到有人居住的村鎮(zhèn)和城市,走迂回道路就能回到市里。
太陽慢慢升高,照射在前面的山坡上,眼前明澈起來,世界頓時充滿了溫暖。河谷里雖然不會照到,但看見山坡上鋪滿的陽光,希望一下子就涌到心頭。張森說,我去山梁上看看,前方會不會有人家。馬德說,趕快去。張森就跑到山梁上,爬上一棵樹的高處喊著,那邊好像有人家,我看見有炊煙和田地。馬德說,那下來,我們走了。我把衣服擔在樹枝上烤著,衣服上便冒起一陣水汽。馬德說,光裸著衣服挺自在的,原始人就這樣,男男女女,來來去去,露屁股露奶,都無所謂。我說,那也不見得美,是將人的丑陋都暴露了。馬德說,大家都不穿,習(xí)慣了。我說,但人終歸是社會化了,就存在禮義廉恥,存在尊重和審美,如果沒有這些,我也想隨便撒野。馬德說,單是我們?nèi)齻€,這下算回歸自然了。我說,回歸了自然,就找不到歸路了,這是最大的問題。馬德說,既然想放縱一回,就借這次來一個義無反顧的出走,看最終會是什么樣子。我說,只能如此了,把衣服穿起,就是干不透,走一段就吹干了。
張森下來,我們澆滅了火,順著河岸,往流水的方向走去?;氐缴搅掷?,真就有了超脫世界的感覺,可心里也有莫名的惶恐。我們就像探險隊,分開草叢,鉆過灌木林,無數(shù)的細小樹枝拂過衣服和臉頰,只走了一小段,就累得不堪。張森說,我突然想起,應(yīng)該給家里去個電話,免得他們擔心。馬德說,現(xiàn)在,對于旗陽市來說,我們已經(jīng)失蹤,這是哪里,根本不知道,去哪打電話,手機呢,廢鐵一塊。我說,先找到村莊,那些地方一定有的,到那里再打。張森哭喪著臉說,只能這樣了,可是得走到哪天,我的腿快斷了,沒有一點力氣。馬德說,你應(yīng)該想想,昨晚喝酒的時候,你是什么表現(xiàn),那簡直是英雄,千杯不醉的氣勢。張森說,在酒精的作用下,誰還不是一樣,你是什么表現(xiàn),要是最后那壺溫酒不要,何至于跑到櫻花湖坐船,我說不喝了,你偏要再來一壺,你的名言就是戀愛圖睡喝酒圖醉,不醉不如大家一起喝茶得了,好吧,這回可是喝出創(chuàng)世神話了。我說,別埋怨了,怪誰都沒有用,那么高的瀑布跌下來還沒有死,大家一起,福大命大,平時不走,今天走走也是鍛煉,再累也得堅持,不能停,停下了就起不來了,珠峰的半山腰就堆積著很多停下來休息的攀登者的尸身,他們也只是休息一下,卻再也不能站起了。馬德說,別胡說八道,這里天氣暖和,流水潺潺,能和珠峰比,危言聳聽?張森說,要是真找不到村莊,我就會犧牲掉的。馬德說,犧牲了就地處理,誰都一樣。我說,別談這些,再累也得走,我腿上的骨頭似乎被抽走了,軟綿綿的,沒有一點力氣。張森說,這個就是酒后第二天的正常表現(xiàn),可稱之為酒后疲乏癥,或酒醉綜合征。馬德說,應(yīng)該是喝了酒,又落水的緣故,被水泡過,骨肉就松散了。我說,我敢肯定,走不了多遠,前面一定有村莊,你看這個地形,四面高山,中間是個小平壩,一條長槽,在我所經(jīng)歷過的平壩里,都有幾個村子貼在上面。張森說,事到如今,有沒有都得走,走死為止。馬德說,別泄氣,男子漢大豆腐,這點苦還是經(jīng)得起的。張森說,好,回去以后該怎樣解釋今天的行動呢?我說,現(xiàn)在考慮還早。馬德說,沒那么要緊先過幾天無拘無束逍遙自在的日子再說。
我們就這么走走停停,說說笑笑,狼狽不堪地走出了樹林區(qū),展現(xiàn)在眼前的,和經(jīng)驗里的鄉(xiāng)村一樣,河的兩岸,是一片麥田,麥子正在變黃,但麥子們一律地都長得矮小,麥穗也干瘦。我們沿著田埂往前走,可以看到幾百米外,有幾個人在收割麥子。馬德說,走,過去問問那幾個人,看看哪里賣東西,就便打個電話。遠遠地看見我們過來,幾個人停下了手上的活計,定定地站在原地,用驚懼的目光打量我們。走近了,原來是一個婦女帶著一男兩女三個孩子在收割麥子。孩子們都是十多歲的樣子,穿破舊的袍子,將長發(fā)在腦后結(jié)成一個髻,面目灰黑干瘦,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目光猶疑,似乎隱藏著某種驚愕與恐懼。那婦女三四十歲,難以估計。他們的衣服都是深青色的粗布面襟長袍,已經(jīng)洗成灰白色。都光著腳,旁邊也不見放著鞋子。
馬德走上前去,對婦女說,大嫂,這附近有沒有小賣部,我們想去買點東西,順便打個電話?那婦女退后兩步,略一鞠躬說,未聞也。馬德又說,附近有沒有街子,我們想去買點東西吃,要餓死了?婦女說,客從何來?這回張森似乎聽明白了,走上前去說,我們想買點東西。婦女說,不知街子為何物,未聞也。張森說,那可不可以賣幾碗飯給我們吃,我們會付錢的?婦女欲言又止,搖搖頭,看著我們。馬德說,大嫂,這是什么地方?公路在哪里?婦女說,家住杏花村,可與汝等飯食。張森回過頭對我說,她說她家住在杏花村,可煮飯給我們吃。我說,那好,讓她先放下活計,回去做飯,我快餓倒了。馬德又問小孩們,你爸爸哪去了,不來干活?孩子們搖搖頭。張森說,是不是外出打工去了?孩子們望著他母親。婦女說,夫君家中飲酒。馬德說,好,還能喝酒,不錯,不錯,我們也去買一瓶喝喝,解解乏。于是那大嫂給孩子們說,汝等好生收麥,不可偷懶,我去去便來。我尋著她的聲音,看那男孩子眼睛里有一絲狐疑,卻又閃爍不定,聽到媽媽的話,他低下頭繼續(xù)干活。
留下三個孩子在田里,大嫂帶著我們往村子走去。但每走上一段,她便四下看看。我也四下看看,附近沒有一個人,到處是頹敗的麥田。
在路上,我看著她面目古樸和善,是個親切的人,但感覺她的穿戴和說話的語調(diào),和我們很不一樣,心里邊很是好奇。便嘗試著問她,大嫂,你們的麥子怎么又瘦又小的,種的時候不施點肥料嗎?大嫂說,何為肥料?馬德說,化肥,什么尿素啊,普鈣啊,鉀肥啊這些。大嫂說,未聞也。我說,可以用點豬糞牛糞啊。大嫂說,豬糞牛糞甚少,用不到那里。張森說,現(xiàn)在不是都流行養(yǎng)豬致富嗎,多養(yǎng)點雞豬,肥料也多。大嫂說,不能養(yǎng)的,里正不許也,然中戶以上可養(yǎng),小戶不可也。馬德說,什么是里正?張森搶著說,這都不懂,里正就是保長,相當于村委會主任。馬德說,什么保長,連養(yǎng)豬也不允許。大嫂說,杏花村、桃花村、梨花村皆是里正所管,村民都聽其號令。馬德說,看來里正就是土皇帝,什么都得聽他的。大嫂說,此地沒有皇帝久矣。張森說,他其實就是一個皇帝。馬德說,我看這些地方好像還生活在古代,一點現(xiàn)代化的氣息都沒有,你看這個農(nóng)家婦女,還一口古代漢語,幸虧我們的張老師還讀過幾本書,略知一二。張森說,這不是嚴格的古代漢語,頂多是古代白話,類似宋元話本里說的那種。我說,別討論這個,你看人家大嫂多純樸善良,還帶我們這些剛認識的人去她家。馬德說,我們?nèi)ゴ遄永铮瑫粫形kU?張森說,看上去挺和善的,但不能沒有一點防備。他們兩個故意走在后面,低聲嘀咕著。我走上前問大嫂,這些村子都住著些什么樣的人?大嫂說,桃花村人姓李,杏花村人姓朱,梨花村人姓趙,先前都有別的姓氏,后來有朱姓人做里正,少數(shù)族姓悉改姓朱,言其皇帝在北京時,也是姓朱。張森說,都幾百年前的事了,還是朱家的皇帝。大嫂說,當今皇帝為誰?張森趕忙說,如今天下已無皇帝,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王朝,就沒有皇帝了,先稱作民國,解放后改稱共和國。大嫂說,未之聞也。馬德說,朱家早就丟了天下。大嫂說,村人亦如是言,皆因亡國,故逃竄到此。
