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羚羊的羚羊谷

⊙ 文 / 劉耿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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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拉斯維加斯的中國城，媽媽終于吃到了心心念念好幾天的油條和豆?jié){。早飯結(jié)束，大家上車之前，媽媽還很貼心地問曹丹陽要不要把棉衣穿上，曹丹陽嘴上嚴(yán)詞拒絕“你那件艷紅色的棉衣？算了吧”，但心里是舒坦的。

因為昨晚剛吵過一架，媽媽幾度哽咽，曹丹陽收拾了行禮到樓下的前臺又開了一間房，才終于睡了一個安穩(wěn)覺。從早上出門直到吃早飯的時候，她們誰都沒有搭理誰，所以剛才媽媽主動跟曹丹陽說話，算是某種意義上的和好吧。

而曹丹陽放棄了酒店提供的早餐自助，帶媽媽吃這頓由美國的油炸出來的油條和美國的豆子釀成的豆?jié){，其實說不上是昨晚吵架對媽媽的補償，只希望她能再安靜一會兒。

出發(fā)前往佩吉，爸爸開車。

曹丹陽坐在副駕駛座，刷開朋友圈，看到媽媽果然如整點播報那樣放出了早餐的文圖。三張過度PS的照片，以及一段微文：“在異國他鄉(xiāng)吃到了豆?jié){油條，價格竟然和昨晚在賭城的西餐差不多，走出國門的東西，就是不一樣。與女兒和老公在美國的第九天，各位親們，早上好?！?/p>

曹丹陽輕輕搖搖頭，沒有點贊，沒有留言。就算不是出于情感上，在理性上，她也不能做什么回應(yīng)，因為她跟爸媽說，她的朋友圈是關(guān)閉的，自己不發(fā)，也看不到別人的。雖然曹丹陽只是把父母給屏蔽了，但她確實沒有很頻繁地更新朋友圈。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內(nèi)容，不讓父母看到也不算欺騙。

曹丹陽的逼格是微博，那里才是她的天地。朋友圈，在社交等級鏈中處于中下等，所以她當(dāng)然有理由看不起媽媽把自己的朋友圈弄成一個新聞臺，平日沒事的時候都要早中晚進(jìn)行三次“重要事項的播報”。若是有事，比如旅行，如果是兩天之內(nèi)的短途游，則為“黃色預(yù)警信號”，更新的頻率會在未來六小時之內(nèi)為一至二條；如果是一周之內(nèi)的跨省游，則為“橙色預(yù)警信號”，在過去三個小時之內(nèi)已經(jīng)有超過三條的朋友圈更新，并且這種頻率會一直持續(xù)；倘若是像這次，曹丹陽帶著他們來一通美西自駕兩周游，那毫無疑問是“紅色預(yù)警信號”，媽媽更新的朋友圈將會像小浪底決堤一樣每分每秒都在進(jìn)行實時播報，一天的更新量比別人一年更新的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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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云玩了兩局消消樂之后，忍不住又打開微信刷會兒朋友圈。美國時間早上十點，正是國內(nèi)前一天晚上九點，剛好是老年大學(xué)那些伙伴帶著孫兒遛彎完畢最無聊的時候。果然，李碧云發(fā)出的那條美國的豆?jié){油條的朋友圈微信，半個小時就收到了三十多個贊。

留言太多，她也沒工夫一一回復(fù)，于是做了一個統(tǒng)一回復(fù)：“謝謝各位親的關(guān)心，我們一家三口剛從拉斯維加斯出發(fā)，趕去下一個景點。”

李碧云處理好了自己的社交任務(wù)，抬頭看了一眼在前座的丈夫和女兒。視線瞥到女兒在刷微博。李碧云很想說話，想問問她到底為什么和馮森分手，她來美國之前已經(jīng)找人量好了她要穿的旗袍的尺寸，準(zhǔn)備在十一婚禮上穿。雖然女兒并沒有透露她可能會在十一結(jié)婚，但是眼看三十歲了，談了一年多的男朋友，怎么算都應(yīng)該在下半年辦婚事了，怎么就能說分手就分手呢？

但李碧云忍住了。她轉(zhuǎn)頭看看窗外的景色，一眼望去盡是滿目的戈壁黃沙。

女兒從半年前就開始吹噓的美國西部，也沒看出來有什么好的，拍出來的照片，如果不標(biāo)明地點，跟寧夏甘肅幾乎沒有什么區(qū)別。想來想去，還是前年的日本之行更如意，到處都是別具一格的景色，識別度很高的日文，而且，網(wǎng)絡(luò)速度快。

那么，怎么就分手了？李碧云越想越不明白。

不過李碧云還是忍住了。昨晚女兒又開了一間客房去睡，她終于不用和丈夫裝模作樣地同時擠在一張床上，這是九天以來的美國之旅，最讓她舒服的一夜，她想把這樣的舒適再延續(xù)一會兒。

李碧云打開手機，翻到微信里社區(qū)合唱團(tuán)的群，想看看大家的練習(xí)進(jìn)度到哪里了?？墒?，她發(fā)現(xiàn)，又上不了網(wǎng)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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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丹陽在副駕駛座上懨懨欲睡之時，她聽到媽媽在后座上小心地喊了她一聲：“陽陽，你看，沒法上網(wǎng)了?！?/p>

曹丹陽打了一個激靈清醒了，她回過頭，媽媽已經(jīng)把手機舉了過來。曹丹陽接過手機，看到媽媽手機打開的頁面是微信，上面有一行網(wǎng)絡(luò)沒有連接的提示。曹丹陽隨便打開了一個網(wǎng)頁，嗯，果然沒有反應(yīng)。

