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 言 張清華
張清華:
您最近的創(chuàng)作引起了廣泛關(guān)注,已陸續(xù)看到了不少評論。受《小說評論》的委托,今天煩擾一下,提幾個問題。是否可以先談談所謂的“諾獎魔咒”,因為很多作家獲獎以后深陷無法繼續(xù)寫作的困頓,前幾年您也似乎經(jīng)過了一個不短的調(diào)整期,度過了獲獎后的一個忙碌的“公眾人物”的狀態(tài),最近終于找回了寫作的感覺,一下發(fā)表了十幾篇作品,而且是采用了多種文類形式。是否可以說,已成功地度越了這個陷阱或者“魔咒”?莫 言:
盡管褒貶不一,但無須諱言,諾獎確實影響巨大,包括會給獲獎者帶來很大的煩擾。尤其網(wǎng)絡時代,人人都是自媒體,人人都有一個手機,都可以拍照。在如此環(huán)境里,獲獎者比馬爾克斯那個時代、比??思{的時代所受到的外部干擾確實更多。每個人都有七情六欲,不可能做到真正的刀槍不入——即便是鵝卵石放到咸菜缸里腌三年,也會變咸,何況是一個人呢。這樣一種困擾帶來的最直接的后果,就是讓你心緒不寧,會為有人望風捕影、制造謠言而煩悶,也會為主持公道、仗義執(zhí)言者而感動,總而言之類似的情緒會不時出現(xiàn)。一個更直接的后果,是占用了太多的時間。中國如此龐大,這么多的高校、學術(shù)團體,這么多的城市講堂……即便是你十個邀請中拒絕九個,剩下這一個也足夠一個人應付。還有一些社會兼職,也占用很多時間?,F(xiàn)在五年過去,我覺得我欠的債也還的差不多了,朋友們的活動我也都參加了,該說話的也都說話了??偠灾?,我現(xiàn)在確實應該進入創(chuàng)作狀態(tài)了。從2016年的暑假開始就比較安靜的坐下來,首先是把過去一些小說草稿找出來整理。原來就是一些毛坯,略微成形就放下了。這次重新把爐火點燃,把鐵燒熱,按眼下的構(gòu)思鍛造成形。有的小說本來已經(jīng)結(jié)尾了,但時過境遷,因為小說素材所涉及的人物原型的故事又往前發(fā)展了,小說本身也就有了再生長的需求,像《等待摩西》就是這樣的例子。
其次,是寫小說的同時,也感覺到應該嘗試一下詩歌。我以為每個小說家的內(nèi)心深處都有一個“詩人夢”;當然,詩人內(nèi)心深處是否會有一個小說家的夢,我不知道。我所了解的作家,有的在寫小說之前寫過詩,有的在寫小說的同時悄悄寫詩,有的一邊寫小說一邊寫詩。寫詩之前,我很忐忑,生怕引起詩人的反感。今天正好有這個機會,借著您這個自己寫詩也能和詩人說上話的人,向他們表達我的歉意。我寫詩的主要目的,不是想通過寫詩來表現(xiàn)自己“全方位的才能”,而是想通過寫詩了解詩人這個龐大的群體。我現(xiàn)在體會到,只有你“寫詩”了,你才能夠真正“讀懂”別人的詩,同樣道理,只有你寫小說了你才能真正看懂別人的小說,只有你當編劇了才能真正看懂別人的劇本。只有體驗過某種文體的創(chuàng)作過程,你才會真正推已及人,明白詩人們?yōu)槭裁匆菢訉?。我想我在詩歌?chuàng)作過程中克服的困難,與別的詩人正在克服的困難也許有相似之處。所以我寫詩的目的,是為了向詩人學習,是用這種方式向詩人致敬。
張清華:
我注意到,您大約是頭一次使用了戲曲形式寫了《錦衣》。確乎茂腔戲曾給您童年很多影響,但畢竟嘗試寫作這類體裁,還是與正統(tǒng)意義上的“文學創(chuàng)作”不一樣的。是怎么忽然想起要寫一部真正的“戲”的呢,能否詳細談一談《錦衣》的一些寫作背景?莫 言:
戲劇是我多年的夢想,我以前寫過幾個話劇劇本,包括《我們的荊軻》《霸王別姬》,都在北京的話劇舞臺上演出過好多輪,也引起較大反響。這里要插一句,昨天有人給我打電話,原本2月17日美國休斯敦要上演我的話劇《霸王別姬》,但是演虞姬的女主角王奕童,在路上不幸發(fā)生車禍受傷,車上很多人都受傷了,幸好沒有生命危險。我衷心祝愿這位演員早日康復,這出戲演不演倒無所謂。我應該在國內(nèi)給她燒一柱高香,向她表示感謝。寫話劇,我確實有些經(jīng)驗和體會,一個劇作家坐在劇場里觀看舞臺上搬演自己的劇目,真的很享受。寫小說,讀者讀你的書是在悄悄中進行,作家不知道這個讀者是在什么樣的狀況下讀你的書。但是在舞臺上、在劇場里,作為一個觀眾,你會看到人們用什么樣的情緒來看你的戲,你所設計的那些認為會引起觀眾反響的情節(jié)、臺詞會立刻得到驗證,你認為這個地方會有笑聲,確實有了笑聲,那么你還是能夠準確的把握觀眾;如果你認為這個地方是很沉重的、很痛苦的,假如你在劇場里面聽到抽泣之聲,也說明你的預測是對的。戲曲是我最早接受的藝術(shù)熏陶,因為我的故鄉(xiāng)有茂腔,茂腔是一個流傳地域很小的地方性戲曲,影響所及也就是東到青島,西到濰坊,北到昌邑,南到五蓮。所演的劇目多數(shù)是移植自其他劇種,內(nèi)容也都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忠孝仁義、輪回報應這些傳統(tǒng)題材。茂腔是我從小接觸的藝術(shù),對我影響很深,帶著童年的深刻記憶。我曾經(jīng)說過,假如我的故鄉(xiāng)有旋律的話,茂腔的旋律就是我故鄉(xiāng)的旋律。我當年在老家的時候,就有過寫劇本的夢想,曾經(jīng)動過念頭要把“孫文抗德”這個發(fā)生在高密的歷史事件寫成一部戲。(后來寫成小說《檀香刑》)但也就是一個想法而已,我當時的水平是無法完成的,拿起筆來在筆記本上寫了幾千字的不成形的東西而已。
《錦衣》這個劇本,2015年的時候我已寫出了初稿,2017年8月把這個初稿拿出來,有了修改的靈感,就把它鍛造成形。素材來自于童年時期母親給我講的一個公雞變?nèi)说墓适隆Uf以前有一個大戶人家,閨女長得很漂亮,到了及笄之年死活不出嫁,她母親心懷疑慮,晚上悄悄聽女兒的門邊,每到夜半三更時分,便聽到女兒的房間里傳出男女的嬉戲之聲,好像一個男人在里面說話。第二天追問女兒,女兒剛開始不說,母親再三逼問,女兒只好交代,說每到夜深人靜就會有一個翩翩少年,身穿一件華麗的衣服跟她約會,每到雞叫頭遍的時候他就穿上這衣服匆匆而去。母親教女兒說下次他來的時候你把他的衣服藏起來,看他怎么辦。女兒還是聽母親的,第二天美少年來了以后,她便把他的衣服藏在了柜子里,雞叫頭遍少年要走,找衣服找不著,苦苦哀求,她堅決不給。少年無奈嘆氣而去,第二天早晨大雪,早上一開門滿地白雪,雞窩一打開,鉆出來一個赤身裸體、一毛不掛的公雞。
