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可旺
寶全是我表弟,我小姑的兒子,比我小一歲。算起來我們差不多二十五年沒見面了,突然接到小姑的電話,我才想起還有這么一個只見過一次面的表弟。電話接通后,電話那頭的小姑先是咳嗽了一聲,才小聲地叫出了我的小名。即使在她叫出我的小名后,我也不能確定那個女人就是我的小姑,因為那個電話號碼是陌生的。我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以為那是一個打錯了的電話。我的小名知道的人不多,在我上初中后,就沒有人叫了。知道我小名的人不外乎那么幾個人,我的父母、奶奶以及我的小姑。我的奶奶和母親都已去世,而小姑多年不聯(lián)系,父親又因為中風口齒不清,所以我對于那個陌生、遙遠而又親切的小名,感覺已不屬我所有。在我愣怔了片刻后,那個蒼老的聲音說,我是你小姑。是的,那個女人就是我的小姑。在確定了她的身份后,一種恍若隔世的蒼涼感讓我一時不知道要說什么。
小姑打電話給我,是要我去找我的表弟,小姑說他失蹤了,已經(jīng)半個月沒有他的消息?,F(xiàn)在,她心急如焚,把整個縣城都找遍了,可不見他的蹤影,她擔心表弟出了什么意外。我明白小姑的意思,她打電話給我,不只是為了告訴我表弟失蹤的事。我叫小姑不要著急,說馬上訂車票回去。小姑卻說我回不回去意義不大,因為她已找遍縣城,如果我有時間可以去電視臺或在網(wǎng)上發(fā)一個尋人啟事,一會她就把表弟的照片發(fā)給我。我說,表弟是不是和家里人鬧別扭了?小姑說,沒有啊!我說,那他可能是出門玩去了,過段時間就會回來的。小姑說,可他眼睛看不見,你是知道的,他一個瞎子,出去玩什么?小姑要是不提表弟是一個瞎子,我都把這事給忘了。在奶奶那個村里就有一個瞎子,那個人是胎里瞎,生下來就什么都看不見。他出門,手握著一根竹竿,走一步,那根竹竿在地上點點戳戳。那根竹竿就是他的眼睛,憑著那根竹竿,他能夠準確地判斷前面是不是有一個水洼或者一條溝。因為眼睛看不見,他的其他器官就特別發(fā)達,比如他的耳朵和鼻子。表弟不是胎里瞎,他是在七歲那年,因為一個炮仗被炸瞎了一只眼,后來另一只眼也被感染了,從此就什么也看不見了。那是一年寒假,我放假去奶奶家,如果不是因為表弟被炮仗炸瞎了一只眼,我會在奶奶家過年。得知表弟出事,父親就在年前把我接走了。
表弟的照片是通過彩信的方式發(fā)給我的,小姑不會弄,就叫小保姆幫忙,翻拍了表弟的一張照片。那張照片是表弟長大后拍的唯一的一張照片,而在拍那張照片的時候,表弟卻不知道。表弟看不見,拍照對他來說毫無意義??粗淼艿恼掌?,我恍惚了一下。那個二十來歲,略微駝背,臉上的笑容魚鱗一樣一閃一閃的男人,看上去是陌生的。表弟出門,是不是握著一根竹竿,一路走,一路點點戳戳,腦袋朝前探著?偶爾,我會在街上看到一個盲人,說他牽著一條導盲犬,不如說是那條導盲犬牽著他,對于他來說,那條始終走在前面的金毛導盲犬就是他的眼睛。小姑的那個電話,把我的心情弄得有點亂。點上一根煙,抽了一口,我想也沒想就給秦主編打電話過去。聽說我要請假,他顯然不高興了,因為有一個很重要的會議需要我參加,而對這個會議的報道,必須在第二天見報。我只好說我小姑去世了,我只有一個小姑。這么說,有點不厚道,我小姑好好的,我卻說她去世了。但是,也只有這個理由,秦主編才會答應(yīng)我。果不其然,秦主編說那你去吧,要是不叫你去,我就不近人情了。我謝過秦主編,心里卻在罵他迂腐,拿著雞毛當令箭。什么重要會議!現(xiàn)在誰還看報紙?你去大街上看看,哪個不是抱著一個手機,手指頭劃拉來劃拉去?除非腦子有病的才看報紙。
