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麗妮
一
奶奶那顆老牙掉下來的時候,天上打了一個旱雷,蒼涼的夕陽抖了一抖,很快就又恢復(fù)了平靜,薄薄地鋪在紫荊城火車站改建的拆遷現(xiàn)場上空。那時候,鐵銹黃的推土機在小菊旅館門口舉著鐵胳膊做出要砸下來的勢頭。
小菊旅館身處一片廢墟的中央,像高崖上唯一的一棵老松木。奶奶坐在這棵老松的當(dāng)中樹椏,外圍的老枝上還掛著幾個花花綠綠的老女人。那是奶奶的老部下,昔日的居委會大媽。她們擠在窗口,看奶奶與一臺推土機擺擂臺。她們看見門外戴黃色安全帽的推土機操作手把他的大墨鏡拉到鼻子下面,用下巴壓住脖子,翻起眼皮瞪奶奶,他屁股下那坨像臭屎墩的鐵家伙也沉著一張大餅?zāi)槨M仆翙C右側(cè)還站著三個安全帽,他們和操作手一樣把眼白翻上來瞪奶奶。大媽們看見奶奶挺著胸走過推土機,一眼不看大墨鏡和他的臭屎墩還有安全帽們,她把他們當(dāng)作傻大兵了,徑直走過他們的面前。風(fēng)把奶奶黑色的裙子撲棱棱地翻動起來,黑裙就在暮色的夕陽里映射出朝霞的光彩。她們還看見奶奶慢悠悠地走進小菊旅館,把椅子往門口一擺,大屁股一坐,從黑裙口袋里掏出她的越南牛角牙簽,慢悠悠地剔她僅存的五顆牙齒。大媽們長吁一口氣,相視一笑,有人暗暗地?fù)崃藫嵝乜凇K齻冎?,但凡莫老爺做出這個態(tài)勢,事情基本就能拿穩(wěn)了。雖說小菊旅館必拆無疑,但多爭幾角補償款是沒問題了,把莫老爺請出山真的是請對了哩。
可誰曉得,就在這希望降臨的一刻,奶奶突然站了起來,大甩手,大踏步,走了。經(jīng)過推土機的鐵臂下時,她手搭涼棚與夕陽對視片刻,又轉(zhuǎn)過頭對著操作手笑了笑。大媽們趕緊追上去:
哎哎……怎么就走了呢?
就讓他們拆了嗎?
太便宜他們了吧?
奶奶就停下來,隨手一拋,手中那顆老牙在霞光的薄黃里閃了閃,就在斷磚碎瓦中消失了。
奶奶咧嘴一笑。大媽們感覺莫老爺?shù)男τ悬c怪邪,定神一看,這才發(fā)現(xiàn)莫老爺那珍貴的五顆牙只剩下四顆了,就像天將亮?xí)r的星星,一眨眼就消失一顆。接著,她們就聽到奶奶說:
命數(shù)。
大媽們圍在奶奶的病床四周,調(diào)動了七張嘴和八根舌頭,再次向我講述拆遷當(dāng)天的情景。而在這之前,她們講過不止一次了。此時,距離那天已是三個月了。奶奶在病床上也躺了三個月了。大媽們剛剛完成了一場廣場舞的操練,大紅大黑的花衣裙,嘰嘰喳喳,像一群老麻雀。
她們說我們再來看看莫老爺。
接著她們又說,她怎么還沒醒呢?!
我保持微笑,點頭,請大媽們坐。病房里兩張病床,兩張椅子,一張病床上躺著呼呼大睡的奶奶,另一張病床上躺著一位患腦瘤的大嬸。大嬸是上星期住進來的,原先在那床上躺著的老婆婆已經(jīng)駕鶴西去了。我和大嬸的女兒張姐同時讓出來陪侍的椅子,也坐不下這七八個大媽。我注意到,大媽當(dāng)中,沒有多奶奶。多奶奶是我奶奶的老老閨蜜,她們從小就愛用嘴巴貼著耳朵講體己話。我也很愿意聽多奶奶說說往事,但她此刻正在奔赴北京香山的旅途中,奔赴她向往多年的燃燒了半邊天的紅楓林。
窗欞響了一下,一陣秋風(fēng)吹進來,寒意有點蕭瑟。
去關(guān)窗之前,我掖了掖奶奶的被子。
奶奶安安靜靜地躺著,像一個睡得很熟的孩子。
此時,那兩個滿臉疤的人還沒有出現(xiàn)在門口,奶奶的床頭柜上也只有熱水瓶、水杯以及心相印紙巾盒,那束火紅的楓葉還沒有被多奶奶帶回來,奶奶的枕邊也還沒有那張紅楓葉制作的明信片。
病房的底色是白墻白被子白燈光,空空的,看上去有點蒼茫。
二
奶奶的外號叫莫老爺。很多人都知道。大院里的人也都這么說。
奶奶名英秀,姓黃,不姓莫。然而,人們最愛看的電影《劉三姐》中覬覦劉三姐美色的財主老爺,姓莫。最重要的是,奶奶就是一個財主。她愛錢,貪錢,為了錢連頭都可以割去。坊間有很多關(guān)于她的傳說,都是別人告訴我的,那時我還很小。
奶奶,你的頭割去了,還會再長出來一個嗎?我曾經(jīng)摸著奶奶的頸子憂心忡忡地問。
太陽只有一顆,月亮只有一顆,頭又不是韭菜,當(dāng)然也只有一顆!奶奶說。那天天空飄著細雨,云很厚很沉。我摸到奶奶的內(nèi)衣口袋里有硬硬一大卷錢。奶奶不準(zhǔn)我把錢取出來鎖到抽屜里,她還罵我:
蠢妹仔!有錢怕卵!沒錢才會挨割頭咧!
奶奶告訴我說,她小時候就是因家里沒錢,讓她好幾次都差點被炸出白腦漿。
奶奶說那時的日本人特橫,到處扔炸彈,把中國人當(dāng)作小白兔耍。一有風(fēng)吹草動,紫荊城的人就往外逃,有錢人雇車?yán)先考耶?dāng)全家一起逃,沒錢的人也逃,但只能有選擇地帶人帶物逃。奶奶的父親是一個開小雜貨鋪的,謹(jǐn)慎得像一株投錯了地方的小草,戰(zhàn)爭一炸響,就萎了,攜妻帶著兒子們,跟著逃亡大軍,慌慌張張也逃了。年幼的奶奶就像一只小野貓似的,被扔下來。起先,奶奶躲在小雜貨鋪里,每日啃幾口母親走前偷偷留給她的幾盒桂花糕填肚子。一個晚上,年幼的奶奶正在夢里大口撕扯著一個大雞腿,一顆炮彈摸著黑轟了過來。奶奶從昏迷中醒來時,陽光明晃晃地刺人的眼。奶奶爬出炮灰堆,看到周圍的糖果鋪、燒酒鋪、五金店,還有柳州螺螄粉店,全不見了。她家的小雜貨鋪也像只死狗似的趴在地上,全身都碎了,她睡覺的小床也被砸塌。奶奶之所以沒被砸碎,全靠了她夢中滾跌到床底下啃大雞腿去了。
年幼的奶奶沒了家,沒了桂花糕,晚上躲在橋洞里或者誰家的屋檐下,白天在街上到處覓食,當(dāng)然有時也會去“掠奪”,從一個小乞兒的手里強行掰下一小角糕、一小丁包子。她想盡了一切辦法,耍出了各種能耍的手段,去填充餓成一條藤的小肚子。她最大的夢想,就是吃飽、喝足,夜里躺在厚厚軟軟的大棉被里睡一個安靜的大懶覺。假如能過上一天那樣的好日子,奶奶說就是死了,她也愿意。她那時做夢也沒想到,多年后自己竟能蓋起旅館抱著大棉被睡懶覺。
奶奶的第一個好朋友多奶奶就是在那時結(jié)交的。多奶奶跟著她的哥哥到處討飯。奶奶有時候跟他們一塊出去,有時不跟。
湊在一堆難討得吃的,奶奶說。
奶奶還說,在炮火亂蹦的街道上,她曾經(jīng)親眼看見,一個干瘦的母親抱著她的一對雙生仔,東躲西藏,哪一處都不安全,更要命的是,她懷里那兩塊肉哭鬧個不停。他們又驚又餓。在一陣激烈的炮火之后,街道漸漸安靜了下來,一些人出來尋兒尋女尋母尋父或?qū)c吃食。這個母親,一腳高一腳低地亂走,終于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一屁股坐在街邊,把心一橫,敞開兩只干癟的大乳房,讓倆小餓死鬼吮吸個夠!年幼的奶奶躲在一截斷墻的后頭,從墻縫里露出一只眼睛,緊盯著她們。奶奶在心里想,就是一顆炸彈慢吞吞地扔過來,這個女人也起不來了,跑不動了,也就只能那樣摟緊她的心頭肉坐著等死了。奶奶那時候甚至想到,如果一頭撞過去,這個女人定會像稻草人一樣悶聲倒地,再弄開那兩個小人,那大乳房里頭的奶水就是自己的了。
破街上是死樣的靜,一堆一堆冒著煙的焦木頭焦墻頭,偶爾有點火光,偶爾有殘存的炮彈遠一聲近一聲地炸,不多的幾個人像木偶一樣走過來走過去,沒有人說話,紫荊城像是被埋在了沙漠底下。奶奶緊緊地趴在破墻縫里,伸出舌頭,不停地去舔自己翻起無數(shù)焦白皮的嘴唇。那時奶奶在心里想,他們在演木偶戲嗎?
