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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們的黑狗和小女孩的鱷梨

      2018-11-13 03:27
      青年文學(xué) 2018年6期
      關(guān)鍵詞:鎖匠鎖鏈鉛筆盒

      只有在離開的時候,人們才會變得溫柔。

      我們在辦公室說了好一會兒話,就像當(dāng)年在夜晚的操場散步時一樣?!耙院?,就得靠你自己了。”我對他說。

      他從抽屜里摸到一個小藥瓶,倒出來十幾顆黑色的藥粒,一仰頭吞了下去。看到我的眼神,他解釋說是安神藥,“吃著玩的”。我注意到他耳鬢處多了幾根白發(fā),有些扎眼。

      “跟我一起,干脆放假吧?!蔽艺f。

      “說得輕松,我還有水龍頭?!彼嘈σ幌隆?/p>

      水龍頭是他的女兒。身為水龍頭的干爹,我至今都沒搞清楚她的來歷。我和他又聊了一會兒,電話響了幾次,他沒有接。因為一些手續(xù),我們約定下周一見面。

      走出辦公室,重新回到明朗的陽光下,我長出一口氣。雖然離職,但生活暫時還不成問題,家里的水仙丟了,當(dāng)務(wù)之急是先找花。水仙叫“鈴鐺”,從沒聽它響過一聲。養(yǎng)了半年,大概水土不服,一直病病歪歪。實際上,我對花根本不在乎。

      大約半年前,我和妻子因為瑣事吵了架。結(jié)婚以來,吵這么厲害還是頭一回。為了道歉,我特意買了盆水仙。從那之后,每當(dāng)有令人不快的事情發(fā)生,我總要買點什么作為補償,一般都買花。因為和我不同,妻子對植物有一種深深的迷戀。

      水仙成了愛情的象征,因此必須找到。

      我沿著小區(qū)的小路慢慢走,眼睛從兩邊的陽臺挨個掃去。一連下了幾天雨,天終于晴了。很多人在陽臺上曬起了衣服。一絲風(fēng)都沒有,水泥綠陰陰地滲入了雨水,青苔在墻上覆蓋了一層,感覺用手指都能摳進(jìn)去。

      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丟植物了。三個月前,我們丟了一盆名叫“杧果”的吊蘭,引起一陣恐慌?!皷x果”在客廳,誰都沒有動過,就那樣莫名其妙不見了。我們找了警察,調(diào)取了監(jiān)控,確認(rèn)沒有小偷闖入才稍稍安下心。妻子懷疑是我丟掉了它,天地良心啊,我怎么會呢。為此我另買了綠蘿和吊蘭,妻子把它們分別命名為“良心”和“歉意”,誰知不出一個月,“良心”和“歉意”都不見了。這次是從陽臺丟的。

      我們家住在一樓,任何人都可以隔著防盜窗把“良心”搬走。這回我們沒找警察,妻子一語不發(fā)。“丟了就丟了。”我安慰說,“再買就是了?!蔽屹I了茉莉和山茶,兩盆都挺大的,隔著防盜窗絕對搬不出去。妻子總算接受了,再次把它們命名為“隱士”和“斑點人”。我問“斑點人”是什么意思,回答說是想變成人的斑點狗。

      妻子在小學(xué)上班,教語文和美術(shù)。

      “鈴鐺”丟了,“隱士”和“斑點人”都還在。我一直想著到底怎樣才能把“鈴鐺”隔著防盜窗偷出去。為了破案,我們連續(xù)看了幾個周末的推理電影,福爾摩斯、希區(qū)柯克和大偵探波羅看了個遍,最后還是在日本推理電影里找到了一點靈感。電影里說“有時候看著像考代數(shù),其實是考幾何”,我和妻子對望一眼,看到了各自心底的絕望——甭管代數(shù)還是幾何,我們兩個都不會。

      “也許,植物們在逃跑。”一個聲音突然說。我環(huán)顧四周,發(fā)覺自己不知不覺走到了學(xué)校的門口。剛好是妻子就職的這所學(xué)校。已經(jīng)放學(xué)了,教學(xué)樓前的空地上空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唯有黑色的鐵質(zhì)大門矗立在前。大門的骨骼沉重而結(jié)實,帶有形狀復(fù)雜的圖案,看上去堅固無比。一條粗大的鎖鏈盤扭在鐵門上,像一盤沉甸甸的黑蛇。

      植物們在逃跑。

      準(zhǔn)錯不了,有誰在講話。我環(huán)顧四周,沒看到人,只有一條狗蹲在不遠(yuǎn)處,一條很大很黑的狗。我有些懷疑地朝它看過去。

      那是普普通通的一條流浪狗,毛很短,除了四只白色的爪子和肚皮外,全身都是黑色的。它懶洋洋地躺在垃圾桶旁邊,眉頭微微皺著,耳朵有氣無力地耷拉在兩側(cè)。無論怎么看,都不像是會講話的樣子。