從辦公室出來,在走廊我遇見了秦主編。他急著去上廁所,看到我后,問我什么時候走。我說馬上,一會就去火車站。秦主編抬起手,拿手指推了一下架在鼻子上的眼鏡,很專注地看著我的臉??赡苁菦]從我的臉上看到悲傷的表情吧,他說了一句,之前從沒聽你提起過你有一個小姑啊。我只好說多年沒聯(lián)系了。親戚不走動,時間長了,關(guān)系就淡了。他點點頭,問我?guī)滋旎貋怼N乙灰а?,說一個星期,農(nóng)村事多,繁文縟節(jié)的。不過,我會盡量早點回來。
上了火車,我才給陳茜發(fā)去一個短信,告訴她我表弟失蹤了,小姑來電叫我回去一趟。發(fā)過短信,我扭頭去看車窗外的風景。想不到陳茜的電話接著就打了過來。你表弟?她說,什么時候天上掉下一個表弟?我說,小姑家的,有據(jù)可查,你要不信,可以跟我一起回去。陳茜說,你這一走,兒子誰接送?你知道我很忙的。我說,也就是幾天的事,我會很快回來的。掛了電話,我又去看車窗外。那些一閃而過的樹木、電線桿以及村莊,還未被大腦捕捉到,就一閃而逝了。算起來我已經(jīng)六七年沒坐火車了,自從有了兒子后,我兩點一線,從家到單位,然后從單位到家。因為我們的報紙屬于內(nèi)部,一個星期出兩次,除了會議報道、領(lǐng)導視察,就是文摘,所以不存在外出采風的機會。坐班的只有我和老秦,小李在去年辭職不干了,現(xiàn)在只有我和老秦兩個人。小李在的時候,他負責頭版,而我編副刊版。老秦負責二版、三版,二版是公司下屬各單位的通訊員投來的稿子,三版是文摘。老秦喜歡看報,喜歡收集他認為好的文章。文摘版的文章都是他平時收集的,他熱衷于那些奇聞逸事,什么轉(zhuǎn)基因、外星人、暗物質(zhì)、光速、黑洞、火星人等等。那種文章倒是吸引人的眼球,只是讓我懷疑那份內(nèi)部報紙,到底有沒有人看。我不知道在老秦退休后,那份報紙還有沒有存在的必要。
車廂里空氣渾濁,讓人懨懨無力,而我卻在恍惚中難以入睡,對面那個男人,呼嚕打得震天響。我躺下,從包里掏出一本卡佛的小說,翻了幾頁,老是走神,就把書裝進了包里。朦朧中聽著車輪發(fā)出的咣當聲,再看窗外一閃而過的遙遠的燈光,我有著一種身在時光隧道的感覺,似乎時光在返回。我姑父就是開火車的,那次在奶奶家,表弟無比驕傲地對我說,等他長大了,他也開火車。表弟蹲在院子里,拿著一塊磚頭,在地上慢慢移動,嚷著火車開了,火車開了。因為姑父是火車司機,耳濡目染,表弟知道的站名之多,讓我瞠目,比如京滬線在天津交會了京沈線,銜接天津港;在德州交會了石德線,與京廣線相連通;在濟南交會了膠濟線,可達青島港和煙臺港;在兗州交會了焦石線,接通石臼所港;在徐州交會了隴海線;在南京交會了寧蕪線,進而與皖贛線相連通;在上海交會了滬杭線。問他怎么知道這么多,表弟說他平時沒事的時候喜歡看地圖。我以為表弟長在農(nóng)村,耳目閉塞,想不到他的知識還是非常豐富的。我打開手機,看小姑發(fā)給我的表弟的照片?,F(xiàn)在的表弟對我來說已是一個陌生的男人,他還會記得那年冬天,我們在奶奶家的院子里,他拿著一塊磚頭當火車頭,說著火車開了,火車開了?他會報出一個又一個站名,并且能夠準確地說出從這個站到下一個站行程所用的時間?那時的表弟簡直就是活地圖,幾乎沒有他不知道的地方。