我常常在想,大雪地里面蹦出來一只光禿禿沒有一根毛的公雞,是一種多么尷尬的形象。當時我也做了筆記,我說最好讓這個姑娘立刻打開柜子,一看滿柜雞毛,她把這雞毛全抱出來,雞毛在空中紛紛揚揚,有條不紊絲毫不亂地重新回到雞身上去,公雞飛上墻頭,忽作人語說:“我是天上昴星官,貶謫人間十三年,今日期滿回天去,有啥問題找莫言”(笑)。
當時寫完初稿,感覺到僅僅寫“公雞變?nèi)恕钡墓适乱饬x不大。你再怎么寫能超過《追魚》嗎?能超過《白蛇傳》嗎?超過不了。后來看一些資料,看到清末民初時,山東地區(qū)有大批的留日學生,一部分是官派,一部分是自費。因為科舉廢了,民間的有錢人家就讓自己的子弟去日本學習。有的學軍事,有的學工業(yè)。大多數(shù)山東留日的學生都被孫中山發(fā)展為信徒,然后回國內(nèi)鬧革命。孫中山他們在廣州鬧,在武昌鬧,還有一幫留日的學生在山東鬧,幾乎每個縣都有。清政府對這幫歸國的學生如臨大敵,抓住殺無赦。我想把這樣一個清末民初時山東學子留日歸來鬧革命的事件跟“公雞變?nèi)恕惫适陆Y(jié)合在一起,使這個神話有了一個大的歷史背景,然后把神話解構(gòu)掉,這個戲就算完成了一個現(xiàn)代的改造。即革命黨人利用民間傳說,把自己的妻子變成了一個革命道具,引誘滿清的縣令帶著他的武裝出來處理公雞變?nèi)说幕奶瓢讣?,而革命黨則乘虛而入攻下縣城,完成了高密縣的革命。
當然,這樣的故事是經(jīng)不起推敲的。因為戲曲跟小說不一樣,戲曲的故事都是比較簡單的,經(jīng)不起推敲,皇帝出面所有矛盾全解決,然后高高興興,要么衣錦還鄉(xiāng),要么合家團圓,類似這么一個模式。所以它重點還是在寫唱詞,老百姓記住的也不是情節(jié),記住的是唱段。老百姓看戲,剛開始看故事,后來是看演員,同樣一部《白蛇傳》,程派是一種風格,梅派是一種風格,張派的又是一種風格,每個角兒演的都不一樣,所以后來就是看角。我看看你怎么唱,我看看他怎么唱。這就是戲曲的迷人之處,也就是一部戲可以反復不斷唱來唱去的原因。它跟小說不一樣,當然偉大的小說也經(jīng)得起、也耐得起重讀,但是大多數(shù)小說也就是看一遍拉倒。戲曲舞臺,我們現(xiàn)在能看到的這些帝王將相的戲,能夠真正給人印象深刻的也沒有多少部,大多數(shù)也都是偶爾作為一種歷史遺產(chǎn)拿出來演一下。
寫現(xiàn)代戲是一個巨大的困難,尤其現(xiàn)在的信息化的時代,有游戲、電影、電視種種好玩的東西,人們在業(yè)余時間被分割得七零八落的情況下,拿出時間花錢買票進劇場看戲的人越來越少,由此也決定戲曲的振興就是一種口號而已;同時,也逼迫當下的戲曲振興必須結(jié)合到互聯(lián)網(wǎng)、結(jié)合到電視節(jié)目里去。確實互聯(lián)網(wǎng)和電視、電影影響到戲劇舞臺,但如果你跟它對抗的話只會更慘,所以只能放下身價跟這些東西結(jié)合起來,傳統(tǒng)戲曲跟互聯(lián)網(wǎng)結(jié)合,跟電影結(jié)合,跟電視結(jié)合也許還有一線生機。
被戲曲哺育成長的我,現(xiàn)在也寫了一個,表示我的感恩之情,同時,也體驗一下民間寫作的愉悅。寫小說是挖空心思遣詞造句,寫地方戲曲文學劇本,大段的唱詞,只要是能夠押韻,只要是能夠把人物的性格表現(xiàn)出來,還是相對自由的,當然它會受到韻腳的限制,但是我覺得,在某種意義上,有限制才有創(chuàng)造,完全沒有限制是沒有創(chuàng)造的,高端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往往都是在限制的刀鋒上的舞蹈。
張清華:
剛才這番話讓我想到一個問題,顯然在您的自我意識中,不純?nèi)皇且粋€小說家這類意義上的作家,而是一個跨越文類界限的作家,也許您從來沒有把自己局限在某一個文類領域當中。為什么會有這樣的一種考慮?因為之前作為讀者知道您寫小說的同時,偶爾會寫一點“打油詩”,也寫了幾部話劇,但是最近感覺您又在文類方面擴展了很多,有很多變化,尤其從話劇伸展到戲曲領域是很不一樣的。是基于什么樣的一種自我意識和自我設想,才會有如此變化?莫 言:
有時是形勢所迫。像上世紀九十年代寫影視劇本,那會兒是為了賺點兒錢貼補家用。但后來發(fā)現(xiàn)得不償失,費勁巴力寫一個電視劇本,確實拿到點錢了,但這個劇拍完跟你就啥關(guān)系都沒了,如果耐下心來寫一個長篇,那就是你的作品。但多種文類的體驗對一個作家來講非常重要,文本的融合、嫁接,在邊緣方面的突破,是我多年來一直堅持的一種寫作理念。《檀香刑》當然是最典型的小說文本跟戲曲文本的交融。你可以說它是一個小說化的戲曲,也可以說是一部戲曲化的小說。第一,小說里的人物寫的是戲班子的班主,小說里的人物思維都是戲曲的思維,他經(jīng)常把自己當作劇中的人物來思維,因為他演戲演多了,也分不清究竟是人在戲中還是戲在人中。另外我在寫的時候,小說的人物也都是臉譜化的,都定性了,像女主角孫眉娘那就是一個花旦,孫丙就是一個銅錘花臉,錢丁就是一個老生,錢丁的夫人毫無疑問是一個青衣,不會讓她當老旦。劊子手趙甲有人說是一個小丑,我覺得小丑就把他降低了,他應該是類似于曹操那樣的白臉的凈,白花臉,二花臉。這些人物本身就是臉譜化的,小說中主要人物的職業(yè)也是演員,里邊大量的臺詞跟敘述語言是混在一起的,比如說孫丙在樹林藏著望到他的家園,滾滾的濃煙升起,自己的老婆孩子被德國人凌辱、槍殺,這時候他心里面的感受,不由自主的變成一種泣血般的歌唱,大段大段的、慷慨激昂的、悲憤欲絕的唱詞就變成他內(nèi)心的活動。任何思維都是語言的思維,沒有無語言的思維,而孫丙的思維都是戲曲化的,他用戲曲化的臺詞來思維。所以從語言學的角度研究《檀香刑》,可能也是有意思的。另外,地方戲曲的語言,是口語化的,是重復累贅的,同義反復、顛倒次序、為了押韻而生造新詞,這些現(xiàn)象比比皆是,如果按照標準的語法來衡量,那所有的劇本都有問題。