      準(zhǔn)是我想多了。我聽人說,不能和狗對視,否則會激怒對方。剛想到這兒,它已經(jīng)注意到了我,身體一翻就站了起來。我從小就怕狗,呼吸頓時急促了,一種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的緊張充滿了我的全身。我的腿微微顫抖起來。

      “植物們在逃跑?!?/p>

      聲音又出現(xiàn)了,真是莫名其妙。這次絕對不可能弄錯,肯定是有誰在說話。聲音微弱,但很清晰,像戴上耳機聽一樣。未及細(xì)想,黑狗朝我逼近過來。我咽了口唾沫,把手里的皮包舉了起來當(dāng)作武器。但根本沒用,它邁著動物捕獵時特有的步子一點一點靠近過來。我不想看它,但不得不看。它瞪著我,從鼻孔里發(fā)出了低沉的恐嚇聲。我看到它那一雙黑亮的眼睛充滿了邪惡的光。

      “舅舅?!?/p>

      一個莫名其妙的聲音傳來。這次我聽得很清楚,聲音尖銳,稚嫩,像是小男孩的聲音。很顯然,聲音的來源不可能是狗。狗現(xiàn)在離我僅有一步之遙了,咧開嘴露出了兩排狗牙。我用力地?fù)]舞了一下皮包,它往后躲閃了一下,但沒退多遠(yuǎn)。現(xiàn)在,它的牙齒全都齜了出來。牙竟然也是黑色的,又長又尖,看得我直惡心。我大吼一聲,甩動手里的皮包,作勢朝它沖過去。這次,它終于被嚇退了。

      “舅舅。”

      我最后一次聽到了聲音。我聽懂了。聲音說:“舅舅。”我沒有舅舅,也沒有外甥。我看了看黑狗,它蹲在垃圾桶旁邊,正在觀察我的動靜。

      它鬼鬼祟祟的模樣甚是可疑。

      我瞪著它,慢慢往后退,退到拐角處后轉(zhuǎn)身離開了。我低頭看看手表,指針指向了七點鐘。下班的人流多了起來,汽車和電動車輕快地駛過,一切看上去極為正常,唯有渾身被汗打濕的我不知所措。

      回到家,天已經(jīng)黑了。妻子正在客廳畫畫。她坐在畫板前,一盞落地?zé)粽樟亮水嫴?。“回來了?”她背對著我問,身體一動不動,“飯在桌子上。”她背對著我說,手依舊在油畫布上涂抹著什么。直到我脫掉外套在餐桌前坐下,她都沒有回頭看我一眼。

      飯菜看上去幾乎沒怎么動。粥還是溫的,玉米粒很甜。長久以來,我就喜歡吃涼的東西,涼的啤酒、涼的白水、涼的食物。我總覺得食物一旦冰涼,就會抽象許多,吃起來就不像是食物了。萵筍不再像萵筍,而更像萵筍的形式。我把飯菜吃光了,還喝了一杯白開水。吃罷飯,看到她還在畫畫,于是決定先洗澡。

      一邊洗澡,一邊想著傍晚的事情。在那個時候,我確實聽到了什么聲音?!耙苍S,植物們在逃跑?!蹦莻€聲音這么說。隨后,聲音又出現(xiàn)了:“舅舅。”除了莫名其妙的聲音,還有一條極為可疑的黑狗。我無法確定狗和聲音是否存在什么關(guān)聯(lián),但現(xiàn)在回想起來,它詭異的眼神看上去根本不像是普通的狗。我突然想起了一些別的事情,一些很久遠(yuǎn)的事情。從浴室出來換上衣服后,我走到了書房。

      書房許久沒用了,桌上有輕微的灰塵。房間里只有一扇窗戶,靠窗蹲著一個皮質(zhì)沙發(fā)。我拉開桌子最下面的一個抽屜,一個鐵鉛筆盒躺在里面。

      我想起了童年時玩具們的逃亡。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當(dāng)時,我喜歡把所有的玩具不加區(qū)分地放在一個大紙箱里,玩的時候就一股腦全倒出來玩。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注意到有些玩具不見了。最開始,丟的是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小玩意兒,沙包、木陀螺什么的,我以為是自己搞丟了。直到后來,我弄丟了那把沖鋒槍。

      那是一把黑色的塑料槍,春節(jié)時買的。我清清楚楚地記得睡覺前把它放入了紙箱。由于太大了,我只能把它斜插在紙箱里,因此絕不可能記錯。第二天早晨醒來,它已經(jīng)不見了。別的玩具倒是都還在。我告訴了家人,沒有人相信我。

      “肯定是你記錯了,怎么可能有這種事?!奔胰苏f。

      但這僅僅是個開始。那段時間里,玩具接二連三地失蹤。好端端地放在箱子里,下次打開時就會消失不見。先是一匹漂亮的塑料小馬,它有著金黃色的鬃毛和白色的翅膀;然后是一輛四驅(qū)車,一臺叫作黃金火焰號的四驅(qū)車;再之后,塑料恐龍和塑料坦克也消失了。

