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頭是山,抬頭也是山,房屋,分散或擠在山腳下。山里的村莊沒幾大,小的只有幾戶或者一戶,山與山之間開闊一點,也有二三百戶的,那樣的大村莊很少。打小記事起,母親出門,把我扔在家里,我爬在門檻上,望著消失在山背的母親身影,哭酸了一個幼年。父親早逝,記不起他的模樣,我還沒學(xué)會走路,他就丟下我們一家人,去了另外一個世界。留下的遺產(chǎn),一間三眼的土屋,大門的這面蓋瓦,后門的那面還買不起瓦蓋,蓋的是茅草。我十二歲那年,老屋后半面的茅草被拆,蓋上了瓦,加起了一眼房,那眼新起的房成為我家的廁所和豬圈。
農(nóng)家人都養(yǎng)豬,豬是主要的經(jīng)濟來源,那個時代,家里旺不旺,主要是看你豬圈里有幾頭肥豬、雞舍里有多少只雞。豬的糞便,還是農(nóng)家肥,它和牛糞一樣,是個寶,可以反哺莊稼。豬圈里沒有兩頭肥豬,意味著過年沒豬殺,最大的一頭,必須把它抬到三十多里外的鄉(xiāng)里食品站交“任務(wù)豬”,家里才能殺另外一頭豬過年。村里雖然有馬車,怕馬車把豬拉到食品站餓瘦了斤兩或者半路弄出什么毛病,母親不輕易答應(yīng)用馬車?yán)?。一般都是把豬趕進(jìn)豬籠,叫村里兩個大人幫忙抬到食品站。幫我家抬豬的,一位是我堂叔,他是隊里的指導(dǎo)員,抬豬去食品站,是他光榮的義務(wù),另一位則是我的親叔叔。臨抬豬出門時母親還把豬喂得飽飽的,但在路途中豬拉了幾次糞便,肚子也變得空空的了,跟沒喂一個樣子。
圈里的豬“呶呶”地叫,它們餓急的時候,還會跳來跳去,用豬背把豬圈的木柵欄擦來擦去。有一天,一只還沒喂肥的豬像野豬一樣躍出圈外,我和哥哥、母親、姐姐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它逮回圈里。豬們要把豬圈的木欄桿鬧散的時候,母親就提來一桶豬潲,一手拿著一根棍子。幾只豬用前腳爬在欄桿上,要搶食母親手中拿著舀豬潲的瓢,母親就用木棍把它們打走,把潲倒到食槽里,食槽是用大木頭挖制而成。把潲倒下去后,幾頭豬“啪啪”地?fù)屖?,提來幾桶潲才能把它們喂飽?/p>
記憶中的那個時代,豬的主食就是豬菜,豬菜都是從山上或者地里采來的野菜,要不然就是紅薯藤。我老家旱地多,田也是望天田,地里多種的是玉米,山與山之間擠出一塊塊平地,山坡上還有梯形的田地,綠油油的玉米漫天瘋長,玉米地里大多兼種紅薯,墨綠的紅薯藤爬滿筆直的玉米稈下。紅薯是必須要種的,紅薯藤是煮豬潲的主料。農(nóng)活忙時,沒時間打野菜,中午收工回家吃飯的時候,姐姐背一只背簍,在路邊我家的玉米地里割了一簍紅薯藤回家喂豬,姐姐割紅薯藤的時候,手指上套著一只割藤的利器,利器是用廢棄了的鐮刀切下一塊鐵片,再把鐵片安在一小塊月亮形的木塊中,木塊后沿還穿了個小洞綁著繩子,把繩子套在手指上,用鋒利的刀片口對著紅薯藤就切,非常方便。切初期的紅薯藤只切尾部一段,它還能繼續(xù)生長。紅薯藤滲出的漿液黏在姐姐的手上,不易洗脫,一般過了幾天才慢慢地消失。