做人不講良心會被雷公劈的。奶奶對著我的眼睛說。那陣子我正聽到緊張?zhí)?,嘴巴還沒有合上。奶奶接著又說:
當(dāng)時我只比你大一點點,在那破墻后蹲得兩腳發(fā)麻,正想換一個地方躲,一顆炮彈就往我們這邊扔來了。
奶奶說那時她已站起身了,就要跑掉,就那一瞬,只聽得轟的一聲,地面猛烈一震,黑壓壓一層灰塵撲過來,奶奶就昏了過去。等她醒來一看,周圍一個人影也不見,連太陽也都沉到城外的山下去了,黑壓壓的暮色正在不斷地向這個災(zāi)難中的南方小城跌落,而那女人坐著的地方已成了彈坑,那三個命連著命的人不知去向。一股黏糊糊的液體從頭上滲下來,奶奶伸手一摸,扯下一張皮,斑斑的血跡下慘白慘白的,中間有一顆紅棗大的紫黑色!
呀——。年幼的奶奶失聲尖叫,如見到鬼魂一般,被驚駭住了。
奶奶雙腿軟塌塌的,站不起,只好跪在那張乳房皮的面前,哭得昏天黑地。
奶奶講此故事時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她沒有講述當(dāng)時她腦子在想些什么。我猜,奶奶遭遇炮轟后殘存的那點小魂魄,定是被眼前驚悚的一幕嚇得鉆到地里去了。她腦子里白茫茫一片,夢一般游蕩在生死兩界的交割地帶,任由一種未知的神秘力量把自己摁在那里,為一個死去的母親哭喪,為一場罪惡的戰(zhàn)爭贖罪。我猜想奶奶當(dāng)時應(yīng)該是混沌的、絕望的、被驚嚇的。
我離那個年代太遠了,我與奶奶之間仿佛橫亙著一個大大的黑洞,我無法想象一個六歲的小女孩是如何在槍炮的夾縫中獨自生存下來的。我覺得,奶奶的運氣真的不太好。好在,她到底還是等來了她的好時候——20世紀(jì)80年代。1980年的春草剛冒尖,被凍了一冬的奶奶立刻就感覺到暖意了,就像落井的人忽然摸到了打撈的竹篙似的,一把攥緊不撒手。
錢多不會咬手,沒錢才是最可怕的事!懂沒懂?蠢妹仔!
奶奶講完故事,就用她那卷硬硬的錢拍拍我的腦袋,依舊又收到內(nèi)衣口袋去了。
事隔多年,我仍然清晰地記得那個細雨的早晨,我鬧著要跟奶奶去居委會和李小多玩耍,奶奶卻說她要做工賺錢沒空管我。最后當(dāng)然是奶奶贏了,她背著我去幼兒園,我趴在她的背上舉著奶奶的黑雨傘。我們穿過大廠大院的雨幕,榕樹上滴落的水珠嘚咚嘚咚地打在我們的傘上,奶奶黑亮的頭發(fā)有點濕,一下一下掃到我的臉,我的臉就癢癢的,很舒服。
那個時候,小菊旅館還沒有蓋,那地方還是一塊菜地,但居委會的其他產(chǎn)業(yè)已經(jīng)在大把地賺錢了,女財主莫老爺?shù)拿曄裾绲奶柊忝髁粒l也沒有想到多年后的今天會有拆遷這種事情。
三
大媽們看望奶奶的三天后,多奶奶從北京香山回來了,同她一起來到病房的,就是那一束紅艷艷的楓葉,以及那張紅楓葉做的明信片。一束放在床頭柜上心相印紙巾盒的旁邊,一張放在奶奶潔白的枕邊,奶奶的臉上立刻被映上了一層紅,病房里消毒藥水的氣味上也立刻被鋪了一層淡淡的楓葉清香。鄰床的腦瘤大嬸不停地咂嘴抽鼻子說:
幾好看幾好看!
幾好聞幾好聞!
她最襯紅色了!多奶奶說。多奶奶退休后,去老年大學(xué)學(xué)過美術(shù)的。
你奶奶就是一張楓葉,經(jīng)霜才紅,越凍越紅。多奶奶說。她的皺紋柔和,眼神也柔和。我有點懷疑,多奶奶偏在此時去北京,其實是為了帶回紅楓葉。
午后的陽光從窗口涌進來,灑在這一對老姐妹的臉上身上。這是住院大樓的第十二層,離天空很近,陽光純凈得像湖水。
多奶奶告訴我,20世紀(jì)八九十年代,對于奶奶來說,肯定是她最好的年華。她四五十歲的人了,早不是小草籽兒了。奶奶就是一山坡的楓葉,熬過了六七十年代,熬過了“文化大革命”,在人生的秋天里,她蟄伏多年的能量瞬間大爆發(fā),嘭的一下,紅得滿山滿坡了。奶奶的事業(yè),在那些年月里,如芝麻一般拔節(jié)。我出生那年是1984年,如一小粒黑芝麻,正好飄落在奶奶事業(yè)高峰的某一個節(jié)點上??墒且粋€女孩,又不是能傳接香火的心肝寶貝,自然不受奶奶看重。她擁有整整一棵芝麻,甚至是一大片芝麻地喲。我的父親竟然幻想讓她專注于照顧其中的某一粒芝麻,這怎么可以?肯定是不行的。屈才嘛。
怎么說呢?奶奶八九十年代當(dāng)上老廠大院里的居委會主任,竟然還干出了一番傲人的業(yè)績。居委會上面不單有老工廠,還有街道辦事處,還有城區(qū)政府,還有市政府,然后才是省政府。我覺得,此時期我的奶奶是一個孤膽英雄,有膽有色有才干,在合適的時辰,她張滿了的弓,“嗖”地射出一支穿云箭,把富婆的名聲射到省里去了。
從省表彰大會回來,胸前一朵大紅花把奶奶照得一臉燦爛。在多奶奶動情的描述里,我仿佛看到奶奶兩腳輕飄飄,一副踩在云朵上的樣子走進居委會的大門,走上通往二樓會議室的樓梯,差點沒摔下來。奶奶看到滿天的火燒云在大廠的上空蕩悠悠地飄,大廠是紅霞色的,大門口的“岑溪紅”大理石裝飾墻前面兩只大石獅的白毛變成紅毛了。奶奶還看到最后一個工人下班后,自動電子閘門被緩緩關(guān)上,穿制服的門衛(wèi)值班員轉(zhuǎn)眼就消失在晚霞之中。此時,雷大媽把奶奶推進會議室,娘子軍們布置的慶功會已經(jīng)開始了。
慶功會結(jié)束,夜幕撞了撞奶奶的前額。一個猛烈的激靈打過之后,奶奶的腦袋冷靜下來,她把大紅花扯下,壓到樟木箱底。
沒能夠拽,哪個曉得還割沒割“尾巴”呢?奶奶對多奶奶說,六七十年代那陣打擊投機倒把冷而硬的風(fēng)仍然在她骨頭里窩著。
凡事留一線。奶奶又提醒自己一句。
然而,那個時候,大富婆的名聲已在云端上飛,壓不住了。
湊巧,被摘去“大毒草”帽子的電影《劉三姐》又火了起來。劉三姐是所有人的偶像。三姐俏,山歌甜,誰不愛呢?愛是需要恨來陪襯的。大財主莫懷仁就是跑出來招人恨的,他那么壞,又霸占那么多錢財。這恨里頭,還夾雜著那么點羨慕,甚至忌妒。80年代,誰不想當(dāng)上萬元戶呢?致富之心堂堂正正,用不著遮著掩著。有錢人渾身發(fā)光,是被人看重的、羨慕的、忌妒的,或者還有那么一點點恨。
她那么有錢,那么會弄錢,當(dāng)然是財主了,當(dāng)然是莫老爺了。這是別人對我說的。
你奶奶名頭那個響啊,當(dāng)當(dāng)?shù)?!多奶奶咂巴著嘴巴說,像回憶一粒水果糖的甜似的,連眼神都發(fā)膩了。我都要懷疑她們在搞同性戀了。奶奶仍然昏睡未醒,閑著沒事時,我就逗逗多奶奶。
死丫頭,瞎說!我們可都是嫁了人的!我們那時的人,正經(jīng)著哩!多奶奶叫起來。八十多歲的老人了,牙沒一粒了,聲音竟然還那么清脆甜美,不像我奶奶那粗粗的大嗓門。我奶奶的性子還急,呼呼地,忙來忙去,走來走去,把風(fēng)刮過來刮過去。我惱她把我做手工的蒲公英刮了一桌子,又欺負(fù)她不識字,就嚷嚷:
奶奶是瘋(風(fēng))婆——婆!