      除此之外,我還有一整袋的塑料士兵,有站著敬禮的、倒地射擊的,還有吹號的、瞄準(zhǔn)的,它們五顏六色,全都裝在一個透明的塑料袋里,也一個一個地失蹤了。從軍官到三等兵,每一個都不見了,仿佛都躲了起來,上演了一場敦刻爾克大撤退。我?guī)缀跏茄郾牨牭乜粗渥右稽c一點空掉了。

      我再次告訴了家人。但他們認(rèn)定是我故意將玩具藏了起來,好有理由買新玩具?!霸偃鲋e,就別想什么新玩具了?!彼麄兩踔劣猛{的口氣對我說。

      后來,所有的玩具都逃跑了。整個箱子里,唯一剩下的就只有玩具馬的一條腿。馬腿小小的,像啃剩的雞翅骨頭,幾乎看不出是馬腿的樣子。一天晚上,我小心翼翼地把它藏進(jìn)了鉛筆盒,又把鉛筆盒放在枕頭下面。

      整個晚上,我不停地醒來,確認(rèn)馬腿是否還在。我小心翼翼地打開鉛筆盒,每次都看到馬腿好端端地躺在鉛筆盒一角,很安全的樣子。那天晚上是滿月,月亮大又飽滿,簡直像一盞探照燈。耀眼的月光照射在馬腿上,似乎能把它給融化掉。在不停地確認(rèn)了一晚上之后,我終于不知不覺地睡著了。睡著之前,我還隱約記得枕頭下的鉛筆盒長長的形狀。

      早晨醒來,鉛筆盒躺在地板上,已經(jīng)空掉了。它就那樣敞開著,像一個人被開膛破肚,一覽無余。我問了家人,但沒有人知道怎么回事。“你可真會說謊,以后不會有新玩具了?!奔胰诉@么說。

      那是我小學(xué)三年級時的事情。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這件事,只是留下了鉛筆盒。這是一個證明。我生怕鉛筆盒也會逃掉。現(xiàn)在,這么多年過去了,它依舊格外真實地存在于此時此刻我的手中。我坐在沙發(fā)里,把它放在左手掂了掂,轉(zhuǎn)而放在右手:它似乎比想象中的要輕一些,像一個人變瘦了。我把鼻子湊過去,略微吸了一口氣,鉛筆盒里封存的氣息就和小時候一模一樣,陳舊又清新,有一股淡淡的橡皮擦味兒。

      我把鉛筆盒放回抽屜,走出了房間。

      妻子還在畫畫,她微微朝我這里看了一眼,似乎想要確定一下我在干什么,僅此而已。我端著水杯走過去,看了一眼畫布,那是在臨摹高更的一幅畫,名字叫“我們從哪里來?我們是誰?我們將去何方?”。

      古怪的畫,古怪的名字,古怪的構(gòu)思。畫面上全是一些古古怪怪、不明所以的女人和小孩。在我看來,畫面上無論哪個人,看上去都很不真實。她們看上去更像是繁茂的熱帶植物而不是活人,她們有些笨拙的身體和四肢就是植物的軀干和枝葉?,F(xiàn)在,畫已經(jīng)完成了大半,剩下收筆了。畫好之后,據(jù)說要掛在客廳。

      “覺得怎么樣?”她停下筆問我。

      “挺好的,很美?!蔽覍λf。

      我回到臥室睡覺,當(dāng)妻子在身邊躺下的時候,我只覺得睡了有整整十年,渾身上下都很酸痛?!八烧业搅藛??”她把頭貼在我的后背。她的額頭有些溫?zé)帷?/p>

      “還沒有。”

      “一定是房子的問題?!彼H為堅定地說。

      我抬起眼皮,環(huán)顧四周,房子是結(jié)婚時買的,房貸還有二十年才能還清。小小的兩室兩廳。墻上掛著我們的照片。我覺得眼皮沉重極了。

      “你還記得‘歉意’嗎?”

      “記得。怎么了?”

      “在消失之前,它的葉子變得很圓?!?/p>

      我腦子里開始回憶吊蘭的樣子和形狀,但怎么都想不起來。只記得“歉意”買回來的時候生機勃勃,是一盆好花。有誰會注意到植物的葉子是尖是圓呢?

      我不知道說點什么好,于是就沉默著,直到睡著。

      “保姆消失了?!?/p>

      “保姆?”

      “不聲不響,消失了。”他皺著眉頭,把小藥粒送入嘴里,“上次你走的那天,水龍頭一個人跑到了公司。我沒在,秘書把她送回了家?;厝ズ蟛虐l(fā)現(xiàn),保姆連人帶鋪蓋一股腦沒了影。連拖鞋都沒留下。我檢查了,家里的東西倒是沒丟?!?/p>

      “家政公司怎么說?”

      “他們說根本沒這個人?!彼哪樕下冻鲆唤z厭煩,“世界上還有這樣的公司,簡直荒唐!你說,我要不要報警?”

