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哥姓王,父親和我卻姓陳。大哥第一次在作業(yè)本上寫上那個三橫一豎的“王”字時,我即刻把這個足以讓他挨板子的證據(jù)遞到了父親面前。父親拿過作業(yè)本,正著看了一會兒,反過來又看了一會兒。我們都知道,那個三橫一豎的“王”字正看和倒過來看都是一個樣。所以,父親看得有些驚奇,漸漸還有些歡喜,像是拿著一紙他尋找多時的草藥方子。
晚飯時候,大哥獨自坐在燈火背面,臉上一半搖曳著黃色的火光,一半陷在陰暗里。大哥吃飯之前把書包扔上了閣樓板,他完全不知道里面的作業(yè)本曾被人反過來倒過去搜查過。吃到中途,父親終于放下了碗筷,那種刻意制造出來的小心翼翼。父親吐出了最后一根魚刺,用舌頭頂了頂上唇牙齒,終于說,阿大,姓可是你自己改的。我大哥抬起頭,看了母親一眼,又看了我一眼,我假裝埋頭吃飯,舔干凈碗里的每一粒飯?!赣H說過,這樣日后討的老婆才不會缺唇裂眼。大哥問,什么姓?父親說,王。父親的語氣竟有些怯弱,仿佛問了他不該問的事情。父親怎么啦?父親曾用一把扁擔把大哥的小腿打折過,那時的父親憤怒而專橫,完全和后來判若兩人。
大哥又看了我一眼。我有些害怕。父親突然說,不關(guān)小幺的事,是我不小心看到的。大哥埋下頭,說,那是我的筆名。筆名?我們?nèi)业谝淮螐拇蟾绲目谥械弥@個世界上還有筆名的存在。至于筆名是什么東西,父親沒再繼續(xù)問下去,而是笑著,低頭吃飯,看樣子對大哥的解釋很滿意。
父親對大哥的恭敬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這讓我很郁悶,一直耿耿于懷。父親逢人就說,我家阿大,剛出生時,雙掌緊攥,掰開一看,嚇人一跳,斷掌,雙斷掌,知道嗎?就單條掌紋橫掌而過,左斷掌兵符,右斷掌財庫,左右都斷,大富大貴哩……父親越說越玄乎,到最后雙掌緊攥變成了雙掌合十,也不僅是掌紋的奇特,還夾了一片玉石而來,頗有賈寶玉的范兒??晌抑溃切∑袷?,其實是父親某天在田里撿到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玉,總之他堅信那是上天給予的啟示,就像大哥突然把自己封為“王”一樣,足以慶幸。
父親竟帶頭叫起了大哥的筆名。大哥的筆名叫王詩歌,這個唯一姓王的名字放在湖村的陳氏子民里,顯得是那樣的突兀和艷麗。當父親站在巷口,喊“王詩歌回家吃飯”時,整個村子的人都要疑惑上幾秒鐘,然后恍然大悟,看看父親,又看看拿著本子坐在田邊寫詩的大哥。大哥王詩歌雖未下過田,卻對田地有著讓人費解的癡迷。他總是在吃飯之前,帶著他的本子,到田里去,看一看,想一想,記一記。沒人知道他在記什么,滿眼泥土稻谷又有什么值得記。我曾試圖偷看大哥的本子,可經(jīng)過上次作業(yè)本的失誤,大哥對自己的東西謹慎起來。我偷不到,自然也看不到那里面究竟寫著什么。
父親叫了幾遍,大哥才緩緩起身,合起本子,尾隨父親回家。父親領(lǐng)著大哥往巷子走,此時的父親昂首挺胸,活像一個即將出征的將軍。父親偶爾會問,今天有什么收獲?聲音明顯很大,似乎故意在說給誰聽。其實父親也不知道大哥在干什么,在寫什么,不過他認定大哥是在干偉大的事,干富貴者應該干的事,因為即便是鎮(zhèn)里來的領(lǐng)導,也不一定拿個本子記事情。在父親眼里,大哥已經(jīng)比鎮(zhèn)里的領(lǐng)導還牛氣了。大哥沒有回答父親。大哥在迎合著父親的意圖,甚至是全村人的意圖,人們越是把大哥說得玄乎,大哥就越表現(xiàn)出玄乎的跡象。這便是大哥的聰明之處。