奶奶到底忙些什么呢?無非就是張家長李家短,吵架斗毆,找人修路修燈修下水道,還有菜市里賣菜賣果那些雞零狗碎的事情,兩腳不沾地,跟搖擺鼠籠里的小白鼠一樣忙。有一次,十五區(qū)一棟兩家人在吵架,因為三樓濕答答的鞋墊子掛在陽臺外的晾衣竿,把二樓的棉被淋濕了,臟了。她們誰都說是自己先曬的。要是在別個樓棟,不難辦,三樓給二樓道個歉,二樓認(rèn)個倒霉,就過了??蛇@兩家是宿怨,兩主婦也都是罵架能手,吃不得一點虧,凡事都要爭一口氣。那是雷奶奶管的片,她去勸架,反被奚落得像剛從煤堆里爬出來似的。奶奶袖子一卷,胸脯一挺說,我來!她就抻著個脖子,三步并兩步,沖到十二區(qū)大榕樹下的大草坪一看:呵,黑壓壓一圈人圍了個滿,鬧哄哄,亂糟糟。
看什么看?滾! 奶奶突然從人群背后發(fā)出一聲粗吼。
看熱鬧的人轉(zhuǎn)身一看,喲嗬!一張怒臉像鋼板一樣硬,正是惹不起的莫老爺。
你們這幫野仔,沒起哄你們會死?!
奶奶攆鴨子一樣把眾人轟散,可她自己并不勸架,而是坐在榕樹濃蔭下的大石頭上,蹺腳,袖手,歪頭觀“龍虎斗”。
丟你媽!
丟你全家!
你去吃屎!
你全家去吃屎!
六月天,一絲風(fēng)沒有,太陽熱辣辣,喉嚨冒白煙,兩個吵得正旺盛的女人婆忽然被眾人遺棄在草地上,可她們一時又收不起氣焰,兩窩亂發(fā)硬撐撐,口水沫尖叫著在空中亂飛,完全失去了方向感。
此時,奶奶變魔術(shù)似的從口袋里掏出一筒薄荷糖,一人一片,塞進那兩人嘴巴里。然后,她兩手一攤一勾,示意兩人繼續(xù)吵。兩個吵架能手嘴里嚼著糖,喉嚨涼發(fā)發(fā)的,你見我頭發(fā)散了,我見你扣子少兩粒,都像掉毛的雞似的。那兩人忍不住,“撲哧”一聲,都笑了。
處理這種事情對于奶奶來說,隨手一掐,就辦妥。她還有大量的精力做更大的事。這個窮怕了的寡婦,她要賺錢,過好日子。她再不要把肚子餓成一條藤,再不要回到四處覓食的日子。好容易等來了掙錢過活的好時代。事實上,奶奶不止自己發(fā)了,她手下的大媽們也都跟著發(fā)了。
沒得錢就是缺手缺腳!奶奶說。
那時拿錢拿到發(fā)怕!多奶奶附著我的耳朵說。她的聲音都是顫抖的。在此之前,她還警惕地四周察看了一下,好像她瞬間穿越到“文化大革命”時期,怕人家曉得她掙了錢似的。鄰床腦瘤大嬸被推去磁共振室做檢查了,白色的病房就只有我們?nèi)齻€人,還有奶奶頭上一滴一滴的吊瓶,當(dāng)然還有紅楓葉。
根本不敢想啊!哪里敢想?七幾年,六幾年,五幾年,解放前就更加不要想了。這都是那些打領(lǐng)帶穿皮鞋坐汽車的人才考慮的事情喲!多奶奶毫不掩飾對我的奶奶的崇拜。
那年月大伙吃穿都緊巴巴的,都急需錢,又都不敢當(dāng)出頭鳥。多奶奶伸伸舌頭,又縮了縮脖子,又說,但你奶奶跟我們不一樣。
有錢大家一起賺!干!奶奶的!
1980年初春的一天,在居委會二樓小小的會議室里,奶奶“啪”地一拍桌子。只見她把袖子一卷,又一卷,呼地轉(zhuǎn)身,一把拉開窗簾。陽光飛濺進來,撲了奶奶一頭一臉。
就是這!起樓,搞廠!奶奶一手叉腰,一手指著樓下。樓下是一片空空的荒地。
七八個大媽跟在奶奶的身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說什么好。她們看見窗外的陽光白花花銀子似的從天上倒下來,可兩只拳頭又攥不住一絲一縷,她們的心頭就像被貓抓似的難受??筛牲c什么吧,又怕政策有變。面對這一副好春光,她們心里亂,有點慌。奶奶把兩只胳膊抱空一環(huán),做成一個漏斗,金色的陽光水一樣漏進來。奶奶說:
莫要亂,莫要慌,莫要抓太緊!放寬,放空,錢財自然會流進來。
這能行嗎?不會出事吧?多奶奶心中忐忑,私下里在奶奶的耳朵邊細聲地表達了她的擔(dān)憂。她是被“文化大革命”的這派那派嚇破了膽的。何況當(dāng)年多奶奶和奶奶曾被紅衛(wèi)兵剃去半邊頭發(fā),弄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強押著去游街,就因為她們替醫(yī)院的病人家屬拔雞毛賺了兩分油鹽費。
那時大部分人都是一樣的心理。政策才剛剛放開,沖鋒在前是容易陷陣的。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貞浧鹜?,人們都這樣講。奶奶的膽子估計是被幼時那些炮彈轟大的。
怕個卵!風(fēng)向轉(zhuǎn)了!現(xiàn)在貓都沒分顏色了!老鼠就那么幾只,你沒捉人家就捉了去,到時你只有吃空氣!奶奶說。
多奶奶說她那天看到明媚的春光打在奶奶的臉上,像給她鍍了一層金。
四
你奶奶早想好了,辦一個食品加工公司,酸廠、粉廠、餅干廠,什么都可以做。多奶奶說。
此時腦瘤大嬸和她的女兒張姐還沒有回來,主治醫(yī)生劉大夫進來查房,他看見了奶奶床頭柜上那束奪目的紅楓葉,沒有請我把它們拿出去。他是一個專業(yè)而嚴(yán)厲的醫(yī)生,他認(rèn)為花粉會過敏不太適合病人,反對在病房里放置花束。然而這天他說:
楓葉很好!顏色和氣味都有利于病人恢復(fù)。
說完他還拿起了奶奶枕邊那張楓葉明信片看了看,然后照樣子擺放回去,就走了。
這大夫好!你奶奶能醒的!多奶奶說。她不斷點頭,目送劉大夫微胖的背影走進了對面病房,然后接著她的講述。
她說奶奶是急脾氣,一刻鐘也等不得的。那天開完會,奶奶立馬帶領(lǐng)她的“娘子軍”攻城略地,從二樓沖下來,分頭張羅各自負(fù)責(zé)的業(yè)務(wù)。
大媽們各去擺弄自己的絕活項目。腌酸菜是多奶奶的特殊手藝,好吃得讓人連舌頭都想一起卷進肚子里。她首先拿下了酸菜部。雷大媽做的面點是一絕,當(dāng)然要霸占面點部。另外還有做米粉的、做醬油的。
我的奶奶掌管全局,管聯(lián)絡(luò),把控主攻方向,首先是要弄下一棟樓。
有窩才好辦事。這是奶奶認(rèn)定的理。
沒有現(xiàn)成的,那就建唄。就樓后那塊荒地。
先下手為強,后下手遭殃。奶奶扛上鋤頭走到樓后,撅起大屁股就挖,按照她腦子里的構(gòu)想挖一大圈淺溝,又插上界牌,這塊地就算是她們居委會了。奶奶這種做派,往大里說,類似西方十四五世紀(jì)的圈地運動;往小里說,就是她小時討飯那會兒領(lǐng)悟到的那種乞兒式霸地盤,或者說像狗呀兔呀撒泡尿以宣示自己的領(lǐng)地一樣。那時國家忙著搞改革開放大事大方向,這種城鄉(xiāng)結(jié)合地帶暫時還顧不上。
沒經(jīng)意鉆了空當(dāng)。奶奶后來常常自嘲。
奶奶起初只想著圈點地蓋間房,弄點獎金好給大家伙買食品買衣服,小菊旅館還沒進入她的規(guī)劃,她更無法預(yù)知火車站擴能改建這等遙遠的事情。
地圈好了,磚石也好不容易從大廠的廢舊機房和舊廁所拆下拉回來了,鋼筋和水泥的配額卻申請不到的。這才是最難辦的事情。這些材料換在今天想要多少有多少,只要數(shù)得出錢,就沒有要不到的理。
那時這樣是沒得的,得按國家計劃來。人家先認(rèn)批條,然后才認(rèn)錢的!多奶奶說。
多奶奶還說,那時居委會的那點錢付人工費都不夠的,就算是分到了配額,大概也沒錢給人家。
那年春天暖得快,青草長得也特別快,艾草、鬼針草、一點紅……草們興興頭頭躥起來高起來。可雜草長得有多快,奶奶的苦惱就長得有多快。奶奶站在小城的街頭,春風(fēng)不辨方向地把她的頭發(fā)吹得跟雜草一樣亂。
那怎么辦???我問。我很替奶奶著急。
怎么辦?討飯咧!多奶奶說。