曹丹陽說：“嗯，可能是到沙漠里了，信號不好?！?/p>

之前在美西海岸線的時候，也是好久都沒有信號的。

爸爸笑嘻嘻地說：“是吧，美國的通信，有點落后哇。”

可是當(dāng)曹丹陽拿起自己的手機刷新微博的時候，發(fā)現(xiàn)是可以用的。兩張手機卡都是同一個公司的，沒理由曹丹陽有信號，媽媽的手機沒信號。

曹丹陽有點慌了，并不是因為媽媽的手機上不了網(wǎng)慌亂，而是她知道，媽媽在接下來還有兩個小時的路程上，如果沒有網(wǎng)絡(luò)和朋友圈，將連累她也跟著不好過。

曹丹陽趕緊把自己的手機卡拿出來，給媽媽的手機換上，隨即刷新一下媽媽手機的朋友圈，還是沒有反應(yīng)。她又舉著手機尋找可以用的無線信號，無果。

曹丹陽擺弄手機的時候，媽媽隨手拿起曹丹陽做的攻略，看到今天的行程，是去羚羊谷。媽媽問：“陽陽，羚羊谷是什么??？”

曹丹陽也沒有去過羚羊谷，其實她也是第一次來亞利桑那州。雖然已經(jīng)在美國待了十年，但她是在東岸讀的書，偶有假期，飛一趟西部，去的不是舊金山就是洛杉磯。所以羚羊谷是什么，曹丹陽怎么可能知道呢。

但是在媽媽那里，曹丹陽就應(yīng)該什么都知道。

她一心一意幫媽媽修復(fù)網(wǎng)絡(luò)，也沒有空去谷歌，只能低著頭支支吾吾地說：“啊，羚羊谷，就是一個峽谷，有很多羚羊，可以參觀吧?！?/p>

爸爸說：“那會不會跟肯尼亞野生動物園一樣，我們要坐在車?yán)?？?/p>

曹丹陽說：“大概吧?！?/p>

媽媽說：“不能開我們自己的車去嗎？”

曹丹陽說：“應(yīng)該不能，到時候肯定要大家一起坐同一輛車?！?/p>

媽媽翻弄自己的包，掏出一條桃紅色的絲巾：“那到時候我圍上這條圍巾，老曹，你看看，好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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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新建假裝沒有聽見妻子的話，稍微斜眼看了一下左邊的后視鏡，沒有車跟上。

女兒在自己右側(cè)找手機網(wǎng)絡(luò)，妻子在自己后面百無聊賴地翻弄后座的背包。曹新建有種不祥的預(yù)感，這九天的生活已經(jīng)給了曹新建一種慣性。當(dāng)女兒和妻子都沒有在刷自己手機的時候，當(dāng)她們的對話開始產(chǎn)生交集的時候，不管這一切進(jìn)行得有多平靜，馬上要到來的，就是可怕的爭吵。

要說只是懷念以前的日子，也不盡然。妻子三十多年一直都是這樣，永遠(yuǎn)要把生活掌控在自己手里；曹新建要每天什么襯衫搭什么領(lǐng)帶，女兒考多少分上什么學(xué)校，但凡有一點不如她所愿，整個家就要天崩地裂。曹新建當(dāng)然也不能說是應(yīng)對自如，但也至少能在得過且過中茍且偷生?？墒亲詮呐畠喝チ嗣绹x書，他便覺得自己離崩潰越來越近了。

女兒不光裙子越來越短，膽子也越發(fā)大了。當(dāng)她再也不是那個對媽媽言聽計從的小女孩的時候，從另一種意義上來說，也不再是那個會依偎著曹新建把他當(dāng)成避風(fēng)港的小家伙了。而且更可怕的是，他悲哀地發(fā)現(xiàn)，女兒跟妻子，越來越像。

比起當(dāng)丈夫，曹新建更喜歡當(dāng)爸爸。所以自從曹新建來到美國，就很想回家，回他自己的家?？墒茄巯伦钪匾氖虑?，是他們要順順利利地在第十四天到達(dá)洛杉磯。

還有五天，曹新建要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維持這種順利。

曹新建說：“陽陽，我記得洛杉磯有個環(huán)球影城是吧？”

女兒低著頭：“嗯，對，我們到時候會在那里玩一天。”

曹新建說：“那里有變形金剛的吧？我是說，變形金剛玩具?！?/p>

女兒抬頭：“有啊，環(huán)球影城都有。還有哈利·波特的魔杖呢。”

曹新建心滿意足地笑了，余光透過后視鏡，不小心瞥到了妻子的眼睛。那種質(zhì)問和鄙夷的眼神投向他，曹新建立刻把笑容收起來。

良久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妻子又從背包里翻出一條淺綠色的絲巾，直接舉到了曹新建的眼前：“老曹，那這一條絲巾，好看嗎？”

爸爸嘴上說著：“嗯，好看?！蹦_底油門一踩，又超了一輛車。

美國的州際公路大多是兩道。

曹丹陽驚呼：“爸！現(xiàn)在是實線！不能超車！”

爸爸說：“哎呀，沒事?！?/p>

曹丹陽說：“什么沒事！這是美國！出了事沒有你那些交警大隊的朋友來幫你擺平！”