紅薯成熟收藤回家,紅薯藤被切成短短細(xì)細(xì)的,放在曬坪上曬干,就收進(jìn)用竹篾編制而成的大大的竹簍里儲藏。有時候曬的東西多,曬坪忙不過來,再加上天上要下雨,那些用人工機器切細(xì)了的紅薯藤,母親和姐姐直接把它們放進(jìn)大竹簍里,用腳踩壓得緊緊的。當(dāng)然,沒有曬干的紅薯藤容易發(fā)霉,要最先用來煮豬潲。豬潲放在特大號的鐵鍋里煮,那只鍋一直架在大土灶上,土灶里燃燒著干柴,火紅紅地笑著,待豬菜要煮爛的時候,就加進(jìn)一些米糠或者米粉,那些米粉都是用最次等的米粒碎成的。屋里堆成像小山一樣的紅薯,大多拿來喂豬,那個時代,紅薯沒有現(xiàn)在值錢。
母親和姐姐喂豬都是用最原始的方法,科學(xué)養(yǎng)豬還沒有普及千家萬戶,那時的豬,都是真正的綠色食品,沒有喂添加劑的豬肉是最好吃的。光靠地里的紅薯藤還不夠喂豬,忙完農(nóng)活,姐姐背起背簍,穿坡越嶺去打豬菜。看到母親和姐姐背回家的野菜,倒在地上,那些五花八門的野菜我也認(rèn)識,有時放學(xué)后我也背起一只小背簍,去打豬菜。我們村屬于宜州市管轄,地界和都安縣相接,一次和伙伴們?nèi)ゴ蜇i菜,到了外縣人的地里去割他們種植在玉米地里的豬菜,回家母親知道后把我大罵一頓,從此以后再也不敢去偷他們的豬菜了。
姐姐手腳勤快,豬菜大多都是她去打,姐姐背簍里的野菜沉甸甸的,一般都是用手壓了又壓,還用腳踩,一背簍的野菜壓彎了姐姐的腰。回到家,把背簍放下,用手摳出簍里的野菜,把它們?nèi)康钩?,那些野菜葉像一只只精靈又舒展了被壓迫的葉片,在地板上堆成一座綠色的小山。這時,母親就抓過一張木板凳坐在豬菜堆邊,她的面前放著一塊木板,用菜刀在木板上剁起豬菜來。以前我姐姐讀小學(xué)時的那位老師,姓彭,姐姐叫他彭老師,彭老師經(jīng)常家訪,說我姐姐成績好。但家里窮,姐姐只讀了小學(xué)就沒再讀下去。彭老師臉上一個鼻梁高高的,大人們私下都稱他為彭鉤,彭鉤老師喜歡吃野菜,放學(xué)的時候都見他常在山腳邊采摘野菜,彭老師說那些野菜炒起來香噴噴的,是最好吃的山珍美味。
我和村里的伙伴們把牛趕上村后高高的峁崗,峁上,坡連著坡,青草綿綿,牛在坡上吃草,我們在坡上玩戰(zhàn)斗,玩夠后,各自散去,去捆了一捆前段時間砍下曬干的柴火,扛下山去,家里煮飯、煮豬潲,干柴火不能缺。把柴火扛下山,然后再把關(guān)牛的柵欄關(guān)上,要到日落的時候,就把關(guān)打開,一群牛已經(jīng)長長地排隊在關(guān)后,待我們把它們趕回家。下雨天,把牛趕上峁上關(guān)好牛關(guān),我和村里的小伙伴們就可以在家里玩撲克牌了。豬要食,姐姐每天都要出去打豬菜。母親不做活也是閑不下來的,雨天里和村里的婦女們嘮叨了一陣,就戴著一頂雨帽,去田地邊逛來逛去,割一割田地邊的雜草,看到實在沒有什么活路可做,才返回家,交代我和姐姐做家里的家務(wù)活后,就去她娘家,第二天一早又急忙忙地趕回來,好像一刻也不能放心家里的事。記得有一次,天上下著綿綿細(xì)雨,姐姐背著一筐滿滿的豬菜,爬上我家老屋門前的石階,一不小心摔倒在石階上,筐里的野菜葉撒滿石階像一只只被雨淋濕的蝴蝶。我哭著跑過去拉起了姐姐,和她一片一片撿起石階上的野菜。