      “你不會對她干了什么勾當(dāng)吧?”

      “哪有的事!”他憤憤地說,“搞清楚重點好不好?”

      我陷在沙發(fā)里,半天沒有說話。辦公室百葉窗拉上了一半,光線暗淡。門是關(guān)上的,外面沒有一點聲音。我心里產(chǎn)生了一絲怪異的念頭,仿佛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好像但凡沾到我的東西都消失了,連朋友家的保姆都不例外。他看著我,臉上露出一絲歉意:“總之,今天你得去接一下。別人到底不放心?!?/p>

      “別忘了,你還是水龍頭的干爹咧?!彼詈笳f。

      我長嘆一口氣,也罷,橫豎沒事干,路上還可以繼續(xù)找水仙。

      我沒有坐公交車,一個人慢慢往學(xué)校走。保姆我是見過的,一個年紀(jì)輕輕的小姑娘,很機靈的樣子。有一次在他家,我看到她坐在陽臺角落的一只塑料凳上,用手機自拍。我突然覺得,這樣的女孩突然消失并不奇怪,畢竟這年頭哪會有小姑娘愿意當(dāng)保姆。

      我喜歡走路,大學(xué)時代就經(jīng)常在夜晚的學(xué)校里亂逛,無論走多遠(yuǎn),都不會感到疲倦。走路的時候,可以想很多事情,也可以看看風(fēng)景,是一種鍛煉。這次,我倒是什么都沒想,徑直往學(xué)校走去。

      像往常一樣,學(xué)校門口早已圍了許多大爺和大媽。他們手里握著扇子和太陽帽,看起來個個精力旺盛,勁頭十足,簡直令人驚嘆。我從他們中間擠過去,來到了最前邊。等待放學(xué)的小孩們像一群小鴨子似的圍成一團(tuán),嘰嘰呱呱的樣子。我一眼看到了水龍頭。她戴著黃色鴨舌帽,額頭前的劉海整整齊齊,下面露出來一雙大大的眼睛。從鴨舌帽后伸出來的一條馬尾辮甚是可愛。

      在她后面,妻子不慌不忙地維持秩序。小孩子們仰著小臉,大聲地說,老師再見。她微笑地回答,小朋友們再見。她注意到了我,朝我點點頭。看來她已經(jīng)知道我要接水龍頭的事,俯身在小女孩的肩膀上拍了拍,牽著她的手走了過來。

      “我先送她回家?!蔽艺f。

      妻子點點頭,笑容還保持在她的臉上。但我總覺得,這只是來不及收回的笑容。“可能會晚點回去。”我接著說。她再次點頭,轉(zhuǎn)身去忙了。

      小女孩扯了扯我的衣角。這工夫,她一直仰著臉,在我和妻子之間來來回回地看。她伸出手讓我牽著,我瞪了她一眼,把她小小的手握在了掌心。我問她最近成績?nèi)绾?,她回答說還好,謝謝操心。

      時間還早,我決定從公園里穿過去。在公園門口,我給她買了一根碩大的圓餅棒棒糖,她一邊啃,一邊跟著我走在公園里。

      “前兩天,你惹爸爸生氣了?!彼堫^告訴我。

      “怎么?”

      “在房間里拿著手機走來走去,還罵來著?!彼f話時有些含糊不清,原來她已經(jīng)把棒棒糖嚼碎了,嘴里咯嘣咯嘣的。

      我苦笑起來。

      “你還惹干媽不開心了?”水龍頭問。我看了她一眼。她正專心致志地觀察剩余的棒棒糖,仿佛上面有花一樣,“上課時看她很不開心?!?/p>

      “你怎么看出來的?”我問。

      “還能怎么,時不時眼神放空,一看就很憂郁的樣子?!?/p>

      現(xiàn)在的小孩子真是越來越早熟了,我再次白了她一眼,連手都不想拉了。

      還是看看令人開心的東西吧,噴泉、旋轉(zhuǎn)木馬、賣烤腸的老頭、呆呆傻傻的鴿子……看著看著,我有點發(fā)愣。旋轉(zhuǎn)木馬好像少了幾個,在幾處地方,唯有光溜溜的鋼管豎立在原處。剩下的馬兒們瞪著眼睛,看起來甚是突兀。我很喜歡這個公園,也喜歡這里的旋轉(zhuǎn)木馬,它們竟然也消失了。

      “真是一團(tuán)糟?。 彼堫^感嘆道。

      如果可以,我真想給這小姑娘腦門上極其用力地彈一下,彈她個頭昏腦漲。噴泉旁邊有一個水果攤,看到水果,我多少來了精神,買了一盒小小的藍(lán)莓。小姑娘說想吃榴梿,被我拒絕了。我只給自己買了藍(lán)莓,在水池邊坐下來。

      一對天使塑像立在水池中央,一個舉著水瓶,一個捧著大碗,開心地往水池里倒水。流水嘩啦啦的。“干媽在學(xué)校里講話嗎?”我問。

      “怎么不講,干媽對人可好了。”水龍頭忽閃著眼睛,看著我。

      我把藍(lán)莓放進(jìn)嘴里,略微有點發(fā)酸,又吃了一個,更酸。我眼淚都快下來了。

      “媽媽離開時,爸爸也很傷心?!彼蝗徽f。

      我頓時愣住了。

      “你知道?”