七個小時后,火車到站,我從昏睡中醒來,看看外面,已是黑夜。小姑家在農(nóng)村,距離縣城二十多里路。這個時候,坐出租車去,我覺得不安全,就決定先找個旅館住下來,等天亮后再去。這個小縣城的變化已是翻天覆地,不再是我記憶中那個破破爛爛、道路坑洼不平的小城。黑夜中那些直聳云天的高層建筑,燈火通明,讓人恍若置身在某個大都市。但是,那個男人把我?guī)У铰灭^后,我有著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那個旅館在一條七拐八拐的巷子里,根本不是他說的干凈衛(wèi)生,條件如何好。在我住下后,他又來敲門,問我需要服務(wù)不。我知道他所說的服務(wù),門也沒開,說不需要!可他站在門外卻不走,說你可以看一看,個個都很漂亮,嫩得能掐出水來。似乎我不開門,他就不走。我只好大聲說了一句,告訴你了我不需要,你還敲什么敲!門外安靜下來,我掏出手機,猶豫著要不要給小姑打個電話,告訴她我來了,想到時間已不早,就作罷了。
天剛亮,我就坐上了去小姑家的公交車。現(xiàn)在的交通非常方便,幾乎村村通公交,道路也修得很好,寬闊、平坦。那個我小時去過的村子已不復存在,小姑家已住上樓房,說是新農(nóng)村改造,一分錢也沒花就住上了寬敞的房子,小姑很是滿意。那房子至少有一百三十平方米,表弟住的那間關(guān)著門,而且上鎖了。小姑拿來鑰匙,把門打開了。對于我的到來,小姑是沒有準備的,見了我,并沒表現(xiàn)出多大的熱情,只是握著我的手,盯著我看,似乎想從我的臉上尋到她熟悉的蛛絲馬跡。變了。小姑說,變得我一點也認不出了。我說,是啊,都三十多歲的人了。小姑的腿不好,風濕性關(guān)節(jié)炎,加上又摔了一跤,把一條腿摔斷了,走不得路,出門需要坐輪椅。她說她找遍了縣城,其實是她花錢雇的人。小姑說,你表弟,電話也打不通。你說,他到底想干什么?表弟的房間很寬敞,收拾得干干凈凈,在桌子上還擱著一本厚厚的盲文書,靠墻擱著一個地球儀。在桌子的上方張貼了兩張地圖,一張是中國地圖,一張是世界地圖。他眼睛看不見,貼兩張地圖干什么?我輕輕轉(zhuǎn)動了一下那個地球儀,想問一下小姑,最終還是沒問。
小姑走路挺費勁的,即使是從客廳走到表弟的臥室,她的那兩條腿,讓她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小姑的丈夫,我的那個火車司機姑父,在一次事故中去世了。他活著時,工資高,小姑家的生活在村里還是富裕的,而小姑又會做衣服,在村口開了一個裁縫店,所以她經(jīng)常給我們的奶奶送錢。小姑和我父親鬧掰,是因為奶奶家的那個青花瓷瓶子,為這事父親至今耿耿于懷。為了一個破瓶子,不至于兄妹撕破臉皮,老死不相往來。但是,父親卻不那么想,他的意思是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小姑沒有資格繼承奶奶的遺產(chǎn),而小姑卻說她每月都給奶奶送錢,必須有她的一份。父親每月也給奶奶生活費,而他又是家里唯一的兒子,奶奶的遺產(chǎn)怎么可以給了外姓人家?奶奶去世那年,我正讀初中,給奶奶辦完葬禮,父親和母親就回來了,從此不再和小姑來往。記得父親回來那天,他問我那年寒假在奶奶家,表弟的眼睛被炮仗炸瞎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與我有關(guān)。我不記得當時是怎么回事,只記得那個炮仗是我點燃的,扔出去后卻沒響,表弟就撿起來看,誰想那個炮仗響了。父親說,你小姑賴你,說要不是你點那個炮仗,寶全就不會被炸瞎了眼。在小姑家,我心里很忐忑,害怕她舊事重提,可她沒有,只是在絮叨表弟的事。從表弟的臥室回到客廳,她才想起來什么似的,問我吃飯沒有。我說吃了。小姑說,你表弟談了一個女朋友,可后來兩個人又吹了。我說,姑,表弟是不是因為這事才離家出走?小姑搖了搖頭,說都好幾年了。要離家出走,那時他怎么不走?