看著屋前屋后的山,都在雨水里濕淋淋的。滿山生長的野菜,似乎都在雨季里吶喊。
“靠水吃水,靠山吃山。”在山里,很少能看到山外的世界,那些密得不透風(fēng)的群山,一座座山嶺飄浮在天空下,像是山神放牧的羊群。山是我們?nèi)康氖澜纾孀孑呡叺轿腋篙吥且淮?,他們也沒有走出大山,就是死后,也還得葬在雜草茫茫的山上。
能使山里人熱鬧或是不淡出記憶的,就是山里的節(jié)日,像鳥鳴一樣擦亮天空。
過完年后,最先來到的一個節(jié)日便是農(nóng)歷二月初一。這個節(jié)日我不知道它的來歷,打小記事起我們家鄉(xiāng)就有這樣一個節(jié)日,我后來流浪他鄉(xiāng),很少看到別人過那樣的節(jié)日。這樣的節(jié)日,在我們家鄉(xiāng)就像一個小小的“清明節(jié)”,也是祭奠先人的,但祭奠的是剛走的親人。去世未滿一年的必須做二月初一,滿一年了的做初二,滿兩年了的做初三,做完了初三的親人,就可以燒立在八仙桌上的靈牌。這種祭奠剛?cè)ナ赖挠H人的節(jié)日,顯得比較沉重,沒有多少喜氣,唯一的好處就是能吃上一餐好的。那個時段剛好是地里的玉米苗剛剛成長的初期,村里的人都用木桶挑著廁所里的糞水去淋玉米苗,傍晚收工的時候,每家都有一人拿著一掛臘肉,走進(jìn)那些剛有親人去世的人家去做二月初。很多地方,二月二都是龍?zhí)ь^,但在我們壯族人那里卻是不一樣的風(fēng)俗。
有些壯族地區(qū)還有三月三走坡節(jié),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男女?dāng)D在風(fēng)流坡上,對歌聲一陣陣傳來,好不熱鬧,有的青年男女就是在走坡節(jié)上牽手成夫妻的。
走坡節(jié)的歌聲剛剛落下,清明節(jié)又在晶亮的日子里走來了。清明節(jié)雖說也是祭奠的節(jié)日,但過得非常喜慶。在我的老家,除了春節(jié),清明節(jié)是一個最大的節(jié)日。外嫁的女兒都必須回娘家做清明,而且還挑著一籠雞或鴨,那些雞鴨不光給自己父母家,還給伯伯叔叔家每家一只,如果他們家里的仔大了分家,還得給他們每家一只。
清明節(jié)里我最喜歡的美食,大概就是艾糍粑了。清明里,正是艾草生長旺盛的時期。母親頭上包著一塊頭帕,背著一個背簍,把我?guī)У叫W(xué)校側(cè)邊的山腳下,我獨自坐在路中玩蟋蟀等待母親。母親背著一筐青青的艾葉走下山來,手里還抱著一叢艾草,她把掘來的艾草種植在我家的菜園邊,每年初夏,菜園邊的艾草旺盛地生長,從此要做艾糍粑,也不用到山上去摘艾葉了。