曹丹陽有點生氣，也沒有再次找回媽媽的網(wǎng)絡(luò)，只能把手機還給媽媽說：“不知道怎么搞的，我的手機是有網(wǎng)的，可能是你手機出了問題?！?/p>

媽媽接過手機，口氣明顯有了失落：“嗯？手機？這是剛買的手機哎。為什么會是手機出問題了？”

媽媽拿過手機，試過自己修理，可是毫無下手的地方，只得不停念叨：“剛才還用得好好的，怎么會突然沒了網(wǎng)呢？陽陽，要不你再幫媽媽看看？距離下一個超市還有多久，能不能再買一個新的？美國的網(wǎng)怎么這么差勁啊，唉，真的是……”

媽媽總是想控制一切，一定要控制一切，一旦有一點不順?biāo)囊獾氖虑?，她就會抱怨不斷。曹丹陽短短三十年的人生幾乎都是在反省中度過的，她到底有多差勁，才能讓媽媽這樣頑強地不斷投訴。來美國之后，她已經(jīng)盡量減少回國的次數(shù)，極力遠(yuǎn)離媽媽，可她依然能用電話用視頻，甚至用意念來主宰曹丹陽的人生。

曹丹陽閉上眼睛，在腦海中瘋狂尋找那個能夠把媽媽念叨的話屏蔽掉的按鈕，就像屏蔽她的朋友圈一樣，按下去，所有的圖文都變成了一條清爽的橫線?？墒遣艿り栐较胝?，越找不到，終于在媽媽不厭其煩的抱怨中，曹丹陽幾乎是吼出來：“哎呀，你行了，一時半會兒沒有網(wǎng)又不會怎樣??！”

曹丹陽說出這句話就后悔了。

雖然媽媽沒有再抱怨，但是曹丹陽三十年的生活經(jīng)驗告訴她，和媽媽的斗爭，這短暫的得勢，換來的必然會是她自己下一次更大的潰敗。

五分鐘之后，媽媽舉著手機說：“老曹，你看到張建軍昨晚發(fā)的他孫兒的視頻了嗎？”

果不其然。

爸爸說：“啊，看到了，這是他二孫吧？”

爸爸是媽媽一輩子的捧哏人。

媽媽說：“是啊，他大孫都快上小學(xué)了。”

張建軍的兒子跟曹丹陽同歲，所以這話是說給曹丹陽聽的。

媽媽把手機舉到副駕駛座，給曹丹陽看：“看，這就是你那個小學(xué)同學(xué)的兒子，張虎，你還記得嗎？你估計都不記得了，他小兒子都會跑了?！?/p>

曹丹陽用余光瞥了一眼視頻，然后悠悠地拿起自己的手機刷新微博，不咸不淡地說了句：“這是哪里看到的視頻？”

媽媽說：“朋友圈?！?/p>

曹丹陽說：“你手機不是上不了網(wǎng)了嗎？”

媽媽說：“剛才能上網(wǎng)的時候刷出來的，這會兒還能看。”

曹丹陽放下手機，眼睛直直地盯著前方，長嘆一聲：“你就不能刷點有意義的東西嗎？”

媽媽說：“什么東西是有意義的？”

曹丹陽頭一歪，看向車窗外：“不知道?！?/p>

媽媽說：“你知道什么？”

曹丹陽扶了一下墨鏡：“什么都不知道。”

媽媽說：“你那么大的人了，活到三十歲，我和你爸花錢送你出來讀書，你什么都不知道？”

一輛美國人駕駛的美國車打燈左拐，在實線道超過了他們。爸爸說：“啊，美國人也不守規(guī)矩??！”油門一踩，加快了速度，爸爸又準(zhǔn)備要超車。

曹丹陽沒有應(yīng)聲，媽媽卻起了勁：“你倒是跟我說說啊，你知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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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云活到現(xiàn)在五十五歲的人生，是沒有遇到過對手的。

她讀書的時候，是班上最根正苗紅的那一個，工作的時候，是單位里最積極向上的那一個。當(dāng)了妻子，她是最體面賢淑的那一個。當(dāng)了媽媽，她是最穩(wěn)重得體的那一個。哪怕退休去了老年大學(xué)，也是進(jìn)步最快，在社區(qū)合唱團(tuán)，站的也是C位的那一個。

李碧云高標(biāo)準(zhǔn)嚴(yán)要求地對待自己，也用同樣的方式管理家人，她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妥。當(dāng)然，她也不是沒有遇到過挑戰(zhàn)，越是站得高，越是摔得重，李碧云總是要強壓別人一頭，所以也有更多的人想要看李碧云出丑。這個道理她當(dāng)然懂，所以她必然不能給其他人嘲笑自己的機會。

現(xiàn)在唯一一個肉眼可見的瑕疵就是女兒的婚姻問題。女兒在美國待久了，讀了些洋書，就想學(xué)西方女人那一套，情了愛了的大道理胡扯一通，有時候李碧云都感覺自己快要被說服了，比如昨天晚上。但李碧云不怕，她是媽媽，是長者，是女兒永遠(yuǎn)跨不過去的一座大山，她稍微示弱，女兒就不敢再造次半步。

李碧云有自己的砝碼。

我是你媽，所以我的話最大。我是你的合法妻子，所以你就算在外面養(yǎng)小的，哪怕生了一個私生子，你也只能偷偷摸摸地生，偷偷摸摸地養(yǎng)，偷偷摸摸地給那個小雜種買變形金剛。