村子里到處都是低矮的茅草房,中央部位有幾間瓦房,在茅草房中間顯得高大氣派。馬德問,這就是杏花村?大嫂點點頭,但感覺她有點畏怯。她家就在村子的邊上,三五間茅草房圍成小院,一只不大的黃狗在李子樹下狂吠,大嫂呵斥了一聲,那狗就嗚咽著低下頭去,埋伏在李樹的陰影里。
大嫂推開東邊一間低矮房屋的門,這是廚房,墻壁和屋頂都被煙火熏得漆黑。里面是生活用具,靠墻一個石頭壘起的灶臺,臺上放著幾件陶器,想來是煮飯燒水的。灶前一個火塘,翻開火灰,火還沒有熄滅。大嫂說,家里本無什物,與汝等烙餅充饑而已。馬德立馬回復(fù),非常感謝,我們快餓死了。她洗凈了一個陶盆,從角落的一個瓦缸里舀出一些面粉在盆里,那面粉不太白,有一些糠麩,是沒有經(jīng)過認真篩選的。再往盆里加了水,反復(fù)攪拌調(diào)勻。然后往灶里生了火,上面放一塊薄石板,再把調(diào)稀的面糊舀入,攤平,過一會,用一個木鏟子一鏟,翻了過來。張森說,這種搞法不錯,很原生態(tài)的。馬德說,什么原生態(tài),這叫原始。我說,廢話少講,閉嘴待著。張森卻說,這餅好香啊。馬德說,滾一邊待著。張森說,你滾一邊。
馬德掏出手機,撥弄了一會兒說,進水了,開不了機,成廢物了。張森說,肯定是廢鐵一塊,還用多說。馬德說,上不了網(wǎng),我想看看朋友圈今天的動向,有沒有關(guān)于我們的新聞。張森說,做夢去吧,看什么朋友圈,你的朋友圈本來就是一堆烏合之眾,你又不是什么大人物,還關(guān)于你的新聞?馬德說,你的也就是那個鬼樣子,微信圈本來就是用來娛樂的。大嫂看了看他倆的平板手機,頗為疑惑地問,此何物也?張森急忙回答,手機是也。大嫂說,未之知也。馬德問,這里有沒有手機信號?有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大嫂說,未聞也。張森說,你這不是明知故問,這里哪會有什么互聯(lián)網(wǎng),你看看這個村子,分明是幾個世紀以前的樣子。馬德說,你沒經(jīng)歷過,哪知道幾個世紀以前是這個樣子?張森說,只要不是白癡,看一眼能看出來。我說,就你倆話多。
他倆就閉嘴了,突然房間暗了下來,抬頭一看,門口站著一黑臉大漢。大嫂忙說,此夫君也。大漢說,爾等何人?大嫂說,遠來之客。張森忙站起回話,我們是旗陽市的人,迷路了,來到你們家,跟大嫂買個烙餅吃。我看他醉醺醺的樣子,從面目表情推想,也不是什么惡人,再看時,他穿的是一件烏黑的長衣服,腰上用一根生牛皮扎著,很生猛,下身是半截的短褲,領(lǐng)口處是空的,沒有其他的衣服。大嫂說,此餅先與他吃,他亦餓也。我說好,但我還是暗地里咽了一下口水。大嫂拿一個陶碗盛了烙餅遞給他,他噴下一大口酒氣,說,汝等自便。轉(zhuǎn)身離開了。張森說,大嫂,怎么大哥在家喝酒,你和小孩出去干活呢?大嫂說,桃花村中成年男丁無須勞碌,婦孺不可閑置家中。張森說,這不公平啊。大嫂說,夫君可專管我等也。馬德說,意思是這里是男權(quán)社會。張森說,男人不干活,專門喝酒,很快就墮落了。馬德說,什么叫墮落,別亂說話?張森說,你看看大哥,連客人來都不耐煩關(guān)心一下,這可是他的家啊。馬德說,人家是喝多了,沒興趣管。
大嫂又烙好一個餅,分了三份,用碗盛給我們。對三個饑腸轆轆的餓鬼來說,這無疑是上天賜予人間的最美的食物,都忍不住要大吃一番,臉上洋溢出興奮得要崩潰似的神情。馬德張大嘴巴,用勁地咬了一口,快速地嚼動了幾下,當他的眼神恰好看到我責備的鄙夷的白眼時,羞愧地放慢了速度。張森也看到,只在烙餅的邊沿咬了一小口,緩緩地嚼動。我咬了一口,剛開始有點粗糙,嚼了幾下后,那香甜便流溢出來,先在牙根下駐了一會兒,然后爆炸一般瞬時把整個口腔都充滿了,那香味,仿佛是在麥粒內(nèi)部儲存了能量,被牙齒一咀嚼,就迸發(fā)出來。大嫂接著又烙了幾張。我才醒悟過來,大嫂沒有吃,她的嘴唇十分干燥,神情卻很自然。我說,大嫂,你也吃一塊。大嫂說,待稚子歸來同吃。馬德說,要不要給他們送去?張森說,要送我去送,我記得這條路。馬德說,我也去,順便看看這個村子的樣子。
大嫂突然轉(zhuǎn)過頭,把視線從烙餅上移開,壓低了聲音說,汝等安坐,不可出屋。馬德顯然沒有看到大嫂眼睛里閃過的驚懼,還在用無所謂的語調(diào)問,為什么呢?大嫂說,恐有人暗中窺視。馬德說,偷看就偷看,我們又沒做虧心事。大嫂說,不然也,恐入死牢。馬德說,這樣就入死牢,也太恐怖了吧。張森似乎才聽出點什么,嚼動的嘴巴停了下來,眼睛盯著空空的地上,凝神聽著大嫂的話語。大嫂說,汝等,外來客也,若坐極刑,將戮死,且殃及我等。張森突然開口,打顫著聲音說,不至于吧,這是什么鬼地方?大嫂說,村法,坐死者,將分而啖之。馬德說,這什么意思?張森說,大嫂的意思是,如果被判了死刑,處死后,會被分割吃了,是這樣吧,大嫂?大嫂點點頭,是理。馬德說,這太恐怖了。張森說,那我們不出去,不出去就沒事了。大嫂說,坐死者,與其棄之荒野,埋以泥土,葬以山丘,豈不可惜,不若分而食之,可養(yǎng)眾生轆轆之腸,若以身養(yǎng)草野,徒無益處。馬德問張森,大嫂說的是什么?張森說,沒文化,大嫂說,被判了死刑處死的,要是埋入地下,太可惜了,不如把他吃了,還可以補充點營養(yǎng)。馬德說,我讀書少,你不要騙我。張森問大嫂,是這樣吧?大嫂點點頭。張森又問,大嫂剛才你說,我們還會連累到你家,是這樣嗎?大嫂點點頭說,無妨也。馬德說,這真是個奇怪的地方,我們那里,已經(jīng)幾百年不吃人肉了。張森說,別胡說,也只是這幾年不吃而已。馬德說,你敢肯定?張森說,我又不是這方面的專家,我哪里知道,但在古代,是有吃人肉的傳統(tǒng)的。馬德說,又吹吧。我看他倆要開始走火入魔,忙呵斥說,胡說八道,你哪里見過吃人肉的,我都沒有聽說過!
