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一名地地道道的巴蜀人,自生命呱呱墜地伊始,便注定要與自然山水結(jié)下不解之緣。我的這種說法其實并不嚴(yán)謹(jǐn),存有某些偏失,嚴(yán)格的說法應(yīng)當(dāng)是能夠同自然山水結(jié)下情緣的,并不僅僅只是巴蜀人,大凡生活在各種丘陵、山地、高原的人,只要是依山傍水,或者是距山水不遠,都會自然而然地要與自然山水為伴,要與自然山水親和,乃至與自然山水達成生命的體認(rèn)和靈魂的共契。這是自然山水給予我的幸運,也是它給予人類共同的幸運。
一
在我的關(guān)于山的最初概念里,并不只是人們通常以為的山體、山巒、山峰等這類形象符號的指稱,同時也是對一座名叫山城的城市的情感蘊含,因為那是除了父母之外的我的另一個生命源頭,是存儲在自己身體內(nèi)部某個角落里的一個怎么都無法消除的心相。在我年幼的時候,作為技術(shù)能力拔尖的父親被單位選中,成為第一批積極響應(yīng)國家支援三線建設(shè)號令的一員,于是他帶領(lǐng)著我們?nèi)乙宦凤L(fēng)塵一路顛簸地向北進發(fā),最后落腳于川北的這座中等城市。
我們的住家被安排在一個四合院里,距離大院的兩千米之外,就是一座座如波浪起伏的群山。因為那時年齡還小,生命能力不足以登上山巔,就只能站在一個高處遠遠地對它進行眺望和想象。歷經(jīng)幾度春秋的洗禮,漸漸成長為一個愣頭愣腦少年的我便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沖動,欲意進入山中一探究竟,看它的內(nèi)腹里到底裝著些什么稀奇古怪的東西。一個深秋的午后,當(dāng)我和一群小玩伴一路興沖沖地爬上去,山里的景象令人很有些失望,因為除了一座寺廟、一間道觀、一個讀書臺、一排摩崖石刻,就是滿地枯黃的落葉和幾塊光禿的稻田,唯有那個從嘴里流出一股股清冽山泉的石蛙,才頓覺有了一點兒好玩的興味。這便是一個沒有生命積淀和人生內(nèi)涵的少年之于山的初識。許多年后,當(dāng)我慢慢知道這座山為川西北第一圣境,那座寺廟是鼎鼎大名的西蜀子云亭,那個讀書臺是漢代文豪楊雄當(dāng)年讀書時所用,那排摩崖石刻是大唐著名的雕刻藝術(shù),就很為自己少年時代的無知而感到特別羞愧,如果一個人連他所在城市的這些著名歷史都無從知曉,他怎能成為這個城市中的合格市民。
我的第一次富有生命意義的山行,品味到的并不是登山的身體快感和生活樂趣,也不是站在山巔領(lǐng)略群峰逶迤、大地蒼茫的精神愉悅,而是一種直入心底的痛苦磨礪和艱難。那時剛剛從一名高中生變身為一名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的知青,下鄉(xiāng)的地點是一個蝸居在二十公里開外被一片丘陵環(huán)抱的村子。因為交通運輸相當(dāng)落后,根本沒有直達的客車,只能步行前往,我與壯年的父親便背著幾包必需的生活用品早早地從家里出發(fā),像兩只負(fù)重前行的螞蟻,步履緩慢地走在塵土飛揚的公路上。在距離那個村子的幾公里處,我們必須翻越一座拔地而起,有三百多米高和近千個石階的高山,站在山腳舉目仰望,蜿蜒綿長、逐級上揚的石階就仿佛是一架通往太空深處的天梯。歷經(jīng)了幾個小時的長途跋涉,我年輕的身體本已十分疲憊,熾烈的夏日在沒有一朵云彩的蒼穹肆無忌憚地宣泄,被烘烤得全身汗水禁不住地洶涌外流,四肢更加軟弱乏力,腰酸背痛更為強烈,所剩無幾的心力和意志也正在一步步地消失殆盡,背負(fù)的東西似乎越來越沉重,拾級而上的每一步都異乎尋常的艱難,一種從未有過的無法言表的超強重壓,使整個生命幾乎達到坍塌和崩潰的極限。很多年后,當(dāng)我在批閱一個學(xué)生的散文習(xí)作,文中細(xì)述他上初中后便每周都要兩度翻越三座壁立千仞、陡峭險峻的高山才能抵達那所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傾情訴說他時常迎著晚霞出發(fā)、摸著星月歸家的求學(xué)歷程時,才頓覺汗顏和慚怍,我的那次所謂的艱難山行,完全是小巫見大巫。每個人山行的艱難都只是一種相對意義的存在,你所親歷的和體驗到的未必就是最艱難的。