大哥叫王詩歌?,F(xiàn)在讓我回想,我甚至都不記得大哥的原名了——那個姓陳的名字。不但是我記不起來,父親,母親,還有村里那些人,全都記不起。他們都允許了一個姓王的無所事事卻分明比誰都忙的年輕仔生活在村里,并看著他在村里一天天成長,期待著他某一天駕龍馭虎煥發(fā)光芒飛黃騰達……
大哥二十歲時,突然說,他不讀書了,他要出去外面闖蕩。闖蕩這個詞語在當時的村莊具有超邁意味的膽識。多年后,人們才理解了大哥的膽識,并對他敢為村莊之先深表敬佩,因為后來整個村莊的年輕人幾乎都出去闖蕩了,不闖蕩的人反而和當年闖蕩的大哥一樣讓人瞠目結(jié)舌。當然,后來不叫闖蕩,叫“搵食”??梢?,當時大哥提出要出去闖蕩時,父親的嘴巴張得有多大。父親的驚訝可想而知,大哥的成績一向很好,好得老師都感覺無能為力。父親有限的智慧里還是認定一個農(nóng)民子弟要當官當王,必須得通過功名考取。大哥突然的決定,等于是把父親胸有成竹的想法一盤推翻。大哥走的不是功名的路子,那會是什么路子呢?還有什么路子能使大哥當上比鎮(zhèn)領(lǐng)導還要大的官呢?父親的腦袋里塞滿了疑惑。然而父親畢竟是個思想靈活的人,這點和他身為一個草藥師頗為吻合。父親突然領(lǐng)悟到了大哥的意思。大哥為什么整天坐在田邊寫寫畫畫?原來是有原因的。大哥看出了村莊風水的薄弱,而一個風水薄弱的村莊怎么能容下一個“王”呢?于是兩條路擺在大哥面前,要么留下,當不了“王”,頂多像父親那樣當個草藥師,種兩畝田,平時上山挖幾鋤子,換的銀子比稻谷來得快,且治愈者總有好煙好酒捧上,當恩人一樣看待,生活倒是美滿,算是村里好命的角色;要么離開,離開村莊,去一個風水好的地方,得是大地方,最好是大城市,然后舒展手腳,展示雄厚的命運八字,當命中注定的“王”。面對選擇,大哥毫不猶豫,選擇了后者。父親的生活雖安逸,可在大哥眼里,幾乎等同于墮落。
父親的眼里突然閃爍著亮光,他萬沒想到大哥竟然還懂風水。父親以一個草藥師的身份自詡對村莊的風水略有知曉,當然多是耳聞。多年前,村里曾來過一個風水師,鶴發(fā)童顏,頗有幾分仙骨,對于這樣的老人,村人總是信任的,帶著一種天神授意的神秘感。老人捏了捏自己的白色胡子,慢悠悠地說:“風水破了,可惜,人才都流走了……”老人的語氣婉轉(zhuǎn)而低沉,眼角似乎還泛著淚。那時大哥還在母親的肚子里,我父親還不知道他即將出生的兒子是雙斷掌,但身為草藥師的他對神神道道的東西尤為敏感。于是父親留住老人,好酒好菜款待,爾后請來族長,商討修補湖村風水的大事。老人微目張嘴吃喝了幾天,卻不說一句話。這更讓事情顯出神秘,人們再看老人,竟感覺非神則仙,來路不簡單了。等到第五天,老人終于打著飽嗝,提起勁來,看起來比之前精神多了。老人不會是餓成那樣的吧?有人這樣疑問,我父親很生氣,呵斥道:“亂說,對神明如此不敬?!崩先私K于說:“這樣吧,你們從北山上弄一塊大石,鎮(zhèn)于村口,可保村子百年無事,卻無法根治,如若真有天子在此降生,得遠走,否則是龍也成蚯蚓之命……”老人說得頭頭是道,他話還沒說完,父親已經(jīng)著手安排幾個壯年漢子,朝北山而去,尋大石。后來大哥的出生,父親便隱約感覺與此有關(guān)。
大哥等著父親的答復。大哥之所以要父親答復,其實是需要父親的錢,出去闖蕩不能光靠勇氣,還需要錢的。父親當然有錢,父親把賣草藥的錢鎖在柜子里,輕易不能用,也不舍得用。父親突然滿眼淚光,粗糙的手壓在大哥纖細的肩上,父親沒有說話,只是發(fā)出一聲贊許的感嘆,這樣真誠的感嘆在父親的一生中只有一次,僅有一次。