那么關(guān)鍵時刻，就算是在丈夫最疼愛的女兒面前，就算他們之間已經(jīng)沒有任何情愛可言，丈夫也要站在自己的這一方。

李碧云沒有輸過，她從來沒有遇到過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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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點了點正在開車的曹新建，說：“你看看，你女兒，每次說到重點，就不說話。不說話是什么意思，看不起我們？看不起爸媽，覺得沒法溝通了是不是？”

女兒慌忙說：“不是?！?/p>

妻子說：“那我昨天晚上問你為什么和馮森分手，你二話不說就又去開了個房間，是什么意思？”

馮森是女兒的男朋友。確切地說是前男友。大概是一年前，女兒打電話告訴他們，自己談了一個新男友。但其實一年半前，妻子就跟曹新建說，女兒出嫁有望了。據(jù)說妻子是從女兒的微博上得來的消息，具體是怎么操作的，曹新建也不太明白。

妻子總有很多渠道打探到她想知道的消息，就像他兒子剛出生一周之后，妻子就到醫(yī)院堵到了他。

其實曹新建已經(jīng)和妻子分居兩年多了。只是沒有辦理離婚手續(xù)，而且女兒一年就回家一次，等拿到了美國的綠卡，一年一次的頻率都不一定能到。一開始妻子說的是為了不影響曹新建在女兒心中的地位，曹新建也贊同，可是秘書小高一不小心懷孕了，都到了四個月才跟曹新建說。曹新建沒轍，同意讓孩子生下來。生下來之后，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這個決定做得多么正確。

當(dāng)他把那個小生命抱在懷里的一刻，又想到了三十年前，女兒出生的那一瞬間，時隔三十年，他又有了一次體味做一個靠山、一個避風(fēng)港、一個父親的機會，自然是感激小高的。他當(dāng)然要好好把握這一次機會，至于三十年后，兒子會不會又變成了另一個小高，曹新建沒考慮那么多，因為那時候，他大概已經(jīng)死了。

所以他想給小高名分，想給自己這個兒子一個地位，但是他還沒來得及提出離婚，妻子就先拿著房產(chǎn)證車證還有公司的注冊股份來到醫(yī)院婦產(chǎn)科，對曹新建說，你只要敢離婚，這些東西，你一樣都別想拿走。

原來，分居這兩年，妻子每天去老年大學(xué)和合唱團(tuán)，也把曹新建的財產(chǎn)轉(zhuǎn)移得一干二凈。所以來美國之前的半年，曹新建為了給兒子上戶口，為了安撫小高，為了從妻子那里求點錢給他們母子置辦點好的衣食，已經(jīng)筋疲力盡。

而女兒的男朋友馮森，長什么樣，生辰幾時，老家在哪里，曹新建早就沒有印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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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媽媽的緊逼下，在爸爸的沉默中，曹丹陽大喘了一口氣：“因為沒什么好說的啊。”

媽媽說：“沒什么好說的？你三十了，跟男朋友分手了，你也不想想你以后的路怎么走！”

曹丹陽繃著臉看著前方說：“我現(xiàn)在不想聊這個話題?！?/p>

媽媽又點點爸爸的頭說：“哎，有沒有，又來這一套，昨天晚上我怎么說的，她從小就這樣，永遠(yuǎn)都無法正視自己的錯誤?！?/p>

曹丹陽說：“我錯在哪里了？我不就是分個手嗎？我讓你丟臉了？讓你在你那些朋友里沒了面子，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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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云說：“呵，媽媽希望你結(jié)婚，希望你生小孩，希望你生活美美滿滿，在你眼里，這都是為了我，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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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新建加快車速，超了一輛車，說：“陽陽，年輕人啊，感情上磕磕絆絆很正常嘛，哪能動不動就分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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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丹陽怒不可遏：“他跟別的女孩聊騷，聊騷你懂嗎？每天早安晚安的，這樣的男人不分手留著過年?。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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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云說：“只要結(jié)了婚，你就是合法的那個，他跟誰聊天又能聊成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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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新建從后視鏡看了一眼妻子，果然，她又用鄙夷的眼光看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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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丹陽說：“我就是不能忍受，我眼里容不下！我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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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云把頭伸到前面，對著丈夫說：“看，這都是你慣的，從小你就慣著她，要什么給什么，現(xiàn)在挑剔成這樣?！?/p>

李碧云轉(zhuǎn)頭又看向女兒說：“曹丹陽，我就問你，你還打不打算結(jié)婚了？你是不是這輩子都不打算結(jié)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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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丹陽上學(xué)的時候輔修過一個學(xué)期的心理學(xué)。

心理學(xué)上有一個說法，如果母親是一個控制欲很強且脾氣很容易失控的人，那么她的女兒很難維持一段長久的情感關(guān)系。長久的情感關(guān)系一定是靠不斷修復(fù)來維系的，而這樣的母親的女兒不知道該如何修復(fù)。因為在她們的童年，一旦做錯事情，一定會受到母親的責(zé)備，于是她們會打心底不認(rèn)同錯了的事情，認(rèn)為犯錯無法原諒。

曹丹陽談過三次戀愛，媽媽從來都不會過問曹丹陽在這段感情中的感受，只會問什么時候見家長什么時候辦婚禮。去年曹丹陽回國被迫參加了媽媽的一個朋友女兒的婚禮，媽媽看中了那個阿姨身上穿的旗袍，左夸右夸，視線久久不能從那件衣服上轉(zhuǎn)移。所以曹丹陽這次跟馮森分手，媽媽所有的怨恨，大概都是因為自己沒有辦法在下半年也穿上那件旗袍吧。

