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喜 樂
一
今年五一,“迷笛”音樂節(jié)的最后一夜,李志壓軸,9點半開演。
前排都是“骨灰級”樂迷,有的已經(jīng)站了好幾個小時。人們擠在一起揮汗如雨,情緒醞釀著,在高溫中持續(xù)發(fā)酵。終于,等不及李志出場,有人扯著嗓子起頭,人群自發(fā)開啟了大合唱模式。
一石激起千層浪,漣漪狀擴散,唱的是萬年不變的《天空之城》。
“此刻我在異鄉(xiāng)的夜里,感覺著你,忽明忽暗……”荒腔走板,雜音迭出。勉強撐著唱到副歌部分,“港島妹妹”一出,徹底破功,合唱在笑聲和歡呼中結束。
距演出開始還有一刻鐘,前排有人激動難抑,自行“跳水”。是個戴頭巾的男孩子,由旁人高高托起,鳥兒一樣張開雙臂,身體僵直,緩緩向后仰倒。底下自然是無數(shù)只手去接,氣氛熱烈。但問題在于,人群密度太大,一旦“跳水”,根本沒有空隙讓他下來?!疤钡哪泻⒆訌谋娙祟^頂悠然飄過,身不由己,前路未卜。眾人壞笑打趣:“傳出去一個少一個!”于是,男孩一會兒擺成個“人”字,一會兒擺成個“大”字,眼睜睜看著自己被傳出前排,送到后場,哭笑不得……排隊兩小時,“跳水”兩分鐘。我看著他漸行漸遠的身影想,李志的歌迷,簡直毫無理智可言。
距演出開始5分鐘,身邊有人“開火車”。長長一列蹦過去,扭頭一看,好不容易匯合的朋友們,一個都不見了。像是滿碗蛋黃被誰猛地戳了一筷子再攪上三攪,大家霎時四散人海,只能自求多福。
演出開始,雨落了下來。雨絲在光芒中穿梭,壓下蒸騰暑氣,把天與地連在一起。臺下人頭攢動,大旗揮舞,一片兵荒馬亂的氣息。人們腳下泥濘,眼里有光,仰頭注視著舞臺,合唱時就張開嘴巴吞掉雨水,眼睛濕潤,心臟也一點點熨帖起來。
一個江湖冉冉浮現(xiàn)。鼓聲如馬蹄聲震耳欲聾,紛紛擾擾,從從容容。全場最高的旗子在前排正中屹立不動—不知是誰扛了一面巨大的五星紅旗,風雨里獵獵作響,兀自飛揚。臺上前奏響起,口琴悠揚,背景火燒血染般通紅一片。
“昨日如夢,似流星劃過。大地沉寂,就這樣吧……”
念白一出,人群聞聲高呼。舌頭樂隊的經(jīng)典曲目,被李志加在《這個世界會好嗎》前面。
“媽媽,一起飛吧!媽媽,一起搖滾吧!”
霧氣在主唱的臉上暈開。一束光在他身周搖晃,震顫,破碎,跌落,悄無聲息地堆積在腳邊。那人因此似一個踉蹌而來的隱者,漁夫帽還遮了大半張臉。
“媽媽,當你又回首一切,這個世界會好嗎?”
后排傳來一個聲嘶力竭到近乎怒吼的男聲:“會好的—”
“媽媽,我愛你!”