他倆剛剛閉上嘴,門口就被一團黑影給堵住了。我轉(zhuǎn)過頭一看,門口站著一圈人,都是黑衣長袍,頭上裹著黑色包頭,但光線外亮內(nèi)暗,看不清他們的面部表情,每人手上都是長矛大刀,殺氣騰騰,我心里咯噔一下,感覺來者不善。張森說,你們是什么人?你們想干什么?門口的一個說,汝等何人,擅入吾村?大嫂低聲對我說,皆村保甲所人也。那人轉(zhuǎn)身對其他人說,將其捆縛帶走。我忙站起來說,且慢,我等不過失路誤入,并未違犯村律,也未做任何有損村子的事,何以帶我等走?那人說,勿多言,言徒無益。我說,那不用捆綁,我隨你們一起去,這兩個暫時留在屋內(nèi)。那人說,不可,皆帶走。馬德說,走就走,我們又沒做什么壞事,還怕去一趟!于是我們跟著村衛(wèi)所的人,走出大嫂家。穿過院子的一棵李樹下的時候,我看見大嫂家在田里干活的那個男孩,從西廂房的門口探出頭來,見我側(cè)過臉,他迅速縮了回去。
走出院門的時候,我聽到大嫂家的狗狺狺低吠了兩聲,便停息下去了。我們走在村中的一條土路上,兩邊是人家低矮的土墻,房屋多數(shù)是茅草泥巴建蓋的,間或有幾間不高的瓦房,墻都是泥糊的,灰暗的淡紅色,并未有刷過石灰和水泥的痕跡。不時也有幾個灰頭土臉身穿黑衣的人趴在土墻上閑看,眼里并沒有看熱鬧的興奮勁。他們家的院子里,也沒有看到幾棵果樹,不像我們旗陽市,人們有事沒事總要在房前屋后栽種些花草果樹,這里卻沒有,連跑動的雞豬也很少看到。不遠處有一片一片的山田,田里呈淺黃色,該是沒有收割的麥子吧。押送我們的村丁臉上似乎都是懈怠的神色,竟不擔心我們跑掉似的,也許覺著怎么逃,也不過是在這幾個村里轉(zhuǎn)悠。
我們前前后后跟著那幾個人,進了一座院子,房子是磚瓦房,每座都只一層,這算是村里最好的房子了。緊握長矛大刀的村丁遠遠的站成一圈。院子圍著墻,墻不高,墻頭用瓦片蓋著,有些年頭的樣子,上面長著的一些雜草,已多半枯萎。院子靠墻一邊,有幾棵樹,樹下有一攤一攤的陰影。汝等擅入我地,必有陰謀,請據(jù)實稟來。他們命令我們?nèi)齻€分別站在樹陰里,把我們反手綁在樹上。我被細竹棍抽了幾下,感覺褲子都抽破了,大腿上火燙過一樣燒痛。我跟他們說,且慢,我要見你們的領(lǐng)導(dǎo),問問我們犯了什么錯。村丁說,保長正行獵于外。張森和馬德閉著眼睛,咬緊牙齒,忍著疼痛。我瞇眼看著他倆,一邊憂懼,一邊又覺好笑,平素人模狗樣,現(xiàn)在卻狗模狗樣。我看這些人皮膚黧黑,臉面削瘦,目露兇光,心里生出些莫名的抵觸,不耐煩回答那問題。他們圍著我們轉(zhuǎn)悠,看外星人似的,或是看猿猴。我感到眩暈,皮膚上的灼疼感鉆到心里,咬緊了牙齒,牙根要坍掉般。
我們是好人,我們被河水沖下來的,快放了我們。馬德仿佛怒斥,又近乎哀求,沙啞的聲音里帶著哭腔。我感覺自己要笑出聲來。哄鬼呢,一村丁說,吾等從未見過有大水把活人沖到此地來,汝等獨有。哈哈哈!他把手抱住肚子,指使手下審問我們。一個精瘦干練的人過來,抽打馬德和張森,他倆啊啊啊地喊叫,但那人就是不收手,該怎么對付呢,一時大腦一片空白。他們似乎也沒有什么絕對有效的辦法,一群人聚集在墻根下,也如同我們一樣陷入困境。那人又指使另一個很頹靡的人,過來,扒了他們的褲子。那頹人很不情愿似的走過來,端詳了好一會兒。我給他遞了一個友好的眼色,但他沒有理會。他笨拙地弄了半天,把我們的皮帶抽走了,系在自己的腰上,扒下了我們的褲子。面對這種情形,談不上什么羞辱感了。他們的臉上都露出卑劣猥瑣的笑容,一陣陣笑聲傳來。我發(fā)現(xiàn)大嫂家的小男孩出現(xiàn)在了人群中。不一會兒,他主動走出人群,來到我們面前,用一根細小的根子撥弄著我們的下體,我感到既癢又痛。他一會兒是撥弄,一會兒是用力戳。馬德閉上眼睛,過一會兒才微微睜開一點。張森不斷給我使眼色,我知道他讓我想辦法。我能有什么辦法,身處窘境,大腦也麻木了。我凝視著地上的灰土,那灰土仿佛是我多年前見過的,地上正爬著幾只螞蟻,這少年也看見了,他臉上露出勝利般的微笑。他捉起螞蟻,往我們每人的褲子上放了兩只。我記起小時候干活被螞蟻蜇過的痛苦,心里一下子掀起一股寒涼的風(fēng)暴,那種又黑又亮的尖屁股螞蟻,簡直一枚毒針。我聽到張森哎喲叫了一聲,知道中招了,我塵根的皮上被蜇了一口,一股鉆心的疼痛襲來,我咬住牙,耳朵里也聽到嘖嘖的聲音,眉頭一皺,我感到自己的臉色一定烏青變形。馬德也哎喲一聲,被蜇了,仿佛也蜇在我身上。那少年一陣哈哈大笑,引得在場的人也哈哈大笑,在他們的笑聲中,我想到我的下體要廢了,那地方正在腫大,笨拙,麻木,疼痛。我想低下頭來看上一眼,都不能夠,也不忍心。這時,我聽到馬德在喊,大爺,大爺,饒命。張森低聲訓(xùn)斥道,別喊,死了算。馬德說,關(guān)鍵是死不了,再下去,我的老二就廢了。我真是想笑,什么時候,還老二,廢就廢了吧。那個精瘦的為首的走過來,往下看了看,又瞟了我們一眼,怎么辦,你說?他望著馬德。馬德說,求求大爺,放了我們吧,怎么辦都行。怎么辦都行?想得輕松,但說說,為之奈何?他抬起干瘦的手,照馬德的臉上甩了幾個嘴巴,說,安靜勿躁,不然,廢了汝等。他往馬德下體處做了個用勁強扭的姿勢。馬德臉上現(xiàn)出驚恐的神情。那人轉(zhuǎn)身走了后,馬德往地下輕輕吐了一口,唾液里夾雜著縷縷血絲。
馬德的求饒沒有一點效果。我也想說點什么,但喉嚨又干又癢,發(fā)不出聲,心里也仿佛被無數(shù)的螞蟻叮咬。張森往我這邊看了一眼,眼角邊擠出一滴濁淚。他們在那邊議論了一會兒,嘰嘰喳喳的,然后留下那個小男孩,其余都走出了大門,把我們晾曬在空氣中,我們的下體繼續(xù)暴露在庭院里,庭院里空蕩蕩的,除了這幾棵樹,再看不出一點活力。我猜想他們吃飯去了,我的肚子也餓得慌。我聽到他們鎖上大門的聲音。那小孩遠遠的坐在房檐下。張森問,該怎么辦?我說,稍安勿躁,再等等,等待時機,當年唐僧西行,一路上總擔心被吃,難道我們也要做一回光榮的唐僧?馬德說,他們會不會處死我們,或者把我們給吃了?張森說,不會的吧,要處死我們,就不會啰嗦這么長時間,直接干就行,要吃就更不會等到現(xiàn)在。馬德說,這是什么地方,我們要怎樣逃脫?我說,按常理,越反抗,他們就處理得越快,我們要爭取得到他們的信任,讓他們放松警惕,或者直接把我們給放了。張森說,喊喊那小孩,看看能不能幫我們。我說,別做夢了,你倆有沒有發(fā)現(xiàn),就是這小孩告的密,而且心地毒辣,我的老二已經(jīng)廢了。馬德就笑了,你的老二很好看,先是發(fā)紅,然后發(fā)紫,現(xiàn)在發(fā)黑。張森說,別多嘴了,面對當前的問題,我喊喊他。于是他朝小男孩喊,喂,喂,小兄弟。那男孩抬起頭瞟了一眼,沒有理會。馬德說,叫你呢。他還是不理會。馬德接著喊,喂喂,喂,小兄弟,過來一下。他沒什么反應(yīng)。我也試著喊了一聲,小兄弟,能不能過來一下?他照樣不搭理。
