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謝晴天
網(wǎng)絡游戲在中國有許多污名:精神鴉片、洪水猛獸。我們和資深玩家聊了聊,卻發(fā)現(xiàn)游戲世界雖是虛擬的,但通過游戲建立的人與人的聯(lián)系、在游戲中獲得的樂趣、取勝后熱血“中二”的情懷,卻是真真切切地存在著的。許多玩家更是把游戲當成連接彼此、探索世界、延展生命寬度的一種方式。
楊星予第一次接觸游戲是在小學五年級,那年他被表舅帶進網(wǎng)吧后便體驗了一個全新的世界。他出生在地廣人稀的西北小鎮(zhèn),性格靦腆,被看一眼臉便通紅。但當他把自己隱藏在角色背后,披著角色的外衣游走在游戲世界里,就仿佛有了新生。
楊星予玩過很多游戲,RPG(角色扮演)類的“三劍”(《仙劍奇?zhèn)b傳》《軒轅劍》和《古劍奇譚》)、對戰(zhàn)類的《怪獸獵人》《魔獸爭霸3》DOTA、手游類的《陰陽師》和《王者榮耀》。玩家把玩游戲叫作“入坑”,表現(xiàn)他們沉浸其中又愛又恨的心情,游戲設(shè)計遍布心理陷阱,讓玩家一邊抱怨,一邊心甘情愿地掏出錢包。
楊星予玩的第一個游戲是《仙劍奇?zhèn)b傳》,那是1996年,互聯(lián)網(wǎng)還沒成熟,游戲大多是粗糙的網(wǎng)頁flash或單機版,電腦仍是笨重的臺式機?!跋蓜Α敝两袷撬闹械摹鞍自鹿狻?,角色扮演游戲本來就代入感強,而仙劍的角色性格突出、情節(jié)豐滿,他不自覺就著迷了。他喜歡游戲中清純可人的趙靈兒,時隔多年他仍記得靈兒和李逍遙成親當晚,知道心上人馬上要離開時吟的詩句:“既不回頭,何必不忘。既然無緣,何須誓言。今日種種,似水無痕,明夕何夕,君已陌路?!?/p>
游戲中16歲的姑娘面對行將離開的愛人,沒有抱怨,只有釋然,甚至盡力放他自由,擁有的是怎樣的胸懷?
最初是被游戲世界里的情和義所吸引,但后來,更讓他著迷的是游戲中人與人之間的連接。
楊星予的第一次“邂逅”發(fā)生在游戲《武林外傳》里。他讀中學時國內(nèi)互聯(lián)網(wǎng)騰飛,多人聯(lián)機的網(wǎng)游逐漸普遍。他在《武林外傳》里建了個女性角色,每天定時做任務,最大樂趣是給角色買漂亮衣服。一天,他在游戲里偶遇了一個男性角色,連續(xù)兩天在“她”面前晃悠,第三天終于和“她”說了第一句話:“我們成親吧?”
楊星予看了屏幕很久,才發(fā)現(xiàn)對方是向“她”求婚了。他哭笑不得地拒絕,跑開了。男角色以為“她”害羞,便主動出擊,給“她”買寶物、道具、衣服,楊星予半推半就,又有點得意,畢竟是角色的仙氣逼人才成功吸引男玩家一見鐘情。他任關(guān)系模糊地發(fā)展。連續(xù)兩個星期,男角色連續(xù)不斷地給“她”送各種寶物。楊星予終究良心不安,便主動坦白:“其實我是男的?!?/p>
男玩家沉默好久,說:“只是拒絕的借口罷了?!?/p>
楊星予幾乎把正在喝的可樂噴到鍵盤上,心想玩游戲的男生果然單純,只好申請和對方語音。
“喂,我真的是男的。”
一陣尷尬的沉默后,男玩家便掛線了。
楊星予在游戲里再也沒有見過那位玩家,他的一段“戀情”也無疾而終。
“氪金”,意思是支付費用,通常特指在網(wǎng)絡游戲中的充值行為。大部分游戲中變強有兩條路,一種是“氪”,就是充錢買道具和裝備;另一種是“肝”,花長時間在游戲中做任務升級。然而大部分任務低級又重復,如果想跳過,氪金是唯一的選擇。
有人說,游戲的世界都是虛擬的,為何還要往里面氪金?楊星予聽到這類評論,幾乎爆笑。
“女生買唇膏也只是為涂在嘴上,自己也看不見,為什么還要買?”