光柱“唰”地綻開,猶如云中射金箭,刺破雨幕,向四面八方散去,消失在黑夜盡頭。
二
李志唱完,我裹著雨衣,坐在草坪上等著散場。舞臺的燈一盞盞熄了,人群巖漿般緩緩涌向出口。坐了好一會兒,我才想起W要乘晚上11點的大巴車連夜回南京,一下子著急起來,掏出手機問她在哪兒。人山人海,消息無法發(fā)送,等能發(fā)出去的時候,她已經(jīng)在回程的路上了。
W是我去年十一在“電迷”音樂節(jié)上認識的姑娘。單眼皮,眼神篤定犀利,常常眼中帶笑。笑意是非洲的雪山,熾熱盡頭覆著冷冽,一股酷勁兒。我向來討厭香煙,但去年秋天深夜,她坐在青旅門口沉默抽煙的樣子,真是迷人極了。
當時眾人圍坐喝酒直至凌晨,秋蟲唧唧,四下闃靜,黑夜從四面八方漫上來。她靠在藤椅上,磕出一支煙,點著。旁邊的男孩子掀起酒瓶,一飲而盡。她扭頭盯著瓶底,打火機“啪”地合上,霧氣繚繞,眼眉間云淡風輕。我看到W,想起武俠小說中的女俠—通常獨行,不動聲色踱進客店,利落就座,但你總隱憂她下一秒就要手起刀落,拈葉飛花。英氣,但也溫柔。今年的“迷笛”,她帶了兩個朋友來露營,同樣是瀟灑有趣的人,各有各的可愛。散場時沒機會說再見,我夾在喧嚷樂迷中,一時說不出話來。
三
10分鐘后,之前被沖散的朋友們又一個個聚齊,大家踩著泥水慢慢往回走。
這是一群什么樣的人呢?就是演出看到第三天,大家已經(jīng)講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說好一起在后排蹦“養(yǎng)生迪”的,但等到樂隊出場,鼓槌一敲下去,這群人彼此連招呼都不打,狼奔豕突就沖進去。待演出結束,各自一身臭汗地出來,互相心照不宣地點頭致意,然后扶著脖子鄭重發(fā)誓,下場堅決站定后排“老年組”一百年不動搖。后來呢?當然是依然如故。如此反復,樂此不疲。
其實,在兩年前,我也是pogo(搖滾演出現(xiàn)場,一幫人互相撞來撞去,感受彼此肢體的力量與溫度)到被踩掉4個腳趾甲而不自知的人,但如今卻“處江湖之遠”,退居“戰(zhàn)國”舞臺兩側的小山包上。這里的人們通常靜立不動,默默注視,宛如一群登高遠眺的土撥鼠。而谷底的樂迷們,才是現(xiàn)場真正的主角。他們處在宇宙的中心,和著節(jié)拍瘋狂甩頭,整齊劃一,絕無特例—站在里面,就算你不想,后面的人也會按著你的頭跟著一起甩。人群海浪般翻涌,組成一場壯觀的風暴。荷爾蒙以肉眼可見的形態(tài)凝固。我占據(jù)俯瞰全場的有利地勢,望著眼下景象,有點陌生又有點熟悉,最后有點感動,漸漸感覺奢侈。
當然,也有人自始至終抱定信念絕不認輸,流血流汗不流淚,掉皮掉肉不掉隊。J也是去年“迷笛”志愿者的同組伙伴,今年他買了通票,帶著女朋友從煙臺出發(fā),坐了20個小時的火車來露營。風餐露宿了3天,到了“葬尸湖”樂隊的演出,還能早早殺進內場前排,決心蹦個不醉不歸。他的女朋友則坐在野餐墊上玩“消消樂”,和我們一起留在了外場。半小時后,J從人群里左沖右突擠出來,一甩手把什么扔到地上,話都來不及說,轉身又扎個猛子消失在人海。眾人望去,只見一個眼鏡框外加兩片鏡片,慘兮兮躺在腳邊。女孩子無奈地笑,撿起身首異處的眼鏡,拿在手里拼起來。臺上射燈鋒利,硝煙四起,歌聲淹沒一切。5分鐘后,她轉過頭,朝我們揚了揚手中的眼鏡,另一只手擴在嘴邊,說:“他撿錯鏡片了!”