太陽落下去了,暮色就要來到,不久,天就會黑掉,整個村子就會陷入烏黑的泥淖,心里原先生出的層層疊疊的悲涼和痛苦慢慢淡薄起來,身體的疼痛無處不在,但麻木下去以后并不敏感了,四下里一片沉寂,心里反而安定且坦然,只是餓得厲害,解決了溫飽問題這么多年來,幾乎沒有經(jīng)歷過這樣的饑餓,我甚至懷疑會不會餓昏掉,或者餓死掉。我堅信,時間一長就會,什么都會發(fā)生。馬德問,怎么辦?我看了他一下,沒怎么看清他的面容。張森低聲呵斥了一下,不要問了,沒用。這時候我聽到門口有響動。有人在推門,沒推動。又推了一下。小男孩警覺起來,他跑到門邊,從門縫往外看。外面那人說,小寅子,給娘開門,使吾進去。小男孩說,開不得,我沒鑰匙。我已經(jīng)聽出,這個人是大嫂。大嫂說,汝等小兒,不學(xué)善事,是汝告的密吧,看回家我如何收拾你,你來此地何為,將他們的褲子拉至腰上,如此低劣下作,成何體統(tǒng)?小男孩低著頭,慢騰騰地過來,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我們?nèi)齻€的褲子給拉上去了。邊拉,馬德和張森就喊痛。我也很痛,當下體碰到褲子,疼痛就鉆心,說真的,我寧愿不穿這褲子。拉好后,小男孩跑到門口。大嫂說,送幾個饃與他們,你亦吃一個。小男孩又往我們每人的嘴里塞了一個饃,我們的手被綁在后面,沒法伸出來拿,只能靠嘴巴牙齒一點點地啃下,這饃很硬,但有一股親切的甜味,是麥子本身的味道。我很想感謝這個大嫂,但不能夠,等我們的嘴巴閑下來,她早就走了。我對小男孩說,告訴你媽媽,我們謝謝她啦,你能不能向你們的老大問問,為什么要抓我們,我們可是好人啦,沒有壞心思,我們是走錯路才來到這里的,放了我們吧,或者,我們愿意幫他們干活。小男孩毫不理會,像個聾子。馬德說,別跟他廢話,一點用沒有。張森說,試試,不試怎么知道沒用呢,誒,小兄弟,過來一下,你叫小寅子吧?還是沒用。這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我們都在猜想,都在等著命運的擺布。馬德往那邊喊,小兄弟,給我們弄點水來喝,快渴死了,我知道你是好人,真正的好人,請你給弄點水喝。那小孩還是不予理會。過了大概一刻鐘,我看見他從角落里緩緩地站起來,往院子的那邊去了,他可能坐久了,筋骨麻木了,一時伸展不開,走得艱苦沉重,也仿佛他剛剛從夢中蘇醒,睜開眼睛,天完全黑了,黑漆漆一片,好大一會兒,他才緩過神來,重新找回自己。幾分鐘以后,他從墻角那邊走過來,手上端著一把葫蘆瓢,搖搖晃晃的雙手,身后灑下了不少的水滴。他踮起瘦小的腳,舉起手,把葫蘆瓢湊近我們的嘴,先是我喝,再是張森,最后是馬德。我聽到他們喉嚨里發(fā)出的水流下咽的聲音,那是一種久違的痛快感。葫蘆瓢里的水真是清涼可口,身上的疲乏與疼痛似乎一下就洗刷掉了,整個人都輕松起來,飄飄然的,可是身后的繩索告訴我,我們?nèi)匀惶幱谑芟拗频木车?,或許還有不可知的危險。
小男孩走后,我問張森和馬德,該想個辦法吧,這樣下去可能會有危險,我們要設(shè)法離開此地。馬德說,這個地方不能待,越快越好,太危險了,搞不好活不到明早天亮,沒聽到今天大嫂說了,被判死刑的人死后會被吃了,何況我們?nèi)齻€外來的闖入者。張森說,看他們也不是所謂吃人的野人,應(yīng)該也是文明人,奇怪的是他們怎么是這種方式對待我們呢。我說,大概是因為他們很多年都沒有見到外來的人,一時也想不出如何對待。張森說,不過從今天的遭遇看,別的沒有,整人倒是有一套。馬德說,什么有一套,簡直笨拙原始,簡單粗暴,除了那幾下子,就沒有別的手段了。張森說,如果有別的手段,叫你好受。我說,我們還是冷靜一點,先求得他們的信任,再伺機行動,不可盲目,搞不好招來殺身之禍,吃不了也兜不走。馬德說,對。張森在旁邊,從嘴角里吹出一口冷氣。馬德說,你笑什么,不是這樣嗎?張森說,我沒笑,我是在想,該如何讓他們信任,要哀求他們還是裝老實,或者賄賂他們,可是我們手上沒有一點東西。馬德說,黃川不是有塊手表嗎,哪里去了?張森說,我們還有一個打火機。我說,手表?手表得搜搜,我都不知哪里去了。
沉默了一會兒。我想,我們失蹤了,旗陽市的人會怎么樣呢,報警,驚慌失措,還是無所謂的狀態(tài)?先報警,到處尋找,過了幾天,還是沒有消息,就被大家忘記了,逐漸成為傳說。艾靈呢,她是什么態(tài)度?也許心里正高興呢,只是不便說出,我不見了,她可以盡情地去玩。她總是沉迷于打麻將,沉迷于麻將桌邊數(shù)錢,至于生活的其他樂趣,總是不聞不問,或許背著我,不時可以和麻友打情罵俏,來點別的什么。當我從旗陽市永久性地消失,她是什么反應(yīng)呢,驚悸,輕松,失落,欣喜?誰知道呢。這不管了,我想打趣一下馬德。我說,馬德,我們失聯(lián)了,在旗陽市,就是一粒塵灰,無聲無息,你還好一點,沒有結(jié)婚,也沒有戀愛,消失了,誰都不知道,也不會影響誰,對人世的傷害最小,不像張森,還有那美女陳晨為她焦慮。馬德訕然一笑,我可不是塵灰啊,大哥。張森說,你不是塵灰,你是什么,要不就老實交代一下?馬德猶疑了一下說,我也有自己的愛,只是不便說起,別以為我就是一個無欲無愛的素人,唉,大哥,我們會玩完嗎?我一笑,別急,完不完我哪里知道,等下去,見機行事。張森說,你不是素人,你是葷人,看來你背地里有那么一腿,見不得人?馬德輕輕咳了一下,這話說出來二位見笑了,我的炮友就是李師傅家翠姐。張森一下笑開了,原來如此,早聽說李師傅不過硬,卻被你鉆了空子。馬德傻笑著說,我這人哪,正經(jīng)媳婦沒一個,非常規(guī)的炮友還是有的,不過也沒你們想的那么嚴重,都是偶爾來那么一下,摩擦摩擦,安慰安慰,除此之外,并沒有其他交往,互不傷害,互不糾纏,可惜的是你張森,那陳晨,還沒讓你近身吧?張森潸然一笑,近身?哪種?陳晨小妞也古怪,說什么不把房子買了就不領(lǐng)證,不領(lǐng)證就別近身,到現(xiàn)在,我也只碰過她的嘴皮。我忍不住笑了,你們兩個都不能死,必須掙扎著回去,要不,你們的人生就不完整,只有我無牽無掛,來去自便,像一陣風(fēng),我沒了,艾靈可以再找一個更疼她的,我的職位上可以重新提拔一個人,讓出一個位子,對別人就是一種資源,一個機遇,一次意外的收獲,說不定老大還能獲得一點額外收入。張森說,別說得那么慘,我都有信心,你不能沒有,是不是馬德,翠姐那種豐乳肥臀的樣子,想想就讓人留念,你不該平白就這么消失在人生天地間?馬德說,說這些有什么用,這時候了,你們兩個還有心談這些,在下佩服,至于翠姐,本來就不是我的,有沒有無所謂,我也想找一個愛我的人,彼此欣賞,彼此珍重,戀愛結(jié)婚,過平平淡淡的生活,老婆兒女熱炕頭,可是這種最低的要求,還是不能實現(xiàn),有什么辦法,你不問,還從來不想說呢,這次不好,暴露了,兩個廢人,記得給我保密。我盯著他的眼睛,他的目光虛飄渙散,不保密,告訴這杏花村的人也沒丁點作用,我都沒有搞清楚,這些人的婚姻生活是個什么樣子,明朝那樣的嗎,還是清朝那樣?張森說,什么明朝清朝的,他們根本沒經(jīng)歷過清朝,看樣子,還是幾百年前的那一套,不過,要還是那樣,一個人可以娶幾個老婆,還是挺不錯的。馬德說,低級趣味啊,到現(xiàn)在,還是這個水平,我都佩服你,我也叫你大哥了。張森說,我低級趣味,你也高尚不到哪里。我說,別說這些如何,說點現(xiàn)實的。馬德說,說什么?張森說,他們來了。
這時候大門外有雜亂的聲音傳來,我們停止了講話,知道那群人回來了,他們吃過了飯,接下來等待我們的會是什么呢?火把的光一點點地接近,大門開了,為首的喊了一聲小寅子,小男孩從黑暗中跑出來去迎接。那人將一包食物遞給他,然后走過來看了看我們,哈哈一笑,褲子穿好了,輕蔑中有些驚訝。馬德用悲戚的聲調(diào)說,求老大放了我們吧,我們是好人,沒有做一點壞事。他沒有理睬馬德,而是稍作凝視,猶豫片刻,轉(zhuǎn)過身對手下人說,天已黑盡,綁著沒事,今日至此,將他們都關(guān)入那房子去吧。于是上來三個人把我們從樹上解開了,推著往前走。馬德說,大爺,把我們放了吧。那人沒理他。轉(zhuǎn)過前面的院子,在廂房的側(cè)面,有一個小房子,孤零零地聳向高處,我們被推進里邊,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清,過了好一會兒,眼睛才有所適應(yīng)。這應(yīng)該是專門用來拘押囚徒的牢房吧,是那種死牢嗎?修得很高,近頂?shù)牡胤接幸粋€小窗戶,用粗壯的欄桿擋著。里面憋屈而氣味難聞,我掃了一眼,墻角放著一只馬桶,地上丟著一些稻草,是被人揉過的樣子,除此就沒有別的東西了。在關(guān)上厚木板做的房門之前,我給押我的那人說,明天我們?nèi)湍銈兏苫?。他們走出去,在外面上了鎖。我躺倒在稻草上,舒坦極了,酸痛的兩腿被解放出來,腿終于屬于自己。雖隱隱約約從下身和大腿上傳來癢痛,但都顧不得,一邊聽著馬德的嘆息聲,很快就睡著了。大約兩個小時以后,我就醒了,聽著他倆均勻的平靜的呼吸聲,我也頗為放松,我想,生命無虞了,我知道這邏輯不對,但就是這么想的,不會死吧,回去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可是該從哪里回去呢?是逆河而上,還是爬上山頂,再尋找出路,最關(guān)鍵的問題是如何平安地離開這些人,留得青山在。我把一天來的經(jīng)歷又回顧了一遍,思路很是清晰,但也特搞笑,我至今也沒搞清的是,這是什么地方,什么桃花村、杏花村、梨花村,都只有一個空空的名頭,不見得會有繁花盛開的景象,這或許是他們的祖上到此時的愿景。接下來又將今天見到的人想了一遍,割麥子的大嫂和他的孩子,給我們食物的大嫂和用螞蟻叮我們的小寅子,村衛(wèi)所的人和看客,驚恐的馬德和無所謂的張森,濕漉漉的我們仨,被螞蟻叮咬的流浪漢,想來想去,覺得都挺正常的,慢慢又沉沉睡去。