想到這兒，曹丹陽委屈地帶著哭腔問道：“媽，我不結(jié)婚又如何，我就算是不打算結(jié)婚了，會怎么樣？”

媽媽的聲音尖厲起來：“那就不行！那你就永遠(yuǎn)不要給我回家，不要認(rèn)我這個媽！”

媽媽一嗓子吼下來，曹丹陽不說話了。爸爸也一直沒說話，專心致志地開車。

曹丹陽不想掉進(jìn)與媽媽爭吵的陷阱，重復(fù)昨晚的戲碼。因為現(xiàn)在才早上十一點鐘，距離她能躺回床上睡覺至少還有十二個小時，她不可能像媽媽一樣精力旺盛地就這一個問題執(zhí)念十二個小時。她三十歲，她的夢想是要在三十五歲之前完成財務(wù)自由，她早就想明白了，只有實現(xiàn)財務(wù)自由，才是真正自由的堅實基礎(chǔ)。她不想再受媽媽的管控，她不想再被結(jié)婚生子的詛咒捆綁，去過那個一眼就望到頭的人生。

事實上，她財務(wù)自由的機會已經(jīng)快要來了。曹丹陽在微博上的粉絲已經(jīng)超過了三十萬，這完全得益于她前年帶著爸媽去日本旅游的時候，做的一個“帶父母環(huán)游世界”的專題大受關(guān)注，去年帶著爸媽去德國的好幾篇游記更是被轉(zhuǎn)發(fā)過萬，好幾個廣告商都找到了曹丹陽。今年她帶著爸媽來美國，每一張精心挑選的照片都有好多人在下面留言，如此的流量和點擊量，她相信，只要她把握住這一次，就能讓更多品牌看到她的實力。

她今年三十歲又如何？總之，她不會讓自己在五十五歲的時候，變成一個每天會用十二個小時去思考自己女兒為什么還沒有結(jié)婚然后用剩下的四個小時編織各種各樣聲色犬馬歌舞升平的朋友圈的后更年期婦女，與那些孫子孫女的視頻和照片抗衡，來掩飾人生中那個巨大無比的殘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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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第一波爭吵終于結(jié)束。

曹新建掂量著火候，醞釀了好久，才啟唇打破了僵局：“陽陽，今天中午吃什么??？”

女兒用谷歌搜索了一下：“中午只能在鎮(zhèn)子上吃飯了，有兩家快餐，沒有中餐館?！?/p>

妻子說：“啊，沒有中餐館？”突然有些泄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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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找到中餐館這件事，讓曹丹陽也心一涼。

從落地到舊金山，每天至少要有一頓是在中餐館吃的。無論曹丹陽如何說，這一家的漢堡是全美最棒，那一家的牛排是西部最好，媽媽卻一定要保證每天一頓的中餐館。

在美國的每一天，除了在路上的時間，只要是就地參觀，媽媽全程安靜，沒有誰又結(jié)婚了，沒有誰家又有孫了，也沒有前男友馮森。她安靜地拍照，留念，為下一條朋友圈積攢素材。面對到處都是白皮膚藍(lán)眼睛的鬼佬，她露出禮貌而優(yōu)雅的微笑，盡心盡力展現(xiàn)一個來自世界第二大經(jīng)濟(jì)體的中產(chǎn)階級家庭的中年婦女的姿態(tài)。

只有在中餐館，她才能恢復(fù)原貌，自如地說笑，像一條入水的魚，游刃有余地翻騰。她拉著在這里打工的服務(wù)生，或者是鄰座的福建移民，暢聊兩個小時都不帶口渴的。也只有在中餐館里，她，曹丹陽，不再是一個三十歲都沒有嫁出去的失敗女性，而是媽媽口中的好女兒說：“哎喲，我女兒哦，孝順呢，一定要帶我們來美國轉(zhuǎn)轉(zhuǎn)，還說跟團(tuán)累，所以自己帶我們玩。是的呢，攻略行程都是她來弄，哎，她想盡孝心啊，我們就依著她了。我老公雖然忙，但是怎么也要抽空陪我們一起，前年是日本，去年是德法，今年就是美國，明年啊，說是哪里來著，冰島對吧?！?/p>

中餐館就是媽媽的能量之源，一頓飯的時間，和幾個在異國他鄉(xiāng)短暫相識的華人聊聊天，進(jìn)行一場直接對話式的朋友圈的展示，才讓媽媽撐過這一場美國之旅的三分之二。曹丹陽自己也在盤算，還有五天。

還有五天，到了洛杉磯，一切就能結(jié)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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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在小鎮(zhèn)子上找了一個評分最高的快餐店。

不是中餐館，又不能上網(wǎng)，李碧云肯定是不高興的。

她意興闌珊地拿著菜單，雖然上面有圖片，但她并沒有認(rèn)真看菜單，她左右看看這里有沒有無線wifi的提示。已經(jīng)一個多小時沒有聯(lián)上網(wǎng)了，沒有朋友圈可以刷，沒有消消樂可以玩，沒有微信群里大家永不停歇的插科打諢，李碧云被一種強烈的不安全感包裹住。只有在沒有網(wǎng)的時候，她才能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是在異國，一個陌生而危險的地方，沒人和她交流，沒人和她分享，她沒了防護(hù)也沒了武器。