      “爸爸告訴我的?!?/p>

      水龍頭沒有媽媽。如果有的話,至少我沒見過。

      我還記得他把水龍頭帶到我們家時的樣子。當(dāng)時,我和妻子站在客廳中央,有點不知所措地看著眼前的小女孩。她個頭還沒到人膝蓋,一張小臉看上去臟兮兮的。她穿著背帶短褲,左腿膝蓋磕紅了一塊。小女孩好奇地打量著四周,一會兒看看這兒,一會兒看看那兒。

      “那是什么?”她指著一處地方叫起來。我和妻子回過頭,看到玻璃盤里放著幾個鱷梨。妻子拿了一個放在她手里。她雙手把鱷梨捧著,湊在鼻子上聞了聞,兩只眉毛頓時都揚了起來,一副驚喜的表情。

      “我女兒?!彼麚蠐虾竽X勺,滿臉傻笑。

      我問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這是我女兒?!彼樕下冻霾缓靡馑嫉纳袂?,又重復(fù)了一遍,“我決定送她去上小學(xué)?!彼曛?,想讓我妻子幫忙,把她安排在學(xué)校里。

      我問他這小姑娘到底什么來歷,他搖搖頭沒有說,臉上的表情混合著尷尬和不好意思?!八兴堫^?!彼樕⑽⒎杭t,又有些莫名的得意。當(dāng)妻子帶著小女孩去衛(wèi)生間洗臉時,他的眼神里閃爍著少見的溫和。

      從小學(xué)到大學(xué),我不記得他什么時候談過戀愛。他的隱瞞多少讓我有些不安。那天晚上,妻子在客廳里把鱷梨切給小女孩吃,一連吃掉了三個。他斜靠在窗臺的欄桿上,不停地抽煙,抽完后就把煙頭丟到外面的草地上。從高中開始,他就喜歡把煙頭亂丟,這個習(xí)慣依舊沒變。我試圖撬開他的嘴巴。

      “都過去了?!彼?fù)u搖頭。

      “將來怎么辦?”

      “我只想把她養(yǎng)大?!?/p>

      我對他說,咱們已經(jīng)不年輕了。他笑著說,所以更需要孩子。

      那是一個涼爽的夏夜,遠(yuǎn)處的樹梢間傳來蟬的鳴叫。我暗自想,那是什么時候的事情來著?一轉(zhuǎn)眼,愛吃鱷梨的水龍頭已經(jīng)長大了,都已經(jīng)可以看出來妻子不開心了。

      “爸爸告訴了你什么?”猶豫了片刻,我終于問道。

      “他說媽媽很難過,但是不得不離開?!?/p>

      “去了哪里?”

      “反正很遠(yuǎn)?!?/p>

      我把藍(lán)莓給了水龍頭。她低著頭,一個一個放進(jìn)嘴巴里吃了。她的頭發(fā)非常整齊地梳成了一個辮子,從鴨舌帽的扣環(huán)里伸出來。她吃藍(lán)莓的樣子顯得格外乖巧,藍(lán)莓把她的幾根手指染黑了?!按笕藗兊臒勒娑??!毙∨⑼蝗徽f。

      “對啊,煩惱就跟狗一樣,到處都是?!?/p>

      “你討厭狗?”

      “不討厭,也談不上喜歡?!?/p>

      “鎖鏈最近也很苦惱?!?/p>

      “鎖鏈?”

      “嗯,鎖鏈?!?/p>

      “什么鎖鏈?”

      “學(xué)校不是有個大鐵門嗎?鎖鏈就是用來鎖大鐵門的那條粗粗的鐵鏈?!?/p>

      “你聽得到鎖鏈講話?”我一愣神。

      “嗯,聽得到?!?/p>

      “鎖鏈說什么了?!?/p>

      “鎖鏈說,鎖鏈討厭鎖鏈。鎖鏈說,鎖鏈恨透了自己的形式所帶來的困擾。”

      我有點摸不著頭腦。形式?恨透了?我有些愣愣地看著她。

      水龍頭接著說:“鎖鏈最痛恨的是自己。它們一被制作出來就用來鎖住什么東西,對吧?于是一來鎖住了別人,二來自己哪里都去不了。所以它很痛苦,最大的痛苦在于它什么都不想干,不想鎖別人,也不想鎖自己。它想變成別的什么?!?/p>

      我想了想,但不知為何,腦子里首先想到的竟然是汽車保險杠。保險桿和鎖鏈有什么關(guān)系,我自己也不明白。但這不是重點。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在腦子里想。

      “你還能聽到誰說話?”

      “偶爾能聽到鳥?!?/p>

      “它們說什么了?”