再次醒來,天已經(jīng)亮了,高處的小窗戶里有一股陽光射進來,特新鮮的,身上又松又軟,下身的疼痛減了很多,但隱約還在。腦子里空空的,恍恍惚惚,聽天由命吧。不一會兒,門開了,進來三個人,起來了,起來了。我站起來,兩腿還隱隱酸痛,卻不得不強打起精神,張森和馬德面無表情,似乎對新的一天也沒有什么希望,馬德的臉上擠出一絲苦笑,唉的一聲,走了出去。門外天光大亮,心里頓時愉悅開闊起來,場院里站著一群面黃肌瘦的男人,有幾個握著長矛,年齡大小不一,卻都不說話,全用無神而好奇的眼光看我們。我沒有理會他們,我看到靠墻角的一側(cè),有一股通過竹卷槽接入的流水,比手指略粗,非常清澈,地下是一塊平坦的石板,水流一刻不停地沖刷在石板上,濺起的水珠向四圍飛散。我邁著沉重的步子走過去,從水流里接了一捧,漱漱口,洗洗臉,神情一下子清爽多了。我洗好后,馬德和張森接著洗。我聽到人群里有人說,有什么好洗的,不洗照樣可以吃東西啊。我心下想,吃什么呢,我已經(jīng)餓得非常厲害了。隨后,我們被帶到前面的院子里,就是昨天捆綁我們的地方。馬德嘀咕了一下,是不是還要綁我們?接下來是吃飯的時間,他們從房檐下的一個甑子里舀出些食物來,用粗陶的大碗盛了遞給我們,我一看,樂了,原來是蒸過的麥子。挺不錯的。對于一個挨餓了一個晚上的人來說,這就是美食,遺憾的是沒有蔬菜,什么菜都沒有。就這么吃嗎?怎么是煮過的麥子?馬德問。張森白了他一眼,輕輕一笑,你還想怎么吃,再加點肉和蔬菜?我咀嚼著這些蒸煮過的發(fā)黃泛白的麥粒,心里涌動著對食物的復(fù)雜的感情,也許是一種莫名的虔敬,占據(jù)了心懷,眼眸里不期然擠滿了悲戚,真想跪下來給它磕三個響頭。
小寅子哪里去了呢?我突然想起這個孩子,他會從這些人手里得到什么呢?今天,他一定是回自己家的田里干活去了,他家正在收割麥子,他的媽媽會怎么收拾他呢?他家收割的麥子,會有多少屬于自己的,又有多少要上交給管理者呢?想起昨天的事情,我的心里陣陣的酸楚。
接下來我們被送去收麥子。麥田就在村子的附近,寬闊的田野按直線分成若干塊,一丘連著一丘,這讓我想起古代的井田,微微的春風(fēng)吹拂而過,麥穗互相擦碰,發(fā)出些窸窣的聲音,蔚藍色的天空只有少少的幾塊白云,無心地飄浮著,不禁有極目遠望之感,不過寬闊的天空很少看到自由飛翔的小鳥,遠處的山,樹木蒼翠,色澤深青,看得并不真切。前面不遠處有一條小河從山谷的那邊流下,不高的跌水處,水聲嘩嘩地響,旁邊支著幾個水碓,有氣無力的樣子,不時發(fā)出有規(guī)律的舂擊聲,橐橐橐的傳向遠處。我沒有過去看,正在舂的是稻谷還是麥子,或者其他糧食。收麥子這活計我熟悉,從割倒、搬運,到脫粒、凈化,這些事情我都干過,馬德和張森只有打下手的份,沒什么技術(shù),只有付出勞力了。不過干一會兒,他倆都懂了。我把麥子一把一把割倒,讓他們綁成把,再搬運到脫粒的地方。這里的麥子長勢很差,割一大片也收不到多少麥粒,而且顆粒并不飽滿,色澤灰暗雜亂,沒有亮色。那些男人,在田邊走來走去監(jiān)督我們,自己不干活,幾個拿著長矛的村丁遠遠地站在田埂上,樣子很滑稽,我一看到就想笑,他們的上裝是舊袍子,有的烏黑暗淡,有的昏黃里有灰白,顏色深淺不一,式樣也各不相同,長長短短。熱風(fēng)吹著他們破舊的袍子,身影就更加單薄了。割了不多久我就腰酸腿疼,這明顯是好久沒干農(nóng)活的表現(xiàn)。再說,他們的鐮刀也很鈍,我用手蕩了一下,知道鐵質(zhì)不好,且沒法磨一磨,我想到河里摸塊石頭來磨刀,又怕引他們誤解。脫粒的工具也不好使,就是稍稍有點彎曲的木棍,不順手,很費力,打不了多久,手掌上可能會起泡,我將握棍把的手稍稍放松了些,這樣使力也更自如。
我抽空看了看,這些田地耕作的水平不高,基本看不出深耕細作再施加肥料的痕跡,雖然鄰近一條小河,卻沒有引水灌溉的設(shè)施。中間休息的時候,一個看守的村丁靠在田邊的空地上養(yǎng)神,我走過去跟他說,連續(xù)干了幾天,鐮刀有些鈍了,如果把鐮刀打磨一遍,割麥的效率會大幅度提高,今天就可以多割一丘麥子。他疑惑地看了看我,不說一句話。我說,生產(chǎn)工具是生產(chǎn)力的決定因素啊。說完,自己都笑了。他睜開眼睛看了看,又是愛理不理的表情。我說,那你是答應(yīng)我的請求了?他似乎是從喉嚨里擠出三個字,汝自便。我跳進小河掬起一捧水洗臉,流水潺潺,清澈見底,忍不住捧起喝了一口,甘冽清爽,心里不覺有了喜愛之色。那些男人并沒有跟上來,只是聚在一起遠遠地看著我們,然后低聲說著什么。張森說,這水好清啊,讓人都不好意思踩進來。馬德說,你還有不好意思看的?張森說,這么清澈純凈的水,你配得上踩它么?馬德說,怎么配不上,我不污染它,不過這河水挺可愛的,誤闖到這里,這條河是唯一讓我心生愛慕的事物。張森說,這條不是我們漂流的那條吧?馬德說,肯定不是,那條河水比這個更大,更深,明顯沒有這個清澈,那個河水你會捧起就喝嗎?你看看黃川,渴了就喝。我問張森,我們跳進河里,會不會冒犯這里的人呢?張森說,該不會吧,我們只是喜愛這河,并沒有污染它,你看,河水還是那么清澈。馬德問,他們是不是也在這條河里洗澡呢?張森說,你自己去問他們好了。馬德說,我只是隨便問問,不叫你回答。
我在水里走了幾步,腳丫子在碎石和沙子之間挪動,酥酥癢癢的。我問他倆,我們能不能在這里多待幾天?馬德說,你瘋了,我一天都不想等。張森說,你該不是愛上這里了吧?我說,不是,從昨天到現(xiàn)在,我們看到了許多,也親歷了他們的生活和生產(chǎn),他們的生產(chǎn)生活方式還是那種比較原始落后的狀態(tài),每個人都是面黃肌瘦的,我們能不能留下來幫助他們,教給他們一些有用的生產(chǎn)技能?他們處于一種自我封閉的狀態(tài),靠他們自己是不可能改變的,幾百年都如此。張森說,這倒是很好,只是如何和他們溝通,取得他們的信任呢?馬德說,如果能做點事情,我也愿意,反正也不會很久。我說,那就發(fā)揮你們的智慧吧。張森說,這個有難度,比如要修建一個石磨,或者石碾子,代替現(xiàn)在的水碓,也不是一下就能完成的,而且修石磨,要找合適的大石頭,要有鏨子、鐵錘、鐵鏈等工具,前后要花很多人力、物力和時間。馬德說,我們給他們修一個水車吧,把河里的水提升到農(nóng)田里去,可以用于灌溉,增加糧食產(chǎn)量。我說,這主意好,實用,有可行性,問題是現(xiàn)在是收麥子的季節(jié),用不到水。張森說,怎么用不到水,收了麥子不是要插秧了么,這正是時候,等我們把水車建好,麥子也就收完。我說,對,還是你聰明,別的還有哪些事情可做的,生產(chǎn)方面,生活方面,我們能完成的?張森說,比較簡單的就是教給他們種植糧食作物,種植蔬菜,使用農(nóng)家肥,可是我觀察了一下,很少看到有豬啊牛啊這些家畜,沒有這些家畜,糞便積攢不起,肥料就缺乏。馬德說,第一是要取得他們的信任,只要他們信任我們,我們可以從多個方面來幫助他們,從飲食起居、家畜飼養(yǎng)、莊稼種植、糧食加工,還有其他的,什么都可以做。張森說,我們是不是想得太簡單了,我們一說,好像他們就會接受,任由我們做,他們都來參與我們,支持我們?他們要主動,這個事情才有完成的可能。我說,你說得太好了,我們都想想,什么辦法能改變他們。張森說,不過我有個疑問,他們到底是不是需要改變?我們是不是在用自己的意志來強加在他們身上?