李碧云還在琢磨自己的手機為什么上不了網(wǎng)，丈夫倒是對每一頓飯都很上心，說出自己的想法，想吃米飯，不要沙拉。女兒也在與服務(wù)生用英語嫻熟地交流。

只有李碧云，她必須擺脫現(xiàn)在的困境，喃喃自語道：“奇怪了，怎么還上不了網(wǎng)？”

甜美的美國服務(wù)員已經(jīng)站在一旁等待點餐了，她看向李碧云，李碧云很想問她這里有沒有wifi，可是話到嘴邊，李碧云也不知道該如何用英語表達(dá)。

女兒急了：“媽，你到底吃什么？”

李碧云索性說：“不吃了，不餓?！?/p>

丈夫指著一份大份的漢堡說：“我想吃這個?！?/p>

李碧云卻在這個時候把頭探過來：“點這么多哦，吃不掉的?！?/p>

女兒說：“你又不吃，我們點什么，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啊?！?/p>

李碧云抬頭剮了一眼曹丹陽，丈夫連忙說：“誰說你媽不吃的，我點這個，你媽也吃的。”

李碧云看出女兒有點生氣了。女兒按捺住氣息，翻了一頁，在燴飯和雞翅中猶豫。李碧云知道，在美國餐廳，女兒占有絕對的優(yōu)勢，可是她不想輸，于是又冷不丁地說了句：“我說不吃了，就是不吃了，你們點了，我也不吃?！?/p>

丈夫說：“說什么呢?！?/p>

李碧云說：“就是不想吃，吃不下?！彼皖^刷著上不了網(wǎng)的手機，眼中透出獨有的倔強和不屑，還閃著那么一絲有恃無恐。

站在餐桌前的美國小妞一定不明白這三個中國人在說什么，但是從尷尬的氣氛中，她肯定察覺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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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種有恃無恐，在此時此刻，如此尖銳地刺痛了曹丹陽。

她的媽媽，永遠(yuǎn)都能這樣驕傲地居高臨下，給予曹丹陽超過愛與養(yǎng)育之恩無數(shù)倍的懲罰。那是中國幾千年文化的積淀給的她自信，是孔孟的儒家思想給了她無解的武器，是整個社會賦予了她因為生育了一個女兒才有的豁免權(quán)。從此以后她所有的任性都是“我們都是為了你好”，她所有的抱怨的注腳都是“你讓我們操碎了心”。

曹丹陽在生命的前二十年中面對這種情緒的壓迫和剝削的時候，是無助的驚恐的，那無處宣泄的緊迫感把她緊緊包圍。所以在她讀過索?？死账购涂ǚ蚩?，在她見識過真正的民主和公平，當(dāng)她能用第二門第三門語言自如地與其他文化交流之后，才終于在這種緊迫中找到了缺口，那就是——你錯了。

就算你是我媽，你這樣做，也是錯的。

曹丹陽把菜單一甩，從錢包里拿出五百美金放在桌子上，對著媽媽說：“那就不吃了！永遠(yuǎn)都不要一起吃了！”

說完，走出了這家快餐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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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云抬起頭的時候，女兒已經(jīng)跑出了餐廳。

隨后，丈夫也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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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丹陽掏出車鑰匙，打開了汽車的車門，剛發(fā)動起來，爸爸已經(jīng)追了出來，跳上了副駕駛座。

爸爸說：“陽陽，你這是干什么！”

曹丹陽沒應(yīng)聲，掛上倒擋，駛出了停車區(qū)，直接上了州際公路，車速過快，爸爸趕緊系上了安全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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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新建結(jié)婚前在新疆待過一陣子，那時候他是個卡車司機，每天都在一望無際的平原上來回奔馳，他知道自由是什么滋味。來美國之前，他做過一些資料，這次女兒要帶他們玩的地方是加州、猶他州和亞利桑那州?，F(xiàn)在他們在的地方是亞利桑那州。

亞利桑那州是美國西南部的一個州，北部是高原，多為峽谷，西部是山脈，一條科羅多拉河貫穿整片大地。這里是印第安人的保留地，最出名的城市是拉斯維加斯，最負(fù)盛名的景點是那條66號公路。

一條州際公路在戈壁里輾轉(zhuǎn)延綿，就算是早上，能在路上遇見的車輛也寥寥。二月的風(fēng)偶時吹起一捧黃沙，女兒打開車上的收音機，正好播著一首英文歌。曹新建不懂英語，但他喜歡看美國西部大片，他覺得這首歌很耳熟，一定在哪部電影里出現(xiàn)過。

多少年輕人對美國最深最強烈的執(zhí)念，無非是開著一輛車在這樣的道路上奔馳吧。曹新建時常會想起年輕的時候當(dāng)卡車司機的日子，不是誰的丈夫，也不是誰的父親，他也曾在路邊開滿雛菊的道路上像鳥一樣飛翔。

只有在這樣的路上，才有在心理上模仿一只鳥的可能性，隨時展翅，隨處停歇。

自由是免費的，只要你愿意，你隨時都能擁有。

可是，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免費更貴的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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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良久都不說話，曹丹陽也沒有主動說話。

曹丹陽油門一踩，超過了前面一輛車，爸爸小聲說：“這是實線?！?/p>

曹丹陽“嗯”了一下，眼睛瞄了一眼放在手機架上的手機，微博并沒有新的提示。

爸爸探頭看了看曹丹陽，終于開口說話：“總不能真的把你媽扔在那里吧！”

曹丹陽說：“我給她留錢了。”

爸爸說：“你媽又不會英語?！?/p>

曹丹陽說：“她不是去老年大學(xué)報了英語班了嘛。”