母親是一個非常勤勞的人,我從沒見她睡過一次午覺。每天日出到日落,她的身影都在田地里晃動。父親在世時在老屋前種了許多果樹,一棵高大的柚子樹,和我家的瓦房齊高,秋天里掛著金燦燦的果實壓彎了樹枝,開花時節(jié),白白的柚花滿樹毛茸茸的,像是童話里的圣誕老人,蜜蜂在樹上飛來飛去。還有一大一小兩株柑子樹,三株黃皮果樹,兩株紅李,一株蠟李,還有一株杮子。這些果樹在不同的時期成熟,解了我和哥哥的饞。記得天剛亮,母親就挑著兩筐水果去集上賣,傍晚回來還給我們買來幾塊最喜歡吃的油炸饃和一兩本作業(yè)本。母親還會釀一手好酒,她釀的米酒都是用家里的原糧配制的,用酒曲發(fā)酵的米飯在屋中彌漫著甜香味,我經(jīng)常偷吃,那甜甜的伴有酒味藏在壇里的酒糟在我嘴里簡直就是最好吃的食物,母親釀的米酒很少有過火或酸的,她有時釀酒還會加上一些紅蘭葉,就成了紅蘭酒,拿到集上賣,很快便會脫銷。節(jié)日里,我們家里從不用買酒,招待客人的都是我母親自己釀的米酒。
清明里采來了艾葉,母親架上那副青石小磨,悠悠地轉(zhuǎn)動磨著事先泡好的糯米,米漿隨著石磨轉(zhuǎn)動滴落木槽中,然后再流進(jìn)套在木槽口的布袋里。磨完糯米漿又開始磨豆腐。
準(zhǔn)備好糯米漿,又開始燒開水,把艾葉放在開水里燙,然后撈出在糯米漿里拌,就開始揉如小孩拳頭大小的艾糍粑,里面包滿砂糖,外面用芭蕉葉包著,放在鍋里蒸,蒸熟后就成了我們最喜愛吃的艾糍粑。
哥哥和姐姐、姐夫們殺雞殺鴨,母親做了艾糍粑后又開始做豆腐圓。一大鍋煎熟了的豆腐圓架在土灶上,滿屋飄香,引得我口水不停地流,最先品嘗熟豆腐圓的就是我了。
萬事俱備,我家、伯伯家、叔叔家,姐姐、姐夫、堂哥、堂姐、堂姐夫、姑父、姑媽、表哥、表姐們就挑著煮熟了的雞鴨鵝,到山上掃墓去了。祖宗們埋在各自的山頭上、山谷里,有遠(yuǎn)有近,掃了幾天才把所有的墓掃完,墓上紙幡飄飄,香煙裊裊地在清明的雨霧中升起,爆竹聲一陣陣地在山間傳播。
過完清明節(jié),四月初八又到了。四月初八節(jié)我沒明白它的來歷,這個節(jié)日里壯家人都做五色糯米飯。我家鄉(xiāng)流傳著這樣一句民俗童謠:“二月初祭新人,三月清明艾糍粑,四月初八五色飯,五月初五包粽粑,六月六曬衣服,七月鬼節(jié)狗舌饃?!比绻闶菈鸭胰?,便對這樣的節(jié)日再熟悉不過。
在蒸五色飯的時候,母親一般都把臘肉蒸在飯上,飯好,臘肉也飄香了。四月初八不光做五色糯米飯,還包粽子。我們壯家人包的粽子還分為小粽子和大粽子。四月初八包的是小粽子,端午節(jié)包的是大粽子。
五月初五包的大粽子是非常考究的,我們上山采摘一些專制粽子的樹葉,把它燒成灰,然后過濾,用濾出的水泡糯米,包出的粽子金黃金黃的,無比芳香。那些包大粽子的粽葉,都是去山谷里采的野粽葉或者芭蕉葉。有一種像茅草一樣的粽葉,比兩根手指寬,兩面都是毛茸茸的,它喜歡躲在茅草里。上山割來一捆這樣的粽葉,一片片排著,包成圓錐形的長粽子,非常美觀,而且煮熟后打開,粽子的表面金燦燦的。
端午節(jié)前后,峁上的山稔花紅遍所有的山嶺。在我的記憶中,山稔的花期是漫長的,它開了整整一個夏季,山稔花開在我童年的季節(jié)里,使山里的孩子有一個夏天的花季。山稔果的果期也是最漫長的,夏天里青青的果實就開始結(jié)在花蕾下,深秋和初冬還有黑黑的果實掛在樹上。