這時,一個英俊結(jié)實的漢子走了過來,對著我們喊,干活了,干活了。村丁們都圍著他喊保長好。馬德回應(yīng)道,來了來了。我們回到麥田里,剛才收到的麥粒,已經(jīng)被挑走了。我們走到自己的位置,接著干,馬德把麥把子抱過來的時候低聲對我說,老黃,我干不動了,腰要斷的樣子,還要這樣干下去嗎?我說,再忍耐,干不動么可以伸伸腰,我們不能輕舉妄動,得見機行事,懂不,稍后再說。我又往收過麥的地方看了看,確有幾個牧童在放牛,不過麥田里光禿禿的沒什么可吃,他們于是把牛趕到河邊,靠河埂的荒灘里,有幾處不多的綠草。這幾條牛和我小時候放牧過的沒多少區(qū)別,寡瘦卻很有勁的樣子。牛吃草的當兒,孩子們都跳到河里去洗澡,嘻嘻哈哈的。
大約中午一點多,才有人將午飯送到田里來。我們吃的依然是煮過的麥子,不過因為饑餓,大家吃得都很歡快,一點不覺得難吃,他們的嘴巴里都發(fā)出很響的咀嚼聲,配的菜是白菜湯,沒什么油星,味道寡淡,好像鹽味不足。麥飯的數(shù)量并不多,吃過一碗后,就沒有了,我的肚子還遠遠不飽,他們居然還拿出燒過的土豆,給每人發(fā)了一個,我小心地剝?nèi)チ似?,輕輕咬了一口,味道不錯,不過舌尖上略微有一點麻,我知道這是老品種的,沒有脫毒,個頭也小。記得書上說土豆是明代才傳入中國的,看來他們的祖先種植土豆的歷史也比較早,傳到中國不久,就種上了。大家都一樣,三下五除二就風(fēng)卷殘云了,我想該喝一瓢水,這肚子才會飽起來。吃過飯,都懶洋洋地靠在田埂上休息,這和我們農(nóng)村沒什么兩樣。那個保長距我最近,我能很清楚的看見他的臉色,灰黑中有一層暗紅,算是健康吧,不過還是瘦。我給他招了招手,讓他靠過來點。他挪了挪身子,用疑惑而警覺的眼光看著我。我給他說,你們這里的生產(chǎn)方式太落后了,每畝地的糧食產(chǎn)量也很低,你看,我們割了這么一大片麥子,只收到兩袋麥粒,就一百多斤吧,而且是這么多人來干,勞動的效率很低,要不,我們幫助你們,改善種植技術(shù),給你們的糧食增加產(chǎn)量,再教給你們一些其他技術(shù),比如養(yǎng)豬、磨面、舂米、織布、種菜,這些搞好了,你們就可以解決溫飽,過上更加幸福的生活;還有,可以給每個人分工,安排一定任務(wù),提高效率,完成的時間會更快。保長瞪了我一眼說,狡黠之人,不可妄言。我說,我哪里是妄言,我們是誠心誠意要幫助你們的,絕對沒有欺騙,我們很意外地來到這里,根本想不到你們還是這種狀態(tài),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們一定會盡力幫助的,如果要辦學(xué)校,我們也可以支教,還會聯(lián)系一些其他的年輕教師,號召他們來這里支教,幫助你們徹底改變現(xiàn)在的落后面貌。保長用低沉而嚴厲的眼光盯著我,悶聲悶氣地說,妖言,不可多語,否則,莫怪我動顏生怒。我說,保長大人別動怒,不喜歡就算了,我只是說著玩,反正我們也會割麥子,干體力活。我用有氣無力的眼睛看著天空,想想我平日里生活的那片土地,它的天空是哪一個方向,東西南北,虛擬的,還是已經(jīng)被遺忘的一個去處,王質(zhì)上山砍柴的爛柯故事,大抵就是如此這般了。忽然有個人影遮住了我,定睛一看,是馬德。他坐了下來,跟保長說,保長大人,你千萬莫生氣,我們尊重你們的習(xí)慣和生活方式,如果需要我們效力的地方,我們?nèi)齻€絕對當仁不讓,把事情干好,如果你有興趣,我可以給你講講外面的世界,生活常識也行,奇聞異事也行,好玩好笑的也行。保長毫無表情地說,閃一邊去。馬德說,保長大人,你不可能什么都不感興趣啊,我可以講很多好玩的東西。保長說,閃一邊。他揮了揮手,立馬過來兩個漢子,拽著馬德的手就拖到一邊,每人給他踢了幾腳。馬德大叫,不許打人,不許打人。旁邊觀戰(zhàn)的那些人卻哈哈大笑。馬德哎喲了一聲說,簡直太野蠻了。保長說,掌嘴。于是啪啪兩下,打在他的嘴巴上。他立刻就閉嘴了。我在一旁聽到張森嗤嗤地發(fā)笑。我給保長說,他也是出于好心,你饒他吧。保長說,休再多言。大家都沉默了一會兒,張森走了過來,在保長右邊坐下,他頓了頓說,保長,我說一句,這個話對你絕對有好處,對管理村民也絕對有好處,這件事可以大大地提高你的威望,我說完后,如果你不高興,可以打我的嘴巴。保長瞥了他一眼,請講。張森說,你看,現(xiàn)在麥子快收完了,收了麥子就該栽秧了,可是這片田地,據(jù)我觀察,引水灌溉很難,地勢高,河里雖然有水,但水上不來,原先灌溉用水都是接引山箐泉水的,可是這樣天干地燥,根本沒有水可引,這必然要影響到青秧的栽種,倘要等到雨水來再栽,恐怕已耽誤了時令,栽下去也晚了,到時候收成不好,對村民,特別是對保長大人,是十分不利的,只要你允許,我們可以把水弄上來,灌溉整片田野,立馬就能栽秧種稻,到秋季,可以收割很多稻谷,堆滿你們的大谷倉。保長的嘴角疑惑地笑了一下,說,請詳細說。張森說,這不難,我看村莊附近,有很多竹林和樹木,只要砍幾棵竹子和樹木,就可以在河里立起一個水車,日夜不停地將水提上來,再用竹卷槽接水,或者開挖溝渠,將水引到需要的田里就行。張森用手和木棍比劃著水車從河里提水的流程。保長問,是么,如此簡單?張森說,絕不騙你,只要糧食豐收了,村民就會認為保長管理有方,行動上有能耐,處理事情有辦法,自然會更加佩服你,服從你的領(lǐng)導(dǎo)。保長說,如此,甚好,不過當下須收盡麥子,再理會下一步的事。張森說,好,我等待著保長的下一步工作。
接下來的時間里,保長對我們的監(jiān)督有所放松,干完活,全身汗津津的,頭上都是灰塵和麥屑。張森跟保長說,報告保長大人,請允許我們下河去洗個澡。保長看了看四周,說,準了。
那天晚上,我們吃的還是麥粒飯,但每人分到三塊薄薄的肥肉,那肉咬在嘴里,確有三月不知肉味之感,當豬肉的油脂滑過舌面時,有一種細膩的芳香瞬間充溢口腔。保長用粗碗端來四碗酒,和我們一起喝。但那酒度數(shù)并不高,而且有一股酸澀味,但這并不影響我的饑渴感,遺憾的是一氣喝完,接下來就沒有了。夜里,全身酸痛,又累又乏,躺下去后簡直不會動彈,連翻身都是大問題,每一動,筋骨連同皮肉,都生拉硬拽地疼。我想和張森們說點什么,看他倆那種倒頭就睡的疲倦樣,實在也無從開腔了。那一晚,是睡得最沉的。我小時候有過這樣的體驗,讀書放假回家,干一天活,到晚上,身體都不是自己的了。仿佛剛閉上眼,天就亮了。
第二天我們繼續(xù)收割麥子,保長派了幾個村丁到附近的山林里砍竹子和樹木。吃過午飯后,他就將張森叫走了,兩人沿著河岸去考察適合修造水車和開挖溝渠的地方。距我不遠處的河岸上,還有幾個村丁拿著長矛,監(jiān)視馬德和我干活。頭頂上還是白花花的太陽,萬里無云,天幕干凈得像一塊藍綢布,但這種無形的陽光,每一縷都充滿具有殺傷力的熱量。我們像昨天那樣割麥打麥,有幾個村丁也加入我們,收麥的速度更快了。
晚上,張森跟我和馬德說,他和保長已經(jīng)察看好了修建水車的幾個地方,先完成一個,再根據(jù)實際情況修建別的。他說,保長已經(jīng)同意一起去修水車,我告訴他,修水車是個技術(shù)活,需要你倆的幫忙,以便加快速度,在割完麥子之后盡快引水入田,按時節(jié)插秧,同時讓廣大民眾參與收麥,加快速度,提高效率,并及時組織人力開挖溝渠,保長說,有一部分稻田雖然離河不遠,卻還得靠天吃飯,老天不下雨就栽不下秧;其實我并不懂得修建水車的技術(shù),偶爾見過幾次,憑想象,我想可以完成,先做個草圖,再按圖施工。馬德說,這個地方?jīng)]有紙沒有筆,你怎么畫?張森說,辦法總是人想的,在沒有紙筆的古代,人們照樣也可以做許多事。馬德說,那我等著你。張森說,不一定非畫得精密,有個大體的輪廓就行,第一個,我們一定要好好弄,實心實意地幫人家做些事情,做好了,再開展下一步計劃。馬德說,什么計劃?張森說,沒想好,以后的事。馬德說,你一定是保密。張森說,不談這個。