      “它們總是相互嫉妒,我不喜歡它們?!?/p>

      我終于想起了之前找水仙的事。當(dāng)時我路過學(xué)校,還看了一眼門上的鎖鏈,它看上去沉甸甸的,像一盤睡著的蛇。難道那并非什么幻覺,確確實實是鎖鏈在講話?舅舅,當(dāng)時的聲音是這么說的。我漸漸明白了,它恐怕是在說,救救。

      我的心里咯噔地響了一聲。

      塑料馬、水仙、苦惱的鎖鏈、愛吃鱷梨的水龍頭……我并不是喜歡冒險的人。所有這些事情,帶著淡淡的不真實,讓我有些惶恐。我生來就喜歡安穩(wěn),喜歡舊沙發(fā)、鉛筆盒和令人放心的罐頭食品,喜歡儲存而不是丟失?;秀敝?,我看到塑料馬和沖鋒槍浮現(xiàn)了出來,像溺水一樣,和深綠色的公園融為一體,漂浮在我面前不遠(yuǎn)的地方。我深深地把濃綠色的空氣吸入肺腑,于是所有的東西都被我吸入肺腑,一點一點消失了。

      “我們?nèi)フ孺i鏈吧。”我清了一下嗓子說。

      “怎么救?”

      “晚上,來學(xué)校門口,我用鉗子剪斷它,丟在河里?!?/p>

      “主意不錯?!毙∨⒄f。

      月亮大到不可思議,占據(jù)了半個夜空。

      大大小小的環(huán)形坑清晰可見,有很強的顆粒感。涼風(fēng)送爽,把冰糖似的云彩一點一點往前吹,統(tǒng)統(tǒng)吹到天邊去了。于是月亮占有了一切,高高地懸掛著,深藍(lán)色的夜幕讓人覺得仿佛置身于一個馬戲團(tuán)的帳篷里。

      我告訴妻子去夜跑。她答應(yīng)了,讓我早點回來,之后繼續(xù)坐在畫布前。我偷偷朝畫布窺了一眼,看到她正在畫一條狗。那是一條黑狗,唯有兩只爪子和肚皮是白色的??吹剿?,我不由得愣住了。怎么回事,這幅畫上竟然還有狗?我不由得重新觀察起這幅畫。

      妻子用畫筆蘸了白顏料,小心地涂抹在狗爪上。整幅畫都已經(jīng)完成,唯獨剩下狗的爪子。就在這時,妻子轉(zhuǎn)過頭,問我為什么還不出發(fā)。

      我本想說點什么,但是搖搖頭作罷。穿上運動裝和跑步鞋,抱著床下拿來的大水管鉗,出了門。記憶里這東西一直在那里,有什么用處不得而知?,F(xiàn)在它派上了用場。

      水龍頭的家?guī)б粋€小院子,院門沒鎖。我拉開木頭院門悄悄地往里看,看到房子里只有兩個房間亮著燈。我心想糟糕,把水龍頭帶出來的理由還沒想好。就這么去敲門,他一定以為我又在搞什么鬼名堂。

      正猶豫著,二樓亮燈的窗戶拉開了,出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身影,是水龍頭沒錯。我站起來,朝她揮了揮胳膊。但她沒搭理我,把腳伸出了窗外。我嚇了一跳,幾乎要喊了出來。但是她已經(jīng)俯下身子,從窗戶里鉆了出來。

      她站在一樓的屋頂上,雙手攀住旁邊一株高大的梧桐樹,兩步就挪到了樹干中央。我急急地跑到樹下面伸開手臂,沒想到她像猴子似的抱著樹干,一點一點地往下滑。最后她往下一跳,穩(wěn)穩(wěn)地站在了我面前。

      “怎么了?”她拍拍手說。

      “沒事?!蔽野琢怂谎邸?/p>

      “這是什么?”她低頭問。她問的是我手里的水管鉗。

      我問她怎么學(xué)會的爬樹,她漫不經(jīng)心地說“那有什么”,看樣子甚是輕車熟路,估計不是頭一回這么干。我又問她冷不冷,她回答說還好。

      “你爸爸呢?”

      “躺著玩手機呢?!?/p>

      我們往學(xué)校走。路上,我問她是怎么發(fā)現(xiàn)自己能聽到鐵鏈說話的。她回答說,只是路過的時候聽到了,如此而已。我沒有再往下問,畢竟自己也聽到了,但要說為什么能聽到,我也搞不清楚。對于莫名其妙的事情,有時候最好不去刨根問底。

      夜晚的校園寂靜無人,一切看上去都有點過分抽象,教學(xué)樓黑黢黢的身影矗立在夜幕中,大鐵門的影子像躺倒在雪地里的巨大豎琴。鐵鏈就盤在鐵門上。我咳嗽了一下,感覺連咳嗽聲也不甚正常,掉落在一種神秘的深藍(lán)色氛圍里。