我們在五月里等啊等,等得口水流,等得耳朵長,那些青青的山稔果還是不肯成熟。等得不耐煩的時候,鬼節(jié)悄悄來臨,山稔果才開始成熟。那些剛成熟的山稔果,最先品嘗它的是山上飛來飛去的鳥,每顆剛紅的山稔都留著鳥叮的印痕。大人告誡在山上放牛的小孩,說那些剛紅的山稔被“鬼”吃過,小孩們細(xì)細(xì)地看,果然每只剛成熟的果子上都有“鬼”的印痕,但嘴饞的我們顧不了這么多,一摘到紅的山稔果就把它放進(jìn)嘴里。
鬼節(jié)是從七月初七開始的,日子又變得喜慶了起來。七月流火,玉米已經(jīng)曬干收進(jìn)糧倉。鬼節(jié)也是祭奠先人的節(jié)日,不用上山掃墓,只在家里祭奠。但鬼節(jié)和清明節(jié)一樣熱鬧。站在山坡上的我們,看到彎彎山腰的小路上,外嫁的女兒提著雞和鴨回娘家過鬼節(jié)祭祖。家里有新人過世的,就在初七做一次,叫“頭七”。我們壯家人的鬼節(jié)大多是在七月十四,有的做七月十三、十五和十六,雖是附近的村莊,但風(fēng)俗也有所不同。
白月光靜靜的夜晚,我們坐在曬坪觀望藍(lán)天,銀河浩浩茫茫,聽村里的小學(xué)老師說,銀河是王母娘娘阻隔牛郎和織女的天河。村里的老人們另有自己的說法,說每年的鬼節(jié)祖宗們就要從天上的河坐船回家。我們十四做了鬼節(jié),十六就把紙船放進(jìn)河里或者水塘里,把祖宗們渡回天堂。
最歡喜的是,鬼節(jié)里我們又有口福,家家戶戶又開始做一種我們最喜歡吃的美食:狗舌饃。母親仍舊架起小小的青石磨,磨起糯米漿和豆腐來。姐姐回娘家,動起手來跟母親忙碌。磨好米漿和豆腐,母親就把糖拌在米漿里,外面用芭蕉葉包,做成如四個手指一般大小的糍粑,蒸熟后把芭蕉葉打開吃,里面的糍粑像狗舌一樣,但是非常美味。她們做完狗舌饃,又去煎豆腐圓。而我和哥哥、姐夫,則在殺雞殺鴨。
我的姐姐,在三十三歲那年,患了絕癥,在那年的端午節(jié)走了。我的母親,在香港回歸的那一年,也去天堂跟隨離別我們幾十年的父親。在外的我,每當(dāng)在節(jié)日里想起她們,常常淚流滿面。
家鄉(xiāng)的山,每一座鄉(xiāng)親們都賦予它名字,它的名字就像山里人的乳名一樣,雖然有點怪,但都有它的來歷。我們都用壯話叫它們的名字,用普通話翻譯過來雖然沒那么準(zhǔn)確和形象,但在壯話里,它們是富有內(nèi)涵的。
三鳳娘山:三鳳娘山是我們小學(xué)校后面很高的山,我沒有爬到過它的山頂,站在山腳的小路上望,只見山上有一個巖洞,叫三鳳娘巖,那個巖洞就像三鳳娘的嘴巴。我第一次爬上三鳳娘巖,是二堂哥叫我去的,他在外村的小學(xué)教書,他在三鳳娘巖周圍埋一個鐵貓?zhí)滓矮F,叫我?guī)兔θタ纯从袥]有野獸踩中了鐵貓。我上去后找不到鐵貓,但在三鳳娘巖里玩了一遍,三鳳娘巖很令我失望,它不比家鄉(xiāng)別的巖洞好玩,洞口雖然張開得老大,但卻是一個淺洞。古時候有一個女人在巖洞里生了一個叫三鳳的女孩,所以這個巖洞就叫三鳳娘巖,山也叫三鳳娘山。三鳳娘山直指云天,像一尊女神。在我的記憶里三鳳娘山生長著許多艾草,母親經(jīng)常爬上三鳳娘山去采艾葉,后來我和伙伴們也去三鳳娘山上摘艾葉。