我的大哥王詩歌就這樣帶著父親的所有積蓄離開了村莊,去了一個我們都不知道具體位置的地方。一個月后,父親收到大哥的來信。大哥在信里說,錢在人擠人的車站里被偷了,身上剩下的錢不多,急需父親寄錢過去。后面留有地址,地址還是借來的。信輾轉(zhuǎn)了一個月才寄回湖村,父親嚇得不輕,心想大哥會不會在那一個月里死掉了。好在大哥命大,父親把錢匯出不久,便又收到了他的電報。電報還留有一個工廠的地址。父親這才放心,他也記住了一個遙遠的地名:深圳。大哥去的地方就叫深圳。不久,我們?nèi)叶及焉钲趻煸谧爝?,像是嚼著一塊硬粿子,逢人就講,深圳深圳深圳深圳深圳……津津有味。然后村里人都知道了深圳,王詩歌去了深圳,那是個什么地方呢?以至于好長一段歲月里,村人一提起我大哥就想到深圳,而一聽說深圳就會想起我大哥。我大哥成了深圳的代名詞。
后來,大哥又寫信回家,信很長,全是說他打工生活的苦。信的最后,大哥還是要父親寄錢。
母親聽著父親讀大哥的信,淚流滿面,嚷著要父親去把大哥接回來。父親做事到底聰明冷靜。父親站起來,把大哥的信紙抓在手里,激動地在空中揮動。父親說,婦道人家,你懂個屁,故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之后父親就不記得了。盡管如此,父親脫口而出的幾句搞不清意思的話還是把母親給鎮(zhèn)住了。母親似懂非懂,其實完全不懂,但她看到男人神情激昂,便不敢再說話。父親好歹在村里還說得了話,在家里,他自然也要做得了主。
母親不哭。母親著手去準備了幾個粿子,用布子包起來,系在父親的單車手把上。父親要去鎮(zhèn)上寄錢,五十多公里的路途,來回得一天。父親那天抹黑才回到家,一進門就挽起褲腳,露出一片血跡模糊的傷口。父親在路上摔了。父親說,他摔下去的時候,眼看就要翻下山溝里去了,結(jié)果一道白光倏地飛過,像是一條龍的身影。那道白光把父親從山溝里救了起來,摔在了旁邊的沙石地上。結(jié)果父親只是磕了點皮,不至于半路喪命。父親雖然受傷了卻面有喜色,他看著正為他清洗傷口的母親,笑著說:“我知道,是阿大救了我的命?!?/p>
我大哥在千里之遙的深圳救了山溝里的父親,這個具有神話色彩的說法一下子讓我激動不已。第二天,我說給伙伴分享。言語間對大哥溢滿崇敬之情。小槍子說我吹牛,說你大哥又不是神,有這么厲害?我說你不信拉倒,但不要懷疑我大哥。那時我把大哥當作一個需要付出生命去呵護的人物。小槍子說,你大哥裝神弄鬼,我爸說了,廢人一個。我哪里聽得下這樣的侮辱,一拳頭就揮了過去,結(jié)果把小槍子的兩個門牙給打落了。小槍子把兩個門牙抓在手里,嘴里邊哭邊流血,回家告訴他爸媽去了。我害怕,一整天都沒敢回家。后來才知道小槍子一家在我家鬧了一天,我父親最后還賠了錢,但一聽說我是因為大哥才打了小槍子,父親一點都不怪我,還對我豎起大拇指,夸我做得對。
大哥之后又寫了幾次信回家,每次都是向父親討要東西,好像深圳的東西比村莊還少似的。大哥開始在信里說了一些讓人開心的話,他描述了深圳的風景,以一種非常美好的語言。父親喜歡把那些文字讀出來給家里聽,有時也拿到巷口,讀給那些不識字的老人聽。父親把大哥的信讀得抑揚頓挫,頗具韻味,讓聽者如身臨其境,最后人們才發(fā)現(xiàn),父親讀得好是一方面,重要的是大哥寫得好。大哥的筆頭原來是那么的神奇,能把風景從一個地方挪到另一個地方,用的工具是文字。
原來大哥還有這一手。父親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村里人也是第一次。有人說大哥似乎有一支像馬良那樣的神筆,寫啥是啥,畫啥也是啥。這話在村里到處流傳,有人想起大哥沒去深圳之前坐在田頭的情景,似乎就找到了事情的因果。說歸說,大多人也不當真,只是閑談的話題罷。但有一個人,卻感到了慌亂,這人叫陳大目。陳大目原名叫陳達明,由于眼睛大,瞪起來像是牛的眼睛,幾乎都要把皮膚撕裂,尤其是每年上繳公糧的時候,那雙大眼睛更讓村民恐慌,誰見了都繞著躲開,否則那牛鼓鼓的大目頃刻會變成大嘴巴,可以把人給活脫脫吞掉。父親就曾被陳大目“吞”過一次?;叵肫饋?,已是多年前的事。