第二天早上,馬德問張森,你畫的圖紙呢?張森說,不用畫,都記在心里了,昨晚認真想了一遍,反正也不太難,不需要多少技術(shù),只要做出一個會轉(zhuǎn)動的架子就好辦了,再把引水裝置安裝上去便可。馬德說,那我看你的,給你打下手。然后我們來到河邊修建水車的地方,那里已經(jīng)堆了一些木料和竹子,于是我們開始干活。鋸、鑿、斧、錘齊上陣,叮叮當當。張森先選了一根竹條比量長短,按尺寸鋸好所需竹料、木料,構(gòu)架成一個圓形的轉(zhuǎn)盤。到第二天,保長就不再監(jiān)督我們了,而是給我們派了幾個幫手,幫助我們搬運材料,并在河里清理出一條可以安裝水車的水道。到第五天,我們請了許多村民來幫忙,在嘿喲嘿喲的呼喊聲中,水車架子立了起來,再安裝取水所需的竹筒。河中臨時擋水的堤壩一撤,水車便嘰嘰嘎嘎運轉(zhuǎn)起來,竹筒打取的水被抬到高處,再在水車轉(zhuǎn)到另一邊時倒下,白花花的水流像一股股移動的小瀑布,村民們都看呆了,呆了之后,接著便露出笑容。我們用竹卷槽將水引進溝里,清洌的河水通過水車提到岸上高處,然后順著水溝流到田里去。我看了看,水量并不大,但源源不斷地流,也可以澆灌好大一片田地。
按照原先擬定的計劃,我們在第一個水車往下兩百米處又樹起一架水車,水嘩嘩地流淌,村民們都忙著引水入田,準備犁田栽秧了。
晚上,保長帶著幾個村丁送來一壇酒和幾樣肉食。在我們逼仄的小屋門口,他拱拱手,說,我要犒勞諸君。我看了看他,中等身材,很結(jié)實,面色紅潤,臉上堆著莫名其妙的淺淺的笑。他棉布的袍子外是獸皮馬褂,馬褂上有些粗毛還沒有脫掉,確實有點粗魯?shù)漠敿胰说娘L(fēng)范。我忙說,這就沒必要客氣了,我們冒昧而來,已是打擾,能為你們修個水車,也很高興,下一步,看看我們還能在哪些方面做點什么?馬德站起來,往前走了幾步,他一定是被酒肉的香味引得失去控制了,往前挪了挪,吸吸鼻子,說,既然送來,就不要客氣了,吃完再說,這段時間,我們也是勞動者,辛苦得很。張森壓低聲音說,注意形象。馬德就不言語了。保長拱拱手,說,酒食菜蔬,不成敬意,此地荒僻,無有佳品,還望海涵。然后把肉食杯盤取出放在地上,打開酒,用幾個土碗舀了,說,且飲且談,我先敬諸君一碗。抬起就喝,大家也跟著喝,辣得我差點被嗆了。張森說,客套話我們也不必說,看看你們這里,還有些什么事,我們可以做的?保長說,如何籌算,還需吾等做個商議,再托于諸君。張森頓了一下,說,我說點不成熟的意見,依我看,你們這里,最主要是要把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發(fā)展好,這幾天我粗略觀察一下,種植的糧食作物種類比較單一,而且長勢不怎么好,可以把品類搞得豐富一些,多種多樣的糧食蔬菜瓜果種起來,各種各樣的家畜養(yǎng)起來,不是挺好的嗎?保長的臉色似乎有點凝重,收起了笑意,自己抿了一口,緩緩說到,此君所言甚是,然吾民生性愚頑,還有待吾開化之。馬德插嘴到,他們有得吃就不愚頑了。張森白了他一眼。保長說,諸君有所不知,村民愚鈍頑劣,取水入田,各顧私利,誰可略及公義?吾常念之,任其流傳,舊義必壞,不可不慎。張森微微一笑,說,大人你多慮了,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等他們的肚皮吃飽了,自然會相互照顧。保長說,非也,心如黑洞,幽深無底,何時能足,不可知之;一旦略有私利,則不顧吾之所言矣。馬德的嘴巴里還含著沒有下咽的肉塊,插話到,我聽懂啦,你的意思是說這些村民吃飽了穿暖了就不聽你的號令了,是這樣嗎?在我看來,區(qū)區(qū)幾個小村子,巴掌大的地方,他們也干不了什么大事,讓他們吃飽喝足,說不定會感謝你呢,給你磕響頭都說不定。保長瞪了他一眼,說,此言大謬,人心本貪,無有可滿足其私欲之時日。張森說,保長大人肯定是最了解這些村民的,不過我們也不必為這些事爭論,還是直接點說吧,下一步我們該干點什么?保長說,休整幾日,暫且不干甚么,我將使二村丁把守水車,依量而用。張森說,這可使不得,這兩股水還是讓村民們隨便使用吧;當然需要維持好治安,免得為搶水而鬧出什么事來。馬德說,再修一個吧,反正也不是難事。保長立馬顯出不悅,說,千萬使不得,諸君所來,已使村舍不寧,汝欲壞我村制耶?馬德賠禮說,不敢,不敢,我也是想著幫幫你們。保長說,休再多言。說完轉(zhuǎn)身走了,丟下一句,告辭。張森說,保長大人,請留步。保長回過頭,說,汝有何言?張森說,請大人息怒,我斗膽問一句,下一步,我們該做什么呢?保長狠狠拋下一句,原地待命。走了。幾個村丁趕快收拾東西,跟了出去。
他們走后,張森跟馬德說,現(xiàn)在你出個主意吧,我們該怎么走,是你把保長氣走的。馬德說,道理很簡單,你們不一定采納,我們現(xiàn)在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趕快逃,離開這個地方,別管什么水車啊,栽秧啊,灌溉啊,這些東西和我們無關(guān),我們也管不了。張森問我,你說呢?我想了想,說,就是這個道理,我們和這些人扯不清,該走就走,最大的問題是,怎么走,什么時候走。張森說,我想,問題沒有這么簡單,他們不會一點防備沒有,說不定保長的態(tài)度是個圈套,就等著我們?nèi)ャ@;你們想想,他會不會輕易放我們走,那些骨瘦如柴的村民呢,這時候還是應(yīng)該冷靜點,稍安勿躁,大家留個心眼,見機行事,以保萬無一失。馬德說,那剛才保長是真心送東西犒勞我們嗎,還是暗藏什么陰謀?張森說,依我看,陰謀不會有,可能也就試探性地問一下,以表明他們的態(tài)度。我問張森,下一步該怎么走,有沒有一些考慮?張森咬了一下牙齒,說,考慮當然不會少的,但具體思路,還沒有成熟,得看天時地利。馬德說,可不能多耽擱,要盡快拿出一個有可行性的方案。張森一笑,說,都來這么幾天了,急什么,再住幾天,說不定有好玩的事呢。馬德說,這里有什么好玩的,我是徹底沒興趣。張森打趣說,你當然沒興趣,可我有興趣啊。馬德說,等你遭了殃,成了他們的盤中餐,那時候有你好玩的。張森說,既來之則安之,身處這個環(huán)境,就去適應(yīng)它好了,你再毛焦火燎,也是無濟于事。馬德往外看了看,監(jiān)守我們的兩個村丁拿著長矛在院子里聊天,我們的談話,他們未必聽得清。馬德輕輕合上了門。
第二天,我們還是若無其事地走到河邊,查看我們修建好的兩架水車。一切運轉(zhuǎn)正常。明亮的陽光照著田野,不遠處農(nóng)民們正在勞作,有用水牛犁田的,有鏟田坎子的,有糊田埂的,有耙田的,一派繁忙緊張生氣十足的景象。我們踩在水里,看著轉(zhuǎn)動的水車將清亮亮的水流提到高處,再嘩的一下倒進水溝,心里也掠過一片舒適而明快的喜悅。這時候有一群人從岸上走來,我抬眼看去,共十多個,暗忖糟了,我們的秘密泄露了。馬德和張森也呆了,一動不動地看著岸上的動靜。噗的一聲,岸上人全向河邊跪倒了,嘰嘰咕咕地說話。我告訴張森和馬德,快上岸去,一定發(fā)生了什么意外的情況。我們走到岸上,扶住村民,讓他們起來,可是他們就是不起來,只抬著頭,眼巴巴地看著我們。馬德喊到,別跪著,起來說話,你們這是干什么?張森也走了過去,扶住跪在最前面的一個,要把他拉起來,可是那人不起來。張森蹲了下去,問到,怎么回事,你們是怎么回事,都說?那人抬起臉,他面目憔悴,眼珠渾黃,喃喃地說到,田里無水,請諸君為吾等修制此種水器。然后指了指身后的斜坡。張森這才明白,原來是第一架水車上面的田地無法取水灌溉,這些人請求給他們那里修建幾架水車。張森說,快起來,這個好說,我們答應(yīng)了。這時那邊卻沖過來幾個村丁,拿著長矛和皮鞭,皮鞭甩打在地埂上,噼啪作響,濺起一陣陣灰塵,嘴里喊到,讓開,讓開,走,快去干活,找死。張森向他們拱拱手,說到,請各位大爺息怒,我們這就走,我跟他們?nèi)タ纯茨沁叺那闆r。村丁說,諸位小心為是。馬德也附聲到,各位大爺息怒。我們帶著這些村民往前走了約五百米,就是河邊稍高的地方,那里有一片田,一丘一丘地往下鋪,但水上不去,干得要冒火,田的那邊,就是緊挨著山林的斜坡。張森查看了一下地形,指揮他們清理河道,準備材料,再開挖兩條溝渠。