      “就是它?”我問。

      “對,就是它?!毙∨⑴呐逆溩印hF鏈發(fā)出沉郁的亮光,在這樣明亮月光的照耀下,它看上去更像是蛇了。一把黑色的大鎖扣在鎖鏈上。我往手里哈了口氣,用水管鉗咬住它。

      “能行?”水龍頭問。

      “能行?!蔽艺f。

      水管鉗放了很久,不知是否合用。我兩只手握住手柄,硬生生夾了一下,手柄上傳來了吃進(jìn)金屬的結(jié)實感。沒準(zhǔn)它就是為了此刻才存在的,我突然想。

      “喂,你們這是在干什么?”有人大喊,同時傳來了皮鞋敲打地面的腳步聲,連這腳步聲聽上去都甚是憤怒。我心想糟了,一定是保安。但這時從背后傳來了令人發(fā)毛的狗吠聲,我一下就明白了。

      一定是那條黑狗沒有錯。

      轉(zhuǎn)過身,我的呼吸頓時急促起來。至少有幾十條狗朝我們沖來。黑狗沖在最前面,它黑亮的狗牙雜亂交錯,像塞了滿嘴的蜘蛛。在它身后,幾十條各種各樣的狗一起沖了過來。它們飛奔起來的樣子像是根本不會沾地。在狗群后面,我驚訝地看到一個人正吭哧吭哧地跟著跑。他笨拙的身姿看上去甚是吃力。

      眨眼間,狗們已經(jīng)到了。我立刻把水龍頭擋在身后,靠著大鐵門站立,手里握緊了水管鉗。狗們把我們圍成了一圈兒,用爪子拄著地,沖著我們狂叫不止。水龍頭躲在我的背后,我感受到她小小的腦袋貼在了我的腰上。

      黑狗在最前面,我就知道,一定是它在搞鬼,想到這里,我生出一股惡氣,想一鉗子砸扁它的腦袋。我猛然發(fā)現(xiàn),這家伙看上去就和妻子畫中的那條狗一樣。我用盡全身力氣瞪它,沒想到它更加兇惡地吼叫起來,似乎隨時可能撲過來。

      跟在狗后面跑的人終于到了,他從狗群里邁著腿,拔蔥似的走過來,站在我們面前。他彎著腰,把手放在腰彎上,喘了好一會兒氣。一邊喘氣,一邊怒氣沖沖地瞪著我們,用手指著我手里的水管鉗——

      “啊……你們是不是……啊……我知道了……”

      他看上去至少有六十歲了,花白頭發(fā),亂糟糟的白胡子,戴一副眼鏡,一張光滑的大臉因為奔跑已經(jīng)漲得通紅,流了不少汗,看上去濕答答的。他的身上系著一條墨綠色的皮質(zhì)圍裙,位于肚子的口袋里歪歪斜斜地插著放大鏡、小鉗子和毛刷等物件。慢慢地,他的呼吸恢復(fù)了正常。只見他整理了一下衣服,用又粗又長的手指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開口說:“你們這樣做是徒勞?!?/p>

      “你是誰?”水龍頭問。

      “我?”他似乎完全沒有想到我們會這么問,自家低頭打量了自家一下,仿佛回答前要先確認(rèn)一遍才行?!皬U話。”他抬起頭說,“我是鎖匠?!?/p>

      他非常惱怒地看著我們,眼睛瞪得溜圓:“你們想拯救它是不?”

      “對,是想拯救它?!?/p>

      我一邊回答,一邊看到水龍頭不知道從哪里掏出了一根棒棒糖,戳了戳鎖匠的肚子,遞給他。鎖匠低頭看了好一陣,用大手搔了搔后腦,頗尷尬地紅著臉說:“好,好?!比缓蠼舆^來插在了圍裙的口袋里。

      狗們一直警惕地注視著水龍頭的動作,把我嚇得不輕??吹芥i匠收下了棒棒糖,狗們似乎稍稍緩和下來,一個一個蹲在了地上,咧著嘴巴蹲著,嘴巴里哈出了許多白色的熱氣。唯有那條黑狗,兀自瞪著我們,齜牙咧嘴,低吼不止。鎖匠又扭捏了一會兒,才猛然想起自己還有使命在身,重新找到節(jié)奏似的說:“唔,對了,你們還是不能這么干?!?/p>

      “為什么?”小女孩仰起臉問。

      “這輩子,我聽到的牢騷、抱怨夠多了。不管怎么樣吧,鎖的使命就是鎖東西,天經(jīng)地義,它生下來就是干這個的。哪怕你們救了它,還會有新的鎖。再者,你們救了它,誰來保護(hù)學(xué)校?”鎖匠頗懊惱地跺跺腳說。