那年湖村大旱,稻谷減產(chǎn),父親種田不多,結(jié)果顆粒無收。上繳公糧時,陳大目背著手來到我家,一進門就朝我家的柜子看,半天不說話,搞得氣氛很凝重。父親終于沉不住,忙給他敬上煙。陳大目點上父親的煙,這才說,糧也該繳了吧。父親直言直語,說,別人繳了我就繳。在父親的算盤里,父親都繳不起,村里繳不起的肯定不少。父親這話把陳大目激怒了。陳大目說,我今天之所以等你家門樓,就是想請你先走一步,給村里大小帶個頭。
陳大目那時是村主任。
憑什么?大哥突然問。那年大哥才八歲,八歲的大哥卻喊出了底氣十足的三個字,幾乎把陳大目嚇一跳。父親也因大哥的喊叫獲得了勇氣,重復一句,憑什么?陳大目被氣得夠嗆,他用那對牛眼睛狠狠地瞪了父親一眼,甩手而去。
陳大目當然不會就此罷休,當天夜里他就帶了幾個下手,把我家的兩罐咸菜和一包草藥帶走了。帶走咸菜沒什么,帶走父親的草藥,那等于是要了父親的命。父親把來人堵在門樓內(nèi),雙眼發(fā)綠,張大嘴巴呼哧呼哧地喘氣。陳大目說,你干什么?父親說不出話,卻也不松手,雙手死死地抵住門的兩邊,把自己繃成一個堅硬的十字架??筛赣H再堅硬也不是幾個漢子的對手。一陣推搡,父親倒在巷溝里,斜眼望著他們離去。
事后我大哥說了一句讓父親很寬慰的話,大哥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p>
轉(zhuǎn)眼十年過去了,父親的仇不但沒報,似乎還把仇給忘了。早在幾年前,父親就和陳大目說上話了,并且還一起喝過幾次酒。那次陳大目的女人得腎炎,渾身腫得像頭死豬,找到父親,父親幾服藥就讓她“瘦”了下來。當然,陳大目也不再是村主任了。
父親忘了仇,并不代表大哥也忘了。人們都說我大哥和我父親不一樣。
果然,陳大目上門來了。陳大目挺會挑時間,父親的飯碗剛擱下,陳大目后腳就進來了。一進門村主任就呵呵笑著,把腰弓得像是后羿手中的武器。陳大目確實老了,想當年,他那雙大目還能吞人的時候,多風火啊,誰見不怕他三分、讓他五分。他半夜敲開過多少婦人的房門,趁著男人不在隨意在婦人身體里播下種子,以至于自己的女人弄來弄去,總是弄出女丁,生不出一個帶把的。村里那些掛著小雞雞到處跑的娃兒,倒是有好幾個和陳大目一樣長了一雙牛眼睛。
父親飯后需要一根煙,多少年來雷打不動。那天陳大目遞給了父親一根煙。陳大目給煙的姿勢很正規(guī),雙手捧上,像是對待鎮(zhèn)上來的領(lǐng)導。父親愣一下,從容接過。父親那些年生活心態(tài)很好,大哥給了他不少信心。父親抽著村主任給的煙,坐下來泡茶喝。父親說,今年鎮(zhèn)委書記吳淮南做了件蠢事……父親說起這話,竟比村主任還要村主任,好像久混官場,深諳官場之道。不過,父親心里知道,他當不了官,而大哥遲早是要當官的,且是大官,身為大官的父親,說幾句官話應該是必需的素質(zhì)吧。陳大目聽著,不時點頭示意。
父親的自豪感升騰而起。他竟然罵了陳大目,說他當官時太老實了,要是換作別人,再就是鎮(zhèn)委書記,還輪得到人家吳淮南。父親的眼里閃著綠光,那綠光和當年堵住門樓時不一樣,它帶著一股力量。父親繼續(xù)說,就說當年吧,你搬走我家的咸菜罐子和草藥,結(jié)果我還是沒繳糧,你就不應該就此罷休,你要帶人把我的院子給扒拉了,我就怕了你,說不定就乖乖地繳了。說完父親哈哈大笑,笑聲意味深長,像是深不見底的寒塘。陳大目在父親的笑聲里發(fā)抖。
陳大目說:“往事,咱們就別再提了,好嗎?”