表弟小我一歲,現(xiàn)在也有三十一歲了吧。他眼睛失明后,小姑把他送到了鎮(zhèn)上,跟一個盲人學按摩。為了拜師,小姑把姑父珍藏的兩瓶茅臺送去,權(quán)當拜師禮。那個盲人師傅是胎里瞎,從生下來他就接受了看不見陽光的生活,而表弟卻無法忍受失明后的黑暗世界,他心灰意懶,甚至產(chǎn)生過自殺的念頭。盲人師傅心態(tài)平和,有著一種看透人生的豁達,因為他的手藝好,生意還是不錯的。即使表弟在學徒期間,他每月也發(fā)給他工錢。可能是惺惺相惜的緣故,表弟唯一能聽進去的,只有他師傅的話。姑父去世后,表弟的師傅對他視如己出,還說等他百年之后,按摩店就交給表弟。小姑說表弟談的那個女朋友,是表弟的師妹,比表弟小六歲,她不是盲人,只是視力不好,多少還能看見一點。兩個人日久生情,可那個女孩的父母卻不同意,見苗頭不對,就出面干預。他們的意思是兩個人都看不見,以后在一起了,可怎么生活。他們的女兒,多少還能看見點,將來找對象,是斷不能再找一個盲人的。后來,女孩的父母就把她領(lǐng)回了家,他們害怕自己的女兒陷得太深,所以長痛不如短痛。表弟的師傅,本來也看好這門婚姻的,將來兩個人結(jié)婚,把他的這個按摩店接手過去,是不愁吃喝的。女孩的父母執(zhí)意不肯,作為師傅,他也不好說什么。倒是表弟寬慰師傅,說他們兩個人好歸好,但是那是兄妹感情。表弟都想開了,師傅還有什么好說的?表弟的師傅,一輩子未婚,他生前最大的愿望是坐上火車去旅行。一個盲人,眼睛看不見,旅行對他來說又有什么意義呢?可他卻說他的眼睛看不見,但是他可以用耳朵聽,可以用鼻子聞,可以用心去感受祖國的遼闊,感受祖國的大好河山。
小姑說表弟的師傅去世后,表弟就把按摩店接手了,這也是師傅的遺愿。師傅去世,表弟哭得幾次背過氣去。小姑說我姑父死時,他都沒有那樣哭過。表弟小時失明,少年喪父,談個女朋友,又被對方父母拆散,人間種種不幸都被他攤上了,叫人欣慰的是他沒有絕望。師傅去世后,表弟的生意沒怎么受到影響,而且他還收了兩個徒弟,當然也是盲人。小姑說我表弟的生意很好,車都買了,找了個代駕司機,光支付司機的費用就一個月四千多。表弟苦盡甘來,在他享受生活的時候,他卻失蹤了。我說去表弟的按摩店看看。小姑說你去吧,不遠的。我走出門,小姑又交代說,陽光按摩店就是。這個名字不錯!