在《蛙》里面我也做了一種嘗試,就是讓最后的一部話劇變成小說的一個章節(jié),利用話劇這個章節(jié)跟前面的小說文本形成一種互文的關(guān)系,或者是互正其謬的關(guān)系。小說文本、話劇文本有意識地形成誤差,到底是小說文本為準還是話劇文本為準?留給讀者思考的空間,從而增加了這部小說的不確定性。從這個意義上來講也是一種結(jié)構(gòu),也是我在寫《酒國》的時候所說的,結(jié)構(gòu)就是政治,因為敘事的不確定性,使故事顯得撲朔迷離,真假難辯,夢與現(xiàn)實混到一起,既增加了讀者閱讀時的思維空間,也是對作家敘事功力的考驗,同時還有別的方面的優(yōu)點。嘗試多種文本的嫁接、融合,嘗試在文本邊緣的突破,是我?guī)资暌回炞非蟮哪繕耍@一次是先多方位的嘗試,然后再回到小說創(chuàng)作中來。
近年來我寫的作品,有短篇小說、中篇小說、長篇小說、小小說,還有散文、電影劇本、電視劇劇本、話劇劇本、戲曲劇本、歌劇劇本——歌劇寫了《檀香刑》劇本,當然,還有前面提到的詩歌——慚愧,請詩界大神們原諒。
張清華:
哦,確實是應有盡有了。這個歌劇《檀香刑》不能發(fā)表一下嗎?莫 言:
這個劇本最初是李云濤提議的。他是我的高密老鄉(xiāng),山東藝術(shù)學院音樂學院的院長,作曲家。剛開始我對這件事情比較消極,獲獎以后亂七八糟的,無暇顧及。但他很執(zhí)著,后來我得了空,就傾力所為。第一輪演出后,我們根據(jù)專家的意見和觀眾的反映,又做了多次修改。這個戲年前在南京參加了歌劇節(jié),反響很好?,F(xiàn)在正在進一步修改,爭取今年進京演出。至于是否發(fā)表劇本,我要和李云濤商量。前幾天我又把小說《紅高粱》重新改編成戲曲文學劇本,因為《紅高粱》已經(jīng)有豫劇、晉劇、評劇、舞劇、茂腔。茂腔《紅高粱》劇本先是由我的朋友寫成,我看了以后不太滿意——現(xiàn)在我的覺悟比較高了(笑),我知道在舞臺上呈現(xiàn)什么東西是禁忌,小說里可以寫麻風病,但是舞臺上不能呈現(xiàn),舞臺上弄一個麻風病人,破皮爛肉,面目猙獰,會影響大家的觀感,我的朋友改編時要忠實原著,我說這個東西一定要改。我把麻風病改成肺癆。肺癆病在舊時代也是絕癥,但它給人的心理感受要比麻風病好得多。民間對麻風病的恐懼很大,對麻風病人的歧視也是觸目驚心的。我小說里寫過很多這種情節(jié),比如我寫過一個麻風女的情人,寫村子里一個號稱會武功的很體面的大漢,竟然變成了麻風女的情人。我也寫過一個叫張大力的,是村子里面最有力量的小伙子,因為他母親是麻風病人,當年人民公社在一起勞動、割麥子時都要送飯,各家把飯湊到一起,由保管員挑到地頭上讓大家一塊吃。張大力的母親把他家的飯拿出來,所有人都很忌憚,不愿意讓張大力家的飯與自家的飯放在一起,保管員只好把他的飯單獨掛在扁擔頭上。
說到這個人,故事就長了。他母親去過麻風病醫(yī)院,治愈了。但是皮膚已經(jīng)嚴重破壞,治療后仍然面目猙獰,雖已不傳染,但是相貌可怕,老百姓不相信你不傳染。所以最后把他的飯掛在扁擔頭上,別人的一起放在筐子里,蓋著棉被,到了地頭還是熱的,他的掛在扁擔頭上,全涼了。這個人也是有性格的,送飯的說,大力這是你的,吃吧。他大罵一聲,拿起自己的飯,扔了。正好旁邊有一灘牛屎。他說,我吃屎!然后抓起牛屎就往嘴里抹。我們在旁邊看著,感覺到靈魂震顫,心情無法形容。一個人內(nèi)心痛苦到什么程度,才會當著眾人吃牛屎???他真把一泡牛屎吃了。所有人低著頭,沒人敢吭聲。
講岔扯遠了——回到正題,鄉(xiāng)村對麻風病的歧視,在舞臺上一定不適合呈現(xiàn)。后來有日本人說我的《紅高粱》表現(xiàn)了我對麻風病人的歧視態(tài)度,批評我。我說日本人當年是將所有的麻風病人裝在麻袋用汽油燒了,不是我歧視,是當時的社會對這種病認識不足,有偏見。我的一位文學界的朋友的鄰居就是一個麻風病人,當年他報名應征入伍,體檢政審全部合格,部隊帶兵的到村里了解情況,他們那個村的支書說:他家鄰居是一個麻風病人,而且交往很密切。帶兵的就說那算了吧。我的朋友知道村支書說的這個話,勃然大怒。那書記身高1米8,我朋友1米6不到,他跟書記拼命,跳著高搧書記的耳光,書記節(jié)節(jié)敗退。一個小孩把書記打的連滾帶爬的。
所以我沒法不改掉這個。另外,余占鰲洞房殺人的情節(jié)也改掉了,盡管單扁郎是麻風病人,盡管他是地主,是倚錢仗勢娶了這年輕姑娘,但是人家沒犯法,洞房殺人在那個時代也不是一個正當行為,也是犯罪。所以這個情節(jié)我也給它堅決的改掉了,這一改整個劇本都受了影響,改掉了三分之二,但不是我的作品。我索性重新寫一遍,重要的情節(jié)重新設置,所有的對白與唱詞都重寫,用了一個星期。劇名也改成了《高粱酒》,圍繞著高粱酒做文章。稍后我還想再修改一下,2018年或許找家刊物發(fā)表這個劇本。
寫劇本,讓你認識到舞臺的局限,舞臺上演出的東西確實處處都有限制,而小說可說是幾乎漫無邊界,你可以玩文字游戲,可以弄虛的,可以裝神弄鬼,寫夢境、寫魔幻,但是舞臺上必須實實在在。體會一下舞臺的限制,不會影響到自己寫小說的開放性,反而會是促進??傊瑥娜ツ晗掳肽觊_始到現(xiàn)在,半年多的跨文體寫作體驗增加了我的自信心,感覺到還是有靈感迸發(fā)出來,還可以寫下去。
張清華:
我意識到您近作中的故事處在非常活躍的狀態(tài),剛才說的這些故事也可能再持續(xù)發(fā)酵。特別是戲劇的自覺——是不是可以用這樣一個詞,“戲劇的自覺”或“戲劇性的覺醒”來形容。因為本來您的作品就特別注重戲劇性,現(xiàn)在拿出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創(chuàng)作話劇劇本、戲曲劇本,包括其他的一些歌劇和不同形式的劇本,可能會進一步激發(fā)你的戲劇激情。古希臘最早出現(xiàn)的文類就是戲劇和史詩,在中國也是先有了元代戲曲的興盛,才有了明清之際小說的繁榮。確實從文類的歷史發(fā)展看,戲劇是一種母本,因為戲劇需要很多條件,比如舞臺、觀眾、一次性的演出等等,它的藝術(shù)的成本是特別高的,但是觀眾直接參與的性質(zhì)也是其他文類沒有的。我理解,小說是戲劇這種藝術(shù)形式的一種平面化,它不需要舞臺,不需要一次性的演出,也不需要演員和觀眾直接的現(xiàn)場互動,但是它保留了戲劇的諸種元素,比如故事本身的沖突,人物的對話,人物的個性化,戲劇性的邏輯與緊張關(guān)系等等,包括類型化的各種母題,戲劇賦予了小說生命,或者說小說從戲劇那借來很多精髓的東西。而且,小說可以變成一種“靜止的文本”留存下來,你隨時打開一部小說就可以進入一部戲劇的情境之中,它可以說就是戲劇的一種簡化的、或平面化的形式。而且像巴赫金這樣的理論家也特別強調(diào),小說是一個“雜語的世界”,它意味著一個小說家是模仿不同人物的聲音的,巴赫金將之稱為“復調(diào)”,即人物有人物的聲音與意志,作者不能完全控制人物的說話方式。他把這叫做復調(diào)小說,其實在我看來就是戲劇性的問題。您過去的小說戲劇性都很強,通常是在一個作品當中只有人物的聲音,找不見敘事人自己的聲音?!都t高粱家族》里面會有您自己,會有一個最后出來“抒情”的角色,那無疑是您本人,講故事的是“父親”的童年視角,加上您的推測,二合一的講述人?!短聪阈獭防锩鎰t完全沒有您自己,都是人物在說話,沒有作者。您這樣一些寫作的特色或者說習慣是怎么養(yǎng)成的?是否跟你童年來自民間故鄉(xiāng)的戲曲,包括京劇各種戲劇的藝術(shù)形式的影響有關(guān)系?還是說跟某些外國的戲劇作家作品也有關(guān)系?比如我看了《蛙》,我覺得很有莎士比亞的氣質(zhì),有西方話劇的那種神韻。當然像《檀香刑》,還有最近這些作品,更多是本土性的,我想代表讀者問一下,您在戲劇方面接受的影響,主要資源是來源于哪里?
莫 言:
首先我岔開講一點,我認為好的小說,每一部小說里都包含了一部戲劇,你想想哪一部好的作品不能改編成一部戲?。慷伎梢缘?。另外能夠很好的寫劇本的人可以寫小說,尤其可以寫中國傳統(tǒng)的白描的小說。因為中國小說塑造人物的主要手段就是通過對話來刻畫人物性格,通過對話的豐富性,對話的風格特點,對話里面所涉及到方方面面,可以把一個人的性格、教養(yǎng)、過去的生活全部展示出來。而現(xiàn)代小說一般不寫對話,寫對話都是極簡潔的,你看馬爾克斯的小說中就幾乎沒有對話,只偶爾會蹦出幾個短句來?,F(xiàn)代小說可以通過敘述來代替對話,而中國的傳統(tǒng)小說必須讓人物說話,這是塑造人物推進故事的最重要的手段,這就是中國傳統(tǒng)小說跟西方小說的一大區(qū)別。如果你能夠很好地寫戲曲,寫話劇,繼承中國小說的白描傳統(tǒng),寫好人物對話就是有基礎的。假如沒有這種訓練,當然也可以寫對話,但是往往要借助于敘述手段,用敘述來代替對話。這個我們可以研究一下八十年代之后涌現(xiàn)出來的很多作家,你發(fā)現(xiàn)越是先鋒的作家,對話寫的越少,越是傳統(tǒng)的作家、現(xiàn)實主義的作家,對話寫的越多。張清華:
確實大部分先鋒小說家是很少寫對話的,都是以敘述代對話。相應地,凡是對話性強的,戲劇性也就強。在現(xiàn)代作家中,我以為大概主要有兩類,一類是復調(diào)的、對話性和戲劇性強的作家,一類是敘述的、抒情性和主體意味凸顯的作家。您顯然屬于前者,只是在《紅高粱家族》和有些作品中,也刻意凸顯了主體的意志與聲音。這是個敘事學的問題了。我們再把話題說回來,您是怎么養(yǎng)成了“戲劇本位”的寫作習慣的?莫 言:
我想我所受到最早的民間文化的影響,第一是民間戲曲,第二是老百姓的口頭講述。民間或地方戲曲對我小說的結(jié)構(gòu)有很多影響。它們處理時空是很講究的,我們舉一個最簡單的二人轉(zhuǎn)的例子:二人轉(zhuǎn)的很多劇目原是山東過去的,東北人為什么喜歡用這種形式?因為東北天寒地凍,農(nóng)忙時干活,漫長的農(nóng)閑時候就得靠娛樂來度過。無法在室外演出,只能在室內(nèi),甚至大炕上演出,大炕上演出,演員多了轉(zhuǎn)不開,只能是兩個演員,來擔任幾個敘述層面的功能。一方面甲和乙,兩個演員須像說相聲一樣互相調(diào)侃,辱罵斗嘴,來串述故事;另外兩個又都分別扮演劇中的人物,你扮演張飛,我扮演劉備,或者你扮演潘金蓮,我扮演西門慶,完全是靠一張嘴變來變?nèi)?。他們兩個一方面是作為演員在舞臺上交流,同時是作為扮演的戲曲人物在舞臺上交流,同時還得和劇場下面的觀眾交流。當潘金蓮在唱“我坐在樓上看風景、心中郁悶”等等時,另一個演員本來是扮演西門慶,也會悄悄的對臺下的觀眾說“你看這爛貨要找事兒了”。他一下從舞臺上跨入跟觀眾互動的角色。我覺得起碼有這三個敘事層面。這個我們就可以推及《紅高粱》這部小說了。《紅高粱》里面一方面我作為一個講述者,作為一個舞臺上的演員在講故事,講述歷史上的人物,但這個歷史上的人物仿佛我親眼所見的,實際上是我在代替他們說話,我也可能經(jīng)常跳出來站在墓碑前發(fā)感慨,‘我們是不肖子孫,如果我奶奶搞文學會把作家們踩出屎來……’,‘我奶奶是婦女解放的先驅(qū),她要讓蟈蟈出籠蟈蟈就出籠,她讓鹿背上長梅花鹿背上就長梅花……’,敘事者在講述故事的過程當中,不斷地跳進跳出,這應該就是從戲曲舞臺上所受的影響。
除了二人轉(zhuǎn),我們?nèi)魏我环N地方戲也都有類似角色,這種角色一般都是由跑龍?zhí)椎男〕髞頁蔚?。比如《錦衣》中少爺?shù)碾S從,少爺作詩,他就會對著觀眾說,“這小子還真有點歪才”,然后回頭又與少爺交流。他就發(fā)揮了溝通觀眾和劇中人物關(guān)系的一個媒介,這種技術(shù)是從戲曲里面移植到小說里去的。總之,民間戲曲對小說的結(jié)構(gòu)、對小說的敘事,都是可以借鑒的。
張清華:
我很關(guān)心您的影響資源,有沒有外國劇作家對您的影響,比如莎士比亞?莫 言:
外國的劇作家我接觸就比較晚了。民間戲曲是小的時候,跟著哥哥、姐姐去看戲。話劇應該是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七十年代末我當兵到部隊后,讀的第一部話劇集是曹禺的。十幾歲的時候讀我大哥的初中課本《文學》(當時的中學課本分成《漢語》和《文學》),《文學》是各種作品的節(jié)選。里面有曹禺的《日出》《雷雨》的片段。當兵后在黃縣看到曹禺完整的戲劇集,《雷雨》《日出》《北京人》,心中慨嘆:我終于找到你們了!后來還看到郭沫若的話劇《屈原》《虎符》《孔雀膽》等,《屈原》也是在《文學》課本上有的。看莎士比亞就很晚了,先是看《莎士比亞戲曲故事集》,上世紀七十年代末翻譯的一本書。后來我們單位圖書館處理舊書,搞了一套比較完整的《莎士比亞全集》。知道西方的話劇跟中國的話劇之間的淵源關(guān)系,看了莎士比亞的《李爾王》便知道了郭沫若的《屈原》的源頭,其中的《雷電頌》,與李爾王在暴風雨里面呼天嗆地,實際上還是有一脈相承的關(guān)系的?!独子辍防锩鎻娏业膽騽⌒缘慕Y(jié)構(gòu),也可以從莎士比亞的劇本里面找到源頭。
話劇在中國的環(huán)境下從來就是跟革命聯(lián)系在一起的。從“五四”開始,少年周恩來他們就開始演話劇,那時話劇跟青年、進步、革命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從文學革命到社會革命,話劇作為一個工具一直在發(fā)揮作用。軍隊里的文藝團體都十分重視話劇,沿襲話劇的革命傳統(tǒng)。隨著現(xiàn)在社會的變化,話劇雖然有衰落,但畢竟還有較為穩(wěn)定的觀眾。尤其像北京人藝、國家話劇院這樣一些演出團體,已經(jīng)形成了獨有的中國風格。特別是北京人藝,已基本脫出了西方話劇的影響。況且,西方的戲劇在莎士比亞之后也走了各種各樣的實驗道路。莎士比亞相當于小說界的托爾斯泰,這種高度成熟完美的話劇文類怎么能夠超越它呢?現(xiàn)代主義者包括薩特的話劇,也有很現(xiàn)實主義的成分——薩特的話劇我讀了以后就深受震撼,像《蒼蠅》《恭順的妓女》《骯臟的手》《死無葬身之地》等,我認為他的話劇成就遠遠超出他的小說。有一年和大江健三郎先生談到讀過的薩特劇本,他如數(shù)家珍,他是學法國文學的。
超越前人是很難的。北京人藝以老舍先生為代表,走出了一條民族化的話劇道路,靠什么?靠的是語言,具有獨特風味的北京腔調(diào)的語言,形成了人藝的鮮明風格,代表作當然就是《茶館》了。
總體上我的戲劇風格還是偏重于受西方話劇影響的,還是浪漫主義占上風的。我也認為話劇是一個作家炫技的藝術(shù)品種,寫大段的華彩的臺詞,感覺到也是在考驗自己的才華,寫好了自己也會感覺洋洋得意,當然浪漫主義的、華麗的,甚至是空洞的臺詞現(xiàn)在已不太合時宜了,或者說,它的寫作難度也并不是特別大,真正的難度還是現(xiàn)實主義的、樸素的、妙不可言的、有弦外之音的臺詞,才真正見功力。
張清華:
再說說您的詩吧,早年寫的那些打油詩,我覺得很有意思,在詼諧的、調(diào)侃和日常性的講述中,有的甚至不無禪意。所謂“打油”其實是詼諧精神的體現(xiàn),因此日常性和禪意是兩個必備的元素;作為它之間的張力的,即是詼諧精神。通過詼諧實現(xiàn)其美感,通過禪意實現(xiàn)其境界,通過日常性完成其現(xiàn)實感和有效性。您的打油詩我認為總體上是具有這些元素的。從打油詩到最近寫的這些自由詩,我以為也有一個風格的一致性,就是詼諧。詼諧一方面是有自我調(diào)侃,有社會諷喻,同時也是在藝術(shù)上的一種現(xiàn)代性追求的體現(xiàn),所以是您的這些詩的靈魂和生命所在。莊嚴的抒情不是說不能存在,但是單純的和莊嚴的、浪漫主義式的抒情,在現(xiàn)今可能缺乏現(xiàn)代性的意味,或者說和現(xiàn)實之間的及物性的對接是不夠的。但在您的詩里面,便通過詼諧而使詩意更加松馳,更加具有了現(xiàn)代意味,具有了諷喻性和自嘲的特點。另外還有一個,便是有很多“超現(xiàn)實”的因素,像《在高速公路遇見外星人》《雨中漫步的猛虎》《飛翔》等,包括您與帕慕克的對話中,里面也有超現(xiàn)實的東西,就是你的書像鴿子一樣飛出去了,等等??傊@是我的個人感受,您在詩歌寫作當中抱有哪些意圖或者是追求,也跟讀者說一說。
莫 言:
首先是打油詩。寫打油詩的時候沒想到要發(fā)表,而我的打油詩多半是跟書法(準確說是用毛筆寫字)聯(lián)系到一起的,拿著毛筆寫字,你老抄唐詩宋詞也沒意思,一邊寫一邊想。詼諧是民間口頭文學的一個重要特征,民間講故事的人都能夠把一個哪怕很沉痛的事情講得很詼諧,會把故事幽默化,這是一種處理故事的民間方式,也是民間故事能夠引人入勝的一個特征。把苦難幽默化,這是生活現(xiàn)實,是我的鄉(xiāng)親們的生活態(tài)度,即便是在文化大革命那樣極端的社會環(huán)境中,詼諧、幽默也是存在的。算了,這些話就不說了。我寫打油詩就是為讓朋友覺得好玩,或者自得其樂,筆下也就很隨便、很松馳,沒想到發(fā)表,不去想那么多。但偶爾我的打油詩會被傳到網(wǎng)上,帶來很大的麻煩,會被做一些違背你原意的、甚至政治化的解讀,我感到很無奈。詩無達詁,是大家都知道的道理,脖子后邊留胡子——隨辮(便)吧。寫打油詩的歷史跟我練習書法的歷史差不多同時的,截止到目前大概也寫了幾百首,有的有點意思,大多數(shù)是沒什么意思。因為詩歌說到底更像是一個“抄來抄去的藝術(shù)”,很多句子你看都是似曾相識,描寫風景的、描寫離別的、描寫情感的,都已被唐人、宋人寫的爛熟了,當代人無論怎么寫都難以達到古人那種水準,所以至少對我來講,所謂舊體的詩,不論七言的還是五言的,只能走詼諧的、黑色幽默的、自我調(diào)侃的這個路線。當代確實也有成功的范例,就是聶紺弩,他的詩應該是當代典范,他不是那種故做深沉、灑狗血的老干體,湊夠七言四句或者七言八句就斗膽冠以七絕、七律,我從來都不敢把自己這種詩冠以律詩之名,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甚至連打油詩我都不敢說,打油詩都不夠,頂多算“打醬油詩”或者是“地溝油詩”,過幾天我準備下點功夫,學學律詩。