二
在從古到今的漫長歷史中,人類已經(jīng)非常習(xí)慣地這樣思維——將山水進行合稱,尤其在繪畫藝術(shù)領(lǐng)域。這樣的話語表達說明:在人類的情感意向和文化認(rèn)知里,山與水從來就是一種合一的存在,是一個彼此不可分割的整體,失去了山的水,或者失去了水的山,都將是一種不完美。也正是基于這樣的原因,絕大多數(shù)人都不約而同地喜歡到有山有水的地方去,既能欣賞到山的偉美,又可品味到水的柔美,且在山水的共契中生發(fā)人生憬悟。如果說山是水的骨骼,那么水就是山的靈魂。探尋和發(fā)現(xiàn)水的靈魂,便是人在山水間行走的另一個使命。
在已然相當(dāng)模糊的童年記憶中,那條默默流淌了很久很久的世界聞名的大江,似乎就在幾百米開外的地方,只需穿過一條幽深狹長的小巷和那一間間十分簡陋而低矮的民居便可抵達。不知是因為自己剛剛學(xué)會在大地上搖搖晃晃地跑動,還是被母親時時刻刻逡巡的眼光所看住,抑或是從外面不斷傳來些許不知姓甚名誰的生命被湍急的江水卷走的消息的緣故,即便是在長姐長兄帶領(lǐng)下一起玩耍,也是很難得隨隨便便地去走進和親近那條大江的。所以對于那條聲名赫赫的大江流的最初的印象和了解,大多是片言只語、一鱗半爪的,就像一個歷史片段,根本無法形成一種完整的系統(tǒng)性的認(rèn)知建構(gòu)。記憶中最為深刻的反倒是那個熱鬧非凡的碼頭,成天船來船往、上客下客、卸貨裝貨,一派忙忙碌碌的樣子,站在石堤上遠遠望去,就有如在看一場熱鬧又嘈雜的人間世態(tài)。只有當(dāng)一艘艘裝滿乘客或是貨物的船隨著江流漸漸離去,又渾然不知它們欲意駛向哪一個遠方抵達哪一個碼頭,小小的童心里才頓覺有些失落和茫然,如輕輕搖漾的漣漪一般。舉家遷往川北后,在住家東邊的千米之外也有一條流淌了很久很久的大河,只是它遠沒有那么大的名聲,流水也不是浩浩湯湯的,更失之于一個熱鬧非凡的碼頭,唯有的是寂寞無主的水自流,流淌出或有波幅或成圓弧的非常細(xì)膩和富有動感美的曲線。正是從那時起,一個人的內(nèi)心便被這種從容淡定又優(yōu)雅美韻的水之曲線引領(lǐng)著,一步步地走進琳瑯繽紛的水世界,也由是開啟了我在江河湖海中行走的漫長旅程。
大概是因為江河就在身旁,當(dāng)然也不僅僅只是江河,同時也包括了溪流、池塘、水庫等等,是一種賦予了多元水文化意義的界域。這種得天獨厚的優(yōu)越條件,使我少年時代的水之旅程變得十分容易。能夠擁有良好的水性,可以在江河里恣意地暢游,無疑是少年時代最大的快樂和最榮耀的事,因為這會令那些不會游泳的旱鴨子玩伴們尤為歆羨而又特別妒忌。除此而外,便是一些與水相戲的樂趣。雖然少年的時光已然有些久遠,卻仍能十分清晰地記得那時與水相戲的一些細(xì)節(jié)和場景:我們不是將做好的紙船一只只地停放在小溪的上面,定睛地注視著這些輕靈的小白帆在流水里不由自主地漂移、在水渦中無法自控地旋轉(zhuǎn);就是在河灘上找來一大堆扁圓形的卵石,有力地將它們一個個擲向平靜的江面,看誰打出的水漂最多,誰扔出的線路最長,誰能擊中水面的游魚;或者是用一塊寬大又厚實的木板,幾個玩伴同時坐在上面劃水前行,先落水的是一副驚慌失措的快樂,坐在木板上被不停搖晃的則有一種驚險刺激的愉悅。然而,當(dāng)時間以其不可撼動的力量堅定地朝前奔走時,少年歲月里的那些暢游快樂和戲水樂趣,如一群隨季節(jié)遷徙的鳥兒紛紛遠去,忽然而至的青年時代再也不會被這些簡單的充滿童稚氣、游戲性的娛樂和快慰所吸引,便將渴望的眼光紛紛投向遠方。