父親說:“我是不想提……”
父親話說一半,就不說了。
父親想不到,沒過多久,大哥回家了。
那天大哥進村,背著兩年前進城的包袱,背出去時還嶄新,背回來時,包袱已顯陳舊。大哥也略顯消瘦,還留了胡子,步子卻更加堅定,每一步仿佛都使了渾身的勁,踩在湖村的地上,揚起一路小小的塵土。
大哥回來了,父親最后一個知道。那天夜里,父親從鎮(zhèn)上回來,路上就已經(jīng)聽說大哥回來的事,他又急又憂,趕回家里,卻不見大哥。問母親。母親說是陳大目把大哥請了去。父親大嘆一聲,說壞了。我和母親愣在屋里,不明白父親說的“壞了”是什么意思。父親又嘆了一句,然后出了門。
父親來到陳大目家時,陳大目正和大哥喝得正歡。陳大目說,來,一起啊。父親一臉不悅,但還是坐了下去。席間,他沒有和大哥說一句話。倒是大哥和陳大目大談城里的見聞,令陳主任時不時驚訝不已。父親剛開始故作鎮(zhèn)定,不把大哥嘴里的新鮮當回事兒,后來還是忍不住,和陳大目一樣看著大哥,為那些新鮮事癡迷。父親問,真的嗎?這是真的?陳大目說,到底是城里,竟有這樣的事。
一夜下來,心情雖好,父親卻頗為失落,之前在陳大目那里埋下的暗示經(jīng)此一夜,完全消失殆盡。父親是不想這樣的,他情愿大哥藏著掖著,像一個秘密武器一樣藏在英雄背后,這樣一來,自然有人望而卻步。還是讓陳大目捷足先登,父親開始對大哥有些失望,他不該答應陳大目去他家喝酒的。父親越來越清醒,這酒一喝,恩仇似乎便真的泯了。恩仇其實早已不存在,只是父親此刻希望有點恩仇存在,至少在村里,應該有點。
大哥還是和以前那樣,經(jīng)常帶著他的本子到田頭去,埋頭寫寫畫畫,這一道神秘的風景再次成為村人心頭的疑惑,這后生怎么啦?他手頭那個本子究竟隱含著什么秘密?只有我父親為此感到開心。父親的開心其實也只是表面,他心里的失望還在繼續(xù)。父親原本以為大哥從此就可以在城里生活,大富大貴了。沒想到大哥一回到湖村,表現(xiàn)出一副踏踏實實的模樣,絲毫沒有再出去的打算和準備。
大哥的生活還和以前一樣,早睡早起,大部分時間都在田里。下雨了,找個蓬寮躲躲;陽光大的時候,他會鉆進樹林,坐在樹枝上,晃晃蕩蕩,如一只不安分的猴子,田邊的樹木幾年下來,都呈現(xiàn)出一個模樣——樹枝耷拉下來,向四面生長。大哥的神情卻是專注的,大哥一專注,做什么事就和玩搭不上邊,這也是村人摸不著邊際的地方。
大哥從深圳回來后也有不一樣的地方,他愛上了喝酒和抽煙。父親有藥酒,大哥每餐都要喝一碗,嘴里滋滋地憋著氣,像是被人用手指捅了胳肢窩。大哥還抽父親的煙,父親的煙其實都是別人送的,吃了父親的草藥病愈的人家自然會把禮送到位。有時父親不在家,大哥就代父親把主給做了,所得的煙自然揣進自己的口袋。
這些,父親都沒說什么,大哥大了,是該做點大人應該做的事。再說村主任鎮(zhèn)長哪一個不喝酒抽煙的,當官的都這樣嘛,遲早的事。讓父親生氣的是,大哥竟然還跑去陳大目的家里喝酒,抽陳大目的煙。陳大目的酒甜?陳大目的煙香?大哥在陳大目家喝酒抽煙時,父親在家里發(fā)脾氣,還摔了幾個破碗,可當大哥的咳嗽在門樓響起,父親就噤聲了。