詞,這個形式我就更不行了。第一,讀的量少,要寫的話就是照葫蘆畫瓢,多數(shù)人寫《沁園春》,都以毛澤東的《長沙》和《雪》為藍本,然后在其意韻的基礎上寫自己的東西。所謂“填詞”,便是硬往里“填”,“湊”出來的,跟古人把形式爛熟于心中不一樣,古人是寫出來的,或者是脫口而出的,我們現(xiàn)在是硬湊的,怎么可能好?清末況周頤《蕙風詞話》里說,句子很好,意思很好,但是不合律就很痛苦,怎么辦?只能是不斷的換來換去。有時候因為一個字改一句,改一句最后通篇全都改,有時候改來改去初稿一個字沒剩,全都變了,但是在改的過程中沒準又靈感突發(fā)。
所以我想,到了清朝,寫詞已不可能像宋人那樣容易了。前人的杰作,就是后人的枷鎖。我們當代人如果要用這種陳舊的形式寫作,更不容易了。山東人——尤其我們高密人,是四聲不分的,四聲不分就區(qū)別不了平仄,這就很困難。還有入聲字,那就更加困難。前一段我老家的那個小石橋壞掉了,這小石橋是明嘉靖年間修建,距今已經(jīng)450多年,也是《紅高粱》的外景地,在那打過仗,打過日本人。壞掉之后,市里面撥了幾萬塊錢重修。修橋的時候從橋墩下面起出十來根老棗木,這棗木當年作為木樁支撐橋梁的時候,是經(jīng)過防腐處理的,什么手段不知道,據(jù)說是“油炸”過的。在水下浸泡450多年,已變成黑色,像鋼鐵一樣,在那扔著沒人要,我就要了兩根。棗木本身就很硬,用了切割大理石的鋼鋸才把它鋸開,切開后我做了十幾副鎮(zhèn)紙,想寫幾個對聯(lián)刻上去。我寫了“支橋長奏洪波曲,伏案漫觀漢唐書?!睂β?lián)最基本的要求,上聯(lián)最后一個字應該是仄聲,下聯(lián)最后一個字是平聲?!?,‘書’平,符合要求,但第六個字對不上。從字面上看很工整,但平仄有毛病。真正寫出一幅好的對聯(lián)要經(jīng)過很長時間的推敲。有的詞很好,但是平仄不對,這也是戴著鐐銬跳舞。
話說回來,這是中國的傳統(tǒng)。中國過去考驗一個人有沒有才華,就是能不能立刻對上一個對子,我們見到很多所謂的天才都是童年時期能出口妙對,師傅出一個天他對一個地,師傅出大海他對高山……現(xiàn)在這些東西雖然已經(jīng)很陳舊了,但我們這種酸臭文人,偶爾還會有這么一點情結(jié),有這么一種慕古人之雅興。
張清華:
有沒有計劃在不久的將來,出一本打油集或新詩集?莫 言:
我剛才說為什么要寫新詩,目的就是要借此讀新詩。坦率地說,原來很多新詩看兩行我就感覺暈頭轉(zhuǎn)向,什么意思?。亢髞砦易约耗闷鸸P來,我說寫兩首新詩試一試,通過自己寫,我再讀你們寫的詩,便發(fā)現(xiàn)能讀懂了,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寫,所以我寫新詩,是為了讀別人的詩。要成為一個好的欣賞者,最好首先成為一個創(chuàng)作者,一個寫過小說的人讀小說,肯定比從來沒寫過小說的人讀的時候感受更豐富,寫劇本、寫詩歌都是如此。尤其是寫詩,寫現(xiàn)代詩,只有你寫過,才能夠更好地理解,讀出什么叫好來。打油詩集,或者新詩集,都要先積累到足夠的數(shù)量,然后精選一下,讓你們這些專家看看,如果有點價值就出書,沒有價值就算了。張清華:
再問一個比較大一點的問題。通常說來,一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也是有曲線的,某種意義上說,會有高峰,有山丘,也有低谷,是一個不平衡的、但走勢上又必定會有一個大致的曲線。有的作家在年輕時代即寫出了代表作,后來的作品雖然從手藝上也越來越好、越來越成熟,但作品本身的影響力卻呈遞減趨勢,也就是說,一個作家一生的創(chuàng)作好像也是有一種宿命。您對自己未來的創(chuàng)作有一個什么樣的預判或者期待?我個人覺得你過去的寫作有幾個高點或峰值,比如說年輕時代無疑是《紅高粱家族》,90年代當然是《豐乳肥臀》,世紀之交是一個成熟期,作品的手藝爐火純青,《檀香刑》肯定也是一部了不起的作品,像《生死疲勞》是手藝最純熟也是最炫技的一部作品,但這幾部之間也并不是完全等量齊觀的。在得獎以后有,有幾年是沉寂的,而現(xiàn)在看來又在恢復,您自己預感還會寫出體量比較大、藝術(shù)創(chuàng)造力能夠和以前媲美甚至超過以前的作品,還有沒有這樣的決心和抱負?莫 言:
決心還是有(笑),但是能不能用才華證明這個決心?這真是自己都不知道。前五年,尤其是前兩三年,天天處在精神和身體的疲憊之中,現(xiàn)在慢慢在恢復寫作的能力。標志是我感覺到筆下有東西寫了,不像有一段時間拿起筆來腦子里一片空白,很焦慮,現(xiàn)在感覺到還能寫,但能夠達到一個什么樣的水準,這不去管它了,我想也不要過多去考慮。前兩年我之所以輕易不敢出手,還是有壓力,大家預期太高了,東西一出來肯定被人笑話,與其那樣還不如不寫?,F(xiàn)在最好的辦法,就是忘掉過去的一切,愛怎么著怎么著,想怎么寫怎么寫,寫的好是它,寫的不好還是它,反正我就這么寫了,這樣也許更好。帶一個很高的預期來寫作,鉚著勁要寫一部《紅樓夢》,要寫一部偉大作品,往往適得其反,那些揚言要寫偉大作品的人從來沒寫出來偉大作品,那些熟知偉大作品配方的人,也從來沒寫出過偉大作品,只有那些寫的時候隨意而寫——管它如何,好是它、壞是它,一百萬讀者是它,兩個讀者也是它——這種全然放松的以自己的審美判斷為依據(jù)的創(chuàng)作,才可能寫出不錯的作品來。所以我現(xiàn)在努力調(diào)整到忘掉一切,放下包袱,輕裝前進這么一種狀態(tài)。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發(fā)揮一點余熱,首先是為了滿足自己對小說藝術(shù)的追求,感覺到我對小說的探索還沒有到鳴鑼收兵的時候,感覺還能夠再往前沖一沖。另外,也是希望用自己的寫作來報答那些對我滿懷期待的讀者朋友們。張清華:
如果給自己的作品排個隊,比如說從最好開始的依次來排個隊,您怎么排?莫 言:
這個真是沒法排。從我早期的小說,《透明的紅蘿卜》跟《紅高粱》哪個好我沒法判斷,《透明的紅蘿卜》跟《爆炸》哪個好也沒法判斷,《你的行為使我們恐懼》《懷抱鮮花的女人》,包括《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牛》,這些中篇都算是在一個水準上的,而且是風格各異的。長篇《紅高粱家族》嚴格說是中篇組合,它作為一部長篇缺少構(gòu)思的一貫性,只是后來組合而成。張清華:
或許它正是一個意外的創(chuàng)造。莫 言:
意外的是最終變成了一個長篇,基本上算是符合長篇的一些要求,因為一段段的發(fā)表,結(jié)果變成了我所有小說中最獨特的一種時空處理,空間、時間給切得很亂,而且現(xiàn)代跟過去完全暢通無阻。我剛得知這兩天有一個尼加拉瓜的南美作家的書馬上出版,他說讀過我的《紅高粱家族》,他對我的處理時間和空間的技術(shù)很欣賞。張清華:
我在2006年寫過一篇《〈紅高粱家族〉與當代長篇小說的文體變革》,是從當代文學史、長篇小說文體演變史的角度,談這部作品的價值的,當然文章發(fā)的時間已很晚,但我是很早以前就思考和談過這些問題。莫 言:
這個時空處理的手段,實際上也許很簡單。你說我受了西方影響也可以,你說我受了二人轉(zhuǎn)和民間戲曲影響可能更準確。張清華:
我主要是從“簡單進步論的終結(jié)”這個角度談它的貢獻,它終結(jié)了社會學和進步論尺度中的現(xiàn)實主義長篇小說結(jié)構(gòu)的基本模型,促動了當代長篇小說的文體變革的進程。但總體上我還是認為《豐乳肥臀》是最偉大的作品。這是我從世紀之交以來一貫的一個看法。莫 言:
《豐乳肥臀》的人文意義是最豐富的,不管怎么說,還是寫出了上官金童這樣的在當代文學里面未曾出現(xiàn)過的形象,現(xiàn)在不是有成群結(jié)隊的“巨嬰”嗎,我想他們的祖先也許是上官金童,寫了這么一個男人。也寫了上官魯氏這樣一個母親,這也許就是《豐乳肥臀》這本書的貢獻,但你非要把上官金童的戀乳癥,說成精神變態(tài)、性變態(tài)也不是不可以,也可以這樣解釋,但是我想醉翁之意不在酒,作者之意不在乳,可能上官金童戀乳也暗示出人類最基本的弱點,所以從人文學的意義上來講,這本書可能是有些價值的。但是也像你剛才講的那樣,對結(jié)構(gòu)藝術(shù),我自己最滿意《酒國》,《酒國》這個小說的結(jié)構(gòu)在當時的中國文壇,可謂獨樹一幟,1989年那時候誰寫過這樣的小說?包括之前的《十三步》,《十三步》的結(jié)構(gòu)是對人稱實驗的一種全方位的拓展,還有《歡樂》這部六萬字基本沒分段的作品,對第二人稱“你”的敘事實驗,也是在當時不多見的。
張清華:
《歡樂》寫了多長時間?莫 言:
兩個星期。當時我的中篇都是一個星期,《紅高粱》一個星期,《天堂蒜薹之歌》28天,所以我?guī)资陙淼膭?chuàng)作時間累計起來不到三年,其他時候都在干嘛?如果寫三十年呢?張清華:
其他時間是在準備。莫 言:
只能這樣安慰自己。我現(xiàn)在說哪怕三十年里面寫了十年會是一個什么樣的成果?作品多出三倍來才對。張清華:
這是“創(chuàng)作”和“寫作”的差別。寫作是一種工作,每天都是一種工作狀態(tài),早上起來吃過早飯,弄杯茶往這一端,電腦前一坐,就開始寫作。這是職業(yè)化的、常態(tài)的一種工作性質(zhì)的寫作;對您來說,可能就是漫長的等待和孕育,然后突然出現(xiàn),進入瘋狂的創(chuàng)作。莫 言:
但愿還能回到年輕時候?qū)憽都t高粱家族》,寫奶奶去世時那種迷幻的狀態(tài),寫《歡樂》里面齊文棟噴灑農(nóng)藥的那種感覺。張清華:
這樣說吧,您骨子里也還是個詩人,沒有詩人一樣的創(chuàng)造激情和靈感式的突如其來,可能您的作品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充滿異樣和“魅性”的感覺。莫 言:
在中國因為“中篇”的命名法,埋沒了很多作品,法國人的一部小說也就是五六萬字。我的《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贰稓g樂》《筑路》等,如果把它們略微擴展,就是長篇。一個“中篇”,通常不在大家的視野之內(nèi),也很難將其作為一本書單獨出版。像《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返挠哪?,我認為在我的小說里是獨樹一幟的,但都沒有辦法像長篇那樣得到讀者重視。張清華:
《牛》我在當時看時,確實覺得太震撼,它對于一個牲畜的生命也是寫得那樣生動,纖毫畢現(xiàn),攝人心魄。莫 言:
一位舊日的朋友,說他的太太讀《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笑得在床上打滾。如果我把它寫成一部小長篇,八、九萬字,單獨成書,保持風格的統(tǒng)一性,不就使我的風格更豐富了嗎?《歡樂》也是一樣,如果我把它再加上兩萬字,不就是一部用第二人稱寫成的很有風格的長篇嗎? 這樣,影響肯定比中篇大。張清華:
確實“中篇小說”這種體制和認知,可能埋沒了一些本來有可能非常重要的作品。不過這也許就是一部作品的“命運”罷。我覺得都不用改了,因為所有的作品都已經(jīng)成為歷史了。莫 言:
這確實不能改,再改沒有意思了。它作為一個“孩子”已經(jīng)長大成人,不能再改了,還可以再寫。短篇小說我還是要寫,我還有幾部寫了一半的話劇,已經(jīng)構(gòu)思了很多年的,但不知道何時能完成。張清華:
不斷有說法,言之鑿鑿說您在寫長篇,最近有寫長篇的計劃嗎?莫 言:
長篇放到最后吧。我也很遺憾,大家對我的長篇充滿期待,很多人問過:寫長篇了嗎?我說沒有,寫劇本呢。大家都認為長篇是衡量一個作家最高的標準,這實際上也不對,長篇短篇不是標準,契訶夫一輩子也沒怎么寫長篇,也很好。汪曾祺先生也沒寫長篇,當然還有魯迅。寫劇本,曹禺先生一輩子也就那么幾個劇本,也是大師。張清華:
有傳世之作足矣。莫 言:
但是長篇還是要寫一個,在我有生之年再寫一部長篇。張清華:
我預感可能不止是一部。莫 言:
要寫的素材,五部恐怕也夠了,但不知道能不能有力量寫完。張清華:
最后一個問題:我一直有這么一種感覺,用黑格爾的話講叫“時代精神”或者叫風云際會。我感覺中國文學真正風云際會的時代可能已成為歷史,比如說從1985年新潮文學的風起云涌,到1987年先鋒小說的次第登臺,上世紀八十年代實現(xiàn)了文學的變革,九十年代實現(xiàn)了文學的收獲,世紀之交以來是一個變奏和多元的時期,但是總體上我感覺,從文學本身的發(fā)展規(guī)律來說,可能一個“黃金時代”甚至“白銀時代”都已結(jié)束了,眼下或者以后,不過是“黑鐵時代”或者“塑料時代”了。這是我個人的一個感覺,不一定對。每個人都是個人中心主義的經(jīng)驗方式,可能把自己的生命經(jīng)驗投射到歷史當中,對歷史會產(chǎn)生一種偏差性的認識。就您來說,以您的體會,當代文學過去的三十多年,您親身經(jīng)歷的三十多年,是怎么評價的?對眼下文學的場域氛圍,這種新的歷史境遇,是怎么看的?未來又有什么期許和判斷?莫 言:
我認為現(xiàn)在低估了過去三十年的文學成就。我是不同意當代文學這三十年不如現(xiàn)代文學那三十年的說法,我不這么看。我覺得還是出了很多了不起的作品?,F(xiàn)在大家誰說了也不算,再過三十年回頭看,也許那時候看的更清楚。至于當下和今后的寫作,這個不敢妄言。我沒有充足的閱讀量,我對當下的這些作品,除了幾本重要的刊物偶爾翻一下,缺乏廣泛的閱讀。任何一種對一個時期文學的判斷,首先要建立在廣泛閱讀、起碼把這個時代最重要的作品讀一遍的基礎之上,你沒讀幾部作品,憑感覺妄下斷言是不靠譜的,也是最不負責任的。
至于未來,我相信一句話,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作家,每個時代也有每個時代的文學,現(xiàn)在不能拿我們的作品跟曹雪芹的《紅樓夢》來比較,這不在一個比較的語境里面,只能拿我們這三十年的文學跟國外同時代的文學來比較,放在一個世界文學的范圍之內(nèi),也就是說,不能把現(xiàn)在我們的生活指數(shù)跟唐朝的人比較,你比什么?唐玄宗也沒用上手機,楊貴妃也沒戴過手表,還是放在一個世界范圍來比較我們的三十年,我認為我們不比別的國家的作家寫的差。
像我們這批50年代出生,包括60年代出生寫苦難的作家,如果描寫當下的生活,肯定寫不過“90后”“00后”,人家是接地氣的,我們是不接地氣的。要寫的人物也還是我們周圍的人,你不能全方位的了解這個社會各個層面、各個年齡段的人的狀況,你要寫出一部具有廣泛涵蓋性的、能夠代表一個時代生活的本質(zhì)的作品是非常困難的。所以還是寄希望于年輕人,他們應該寫。我們還是寫一些我們的邊角剩料,寫一些素材倉庫里面所殘留的那點東西。
張清華:
本來剛才是最后一個問題,但我又想到一個問題也很重要:這三十年來文學的繁榮或興盛,跟大的歷史轉(zhuǎn)換可能有關(guān)系。我們作為一個原始的農(nóng)業(yè)國家,一個農(nóng)業(yè)民族,隨著工業(yè)化的發(fā)展、城市化的進程,鄉(xiāng)村社會處于解體的過程當中,鄉(xiāng)村經(jīng)驗已經(jīng)碎片化。像您作品中所表現(xiàn)的那些自在的、完整的、原始的、并被投射上浪漫色彩的、民俗意味的鄉(xiāng)村經(jīng)驗系統(tǒng),以后可能就不會再存在了。作為您這一代作家自然無愧于這個時代的使命——在我看來是寫出了鄉(xiāng)村社會或者農(nóng)業(yè)文明的“最后的挽歌”。這是從比較宏觀的角度給出的認識,今后文學必然會有一個誰也難以扭轉(zhuǎn)和控制的一個巨大變革,即書寫鄉(xiāng)村經(jīng)驗的可能性越來越少,作家不得不去書寫城市經(jīng)驗或者是現(xiàn)代生活經(jīng)驗。您怎么看這樣的一個轉(zhuǎn)換?莫 言:
這個也沒有辦法,好像進入了工業(yè)社會,社會化分工越來越細一樣,文學尤其是小說越來越類型化,類型越來越多,過去好像就是現(xiàn)實主義、浪漫主義兩股潮流,現(xiàn)在各種各樣的,玄幻的、科幻的、神魔的、職場的、情場的、歷史的,所謂的農(nóng)業(yè)題材、工業(yè)題材已經(jīng)是不存在了,因為社會現(xiàn)實在發(fā)生著快速變化。也老是有人問我怎么看當下的鄉(xiāng)土文學,我說當下依然還是有鄉(xiāng)土文學,但是已經(jīng)是變化的鄉(xiāng)土,你不能還是用魯迅年代《故鄉(xiāng)》的鄉(xiāng)土,也不能用我的《透明的紅蘿卜》的鄉(xiāng)土來比較當下的鄉(xiāng)土,所以每個作家也都在與時俱進,因為每個作家都不可能停留在原地。總之,每個作家還是在寫自己熟悉的東西。出現(xiàn)像托爾斯泰那樣包羅萬象,變成時代一面鏡子的作家的機率越來越低。文學受到商業(yè)化強有力的牽制,它在影像化、電視劇化,很多寫作明顯能看到受到電視劇巨大的誘惑,也就是商業(yè)的誘惑,這個也無可非議。我們也不要指望一個時代所有的作家都寫出經(jīng)典來,我們只是希望在一個時代留下幾部經(jīng)典,我相信曹雪芹的時代也有很多人在寫作,在托爾斯泰時代、在巴爾扎克時代,作家都是成群結(jié)隊,但是最終大浪淘沙,留下的就那么多。否則人類也不堪其負,那么多作品怎么讀?所以,每個時代能夠留下的幾部被大家公認的經(jīng)典,是這一代作家共同努力的結(jié)果,幸運地落在某幾個作家的頭上而已。你不能說托爾斯泰偉大,就把托爾斯泰同時代的其他作家否定掉,他們在共同地努力,共同地烘托。巨大的力量托起一個高原,高原托起一個喜馬拉雅山脈,喜馬拉雅山脈托起一個珠穆朗瑪峰,沒有高原,沒有山脈,它也挺不了那么高。唐朝成群結(jié)隊的詩人托起了李白和杜甫,沒有廣闊的詩的高原,高峰挺在哪里?
所以我一點都不悲觀,我相信每個時代都會有自己的經(jīng)典出現(xiàn)。
最后我補充兩句:一,如其說經(jīng)典是“捧”出來的,還不如說經(jīng)典是“罵”出來的,當然,最根本的,經(jīng)典還是寫出來的。二,要想讓所有人都說你好,那是不可能的,你小心翼翼地生怕得罪了人,但也許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就制造了一個一輩子不放過你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