我的思維就一下跳到七十多年前那個炮火亂蹦的街道,我年幼的奶奶身上掛幾片破布,光腳,捧一個破碗,到處覓食、爭食、討食,遇見面善的人就眼巴巴地盯著人家說:好心的阿爺阿奶,阿妹兩天找沒到一口吃的了哦。不過,1980年的奶奶年華正中,捧的不是破碗,而是居委會那邊沿齊整卻清寡的木碗。
話說當(dāng)時我的奶奶終于打聽到一個電扇廠收著一批建材,據(jù)說是加建廠房剩下的。我奶奶蹲了三天三夜的門口,終于逮住了電扇廠長。
那是早晨,天還沒亮,奶奶就在電扇廠門外蹲著了。頭天夜里下了雨,門前的桂花樹、草坪,還有奶奶的頭發(fā)和鞋子都是濕的。好冷??!奶奶在心里說。她在乍暖還寒的春風(fēng)里跺了跺腳,抱了抱胳膊,然后就看到了幾縷晨光從東邊的龍虎山上泄下來,接著眼前忽然晶亮亮一片,到處都是露珠,電扇廠長禿著一顆光腦袋就出現(xiàn)在這一片晶亮之中,活像一顆巨型的大露珠。奶奶笑了。電扇廠長也只好勉強咧咧嘴,表情十分不好看。
奶奶走進廠長室,不坐,不喝,不說話,卻把腕上的金手鐲捋下,把脖上的金項鏈摘下,又從包里掏出一只木碗,一一擺在電扇廠長的辦公桌上。
你……賄賂?!威脅?!電扇廠長又驚又氣,要把我奶奶趕出門。
莫急,莫慌!李廠長。奶奶此時卻自己坐下了。那是一張兩用的木沙發(fā),坐板和靠板都是活動的,它們一面是光滑平整的木板,另一面墊了整板的海綿,海綿上還加了一塊青布,青布上印滿了紅楓葉。坐在楓葉上,奶奶覺得屁股暖烘烘的,后背也是暖烘烘的,舒服得不行。后來奶奶對多奶奶說,那沙發(fā)上的楓葉紅得真舒坦,我一坐下心就穩(wěn)了!
這是我的老母死前留給我的。奶奶坐下后指著金手鐲對電扇廠長說。
這是結(jié)婚時婆婆給我的,她前年也死了。這說的是金項鏈。
這木碗,是上一屆居委會主任送我的。我平時會放一把水果糖,哄一哄來居委會的老人孩子。
電扇廠長把眉皺起來說,你的東西,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有關(guān)系有關(guān)系,我抵押??!奶奶說完后眨眨眼睛,狡黠一笑:我的寶貝全押在這,我要什么你曉得的。但是我會還的,一年之內(nèi),你要物我還你物,你要錢我還你錢。奶奶接著又說。
電扇廠長又想了想,就說,借建材的事,我一個人說了不算。
1980年早春的奶奶看向窗外,看見龍虎山上一大束金色的晨光投到前面那座新廠房的白墻藍頂上,咣啷四面閃光。奶奶又一次笑了。
我曉得,其他的人我找過了,他們都說只要李廠長同意他們就同意。奶奶說。
鋼筋水泥用得著時就金貴,用沒著時就是廢物,還占地方,你們廠近幾年又沒有蓋房打算,借給我還得份人情不是?奶奶又補上一句。
最后,鋼筋水泥沙子要到了,那三樣寶貝也一樣不落地回到原處。當(dāng)然,奶奶也果真在一年內(nèi)還清了那批建材的款。
半年后,食品公司掛牌成立了。
一個月后,奶奶就給大伙發(fā)了第一筆獎金。
多奶奶說,有些大媽捧著獎金時,都哭了。特別是張細妹,把臉都哭糊了,她家里婆婆癱,老公傻,她兒子又還小,那些年把親戚們都借怕了!
奶奶辦食品公司那會兒,我家的情況也不好,奶奶早就是一個寡婦了,我父親談對象的錢還沒著落,我當(dāng)然還是一個負(fù)數(shù)。
有了獎金的激勵,大媽們的胸腔就變成了鼓風(fēng)機,風(fēng)越吹勁越大,她們加工的食品,很快就滲透到城里的大街小巷,大百貨小商店。人民幣雪球一樣,骨碌碌地滾。她們接著又搞了一棟樓,辦飯店;再搞一棟,辦一個旅館;還繼續(xù)搞,辦文印部什么的,還有出租給人家坐收租金的。那個時候,奶奶就是一只老鷹,吊著兩只大眼睛整日盤旋在小城的上空,瞅準(zhǔn)了,一俯,一沖,一撲棱,管它是鼠還是蛇,能奪幾個是幾個。別看小打小鬧的,可歸攏在一起,會計的算珠子“噼里啪啦”雨點般撥得歡快。鋼镚銀幣紙幣“嘩啦啦”水一樣灌進了居委會的金庫里,把一個小小的居委會喂得胖嘟嘟的。
在多奶奶的講述中,我腦海里出現(xiàn)這樣的畫面:年輕的奶奶手揮大刀袴騎戰(zhàn)馬,指揮千軍萬馬在沖鋒陷陣。在戰(zhàn)爭的間隙,奶奶迎風(fēng)立在唯一一棵紅楓的前面,風(fēng)把奶奶的頭發(fā)拋起來,把她腰間的紅綢帶也拋起來,把她整個的人都拋了起來,也把她身后的一樹紅楓吹得拋起來。那時刻,整一座山都是她的戰(zhàn)場,整一個城市都是她的戰(zhàn)場,整整一個世界也都是她的戰(zhàn)場,或者說,整整一個虛無都是她的戰(zhàn)場。奶奶撫了撫頭發(fā),面對夕陽,輕輕地抿起了嘴角。
我懷疑,奶奶并不是為了賺大錢,或者說不僅僅是為了成為一個財主。那她是為了什么呢?她知道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渴望嗎?在那美好的年華,除了收獲錢財,她還收獲了什么呢?而今天這個結(jié)果,她曾經(jīng)想過嗎?
五
我奶奶像是一個謎,我對多奶奶說。仍是在病房里,仍然是那天午后,我靠著床尾,斜坐在奶奶的腳邊,抬眼就看到奶奶頭上那束紅艷艷的楓葉。
之前,我們沉默了一段時間。
多奶奶坐在椅子上點點頭。她說她有時也看不透奶奶的心思。
老文盲一個,只認(rèn)得“一”字,加個豎鉤,奶奶就不識得這是“丁”字了。然而,她到城區(qū)開會,到市里開會,甚至到省里開會,不管是什么會議,講的什么內(nèi)容,卻全聽明白了。回來跟大伙一說,竟然毫厘不差。弄下的事情,常讓人眼前一亮。當(dāng)年建的那些樓房、那些罐頭廠、食品公司,后來的文印部、飯店、旅館,招招都出彩。
多奶奶說小菊旅館就是奶奶最用心血的作品。那時我才三四歲,剛從托兒所轉(zhuǎn)入大廠幼兒園。
妹仔屎,懂個鬼。多奶奶說我。
據(jù)說那地方當(dāng)時不是如今這高樓連著大廈的現(xiàn)代城市模樣,還荒涼得很,冷清得很,零星的幾間小屋子,小馬路,茅草滿坡地瘋長。火車站就兩個候車室,木頭椅子,零星的幾個客人,還有些人愿意住橋洞也不肯花一塊錢住旅館。居委會的大媽們擔(dān)憂,反對,困惑。菜地邊上的一塊地,哪里會有客來住?建個小紙廠倒也還合適。然而,奶奶有她自己的思路,她不識字,看不懂城市規(guī)劃圖,可她腦子里有自己的規(guī)劃圖。只見她左一卷袖子,再右一卷袖子,左臂撐住桌子,右手伸進她的大茶盅里一蘸,水津津地就在桌子上畫。畫一條河,畫一個小火車站,畫兩個國營旅館,又畫了附近一個批發(fā)市場。點,點,點,說紙廠不能搞,這是上游,臟水排到下游豈不害死人?又點點點,畫上小鞋小衣服小玩具,又畫上幾個火柴小人。小人們背著巨大的包裹行走在批發(fā)市場與火車站之間的道路上。邊上就是奶奶醞釀在胸中的小菊旅館。
他們,就是我們小菊旅館至高無上的太上皇!奶奶指著那些小人說。
奶奶那時習(xí)慣傍晚到火車站轉(zhuǎn)悠,她看見趕不上火車的人守著一堆包袱,坐在站前的臺階上,一臉疲憊望夕陽,薄薄的夕陽就在他們的眼前表情麻木地沉下去。然后,他們在暮色里背起大包小包,步行到國營旅館,進去,又垂著頭出來,夜色很快就貼上了他們的腦門。奶奶還看到他們在路邊粉攤隨便吃一碗米粉,就卷進橋洞里去了。
奶奶幼時做夢也沒想到會有蓋旅館的一天,但當(dāng)她萌生起蓋旅館的念頭時,一定想到了流浪街頭時夢中的那一床棉被,想到了那死狗一樣趴在地上的小雜貨鋪碎片吧?我猜。
然而,小菊旅館開業(yè)快一年,情形卻不那么喜人,住夜的客人像細細的溪水似的,在枯水期還會斷流。某天一個客人也收不到,也是有的。居委會的氣氛便漸漸有點冷。
大媽們私下里議論說,莫老爺這一招失手了!