四
走到通往露營區(qū)的岔路口,J就和大家分手了;走到志愿者住宿區(qū),又少了幾個人。一路上告別的人很多,沒機會告別的更多。說了一些話,但好像又什么也沒說??赡苁且磺斜M在不言中,也可能是真的無話可說。因為如果以年齡、籍貫、學校、專業(yè)這些具體信息衡量,其實大家互相并不算了解。這里的人們是像螞蟻互碰觸角般憑氣息相認的,一切寫在簡歷中的信息全部失效。
這是一種用盡全力的萍水相逢。人們相遇,歡呼,擁抱,釋放,交換,給予,以全身心的能量,以彼此所有的赤誠。見面的時候多數(shù)是夏天,有時悶熱,有時大雨傾盆,有時天像是沒有明天似的藍。夏天漫長,適宜做夢,適宜對世界保持永無止境的好奇。到了夜里,人們相對而坐,喝酒,長聊,彈琴,唱歌,分享夢境,豎起一根食指尋找天空。那時,月亮和大地之間長滿值得彼此托付的人。他們嗅覺靈敏,認出彼此是同樣的植物—同樣的,麥田里不是麥子的植物。
這天,走到最后,以前的組長一直把我和朋友送到青旅,自己再折返回去。他今年要畢業(yè)了,白天,他穿著學士服去跟“迷笛”的字牌合了影。我們半開玩笑地說,明年的志愿者里將會有大批的“00后”進駐,我們這幫人,差不多就玩到這里了。
《卡拉馬佐夫兄弟》的結尾,阿廖沙站在巨石旁,與孩子們告別,他說:“今后即使我們忙于種種十分重要的事情,不管是功成名就,還是遭遇什么大不幸—都永遠不要忘記,當年我們被一種善良而美好的感情聯(lián)結在一起,曾在這里度過一段多么有意義的時光……諸位,最要緊的是,我們首先應該善良,其次要誠實,最后是,永遠不要互相遺忘?!?/p>
五
回到青旅已近午夜。我脫了雨衣、雨鞋,一頭栽倒在床。昏沉欲睡間,豎起耳朵聽了半晌,心中生疑—樓上的After Party應該已經(jīng)開始了,但居然聽不到什么聲音。戴上眼罩,我迷迷糊糊地跟朋友感嘆:“青旅的隔音真牛!不愧是‘迷笛’!”
一個小時后,我從《茶底世界》的大合唱中被驚醒。
太天真了,居然以為一層磚頭能抵擋上百人的嘶吼,我到底是怎么想的?
大批人馬抵達戰(zhàn)場。志愿者的狂歡才剛剛開始。人群一遍遍高唱:“對我說,永遠永遠……”歌聲劃破黑夜,直沖云霄,天花板被踏得“通通通”震天響。墻角,蛛網(wǎng)掛著灰塵顫了顫,猶豫兩秒,緩緩飄落。
看了看手機,距啟程還有最后4個小時。算了,不睡了。
樓上其實也有朋友,我也可以沖進群魔亂舞的人群中再來一場pogo—但那種不思來日的狂熱氛圍已經(jīng)漸漸不適合我。于是發(fā)了一條消息給樊,喊他下樓。
幾年前,一個電音節(jié)上,我是樊的組長。那次電音節(jié)糟糕透了。氣溫驟降,連著下了兩天大雨,場內樂迷少得可憐。我們是酒售組,偶爾有幾個外國人來買酒,喝完跑進雨里尬舞,蹦累了就回來,再買。40塊一杯。這群人淋著冷雨,喝酒還瘋狂加冰,我看得心里直打冷戰(zhàn)。
我們的棚子后面露天堆了十幾箱“喜力”。第一天演出結束時一看,紙箱全泡爛了。不動還好,一扯,潰不成軍,場面蔚為壯觀。本就為數(shù)不多的組員紛紛跑路,剩我四顧茫然,一籌莫展。
天色漆黑,棚子被大雨包圍,像座孤島。我發(fā)短信給樊:“你回來吧(哭臉)!”他秒回:“好?!?/p>
沒一會兒,樊趕回來。當時我正托著腮幫子,對著倒塌的啤酒山,相看兩相厭。樊看了看,折回雨里,半晌,從后勤組那兒抱來幾只巨大的泡沫箱。我們蹲在雨里邊罵娘邊撿“喜力”,一罐一罐,咬牙切齒地碼啤酒,并發(fā)誓從此絕不再喝“喜力”。