鳳凰山:相信很多地方都有鳳凰山,我們村里的鳳凰山是一左一右兩座山,村里的一百多畝田地大都分布在鳳凰山下。鳳凰山就像兩只展翅欲飛的鳳凰,但怎么也飛不出藍(lán)天。我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每日都在鳳凰山下辛勤耕作。我父親的墳?zāi)咕驮邙P凰山肩膀上,我兒時跟母親下地,當(dāng)牛犁完地,我就把牛放到鳳凰山,坐在父親的墳?zāi)股襄谙搿S幸惶炜吹礁赣H的墳頂上有一處地方陷了下去。叔叔、伯伯和母親說給父親重新找一個地方吧,便買來金壇(裝人骨頭的陶瓷壇),選了一個好日子,就給父親開墳撿骨頭。我們老家的風(fēng)俗,人過世一葬后三年也好、五年也好、十多二十年也好,但都必須找一個地方二葬,但二葬最少要三年以上。要買來金壇,把一葬的墳?zāi)雇陂_,揭開棺材蓋,把骨頭撿到金壇里。撿骨頭也是很講究的,先從腳骨撿起,一直撿到頭骨。那時撿父親骨頭的是大姐夫,大姐夫說父親一葬是個好地方,過了這么多年棺材還沒有腐爛。父親二葬的地方是在八里外舅舅村莊的馬鞍山上,后來我出門打工,哥哥重新把父親從馬鞍山上取回,把他和母親一起葬到村后的山上。
里空山:里空山上山林郁郁蔥蔥,記憶里,家鄉(xiāng)的男人經(jīng)??掣呱讲?,這座山響起叮當(dāng)當(dāng)?shù)目巢衤暎亲揭矀鱽矶.?dāng)當(dāng)?shù)目巢衤?,一根根高山柴丟到山下,再用破好的竹篾捆綁,然后用馬車?yán)芥?zhèn)上去買。那時還沒用煤氣和電煮飯,高山柴最受鎮(zhèn)上人的歡迎,它有著耐燒、火旺、少煙的特點。別的山上高山柴可以砍來砍去,但里空山上的柴是不允許砍的,它歷來是“封山育林”的山。高山貧瘠,高山柴生長緩慢,但里空山上的高山柴是最大根的,有的大到人抱不過來。我們村子房屋的朝向,大都面向里空山。里空山有一個非常大的巖洞,但站在村前不易看到洞口,洞口都被蒼翠的山林掩蓋。里空巖非常寬敞,洞里石筍奇特,在洞里講話會傳來“轟轟”的回音,洞中還分有幾層樓,最底層的洞口直通山的背面,站在山背面的洞口,可以望見牛角塧,還可以望見牛角塧下青青的刁江。
牛角塧:家鄉(xiāng)的山岸上有兩條牛角一樣的山塧,稱為牛角塧,牛角塧下流過一條青羅帶一樣的河流,名叫刁江,美麗的刁江似乎從遠(yuǎn)天而來,在崇山峻嶺間悠揚而過。兩條牛角塧從刁江邊一直往藍(lán)天上伸延,風(fēng)景優(yōu)美。牛角塧一分為二,上半部歸宜州市管轄,下半部和刁江,則是都安縣境。在我的記憶中,少年時代,刁江是我們最喜歡去的地方,一群小伙伴走下牛角塧,來到石碼頭邊,脫下衣服放在石頭上,就在河水里扎猛子玩水仗,比賽游泳,玩累后,光著溜溜的身子坐在河中間的大石頭上,像極了一群小猴子。