地是好地,只是時辰未至。奶奶只說這一句話。
奶奶飯后沒事仍然去火車站轉(zhuǎn)一圈,看看那些背著行囊的人,看看落日,再看看附近這一帶城市建筑的變化,最后回到小菊旅館。奶奶常在紅磚墻前那棵楓樹底下閑閑地坐著。夏天她搖一把葵葉扇。冬天的時候,她就抱一個火籠坐在樹下,她頭上是一樹像火一樣的楓葉。多奶奶說到紅楓時,我就想到,紅墻,紅楓,穿棗紅棉襖的奶奶,薄薄的霞光從西天邊海水一樣淹過來。
接著我就聽到多奶奶說,后來,那兩個人就來了。
哪兩個人?我詫異地問。我隱隱感覺,這兩個人跟我們家有著某種關(guān)系。
多奶奶告訴我,那兩個人像堆雜草似的攙扶著來到小菊旅館的時候,那年的凍雨已是下過兩場了。那個冬天來得特別早,特別冷,楓葉也就特別紅,像小菊旅館在它的紅磚墻前燒的一爐火。多奶奶還說小菊旅館還沒蓋,楓樹在那了。
你奶奶最愛它在冬天里的威風(fēng)。多奶奶說。
那天傍晚,奶奶穿著厚厚的棗紅棉襖,交代服務(wù)員給每一個客人加一條棉被后,仍然搬一把小竹椅來到楓樹下坐下來,安靜地看著進進出出的人。大概因為冷,住夜的客人這段時間多了起來,他們在寒風(fēng)中縮著脖子把衣服摟得很緊,一路小跑,一頭撞進小菊旅館的大堂,跟服務(wù)員要鋪位,要滾水,要熱水,還要泡腳的盆泡一泡凍得像坨冰一樣的腿腳。進了門,他們就不肯再邁出門口半步了,柳州螺螄粉店噴著熱辣辣的香氣就在二三百米遠處,可他們覺得像天邊一樣遙遠。他們寧愿用滾燙的開水泡兩餅方便面或者烤一烤從家里帶出來的糯米糍粑,等泡暖了腳,再把半個身子盤在暖和的棉被里,慢慢地享用這簡便的晚餐。
奶奶看到樓上的窗口一個個亮了,又一個個黑了。奶奶知道,樓上在寒風(fēng)中奔波了一整天的人,他們得到放松的疲倦此時湖水一樣漫淹全身。
奶奶打了一個哈欠,正要回家也睡一個大暖覺,就看到了那兩個人。
寒風(fēng)中,那兩人攙在一起,從昏黃的路燈下像堆枯草般被吹過來。
是三十多歲的一男一女。男人說他們是夫婦。女人的嘴巴閉得很緊,一聲不吭。男的瘦得像一根草,女的更像一根草,枯草。他們被風(fēng)吹進小菊旅館之后,那男的立即把他的小婦人扶到大堂的木沙發(fā)上坐著,然后才過來登記。他說他老婆身體不好,睡不穩(wěn),想要一間小的,就他們兩個人住。說的時候,他就看他的女人,眼神溫柔而凄蒼。
得!我們五樓有一個小間。奶奶說。
小間比大間貴點??偱_阿妹站在柜臺里說。
男人張張嘴,就低下頭去,一雙瘦手在褲子上局促地摩挲。他的焦枯的頭發(fā)亂糟糟,灰色的衣服皺巴巴,臉色是灰青的。他拿眼睛瞟瞟奶奶,又瞟瞟沙發(fā)里的女人。那女人早癱在那里了,像堆爛泥,面色紙一樣白,神色散亂。
就按大間的通鋪算吧。奶奶對總臺阿妹說。
我……我們……一毛錢也沒有。男人說。說完他就一把捂住臉,蹲到了地上。奶奶就聽到了眼淚吞進肚子里的聲音。奶奶不說話了,只叫阿妹取鑰匙,帶他們上樓。奶奶自己去打開水,提熱水。
臨了,奶奶頓了一頓,問,還沒吃夜吧?
男人默然不出聲。
那軟泥似的女人卻突然在鋪位上支起半個身子冒出一句細弱的尖叫:
餓死,活該!
奶奶心頭猛然一震,轉(zhuǎn)身下樓,一會兒端來兩碗熱騰騰的方便面。然后奶奶就發(fā)現(xiàn)小屋子里多了一個炭火燒得通紅的火盆。男人說是跟隔壁的大間借的。奶奶聽見寒風(fēng)把窗欞敲得咚咚響,就看一眼卷在被子里抖得像篩糠似的女人。
奶奶對男人說,這屋里木床木桌子的,睡著之前要黑掉這盆火!
奶奶心里掠過幾絲擔(dān)憂。
六
大火在小菊旅館里燒起來的時候,奶奶正走在回家的半路上,街邊的霓虹燈一閃一晃的讓人頭暈,然后她就在風(fēng)中聞到了焦煳的氣味,正是從小菊旅館方向吹來的。奶奶回身就跑,像一股逆流的旋風(fēng)跑向冬天的深處,她仿佛又看到了戰(zhàn)火,聽到了槍炮,幼年那張血跡斑斑的乳房皮變得無比巨大,從天空黑壓壓地罩下來。
多奶奶告訴我,奶奶那段時間的臉色很不好,壓著一層烏云。
這對好了一輩子的老姐妹,她們彼此深知對方。如果不是多奶奶帶回了紅楓葉,誰還會想起十多年前奶奶在一樹紅楓葉底下的樣子呢?因為小菊旅館那棵楓樹在奶奶退休后就被挖走了,被一個小超市取而代之了。
那年的案情極簡單,火是枯草女人燒的,她想把自己和男人一起燒死。他們從大深山里來,借了一筆錢,進城治女人嚴(yán)重的婦科病。兩歲的小女兒跟了來,家里還有兩個女兒。剛下車站,就發(fā)現(xiàn)錢全部被偷走。男人找不到生存的出路,竟偷偷把睡著了的孩子丟棄在一個橋洞里了,回頭找也找不著了,身心俱傷的女人就不想活了。深夜里,冷了心的女人,冷冷地盯著房中那盆炭火。她等著疲憊的男人睡去,就點燃了棉被。
奶奶氣喘吁吁爬上小菊旅館五樓的時候,看見走廊上擠了一堆救火的人,他們連外衣都來不及穿,還有人只穿一條短褲,他們手里抄著桶、盆、碗、口盅、水瓶,所有能裝水的家伙全用上了?;饎倓偙粨錅?。西頭小間的濃煙被濕漉漉的水氣拽著,散得很慢,那一男一女的鋪位被攔腰燒斷一截,頭尾兩端像大黑狗的兩排黑牙齒,而那兩個剛剛吃過兩碗方便面的人一點影不見。奶奶第二天告訴多奶奶說,她當(dāng)時感覺他們被一只大黑狗吞掉了,而她自己的心也像被大黑狗吞掉了一般,空空地往下墜。
奶奶后來在一樓大堂看到了那兩個人。他們像兩條痛苦的大蟲子,正被一群螞蟻撕咬著扛過門口。當(dāng)時兩個人被放在奶白色的木沙發(fā)上,扭曲而僵硬,衣服被燒得到處是洞,被火燒傷的臉脖上血肉模糊。奶奶看到總臺阿妹蹲在沙發(fā)旁抓著喉嚨干嘔,面色慘白。沙發(fā)旁還有四五個女人給他們敷冰塊,敷得很輕,仿佛敷的是一觸即破的彩色大泡泡。奶奶還聽到男人啞著喉不斷地發(fā)出瘆人的慘叫。枯草女人沒有叫,她在笑,笑聲又尖又薄,在寒冷的冬夜里飄浮。奶奶的心就很疼,像被一把手術(shù)刀冷冷地插進心臟最尖的地方。她又一次想起了小時候炮火亂蹦的街道上那個干瘦的母親,一屁股坐在街邊,把心一橫,敞開兩只干癟的大乳房,讓倆小餓死鬼吮吸個夠!奶奶感覺自己仿佛又一次躲在那一截斷墻的后頭,從墻縫里露出一只眼睛,緊盯著她們。不同的是,現(xiàn)在這只眼睛里,不再清澈如水,而是填滿了風(fēng)霜。
枯草女人一邊凄厲地笑,一邊用尖薄的聲音罵為她敷傷口的女人:
滾……
沒要管我……
讓我死……
女人尖細的罵聲孤零零地飄在小菊旅館彌漫著冷濕煙霧的夜空里,顯得特別無助,特別凄清。旅館里沒有人說話,大家都在默默地等待救護車。
奶奶用眼睛對著枯草女人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說:
第一,你的命不只是你的,是你男人你三個女兒的,一共五條!