      “別的鎖不會說話,它會?!?/p>

      “它會說話?”鎖匠遲疑地看著小女孩。

      “對啊,這兩天,傷心著呢。”小女孩再次拍了拍鎖鏈,像是在安慰。

      鎖匠狐疑地盯著鎖鏈看了好一會兒。

      “所以還是要救?!蔽艺f。

      “所以還是要救?!彼堫^說。

      鎖匠愣愣地看著我們把鎖鏈一圈一圈解下來,像是在進(jìn)行著激烈的自我斗爭。他一會兒自言自語兩句,一會兒又伸出手,像是要上來幫忙,一會兒又把手縮了回去,像是進(jìn)行了嚴(yán)厲的自我反思。解罷鎖鏈,我沖他一擺手,說不要跟來了,離別怪傷感的,正在猶豫不決的他頓時站立不動。

      “別忘了吃糖?!彼堫^說。鎖匠呆立了一下,低頭看著自己的口袋,亂糟糟的頭發(fā)像鳥巢似的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狗們搖著尾巴,用亮晶晶的眼睛看注視著我們?,F(xiàn)在,它們看上去可愛多了。唯有那條黑狗,不停地用白色的爪子撓著地,發(fā)出持續(xù)的嗚咽聲。我不知道那聲音里包含的是一種什么樣的感情。

      水龍頭也沖狗們擺擺手。

      我抬著鏈子,水龍頭懷抱水管鉗,往河邊走。我看了看表,時間已經(jīng)過了十一點。居民區(qū)非常安靜,像在水底足足沉睡了一千年似的。鐵鏈的表面摸上去光滑細(xì)膩,宛若蛇的皮膚。它太沉了,我每走一會兒就不得不換一只手提它。

      “對了,干媽怎么樣了?”水龍頭突然問。

      “你少管?!蔽野琢怂谎?。

      “她很喜歡花?”

      “你怎么知道?”

      “最近她老往教室?guī)Щ?,水仙什么的,沒事就讓我們做標(biāo)本?!?/p>

      哦,原來是這樣。我暗暗吃驚。

      四下倏然無聲,水龍頭的漆皮鞋敲打在路面上,發(fā)出空洞的回音,而我走路向來是沒有聲音的。我們走過了已經(jīng)打烊的漢堡店、音響店和郵局,店鋪的卷閘門看上去就像一張張合上的眼簾。道路籠罩在月光下,遠(yuǎn)處的路面變高了,閃著銀光,我知道那是小河的堤岸。

      “好好照顧植物,就會沒事?!彼堫^說。

      我默然不語。

      “沒準(zhǔn)兒她只是想引起你的注意。”

      “你怎么知道?!?/p>

      “我是小朋友,什么都知道。”

      “別傷心。”水龍頭拍了拍我的胳膊,“會好起來的?!?/p>

      我聽見了流水的聲音。

      河水是透明的,閃閃發(fā)亮。銀色的月光在水面微微發(fā)顫,讓人想起天上的流云。

      “你說,會不會沉底?”

      “不會,河水很急,會把它沖到別處去的?!彼堫^很自信。

      “好吧,那就這樣。”

      我把鐵鏈抬起來,丟進(jìn)河里。鎖鏈的重量委實不輕,撲通一聲墜入河水。我看到它隨即游動起來,將自己隱藏在了流云般的水流中。那感覺就像在一幅油畫上加了一點透明的顏料。

      就在這時,從身后遠(yuǎn)處的什么地方,傳來了一聲狗的嗚咽。那嗚咽聲聽起來非常悲戚,像是遭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接著,從城市的無數(shù)個角落里接二連三地響起了長長的狗吠聲,仿佛整座城市里的狗都受到了影響。大概黑狗感受到了什么。我想。

      “謝謝。”我聽見水里的鎖鏈說。聲音聽上去確實像個小男孩。

      “不客氣?!蔽艺f。

      “把我也帶去?!彼堫^懷里的水管鉗突然說。

      月色中,我和小女孩對視了一眼……

      我們開始往回走。城市出奇的安靜,好像所有人都消失了,只剩下我們兩個。道路像堆滿了積雪,我們的影子在雪地里被拉得很長。在水龍頭家門前,我注意到客廳里的燈仍然亮著?!霸撍X了?!蔽覍λ堫^說。水龍頭三下兩下爬上了梧桐樹,鉆進(jìn)了窗戶。沖我揮罷手后,房間里的燈亮了。于是我獨自返回。

      現(xiàn)在,只有我一個人了。整座城市已經(jīng)沉睡,唯有月亮陪伴著我。我覺得大腦清醒極了,干干凈凈的,仿佛成了另外一個月亮。以往儲存于大腦夾縫中的很多事都已經(jīng)被水流沖走,像玩具一樣消失了。我突然想到,此時此刻,鐵鎖鏈和水管鉗一定正游向它們想去的地方。

      它們會去哪兒呢?再過幾個小時,天就要亮了,所有的奇異故事就要消失,大門上會有新的鎖鏈,水仙會被找到,鎖匠埋頭造鎖,宛若冰川的月亮也會轉(zhuǎn)動到地球的另一側(cè)。妻子的畫應(yīng)該已經(jīng)完成,連同那條難纏的黑狗被掛在了客廳。至于這條黑狗……

      或許,只要我不去想它,它就不會再次出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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