鎮(zhèn)上只有表弟一家按摩店,很好找,就在鎮(zhèn)政府斜對面。到了按摩店,我見到了表弟的那兩個徒弟,居然是一男一女。那個男孩個子高高、瘦瘦的,一雙手卻很大。女孩小巧玲瓏,白白凈凈。我說我是來找寶全的,那個男孩眨巴了一下眼,噢了一聲,叫我坐下。因為是中午,按摩店里空空蕩蕩的,沒有顧客。女孩去給我泡茶,我擺了擺手,才意識到她根本看不見我的動作,就說不用了,我自己來??伤f,你不知道茶葉在哪。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她是盲人,我一點都不懷疑她的眼睛看不見,店里的床、桌子、泡茶的器具,她知道得一清二楚。泡好茶,她把那個宜興紫砂壺放在我對面的茶幾上,又把杯子擱在我面前,然后端了茶壺給我倒水,就像她看得見一樣,那茶水倒得恰到好處。在進按摩店時,我看到門口停著一輛車,那是一輛奧迪,價錢不菲。小姑說的不假,表弟真的有錢了,那么好的車都買上了。那個男孩子,木訥寡言,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女孩喜歡說話,她問我從哪里來,從事什么工作。我一一作答。這個時候,門開了,我以為進來的是一個顧客,卻聽見那個女孩說,師傅,有客人來了。進來的那個人就是我的表弟。我扭頭去看,他已不是我記憶中的那個表弟?,F(xiàn)在的他個子比我還高,而且有點胖,在我的記憶中姑父的個子就很高。表弟笑了一下,他臉上的笑容讓我想起陽光下的水波,一閃一閃。我起身,叫了一聲表弟。表弟一點也不感到驚訝,說哥你來了。我握住他的手,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表弟說,是我媽叫你來的吧?我不置可否,說你媽打你電話,打不通,以為你失蹤了。表弟說,我媽啊,她的腦子出問題了。我不回家是因為受不了她的嘮叨,她總是嘮叨個沒完,陳芝麻爛谷子的,你說煩不煩。我說,那你也應(yīng)該回家一趟,你看把小姑急的。
表弟把我?guī)У剿霓k公室。我發(fā)現(xiàn)在他的那張寬大的辦公桌上也擱著一個地球儀,在他坐下之前,他用手轉(zhuǎn)動了一下那個地球儀,那個地球儀快速地旋轉(zhuǎn)起來。表弟說,哥,其實那個青花瓷瓶子是一個贗品,我找專家鑒定過了。我沒想到表弟會這么說,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不知道他這么說是什么用意。當初我父親和小姑因為那個瓶子鬧的那場不愉快,想必表弟是知道的??粗聛淼牡厍騼x,我半天沒說話。表弟說,我舅舅還好吧?我說,你舅舅中風了。表弟噢了一聲,說那個瓶子是贗品,可我一直留著。他這么說,我才注意到在靠墻的博古架上,擱著一個青花瓷瓶子。小時,在奶奶家我見過這個瓶子,奶奶用它來裝小米?,F(xiàn)在,表弟說它是一個贗品,可我父親和小姑卻為了這個瓶子鬧得互不來往。轉(zhuǎn)動的地球儀終于停了下來。表弟說,我媽啊,一會對我嘮叨這個瓶子,一會又對我嘮叨找對象的事。我不回家是想清靜一下,可我媽卻認為我失蹤了,離家出走了。你說,我不能天天待在家里聽她嘮叨吧?我這邊還要做生意的……在去飯店吃飯前,表弟和我說了很多話,但他沒提當年那個炮仗的事。不提也好,免得兩個人尷尬?,F(xiàn)在的表弟,他的按摩店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他在城里開了三家按摩店。我問表弟小姑是怎么知道我的電話的,表弟說可能是我妹給她的。我妹?看我一臉困惑,表弟說那年你來,我妹還沒出生呢。現(xiàn)在我妹在移動公司上班,想找到你的電話并不難。既然表妹找到了我的電話,她怎么不打給我?想必她對于我這個未見面的表哥是沒有什么好感的。