第二,這旅館是我們居委會的,你沒權(quán)利燒!真燒壞了,你要坐牢的。
第三,我會幫你找到小女兒。我說到就能做到!不要懷疑!
接著救護車就到了。
路燈的黃暈中,奶奶看到,紅楓被夜色壓上了一層暗影,在同樣壓著一層暗影的紅磚墻上,投放了一個神秘深沉的樹影子。奶奶接著看見,一片楓葉打一個旋,然后飄落在從樹下抬過的女人懷中。
在車上,奶奶看一眼沉默下來的女人,又說:好好養(yǎng)傷,好好治病。錢的事你沒用管。凡事往好里想!
一個月后,男人和女人出院的那天,奶奶也終于在一對老夫婦的家中把橋洞小女孩找到了?;厣嚼锏拈L途汽車開動的時候,奶奶對車窗里的女人說:
回去好好過,種好田,把女兒養(yǎng)大。那些錢不用還。
然而,做完這些事情,奶奶多年的積蓄便一分不剩了,說好的集資房泡了湯。
多奶奶告訴我,你爸都翻臉了!
一段黑色的陰影便從我的記憶深處浮上來:模糊的吵鬧中,出現(xiàn)爸爸黑著的臉,媽媽尖利的洗碗聲,還有奶奶反復(fù)說的一句話:命比錢值錢,比房子值錢!這情景是我最初記事的記憶了。原來是為了這山里的一戶人家。
當(dāng)時居委會的姐妹們都說奶奶腦子進水了,她們說他們有女兒的啊,女兒長大可以還錢的嘛!
哪一步該怎么走,是有命數(shù)的。不順著坡走,就扭,就過不去。奶奶對她的姐妹們說。說話時,奶奶用手指著窗外的天。天是藍的,白云順著風(fēng)在飄。
那時她們正在小菊旅館五樓那間被燒焦了的西邊小間里,用石灰水粉刷墻面。
把最后一塊黑墻刷白,把刷子放入漿桶,奶奶站在門口打量了一下新裝修的房間。
命數(shù)是天定的!奶奶最后說。
多奶奶告訴我,奶奶是對的,人還是要信命的。
就是從那場火之后,小菊旅館就開始呈現(xiàn)出旺相。那時火車站改建過一次,每天坐火車的人忽然多了很多,販鞋販衣服的,販糖販玩具的,還有一些出差辦事的人,趕不上車了,就到這里來住上一宿。他們說一兩元錢一夜,還管開水,還管洗澡水,實惠,方便,不耽誤事。這些從苦日子里走出來的小生意人、小職員,他們說他們不敢貪圖奢華,不敢求享樂。他們臉上在六七十年代里被臘干了的皮色才剛剛恢復(fù)亮度,嘴唇也剛剛潤起來。他們不肯去住國營旅館。
貴,服務(wù)員又傲氣,是出公差的人住的。他們說。他們好像忽然才發(fā)現(xiàn)了小菊旅館的存在似的。
多奶奶說,也不懂得怎么搞的,那時候紫荊城做生意的人越來越多,道路樓房也越建越闊氣了,地皮見天就長,小菊旅館大把大把地賺錢,我們的荷包也都跟著吃飽了飯。
我說這個我曉得的。小菊旅館的好,被那幫花大媽們在奶奶的病床前說過好幾回了。她們說:
這樣能賺錢的旅館怎么就拆了呢?
拆也沒能太輕松了?。?/p>
我們這幫老家伙還指靠著小菊旅館養(yǎng)老咧!
奶奶后來還建了一個大坡旅館,比小菊旅館大了一倍多。但奶奶仍然最喜歡小菊旅館。晚飯后她就像一只忠心耿耿的老家犬,在小菊旅館門口蹲著,還時不時里里外外巡視一番。更多的時候,她坐在旅館前那棵楓樹下,安靜地看住夜的客人進進出出,安靜地看樓上的燈火從一個一個窗口亮起來,又悄無聲息地從各個窗口漸次暗下去。然后鼾聲隱隱傳來,夜就靜了,涼了,滿天星斗,奶奶這才踩著月色回家。
奶奶在這條道路上,一走就是七八年,直到她退休。
七
我告訴多奶奶,我在十六歲那年發(fā)現(xiàn)奶奶忽然像變了個人似的。
那年是2000年,當(dāng)時我在紫荊城一所三流的高中念高一。
以前奶奶只管一心賺錢,把我交給風(fēng)交給雨,誰曉得一夜間,她忽然就盯上我了。
我說,那時我感覺自己像是一條脹滿了血的血管,奶奶就是那煩人的蚊子。
多奶奶就笑了,她說,因為你奶奶剛退下來。忙慣的人,讓她閑是一下子閑不下的。
奶奶像多長了十個化身似的,家里無處不是她的影子,只只影子都往我身上壓。奶奶規(guī)定我?guī)c看電視幾點吃飯幾點寫作業(yè)幾點洗澡幾點睡覺幾點起床幾點上學(xué),在我耳邊叨個不停,吃飯時一個勁往我碗里堆雞肉牛肉,寫作業(yè)她要坐在旁邊趕蚊子,上學(xué)時她必然要送到路口有時候還跟著我到公交站,然后盯著我上車,盯著公交車悶聲悶氣地離去。奶奶要撿回她曾經(jīng)錯過的祖孫情感,而我很快就接收到了同學(xué)們異樣的眼神。
有一天放學(xué)突然下大暴雨,滿夏空的蟬鳴霎時熄了火,學(xué)校門口卻瞬間被嘻嘻哈哈的嬉鬧掀翻了天。我和幾個同學(xué)掏出所有的零花錢,在煎餅、辣條、豆腐泡、麻辣燙等各種零嘴攤的大陽傘下竄來竄去,玩得正暢快,她們卻忽然收住了嬉鬧,像急剎車似的。我順著李小多努嘴的方向看去,看到了夏雨深處的奶奶。雨水嘩啦啦地落,道路早已變成了小河。奶奶蹚著小河走過來,撐著她的破黑傘,把我的小花傘遞給我。我回頭看看我的同學(xué),她們都在看著我和奶奶,眼神怪怪的,還有人捂著嘴哧哧地笑。我沒有接傘,只拿眼瞪奶奶。雨太大了,雨傘根本擋不住。奶奶渾身濕答答的,一頭花白的頭發(fā)也濕答答地貼在腦門上,樣子十分難看。奶奶的黑發(fā)什么時候夾上白發(fā)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喜歡這種不清不楚的關(guān)系。我只喜歡純粹,要么黑,要么白。我記得我惡狠狠地盯著奶奶那頭關(guān)系曖昧的東西,眼里灌滿了淚水,然后一把撥開奶奶的手,一頭就扎進那場夏雨里,往奶奶來時的深處奔去,我還扔下了一句白眼狼樣的號叫:
誰讓你來的?!誰讓你送的?!