穿洞山:穿洞山是我村子后面的山,從村前看,穿洞山像一面獨立的山壁,其實不然,穿洞山是一條山脈,村后面有一個小坳,有一條小路連到穿洞山外,那是一條通向都安縣拉行鄉(xiāng)的小路,我們?nèi)ペs拉行街,過的就是那條路。穿洞山還有一個好聽的書名:大鵬嶺。大鵬嶺通向外界的小路,弓在半山腰上,像一條彎來彎去的蛇。穿洞山高高的懸崖有一個穿過山背的溶洞,沒人能爬上去,似鳥的眼睛,在遠(yuǎn)遠(yuǎn)的大路上,就能看到高高屹立的穿洞山。那個穿過山的溶洞,是在穿洞山最高的嶺頂上。村后坳的山壁上還有一個溶洞,叫米巖,和穿洞山形成一上一下的兩個巖洞。傳說以前有土匪的時候,全村的米都藏在里面,所以叫米洞。以前米洞口有一棵大榕樹,榕樹往下吊著根藤,形成了爬上米洞的自然天梯,后來土匪用火把榕樹燒了,榕樹枯死,沒有了天梯,人們再也上不了米洞。我以前和母親在米洞下面開荒,種芋頭、種花生,常常站在地里望著現(xiàn)在沒人能爬上去的米洞出神。穿洞山腳形成一個山谷,稱為老扁垌,谷里有一些開荒的地,當(dāng)年我和母親就在那些地里種了一地的西紅柿和辣椒。
峁上:峁上是家鄉(xiāng)最寬和最高的山坡了,山上有峁,峁上有坡,它從村子后面的低峁一直伸延上去,直陡的黃泥路、石階路,還有彎來彎去的泥沙路,一直伸到高高的峁頂。峁上,坡連著坡,溝谷連著溝谷,坡上野草綿綿,牛兒和馬兒在低頭吃草,藍(lán)天上白云飄飄。溝谷里,各種野果在四季里輪換。峁上,是我舌尖上的童年。站上坡頂觀望,圓圓的天把所有的山收攏在一起,群山茫茫,密不透風(fēng),山隙中的村莊,炊煙裊裊升起,空中氤氳著淡淡的氣息。
峁上,是我們兒時最富有的地方,金銀花開放的時候,去山上采金銀花,山葡萄成熟的季節(jié)去摘山葡萄,去剝楊梅樹皮,去砍蕓香竹,或者去坡頂上拔田基黃和車前草……采來的這些山貨,我們都把它拿到鎮(zhèn)上的收購站去賣,那些換來的錢笑甜了我們的童年。夏天里,摘來幾個涼粉果,回家做了一桶涼粉,全家吃著甜甜的涼粉,夏天就不再炎熱了,去山上摘一個白檸檬,連皮一起咬,酸到心底,去摘幾顆苦李,把它丟進(jìn)嘴里,苦澀苦澀的。
接近峁頂?shù)牡胤?,有一個山坳叫柚樹坳,但我打小記事起,沒見柚樹坳有柚樹,也不知家鄉(xiāng)為什么叫它柚樹坳。坳間有一塊自然草坪,我們經(jīng)常坐在草坪上休息。柚樹坳連著的山,都是一片一片的楓樹林,秋天,滿山的紅楓葉把家鄉(xiāng)的山染得彤紅,像是寫生的彩霞畫。當(dāng)然,那是我兒時的記憶了。
曾幾何時,家鄉(xiāng)的山,沒見了那些雜草和雜木,滿山滿嶺都種植了經(jīng)濟林,兒時的草場也不見了,坡坡山山的油松樹笑聲朗朗。地里,已不再是以前的玉米、果樹和桑苗蔥郁,每家每戶都成了養(yǎng)殖戶。以前村里的泥路也已經(jīng)變成水泥路,山下村莊的老瓦房不見了,代替它的是一棟棟樓房。以前母親留下的那間老瓦屋,哥哥也把它推倒了,在老瓦屋的舊地上建了樓房。門口,那把老犁已經(jīng)休閑得銹跡斑斑,它的旁邊站著嶄新的鐵?!,F(xiàn)在老家美得像神仙居住的地方一樣,在天堂居住的父親、母親還有姐姐,她們望著群山里家鄉(xiāng)的變化,一定會露出開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