在飯店吃飯的時候,表弟問我這次來,時間是不是寬裕,要是我愿意能不能陪他去旅行。我只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如果陪著表弟去附近轉(zhuǎn)一轉(zhuǎn)倒沒問題,去遠的地方,恐怕時間不夠。但是,表弟想去的卻是南方,比如廣西、江西、西藏,然后再去新疆。他要把全中國走個遍,祖國幅員遼闊,一天半天豈能走遍?他的這個想法讓我始料未及。表弟在等我的回答。我猶豫了一下,還是鬼使神差,一口答應(yīng)了他。在答應(yīng)了表弟后,我給老秦打電話過去。電話那頭的老秦,不等我說話,就說,告訴你糟糕的消息。我問他什么消息。他說,我們的報紙出完這一期,停辦了。我問他怎么回事。他說,經(jīng)費緊張??!我知道老秦對那份報紙感情很深,就安慰他說,你都馬上要退休了,辦不辦對你來說還不一個樣?老秦嘆一口氣,說你的工作另行安排,所以你不用著急回來。報紙停辦,我急著回去也沒什么意義了,與其這樣還不如陪著表弟去旅行。老秦頗為傷感,在掛電話前,我從他的聲音里聽到了哽咽。他對那份報紙的熱愛是常人不能理解的。
小姑打來電話,問我在哪,她已安排保姆做好飯了,問我什么時候回家吃飯。我支吾說一會就回去。小姑說,那我等著你?;氐桨茨Φ辏淼懿鸥嬖V我,他之所以去旅行,是為了完成師傅的遺愿。師傅在生前,經(jīng)常對表弟說他在小鎮(zhèn)上待了一輩子,真想出去走一走??伤钡饺ナ溃矝]離開小鎮(zhèn)半步。表弟走到那個博古架前,把那個青花瓷瓶子抱到桌子上。看他一臉肅穆,我說,這個瓶子挺漂亮的。表弟說,我?guī)煾担墓腔以谄孔永?。我們?nèi)ヂ眯校瑤е?。我一時愕然,這個青花瓷瓶子可是家傳的寶貝,就算它是一個贗品,也不至于用來裝表弟師傅的骨灰。表弟的這個做法讓人匪夷所思。表弟說當初我媽之所以要這個瓶子,其實是為了我。我的眼睛看不見后,她總是擔心我以后的生活,將來如果我活不下去了,就把這個瓶子賣了,好讓我活下去。表弟搖了搖頭,可這個瓶子是贗品,根本不值錢。表弟那么說,我為當初父親和小姑因為這個瓶子鬧掰而感到慚愧。父親不是見利忘義的人,對別人不會,何況對自己的妹妹!后來,我才知道原來母親也有這樣的一個青花瓷瓶子,是母親從娘家?guī)н^來的。父親的意思是兩個青花瓷瓶子一模一樣,應(yīng)該成雙成對才是,而不是天各一方。我覺得就算如此,也不至于兄妹兩人鬧掰。父親退休后,閑來無事,他會盯著家里的那個青花瓷瓶子發(fā)呆,看著看著就潸然淚下了。他是在追思已經(jīng)作古的母親,還是想起往事而流下了后悔的眼淚?或者兩者兼而有之?
我和表弟回到家,小姑見了表弟,只是說了一句,吃飯了嗎?要是沒吃,快點吃飯去。說完這話,小姑目光轉(zhuǎn)向我,說你是,你是寶全的朋友?表弟笑了笑,指了一下自己的腦袋,說你小姑這里出問題了。她急著找我,可我回來了,你看她哪像急著見我的樣子?我叫了一聲小姑。她想起了什么似的,說你看我這記性,你們哥倆多年沒見,快去好好地聊聊。小姑又什么都明白了,說你爸身體好嗎?把他的電話號碼給我,我給他打電話。表弟說,別和你小姑啰唆,一會她又要沒完沒了地嘮叨了,我們?nèi)パ芯恳幌侣眯械木€路。