那天我一個人跑到河邊,讓大雨淋了很久,回家就發(fā)了一場燒。
打那件事以后,奶奶再也不給我送傘,再也不送我上學(xué),她常常一個人站在窗前,這一站就是十幾年光陰。
我那時年少,并不懂得關(guān)注這些細節(jié),也有可能是故意逃避,我像只鳥一樣撲向外面的天空,高中,大學(xué),工作,戀愛,結(jié)婚,生子,直到近年父親母親相繼去世,我才猛然驚覺老寡婦奶奶的孤單與寂寞。奶奶成天一個人坐在家里,不出門的,像傳說中那只年老的鷹,孤獨地守在高崖上,在巖石上摔碎自己的老喙,用新喙鉗出自己的趾甲,用新趾甲拔光自己的老毛,老鷹于是獲得重生。
然而,奶奶會獲得重生嗎?沒有人知道。
于是,為給奶奶解悶,我常帶小輝仔回去。誰曉得,奶奶寂寞了十幾年,真是閑得慌了,一下就盯上我的小輝仔了,竟要我把她四歲的曾外孫子交給她帶,跟她吃跟她睡,給她解悶?;5梦亿s緊把小輝仔扯過來。
奶奶您以前不管我,現(xiàn)在干嗎要管我的兒子?不給!我嚷道。
奶奶便堆起八十二歲那皺巴巴的諂媚嘿嘿笑。
您跟多奶奶去旅游,跟雷奶奶去徒步,到廣場跳舞,走齊步走啊,樣樣都可以解悶的。您不要老把自己摁在家里。扔下這話,我就快快地把小輝仔抱回家去了。
先摁下我和我先生的不放心,就說小輝仔的爺爺奶奶,孫子就是他們的命根子中的命根子。若是把小輝仔交給獨居的外曾祖母,估計他們會把我剝皮剮肉再扔到亂墳崗的。
多奶奶告訴我,奶奶每次都站在窗口望著我的背影遠去,她長長的目光跟西天的斜陽一樣惆悵和落寞。
而現(xiàn)時這一刻,涌入病房的陽光亦是偏西,從這對老姐妹的臉上,慢慢移到了我的臉上,光線變黃了變?nèi)趿耍胰愿杏X到有點刺眼。我偏開臉去。
我把視線從奶奶頭上那束紅楓葉移向病房門口。
然后就看到了那一男一女兩張怪異的臉。我的目光頓時就被凍住了。
我無法描述兩張燒傷過的臉,那里趴著一道道沒有毛孔的紅褐色疤痕,螞蟥似的叮在他們的臉上,脖子上也叮著幾條,手背上也有。一長一短兩堆白頭發(fā)在秋風(fēng)里恓惶地晃動。他們看到奶奶皺紋松弛,躺在床上一動都不動了,面對他們悲苦的丑臉連眼皮也不能抬一下了。兩人的雙膝就軟了下去,啞著嗓,捂著嘴,眼里嘩地涌出四條長河。
他們同時拉身后的人。然后我才注意到還有一個二十多歲咬著嘴唇的女孩站在他們身后。
恩人啊,小菊大了!得用了!在村小學(xué)教書哩!疤痕女人說。
恩人,小菊和她兩個姐姐一輩子不敢忘記您的好!疤痕女人又說。
疤痕男人只是不停地點頭,雞叮米似的。
女孩說他們剛從山里來,得了信就往城里趕,下了長途汽車就來醫(yī)院。她說兩個姐姐都嫁人生娃了,在家種田。我們這一家能全活下來,是托了莫老爺婆婆的恩!
我讀書也都是莫老爺婆婆資助的,她不讓我告訴別人。女孩說。我看到她盯著床頭柜上紅楓葉的眼里有淚水在打轉(zhuǎn)。
直到三個人離開,奶奶仍然安靜地躺在病床上,仿佛他們沒有來過,不曾相識。但多奶奶說她曉得奶奶一直放不下這家人,信也是她托人報給他們的。但看起來他們的到來,并沒能喚醒沉睡的奶奶。
奶奶對我們都失望透了,我說。然后我就看見窗外的夕陽在空空地往下落。
我是奶奶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她這樣躺著不理我,正如平日我不理她一樣。我們之間有一條看不見的銀河。
我十分沮喪,有些話在肚子里滾來滾去,又無從說起。
我用手去揪奶奶嘴唇,想揪上來,做出生氣發(fā)怒的樣子,但我一松手,她的嘴唇就又平靜地回到原處。
我的淚就滾了下來,在奶奶雪白的被子上留下了幾個暗色的水漬印子。
傻丫頭,這些事與你無關(guān)。多奶奶說。
我搖搖頭。
多奶奶就把我摟過去說,這也是小菊旅館的命!也是你奶奶的命!命是逃不掉的。就像人老牙會掉一樣。再說了,也許她明天就醒來,有你孝順的時候咧!
我往多奶奶懷抱深處靠了靠。我覺得,多奶奶身上有奶奶的氣味。
八
奶奶出事那天,多奶奶在幾百公里外云南洱海邊散步,我正在幾公里外的一間寫字樓里為一個PPT課件焦頭爛額?;疖囌緮U建改造的項目是全城皆知的,我們當(dāng)然早就知道了,也早就猜到了小菊旅館必須拆遷,一幫退休的居委會大媽在鬧,我們也知道。
別摻和這件事。我們對奶奶說。
好!奶奶一口答應(yīng)。多奶奶就邀奶奶一起去云南,奶奶不肯去。多奶奶就自己和多爺爺去了。她就是擔(dān)心一旦被大媽們找上門來難以推脫。
那到我家住一段好不好?我對奶奶說。
我自己有家,奶奶說。
你們放心去做你們的事吧。奶奶接著又說,腿長我的身上,難道她們還能拖我去不成?去吧去吧。
既然如此,我們不知道大媽們幾時會來,又不能總守在奶奶這里,就只好走了,去做自己的事了。
那天陽光白烈烈的,像燒喉的高度酒那樣把人的皮膚灼得熱辣辣的,讓窗里的奶奶都感覺到了逼人的熱度,提醒著奶奶2017年的夏天跟往年不同。
奶奶當(dāng)然沒有出門,她從窗口退回到她的木搖椅上,如往日一樣在屋子里獨自枯坐。日常的打扮,一條黑底暗花的裙子,胖身材,臉龐雖大卻不太顯臃腫,仍然有棱有角。她其實是短頭發(fā),雖然在我的想象中,為了與我潛意識中的孤膽女英雄的美相匹配,我賦予了她一頭可以迎風(fēng)飛揚的長發(fā),但我又不得不承認(rèn),我現(xiàn)實中的奶奶是短頭發(fā)。
奶奶似睡非睡之時,門被嘭嘭地敲響了。
防盜電子鎖的鎖舌剛一拉開,花花綠綠一群大媽就涌了進來。奶奶這幫昔日的娘子軍共十幾個,轟轟烈烈地擠進來,罵咧咧的,鐵錚錚的。
你們喝茶咩?奶奶問。
大媽們相互看了看,沒有人說喝,也沒有人說不喝,然后雷大媽就說:
莫老爺,這是我們最后一塊肉了!
我們那些年蓋的樓,全拆光啦!另一個大媽接著說。
我這里有今年新炒的三江明前茶,孫女昨天送來的。奶奶又說。她還舉起我送的那盒茶晃了晃。
他們要拆小菊旅館,就得補給我們錢!第三個大媽緊跟著。
對!我們要快點去!推土機堵到門口了!第四個。
你們口沒干嗎?熱死人了!奶奶看見窗外的太陽像火爐一樣,說,我給你們都泡上一杯吧。接著她就去弄茶杯茶具。第五個大媽急了,一把攔住奶奶說:
莫老爺,我們?nèi)コ尺^幾次了,都沒有用。這事你不去搞不定啊!
就是?。∧蠣?,你再沒去,沒到一碗飯工夫,小菊旅館就是一片平地啦!第六個大媽也趕緊抓住奶奶的手。
第七個大媽,也就是第一次拿到獎金哭糊了臉的張細妹,輕輕地走到奶奶的面前,慢慢地抬起頭來,老臉上竟然掛著兩行濁淚,她說:
我兒子,昨天也被廠里減員了。
奶奶就一下子靜下來,陷入她的搖椅里,閉上眼睛。
讓我想想,奶奶說。
大媽們便立即噤了聲。屋子瞬間寂靜,靜到能聽到外面陽光嗶剝?nèi)紵穆曇?。大媽們看看奶奶沒有表情的皺臉,看看外面無云的晴空,又相互用眼神或手勢交流了一下,甚至動用了唇語,誰也不敢發(fā)出聲音。正等得心慌,奶奶呼地就站起來。
走!
奶奶說走就走,把對我和多奶奶做的承諾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只見奶奶手一揮,腳一邁,率領(lǐng)她的老娘子軍,一頭就扎進白烈烈的烈日底下去了。那陣仗,仿佛她是楊家將中百歲掛帥的佘太君,正率十二寡婦西征一樣。
請奶奶出山這一段,是多奶奶從雷大媽那里打聽來的。
多奶奶嘆氣說,我自私了,我該陪著你奶奶的。
即使您陪著,她還是會去的。我說。
事情可以做一千種假設(shè),但奶奶的選擇只能是一種。我們都知道她只會走她想走的那一條道。
火烈烈的夏日,蠢蠢欲動的推土機下面,小菊旅館里的奶奶蹺起二郎腿,慢悠悠地剔著她最后的五顆牙齒,門牙三顆,犬牙兩顆。剔著,撩著,牙床忽然傳來一陣空空地疼,一顆牙掉了下來。
奶奶望望門外的推土機,還有推土機背后的天,天很藍,沒有云,陽光曬得到處白花花的。進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看到了,這一片快拆光了。當(dāng)年小菊旅館初建時,這里到處是荒草。后來,草沒了,一棟樓接著一棟樓冒出來,擠擠挨挨地,像不整齊的牙齒似的。而現(xiàn)在,樓又一棟接著一棟地消失了。而更多更高更大更威的新樓房正在齊刷刷長出來。
奶奶仿佛瞬間領(lǐng)悟到了天意,站起來就走,她把她那顆老牙拋給碎磚瓦礫。奶奶走得很快,大步流星。眾大媽像一群花豹般追上來,她們問:
為什么走了呢?