楊星予毫不避諱自己是“人民幣玩家”。對他而言,氪金不過是現(xiàn)代消費的一種,本質(zhì)和女生買衣服、買化妝品沒有不同。充錢增強游戲體驗,打敗對手,買的就是“爽”。
但如果買不來變強的游戲體驗,氪金便毫無意義。前不久玩《陰陽師》時,楊星予買過6次688元大禮包,之后好幾次20連抽,仍只有一些SR級或者N級的低級角色,一氣之下刪除了游戲。
“氪金是為了得到道具或者皮膚,讓角色變強變好看。如果充錢后游戲告訴你,氪金也要看運氣的,那我為什么要充錢?”楊星予仍然很生氣。
“人生也是看運氣的啊?!蔽艺f。
“現(xiàn)實已經(jīng)這么艱難,為什么我還要在游戲里感受艱難?。俊睏钚怯钃u頭。
除了那些有點“中二”的熱血情懷,游戲帶給楊星予更多的,是人與人之間的羈絆。
時光倒流回2008年的夏天,楊星予還在西北讀高中。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式那天學校放假,楊星予的父母都外出了,幾個同學相約到他家玩游戲。他們打電話回家,騙父母說道路戒嚴,只能到楊星予家過夜。實際卻是一人一部PSP,到楊星予家聯(lián)機玩《怪物獵人》。
10年過去了,當年的高中同學大多離開了西北,甚至沒人在同一個城市。但每年大年初一,他們回到西北家鄉(xiāng)后都會拿著PSP,找一個網(wǎng)吧,聯(lián)網(wǎng)打《怪物獵人》。盡管大家一年也聯(lián)系不了幾次,彼此的生活也漸漸陌生,但《怪物獵人》仿佛是連接過去的時光機,一瞬他們便穿越回高中時代。每次見面,他們總提起2008年奧運會開幕式的那個夜晚,那晚的快樂一直被珍藏至今。
如果《怪物獵人》代表高中時光,那DOTA就承載著楊星予在上海的大學時代。那時每周總有四五個晚上,無論是自習還是談戀愛,宿舍所有人都要在10點回到宿舍,開電腦,聯(lián)網(wǎng),登錄到DOTA。游戲的一個樂趣是給角色取各種奇怪的名字。大三的時候有個討厭的老師叫“于成明”,某天上課他莫名其妙地批評了楊星予,晚上打游戲時不知誰先把角色名字改成“于戎明”,宿舍里一陣爆笑;不一會兒,第二個跟著改成“于戊明”,接著又有人改成“于戌明”。結(jié)果,整場游戲里他們的隊伍就像一群高仿號在戰(zhàn)斗,雖然那盤游戲最后輸了,但楊星予覺得特別解氣,他們以一種幼稚的方式進行了少年的報復。
畢業(yè)前離開上海的晚上,楊星予和室友約定,打完最后一盤DOTA,一起把游戲從電腦中刪除。
“三、二、一!”當楊星予按下卸載的“確認”鍵,轉(zhuǎn)過頭,宿舍一片沉默,隔壁床的同學有點哽咽,楊星予心里也堵得慌。在他的電腦里存了4年,每周風雨不改要玩幾小時的DOTA就這樣被刪除了。好像是一個特別的儀式,一同告別的,還有大學4年的時光。
那天深夜,楊星予在床板上寫下“十年后回見”“星2012.7.2”,第二天早上醒來,宿舍只剩他一人,在他那行文字下多了兩行字:“希望還有機會再來一盤DOTA”“810全體, 2012.7.3”。
作為一段旅程的結(jié)束,之后他幾乎沒有再玩過DOTA。因為一起玩的那群人、那段時光,都已遠離。他們?nèi)杂杏螒蛉海M管聊天的內(nèi)容早已與游戲無關(guān)。
“但一起玩過游戲的伙伴,是不會走遠的?!睏钚怯栊α?。
“如果可以選擇在一個游戲世界里生活,你選擇哪個游戲?”我問了最后一個問題。
“當然是選擇現(xiàn)實啊,這樣我就可以玩不同的游戲了?!睏钚怯栊α耍A艘粫?,補充道,“而且,這個世界里面,有你們啊。”
總有為游戲沉淪的人,正如有人正常消費,也會有購物狂人。但更多的人只視游戲為一種娛樂,本質(zhì)和健身、閱讀、追劇一樣,我們無須過度妖魔化游戲。
總有一群大人,面對著網(wǎng)絡游戲心生不屑??上У氖牵麄兗任赐孢^游戲,沒有體驗過其中的樂趣,也不了解游戲中人與人的羈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