爸爸說：“那個地方，哪能學(xué)到什么英語啊?！?/p>

曹丹陽說：“那天天老年大學(xué)上得那么起勁干什么，看人家曬孫子的嗎？”

爸爸轉(zhuǎn)過頭：“陽陽，你媽媽說你兩句，你聽聽就好了，不要當(dāng)真?！?/p>

曹丹陽笑了：“那她為什么要說！為什么非得撿那么難聽的話說？”

爸爸說：“你是她女兒啊，她不說給你聽，說給誰聽？”

曹丹陽哼了一下：“爸爸，你不要說了，我不想聽這些?！?/p>

爸爸突然嚴(yán)厲起來：“那你也不能這么開車就走了，你把你媽一個人留在那里算什么，停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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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新建想，把她扔在那里一走了之管用的話，我早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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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丹陽還是比較聽爸爸的話，慢慢把車開到了路邊的砂石地里。拉上手剎。

打開車門，戈壁的風(fēng)吹得她打了一個冷戰(zhàn)，臉上有些干裂的疼。手一摸，曹丹陽才發(fā)現(xiàn)自己剛才哭了。她在砂石地上找了一塊石頭坐下，中午十二點的太陽確實很烈，可是風(fēng)也大。爸爸也跟著下了車。

爸爸說：“其實你帶她出來玩一趟，她很開心的?！?/p>

曹丹陽說：“沒看出來。”

爸爸說：“那她是沒跟你表達(dá)出來?！?/p>

曹丹陽說：“她為什么不表達(dá)出來，她的表達(dá)開心的方式就是說我不想聽的話嗎？沒有中餐館就不吃了嗎？自己不想吃，也不讓我們好好吃嗎？”

爸爸說：“你媽是想替你省錢啊。”

曹丹陽站起來：“那我就更不懂了，想替我省錢就不要出來玩，這樣機票錢也省了旅費也省了啊?！?/p>

爸爸為難地笑笑：“話也不能這樣說啊。”

曹丹陽永遠(yuǎn)都無法理解媽媽買櫝還珠的思想。在國內(nèi)的房子，三室兩廳兩衛(wèi)。明明有兩衛(wèi)，可是媽媽寧可站一個衛(wèi)生間門口等著曹丹陽出來，也不去另外一個，曹丹陽問她為什么這樣，媽媽說，省點水嘛。

——沖個馬桶能花多少水錢！

直接買一個只有一個衛(wèi)生間的房子省下的錢夠沖一百年的馬桶了。

當(dāng)然，只有一個衛(wèi)生間的房子，媽媽是沒有辦法在朋友圈里曬照片并取勝的。

媽媽把曹丹陽圈入了自己的社交圈。曹丹陽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的一舉一動時刻影響著媽媽的社交質(zhì)量，所以她必須不停地指揮她，叮囑她，控制她；曹丹陽你必須這樣做，曹丹陽你不能那樣做。

曹丹陽又一次頹唐地坐在石頭上，她很想求求媽媽放過她，可是她開不了口。她前二十年讀過的書受過的教育時時刻刻在緊盯她，像一個緊箍咒。她知道什么是大逆不道，她知道什么是不孝有三，她也知道這些都是胡說八道，但她說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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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新建蹲在女兒面前，心疼地看著女兒，多少年了，他已經(jīng)忘記了女兒在他面前示弱的樣子。可是此時此刻，他還是無法理解女兒的痛苦，他心里掛念的，全是那個小生命。這次出來九天了，也不知道兒子會不會叫爸爸了。

曹新建嘆了一口氣，曹丹陽抬起頭，曹新建趕緊收拾了一下情緒，說：“其實，你媽在外面，一直都是在說你很好，很為你驕傲?！?/p>

曹丹陽說：“那也只是為了她自己的面子吧?！?/p>

爸爸說：“可是，人是社會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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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云經(jīng)常說，因為人是社會的人，所以你必須活出一個人樣。不管是為了國家的繁榮還是社會的穩(wěn)定，每個人都得婚姻美滿，事業(yè)有成。沒有煩惱，沒有擔(dān)憂。有人問你你幸福嗎，你不管姓（幸）福不姓（幸）福，反正都姓福。

小孩永遠(yuǎn)可愛，丈夫永遠(yuǎn)忠誠，妻子永遠(yuǎn)賢惠。就算出了點小問題，也是家庭瑣事，是可以挽救的小問題，是人性可愛的小插曲。哪怕真的是丈夫嫖，妻子賭，小孩上街賣冰毒，家里蟑螂追老鼠；可是一旦出了那扇門，進(jìn)入了社會的交際領(lǐng)域，就必須是和和美美的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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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新建抬頭看看眼前這廣袤的戈壁，想念兒子的心情更加迫切了。他站起來，跟女兒說：“外面風(fēng)大，我們回車?yán)锇??！?/p>

沒等女兒有反應(yīng)，曹新建先回到駕駛座坐好，拿出手機，翻出了兒子的視頻，是他來之前的那個晚上拍的。小家伙咿咿呀呀對著鏡頭傻笑。曹新建看著視頻也傻笑，不過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快樂著。他還不想讓女兒知道這件事，因為他還想做一個好父親。