第二天仍是大雨,斜著刮進棚子來。我和樊套著廉價的塑料雨衣,蹲在桌子后面偷偷喝酒(不是“喜力”)。風一吹,雨衣破了,呼啦啦亂飛。樊單手握杯,慢慢打轉兒,胳膊上套了一串迷笛的手環(huán)。另一只手挨個撥弄著手環(huán),說:“小學姐,你下次來‘迷笛’吧,比這里好玩兒?!蔽艺f:“好?!焙髞?,我就去了“迷笛”。
再后來,我坐在子夜一點的青旅門口,給他發(fā)短信,叫他下樓。
六
兩分鐘后,樊趿著拖鞋走下來。我們晃出青旅,坐在隔壁的屋檐下,雜七雜八地聊。樊打開手機,循環(huán)播放“刺猬”樂隊的歌。他說:“我特別喜歡這支樂隊,他們其實沒那么年輕了,但就是充滿了那股年輕的勁兒,年輕真好?!?/p>
我理解他的意思。這場“迷笛”是我第一次聽“刺猬”樂隊唱歌,一聽之下,當場拜倒,成為鼓手的“迷妹”—生平第一次見邊打鼓邊唱歌的女鼓手,我驚得目瞪口呆。她唱得中氣十足,底鼓踩得你恨不得就地翻一串跟斗。鼓手石璐,江湖人稱“阿童木”,娃娃臉,大眼睛,雙馬尾,1.5米高的個子,但身體里藏著令人驚異的能量。她不是小太陽,她是大宇宙。她一爆炸,人們霎時間就被她的快樂吞噬了。這種快樂因子呈數(shù)量級飛速擴散,感染了它的人,攜帶著它的人,無論年紀幾何,都是年輕的。
手機隨機播放至《火車駛向云外,夢安魂于九霄》。“刺猬”在“迷笛”唱這首歌時,臺下場面相當瘋狂。合唱、pogo、跳水、開火車、朝彼此身上涂抹汗水……身邊梳“臟辮”的姑娘掄起手中水槍振臂高呼,水珠灑落,飛成泛光的拋物線,散入人群。沒辦法,他們唱這樣的歌,你沒法不跳。那時你只存在于鼓槌落定的千分之一秒,并恍然覺得,假如你一直踩著節(jié)奏跳下去,你就可以越跳越高,然后脫離地心引力,再然后,蟬蛻般脫離自己的身體。這首歌的結尾唱道:一代人終將老去,但總有人正年輕。
我想起兩天前,57歲的崔健站在同一個舞臺上,同一句話,換了組合方式。他說:“總有人正18歲,但沒有人永遠18歲?!?/p>
樊困得眼皮打架,但又執(zhí)意不肯回,說只要5分鐘,打個盹兒就行。然后他就真的定了個5分鐘的鬧鐘,下巴一仰,靠在結滿蛛網(wǎng)的墻角睡著了。
天落著小雨,路燈低矮,撐著一圈毛茸茸的光團。凌晨3點,樂迷早已散盡,這時候還留在“迷笛營”里的,都是20歲上下的志愿者。
一個男孩在青旅門口告別朋友,擁抱時在對方背上重重拍下巴掌說:“下次見!”然后加速沖進草地里,轉身倒退邁步,揮舞手臂大喊:“謝謝你—”
一個喝多了的姑娘蹲在草叢邊干嘔,過會兒被朋友們架起來,腳不沾地地往回走。走了十來米,突然撒手扔了酒瓶嚷:“我們東北人是喝不醉的!”
偶爾有剛洗了澡的人經(jīng)過,三三兩兩,也不撐傘,頭上搭塊毛巾,邊走路邊放聲唱歌。夏夜是一只黑蝴蝶,悄悄落在他們潮濕的發(fā)梢上。他們身旁草坡起伏,道路蜿蜒,草面泛起一片清光。不遠處是“迷笛”大門口的字牌,上面寫著: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
七
樓上的狂歡漸漸熄滅。歌聲沉下去,曙色升起來。這是“迷笛”的最后一夜。
天光透進青旅的拱形窗子,我和朋友收了行李,從沉睡的年輕人里悄悄離開。我的牛仔褲已經(jīng)風里雨里穿了3天,靴子上沾滿泥巴和草葉。
天空微亮,東方既白。出了迷笛營回頭看,大門空敞,四下無人。我們漸漸被一種寂靜但盛大的儀式感包圍。
如果這時必須說點什么,我會借特朗斯特羅姆的詩句:“我來這里是為了和/舉著燈籠/在我身上發(fā)現(xiàn)自己的人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