父親已經(jīng)有點怕大哥。這使得父親在家里越來越?jīng)]了地位。
大哥開始睡女人是在他從深圳回來一年后開始的,大哥睡女人比陳大目當年睡女人還要張揚。陳大目再怎么放肆還懂得晝伏夜行,大哥卻不分白天黑夜,扔了飯碗就往婦人家跑。那些日子單身婦人越來越多,男子們順著大哥的路子去了深圳,留下一個個婦人守著一個個饑渴的夜晚。最初那些婦人接觸大哥,是為了聽大哥說說城里的事,好想像自家男人的生活。問題就出在大哥有一支和馬良一樣的神筆,大哥用那支筆幫她們寫信,寫了之后又念給她們聽,聽得她們稀里嘩啦地落淚,最后抱著大哥痛哭不已。大哥還在她們的墻頭寫詩,大哥把他寫的詩用普通話大聲朗讀,整個村莊都能聽見他朗讀的詩。一聽到大哥的朗讀聲,人們就開始循聲找房屋,誰家的房屋跑出了大哥的聲響,誰家的女人就和大哥睡覺了。
村人開始醒悟,大哥多年來寫寫畫畫,原來便是在寫詩,難怪他就叫王詩歌,他說他就是一個詩人。
大哥甚至把詩歌寫在巷口的城墻上,對著天空朗讀。這可是大事件,這不是在褻瀆天地么?有人捂住大哥的嘴巴,有人拖著他的胳膊,把大哥架回了我家。面對此時的大哥,父親束手無策。父親嘆了好幾聲氣,終于抬手給了大哥一個嘴巴子。父親說,就是當官,你也不能當陳大目那樣的官,為什么要睡女人,女人有什么好的……
女人有什么好?我的大哥顯然被父親的話嚇住了。他跌坐在天井里,淚水夾了出來。
我家的災難在那年冬天發(fā)生。
冬天,湖村出外的男人都回來了,當然也有沒回來的,沒回來的估計永遠也不會回來了。那些男人沒回家的婦人都抱著孩子在村口哭,哭聲和寒風夾雜在一起,異常的凌厲。回來的男人中有陳得明。陳得明沒回來之前,村人早有耳聞,說他在深圳賺到錢,當了工頭,還在外面包了女人。陳得明是開車回來的,他的車子笨重,把整個村莊都震得發(fā)抖,揚起的塵土幾天后才慢慢消散。
回來的第一天晚上,陳大目就鉆進了陳得明的車,緊跟著陳得明把他的女人痛打了一頓。
“誰寫的?”陳得明問。其實是明知故問,村里誰有一支馬良那樣的神筆呢?當然是我的大哥王詩歌。
“狗屁?!标惖妹鲯嘀蟾壹易邅?,身后跟著一大幫看熱鬧的人。
有人說,得明,別沖動,人家可不簡單。
陳得明冷冷一笑,繼續(xù)前進,說,狗屁,我早就知道了,那刁毛在深圳纏著一個外省女人,后來被甩了,還經(jīng)常跑女人的樓下大喊大叫,被人打了一頓,才跑回村里來的,狗屁不是,神經(jīng)兮兮的,聽說還寫什么狗屁詩歌,狗屁!
那天晚上陳得明用他的大斧把我家的屋頂砸了個稀巴爛,像是摔在地上的豆腐塊。陳得明在砸我家時,我和父親站在一邊,不敢吱聲,母親躺在地上慟哭,陳大目等村人都圍著看,他們笑而不語,小槍子一家也在,他們肯定也幸災樂禍。唯獨我大哥王詩歌仰天朗誦,聲音之大,淹沒了房子坍塌的聲響。
大哥病了。
大哥患病后,有人逗他,問:“你是誰啊?掌兵符還是掌財庫?”大哥總是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
“我是詩人王詩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