命數(shù)!奶奶說。
哎呀,莫老爺,你都還沒跟那幾個人談!她們指的是推土機操作手和右側(cè)那幾個安全帽。
奶奶不再說話,她走得很快,大步流星地走在高高低低的廢墟上。
大媽們扯住奶奶。她們踩在滿地的陽光里,踩在零碎的磚瓦上,踩在那顆老牙消失的地方。
你沒能夠走!
你走了,我們怎么辦?
你是我們的主心骨??!
穿著大紅大黑衣裙的大媽們激動地嘶叫起來。
雷大媽后來告訴我們說,那天她們快被太陽烤煳了。莫老爺又一直望天不說話。她們這一群人沒有辦法,只好自己去找推土機那幾個戴安全帽的人理論。等她們理論結(jié)束,早不見了莫老爺,就以為她自己先回家去了。誰曉得喲,她們經(jīng)過那個破臺階的時候,發(fā)現(xiàn)莫老爺竟昏倒在地上了。不曉得她是被太陽曬昏的,還是不小心被磚頭絆跌的,也有可能是被一只野狗撞的,有人說那天曾看到一只黑色的野狗在拆遷地竄來竄去。
我和我先生去過現(xiàn)場,那個臺階并不太高,半米的樣子。原先上面應(yīng)該是誰家的小天井,下面應(yīng)該是一條小路。大媽們說奶奶的頭撞到水泥礅了。我們看到了那個水泥礅,不高不大,但很硬,可能是人家用來擱花盆的。其余就是沒有規(guī)則的斷磚頭碎瓦片和水泥塊,跟所有的拆遷現(xiàn)場沒什么差別。
我們還去找了負(fù)責(zé)拆遷的機構(gòu),找到當(dāng)天的操作手和工作人員。他們說,那天他們準(zhǔn)備要開工,突然跑來一群花花綠綠的老太太。現(xiàn)場都用隔離網(wǎng)圍起來了,也不曉得她們是從哪里鉆進來的。他們看到一個穿黑裙的高個子老太太從推土機下面走過去,走進那個孤零零的破房子里坐下來剔牙,其他的老太太則站在窗口下。也不曉得為什么房里那老太太后來又突然走了。一句話不說,走的時候還沖他們笑了一下。莫名其妙的。
黑裙老太太走的時候,其他的老太太就跟著追過去了。
他們說他們曉得這個房子之所以留到最后,就是因為有麻煩。但那天上頭通知說可以拆了,他們才把機器開過去的。但看到老太太沖過來了,他們就停止了操作。
還是我把那黑裙老太太送去醫(yī)院的呢,推土機操作手說。說的時候他把大墨鏡從鼻子上摘了下來。他還很年輕。
那天我站在拆遷地的出口,向小菊旅館曾經(jīng)的地方望去,什么也沒有,除了平展展的地面,就是白烈烈的陽光,但我仿佛看到了奶奶。
大媽們圍起一個圈,奶奶在里面,陽光在外面。奶奶一直不說話,她抬頭看天,像是要把天空看穿。無人知道她看到了什么,也許她看到了天空背后的命數(shù),也許她看到了自己短暫而漫長的一生,也或許她在遙遠的天空看到了她的父親母親。奶奶把臉正對著天上的陽光。那天的太陽真的很烈,像太上老君的煉丹爐一樣。奶奶用她的眼睛緊緊盯著這一爐火,好像沒有聽到大媽們說的話。她仰著臉,向上天舒展開每一條皺褶,像秋天的夜空,是一種蒼涼過盡的寧靜。
九
想曉得你奶奶背后那塊疤的故事咩?
太陽快要落山時,多奶奶忽然問我。見我一臉詫異,便努努嘴。
我掀起奶奶的衣服,奶奶就坦蕩蕩地躺在夕陽的晚照里。有那么些時刻,我懷疑奶奶已是西去。我忽然感覺鼻子有點酸。
我輕輕撫過奶奶的每一條皺褶,夕陽最后的余暉跟著我的手指爬過來,也很輕。
在右后腰,一塊疤赫然出現(xiàn)在我眼前,比拇指大一些,皺巴巴地往中間窩進去,像在背后又長了一個肚臍眼!
小日本的槍打的!多奶奶說。
奶奶去打仗?打鬼子啦?!我驚叫起來。
她搶日本小孩的桂花糕了!多奶奶說。
真沒想到,這個像案板上的魚樣的老太太,曾經(jīng)有過那樣離奇的壯舉。我眼前便有些恍惚,仿佛看到病床上的奶奶變瘦了,皺紋淺了,光滑了,還在不斷地縮小,變成了一個七歲的女孩,又瘦又小又黑又臟,衣服到處是補丁,頭大眼睛大。她從床上爬起來,走出去。
她走上1942年冬天的街頭?;野椎慕诸^,兩邊騎樓,舊照片似的,是硝煙欲來的色調(diào),看著卻是冷清,偶爾的行人,有穿長衫的,有穿大衣的,也有短衣長褲的。一個拉車人,坐在地板上,腦袋與他的帽子歪在半舊的人力車上,睡著了。我七歲的奶奶餓得肚皮扭成一股繩,眼睛發(fā)出淡綠的光。她捂著肚皮搖搖晃晃地到處覓食。從昨夜到這天的下午,還沒有一丁點食物落到她的肚子里,哪怕是一顆黃豆,一口湯水。
突然,年幼的奶奶在糕點鋪門口,發(fā)現(xiàn)了一塊糕。糕被一個穿呢大衣的富家男孩捏在手里。他比她略高一些。他手里拿著那糕,卻并不吃,他用手?jǐn)D、搓,把糕弄得像爛泥巴。他好像在生氣。不知道為什么,他竟然一個人站在那里。
他一個人!
他手里有糕!
一陣桂花的香氣飄入奶奶的鼻孔,還夾帶著紅糖的甜氣。是桂花糕的味道!奶奶用力地吸起鼻子。盯著那塊被糟蹋的桂花糕,奶奶的心都碎了,腸子瞬間緊成了一團。
他一個人!
他手里有糕!
第三次閃念出現(xiàn)的時候,奶奶沒有猶豫,小獸似地沖過去,奪下一口糕泥,邊跑邊往嘴里塞。只聽到背后“嘣”一聲響,奶奶口里含著那口糕泥撲倒在地上。
1942年,南方古城,灰白街頭上,一個七歲的小女孩背后中了槍,躺在地上,胸口里只剩最后一口氣吊著。附近一個藥材鋪的老板,救了她。有人說那人是地下黨,把一個孩子救活后,他就調(diào)到別處去執(zhí)行任務(wù)了,不再回來。
救命之恩,奶奶至今無法回報。
前些天,我出差坐高鐵回來,發(fā)現(xiàn)紫荊城火車站的擴建工程已完成了大半?;疖囌厩埃褪切【章灭^待過的地方,據(jù)說這里要建一個土豪般闊氣的廣場,每天將會有幾萬人從此處走過。這個小城與其他大小城市一樣,幾十年里,1942年那肅殺的破敗氣象早已蕩然無存,新鮮事物一咕嘟一咕嘟地冒出來,“萬達”“保利”“恒大”這樣的字眼隨處可見,樓房齊刷刷排在天空下,最高地王大廈三百多米,走上去,就是走上青天了。
奶奶黃英秀是一周后在醫(yī)院里停止呼吸的,離她倒數(shù)第五顆老牙掉下來的那天剛好九十九天。停止呼吸的時候,她還剩下四顆牙齒,門牙三顆,犬牙一顆。我用奶奶最喜愛的兩面針牙膏仔細地把她的每一顆牙都洗刷干凈,使它們像雪花一樣白。接著,我又把奶奶的每一條皺紋擦干凈,把衣服的每一寸皺褶也都撫平,把她的一雙手相疊搭在腹部。然后,我拿起她床頭柜那一束仍然火紅的楓葉,輕輕地放在她的懷里。而枕邊那張明信片,則被我連同奶奶的遺像一同裝裱進相框里,掛在墻上。
最后,我把奶奶交給了上天。
這時刻,秋日暈黃,夕照鋪滿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