表弟說的旅行線路,是讓我看地圖。他看不見,但是他能準確地說出從這個城市到那個城市的距離,就像他小時一樣了然于心。表弟對地圖知識的熱衷,與姑父不無關(guān)系。現(xiàn)在,他站在那兩張地圖前,說地圖起源很早,傳說在人類發(fā)明象形文字以前就有了地圖。人類要在一個地方定居,開展生存活動,就要記錄下這地方的山川水澤、土地狀況。出走遠地就要辨別方向,熟識路途的山丘、溝壑、河流、湖澤、樹木、道路,要出得去,回得來。沒有文字就用符號、線段、極簡易的圖形描繪成示意地圖。公元前11世紀,周成王決定在洛河流域建洛邑。《尚書》中《洛誥》就記述了有人就圖興建的事。春秋戰(zhàn)國時期,由于戰(zhàn)爭和管理需要,出現(xiàn)了不同用途的地圖?!吨芏Y》中列舉執(zhí)掌不同用途地圖的部門二十余個。有的掌“版圖”……他似乎在向我普及地圖知識,口若懸河,并不在乎我是否感興趣。他兀自說著,廣義的地圖符號是指表示各種事物現(xiàn)象的線畫圖形、色彩、數(shù)學語言和注記的總和,也稱為地圖符號系統(tǒng)。 狹義的地圖符號是指在圖上表示制圖對象空間分布、數(shù)量、質(zhì)量等特征的標志和信息載體,包括線畫符號、色彩圖形和注記……表弟侃侃而談,一臉的興奮。
看到了嗎?他一只手的手指按在地圖上,說我們從這里出發(fā),途經(jīng)滕州,然后是徐州……他的手指沿著那條鐵路慢慢移動,竟然如此準確。他說,從徐州到南京,然后繼續(xù)南下……你去過南京嗎?他扭過頭來,面對著我。我說去過,當年我就是在南京上學的。表弟說,我們在南京停留兩天,逛一逛夫子廟、中山陵,然后吃南京的名吃咸水鴨。我說,好的。這個場景讓我想起卡佛的一個小說,好像是《大教堂》。小說中的那個盲人,似乎也是這樣,只是他不是面對一張地圖,而是在畫一所大教堂。有那么一刻,我感覺表弟根本不是一個盲人,在他的面前,我倒變成了一個睜眼瞎。
陳茜打來電話的時候,我和表弟已到浙江了,表弟指著杭州,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
我說,西湖是個好地方。
表弟轉(zhuǎn)過身看著我,笑了笑,他的笑讓我看到了西湖的水,那湖水在陽光下,波光瀲滟。
陳茜打電話來問我找到表弟沒有。
我說,找到了。
陳茜說,那你還不馬上回來?
我說,我一時半會回不去了。
陳茜說,什么意思?
我說,我和表弟正在旅行的路上,現(xiàn)在我們到杭州了。
陳茜說,你神經(jīng)病??!現(xiàn)在,你必須馬上給我回來,不然我們就離婚!
我說,離就離!
陳茜歇斯底里起來,她做夢都不會想到我會這么說,她叫囂著。我能夠想象得出,此刻的她,兇神惡煞一般。我聽見她那邊有什么東西被打碎了,而她說著,我要把你掃地出門,還翻了天不成……
我不再說什么,眼睛看著掛在墻上的地圖,表弟的手還在緩緩移動,現(xiàn)在他已來到了山城重慶,都快要入川了。我必須跟上他,四川可是天府之國,我不能被他丟在半道上。我說,去四川,我們坐船,溯流而上,可以欣賞兩岸風光。
表弟看著我,手指停下來,然后轉(zhuǎn)過身笑了笑,他的笑容就像陽光下的水,波光粼粼。我看見他伸手撥了一下桌子上的那個地球儀,那個地球儀便快速地轉(zhuǎn)動起來,他說你還記得那個冬天嗎?那個瞎炮,怎么就突然炸響了?我還沉浸在地圖上的旅行中,他的話讓我感覺一凜,再看他的臉,就像結(jié)冰的湖面。我想我此刻的表情也是這個樣子吧。但是,片刻之后,他的話題又回到了旅行中。他說,從四川我們?nèi)ノ鞑亍D闳ミ^西藏嗎?不等我說話,他又說,西藏位于青藏高原西南部,地處北緯26°50′至36°53′,東經(jīng)78°25′至99°06′之間,平均海拔在四千米以上……我只是在聽他說,旅行的熱情卻悄然退去了。雖然西藏的天是那么藍,一朵一朵的白云,正慢慢地朝我飄過來,我感覺缺氧一般呼吸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