因為他是一個好父親，所以他必須紆尊降貴地從妻子那里拿錢，給兒子一個更好的未來。曹新建認(rèn)為，如果他不能做一個好丈夫，那就要把好父親做到底。

所以女兒打開車門進(jìn)來的那一刻，曹新建立刻關(guān)上了手機。女兒胡亂揉了揉臉，拿出她自己的手機，一邊刷微博一邊說：“爸爸，你想買變形金剛，送給誰?。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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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曹丹陽對爸爸要給誰買變形金剛一點都不感興趣，因為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微博粉絲破四十萬了，而她和爸媽在舊金山游玩的那個專題，被好幾個大V轉(zhuǎn)發(fā)，轉(zhuǎn)發(fā)量已經(jīng)快要破三萬了。

曹丹陽玩了五年微博，只有從前年她帶著父母一起游玩的主題開始，才是她受到關(guān)注的開端。無論她平日拍到了怎么美的落日，無論她吃到了怎樣美味的食物，留言數(shù)量寥寥，更別提得到廣告商的矚目了。

曹丹陽三十了，一個人在美國只能靠著父母的匯款立足，而且她剛分手，憑著她每日單調(diào)的飲食，又或者是無聊的日落，只會讓回歸單身的曹丹陽看上去更悲憫。就算在美國，大主流下的同輩也遵循著三十歲左右完成結(jié)婚生子重任的趨勢。

她最終還是無法脫離社會而存在，橫向比較無處不在。曹丹陽必須看上去成功又幸福，就算她分手了，就算她以后不管是不是出于真心地選擇了不結(jié)婚，她也必須讓自己看上去很幸福，不能給他人指點的機會。

她要實現(xiàn)財務(wù)自由，這樣她才能真正地脫離她媽媽而自由。

但是在那之前，她必須依靠她的媽媽，來實現(xiàn)財務(wù)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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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和女兒走之后，李碧云靜靜地坐在座位上，服務(wù)生過來一次，嘰里呱啦說了一大堆，李碧云當(dāng)然沒聽懂，生硬地憋出一個“三克油”。這是她這輩子唯一會的英文單詞了。

在他們離開的二十分鐘里，李碧云緊張過，擔(dān)心過，她覺得自己的人生糟透了。她被這個世界上理應(yīng)最討厭她的兩個人拋棄在這片荒漠的一個快餐店里，他們有足夠的理由借此逃走。

他們早就想走了吧，一個長久地待在美國不愿意回來，一個早就心猿意馬恨不得立刻和她分道揚鑣，他們身體力行地實踐著對她的厭惡和反抗，而這是個多么好的時機啊。她李碧云在這片沙漠里無依無靠，更何況還沒有網(wǎng)絡(luò)，就算被拋尸荒野也沒人來認(rèn)領(lǐng)。

然而，可是——很快，李碧云從情緒中抽離出來——事實上這種情緒確實具有一定時效性的打擊，但李碧云長久以來的實戰(zhàn)經(jīng)驗已經(jīng)讓她能駕輕就熟地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使理智重新占據(jù)上風(fēng)，清醒過來的李碧云，便立刻從頹敗中恢復(fù)了。

是了，他們不會逃走的，他們肯定會回來的。

她知道女兒現(xiàn)在在經(jīng)營一個她的微博。老年大學(xué)的同學(xué)兩年前就把女兒在網(wǎng)上寫下他們一家三口旅行日記的那個截圖給她看，她關(guān)注了女兒之后才發(fā)現(xiàn)，女兒用她李碧云來做營銷賣錢，一年一次的全家出游不過是場作秀。這次來美國玩也不例外，一張張三口之家其樂融融的合影，和她在朋友圈放的，幾乎沒什么區(qū)別。

她知道丈夫現(xiàn)在身無分文，所有的財產(chǎn)都掌控在她李碧云一個人的手里。丈夫?qū)ν饴暦Q那對母子是他的遠(yuǎn)親，說明他還是要臉的，以后養(yǎng)這個小雜種的錢，他只能低著頭跟李碧云要。幾十年夫妻的情分，比李碧云玩的消消樂消得還快。

自由啊，你們想要，我隨時都可以給啊。

李碧云想，只是，你們要得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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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三口從快餐店出來，開車半個小時，來到羚羊谷。

亞利桑那州的羚羊谷是世界上最著名的峽谷裂縫之一，因為幾千年前有羚羊來此棲息得名。這些裂縫是柔軟的砂巖經(jīng)過百萬年各種侵蝕力所形成的，它幽深狹長，沿著山勢逶迤而下。

參觀完羚羊谷，三口人回到車?yán)?，李碧云終于收到了手機網(wǎng)絡(luò)的信號，正在編輯新一條朋友圈動態(tài)。曹丹陽翻著相冊，終于找到了一張滿意的一家三口的照片。盡管曹丹陽穿著李碧云的艷紅色棉衣，李碧云戴著那條淺綠色絲巾，這種搭配讓她們兩個人看上去滑稽不已，可是，好歹三個人都看上去很開心。

曹丹陽把這張照片給李碧云看，李碧云興高采烈地讓曹丹陽把這張合影傳給她，她也要發(fā)在朋友圈。

李碧云坐在后座編輯朋友圈，問曹丹陽：“怎么這個羚羊谷跟你說的不一樣？”

曹丹陽編輯微博，心不在焉地回答：“哦，來的地方不一樣吧?！?/p>

曹新建開著車：“這個羚羊谷，沒有羚羊啊。”

曹丹陽抬頭，看看天空說：“是啊，羚羊谷，沒有羚羊啊?！?/p>

曹新建看了一眼后視鏡說：“就是說啊?！?/p>

李碧云看看窗外說：“是的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