按照已完成的兩架水車的修建步驟,一切都比較順利。休息的時候,張森問我,有沒有發(fā)現(xiàn)不一樣的情況?我說,沒有,就那個樣子。馬德說,能有什么情況?張森說,發(fā)現(xiàn)沒有,這兩天保長大人一下都沒有露面,你們有沒有想過,村丁們?yōu)槭裁匆獊眚?qū)趕那些村民?馬德說,別管他,他來也不頂事。張森說,不是這樣,他一定是有新動作,只是時間不到,我們等著看,就會看到他的表演。馬德說,別說得那么恐怖。我說,能有什么辦法,只能見機行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注意安全就好。張森說,大家還是上心點,有異常情況及時溝通。第二天干活的時候,張森低聲問一個村民,我們在這里修建水車,要不要保長通報一聲,征得他的同意?我注意到那個村民臉上閃過一絲詭異而狡黠的笑容,用輕浮的口氣說,毋須稟報,大人正溺于所愛,無暇他顧。馬德說,什么意思,溺于所愛?那村民一笑,岔開了話題,說,吾等奮力而為就是,不需勞其心神。馬德說,他會不會干涉我們的事情?村民說,無妨也,修此水車只為農(nóng)田,我等自行決斷即可,彼若不許,我等自有妙法。馬德就笑了,什么妙法,說來聽聽?村民轉(zhuǎn)身不言,只是竊笑。張森和馬德在村民的配合之下,叮叮當當?shù)孛χ钣?,我往前去查看修挖溝渠的人群。他們的鋤頭只比巴掌大一點,遇到交錯糾纏的草根和矮樹叢,效率就低得多,而且這些人一個個面黃肌瘦,有氣無力,好像這不是在為自己干,而是不情愿地幫地主老財出力。這時,我在人群中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但一閃便轉(zhuǎn)過去了,好大一會兒我才從記憶的群落里搜索出這人的信息,她就是我們剛來時遇到的給我們做面餅的大嫂,小寅子的媽媽。我拎起一把鋤頭走到她的旁邊,加入了勞動隊伍。她扎著一塊灰色的頭巾,面色灰黃,卻立刻顯出活泛來,大抵是遇上了熟人,放棄了擔憂,神情上比較輕松,或許她是有話要跟我說。過不多久,趁別人不注意時,她低聲問我,汝等何不遠走,還滯留此地?我愣了一下,說,還沒想好呢,正忙著修水車呢,我們打算在這里多干幾天。她說,不可,千萬不可,汝等還是盡早離去的好,來時已是唐突,如今更是身處險境,該早日歸去,不可多有妄想。我說,什么妄想?我可是什么妄想也沒有,這里也是靜寂的農(nóng)村,不過是更偏遠一些罷了。大嫂說,無水之時,眾人皆等著水到;今有水,則爭搶打鬧,修渠引水,已埋下禍根。我放低了聲音問,什么禍根,不至于吧?她說,保長不喜外來閑客,今又為引水修渠惱怒;有了水渠,村眾只信服水渠,不再聽信彼之教誨約束,眾人皆崇信汝等,保長能不生怒耶?我說,真的,我們做這些什么都不圖,只為幫助大家發(fā)展生產(chǎn),至于保長,不用怕,你們聯(lián)合起來就行。她說,汝等,外人也,切莫依戀此地,時日加長,難免生出變故。我問,該怎么走呢,我們不知道出去的路???她說,山間盡是樹木藤蔓,無路可走,汝等可順流而下,取竹為筏,乘筏浮水,則可離境矣。我說,原來如此啊,多謝指教,但我們需再考慮一下,把這兩個水車修好,再看看還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們;其實,就算留在這里,我們也不會影響你們的生活。大嫂說,各自保重,請盡早離去,今我已多言,諒我不能為諸君送別。我說,謝謝你的關(guān)照,我們沒有那么多禮節(jié),隨便一點也好。大嫂說,所言甚是,所言甚是。說完,她便只顧干自己的活,一鋤一鋤地把土挖出堆放在溝埂上,再鏟平,拍結(jié)實,臉上的表情專注而生硬,看也不看我一眼。我只好退出挖渠的隊伍,去看看馬德他們的進展情況。
等水車修起,田里的麥子已經(jīng)收完,大家都忙著去引水入田,沒有誰還顧得監(jiān)督我們。張森說,給他們修兩個已經(jīng)夠了,如果他們肯動動腦子,就可以學(xué)著這個自己造了,我們沒有白來這里一趟,能給他們做一點小事,也就沒有什么遺憾了。馬德說,你這個什么意思?張森說,我們該走了。馬德說,怎么走?張森說,你看,這些我都準備好了,只要把這幾根竹子綁一下,中間用橫木穿過,銷緊,就可以做成竹筏,但我們必須抓緊時間。于是我們動起手來,將五根竹子用竹篾捆綁成竹筏,再用一個竹竿一撐,就離了岸,順著河水飄蕩而去了。馬德問我,真走?我說,走吧,此地不可久留,你們知不知道這里是什么情況?馬德說,什么情況?我說,簡單地講,就是我們的到來打破了原有的寂靜,也打破了先前的平衡,村民們已經(jīng)知道其他地方還生活著別的人,而且可能過得更好,他們開始懷疑保長,保長的地位出現(xiàn)了松動,不再絕對地信服他,為了維持目前的狀態(tài),保長必須付出更多的努力,可是他的智慧有限,躲著不出,既自我愁苦又孤芳自賞,借無聊的娛樂來逃避現(xiàn)實,搞不好,我們甚至?xí)蔀樗某鰵馔玻梦覀冏鰻奚?,借以轉(zhuǎn)移村民的注意力,還是走為上策。馬德說,就算如此吧,反正我也不想待下去了,我得趕快買個新的手機,要不然我會被開除的。張森說,你已經(jīng)被開除了,無故曠工多日,玩失蹤。馬德說,我也是被迫的,身不由己。張森說,誰都不會相信你,都會認為你胡說八道,大腦出現(xiàn)問題,所以這一遭是不足為外人道也。馬德兩手一攤,那我沒法了,由他去吧。于是我們都忙起來,幫著張森捆綁竹筏。這用不了幾分鐘,因為竹子和竹篾都是事先準備好的,張森做總指揮,迅速穿斗完畢,把竹筏推到水里。我們依次跳上竹筏,張森用竹篙一點,一撐,竹筏就離了岸,往更深處駛?cè)?。我也拿著一根長篙,幫著張森。我看了看馬德,他神情有點異常,擔憂,猶疑,不舍,還是憧憬?他頻頻回頭去看,沒看到追兵,好像有點失望。唉。
走了約半里,我回望這些村莊和田野,莫名地有些惆悵,誤入此地,經(jīng)歷了一連串的艱險,終于逃離出來,他們還在田地里忙碌著,沒有注意到我們這些不速之客兀自走了,不告而別,也許有人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但沒法追上來。
杏花村離我們越來越遠。馬德說,我們這是要去哪里?張森說,豬頭,你只要動下腦子就會知道,任何河流的下游,都會有較大的村落,甚至城市,只要我們一直漂流,終歸會遇到一個有現(xiàn)代交通與通信的地方,那時候就可以和家人聯(lián)系了,如果遠,我們就坐車回家。馬德一笑,還是你的腦子好使,不過,這樣下去,會漂到國外的,會不會再受扣押,肯定會有激流險灘的,那該怎么辦?張森說,剩下的行程,就交給這河了吧,它帶我們來,也必將帶我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