第一次領(lǐng)略到迥異于一般江河并富于多元形態(tài)的水美和水的魂靈,是上個世紀(jì)的80年代中期,在被人們盛贊為人間瑤池的黃龍寺和童話世界的九寨溝。邁著滯重的腳步登上近四千多米高的黃龍之巔,人的氣喘吁吁還沒有消退,散發(fā)出冷意的展闊坦然的五彩池便奪眶而入,突兀而強烈的刺激不僅使人的眼睛一陣錯愕,內(nèi)心更是迸射出一聲驚呼:它簡直就是水美的絕唱,是最為璀璨的水的精魂。待稍稍淡定后才慢慢厘清,是因為它徹底顛覆了一個人對于水的色彩的慣性認(rèn)知,以為水都不過是一種青色或綠色的存在。人幾乎是被這種魂魄的魅力牽引著游完五彩池的,至于它究竟是由哪幾種色彩構(gòu)成,及至今日都有些迷糊不清,但它所凸顯出的那種特別鮮明的異質(zhì)性水美和水魂,卻從此深深地烙在人的腦海里。九寨溝里的五彩池,顯得沒有那么冷艷,更多了些許柔美和夢幻的韻致,它靜靜地安臥在重重疊疊的山巒和起伏錯落的松柏間,高原的陽光穿過濃密的樹叢一束束地投射在由碧藍、天藍、橄欖綠、橙紅合成的池中,從原始森林徐徐吹來的涼風(fēng)輕輕地拂撫著池面,光影、水影、色影、樹影融為一體,盈盈地閃爍出極為夢幻的水的美感,令人仿佛置身于水的仙境一般。
作為水的色彩美的一種經(jīng)典存在,無論是黃龍寺的還是九寨溝的五彩池,無疑都是最吸引游人聚集和生發(fā)驚嘆與贊美的所在,除此而外,就是這兩個自然風(fēng)景區(qū)所呈現(xiàn)出的那種由海子、瀑布、溪流、水灘共構(gòu)的多樣態(tài)的水美特質(zhì)和水魂內(nèi)涵,或是張揚出寬闊與深邃,或是揮灑出豪邁與激情,或者是流溢著寧靜與溫婉,或者是蘊含著莊重與冷傲。從文化創(chuàng)造的角度看,人們將各種美妙詞匯和美麗想象不斷地傾注在它們的身上,也在一定程度上增強和豐厚了其水文化的內(nèi)蘊。然而有一種水美或者水的靈魂,卻在我們的有意無意之中被忽略或漠視。在原始森林下面的不遠處,有一個毫不起眼的小水潭,一群身體幾近透明的魚在里面悠然自得地游來游去,將自己的手伸入到水中,試圖同這些小生靈做一個小小的游戲,徹骨的寒冷便迅疾地浸透了人的整條胳膊,那種手指的突然僵硬、血液的瞬間凝固,令常常自詡有較強生命熱度、不懼任何寒凍的我終生難忘。站在不遠處的一個當(dāng)?shù)厝苏f:只需再有幾分鐘,你的這只手就可能報廢了。內(nèi)心頓生出幾分莫名的恐懼。雖然已先知道這是剛剛從原始森林流淌下來的雪水,卻沒有想到它竟然能夠具有如此的寒冷,可以在短時間內(nèi)威脅到人的生命,看來人是必須有所懼怕的,有懼怕的人才會慢慢生長出敬畏之心。注視著那個小水潭,腦海里禁不住閃出這樣的生命憬悟:極寒是另一種水美的高度,也是其靈魂抵達的深度。
正是在那個瞬間,一種有關(guān)水美和水的靈魂的更為深沉的思索,開始在我的腦海里來來回回地縈繞和盤旋:當(dāng)河流從一種徐緩的水平流動突然換變?yōu)橐环N急速的立體墜落,它在瞬時之間的這種驚世一跳,以徹底砸碎自己的方式來意圖表達的,難道只是為了激起幾朵浪花,或者僅僅是變換一下自己前行的方式?或許在許多人看來就是如此,因為它并沒有顯示出自己在本質(zhì)意義上的改變。但在我的理解和認(rèn)知中,河流的這種縱身一躍,并不僅僅只是展示出了水的物態(tài)存在及其前行方式的變化,更是對于水美和水的靈魂的一種精神意義的重構(gòu)。正是基于了這樣的理解和認(rèn)知,人的內(nèi)心深處仿佛有了一種更為充實也更加愉悅的東西,再細(xì)細(xì)回望黃果樹瀑布對面那些構(gòu)筑在峭壁上的一間間民房,感受到的已不再是幾許的危險,而是由衷的羨慕:它們是多么的有福祉,能時時刻刻同黃果樹瀑布遙相對望,能終日欣賞到偉岸的水美和高瞻的水的靈魂。
三
在人類已有的歷史記憶和經(jīng)驗認(rèn)知中,所有的江河無一例外的源自雪山和冰川,或者地表之下,或者蒼天之上,也都可以表征為一種在大地的階梯上逐級而下的流動,那些在行徑途中偶然發(fā)生的拐彎和迂回,不過是其中的一個個小小的插曲而已,并非左右得了水的前行腳步,于是水在流經(jīng)高原、山地、平原的途中,源源不斷地進入人類的生存視野。飲水而生是人類的第一選擇,人類自其誕生以來就無法抗拒水的巨大誘惑,其他的生命種類也不會例外,所以人類只能臣服于水的定律和制約,這不僅僅是中華民族自古以來的必然選擇,同時也是整個人類世界歷史前行的必然選擇。正是因為有了水的這個無時無刻不在的重要角色,以及有了同水的各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本質(zhì)關(guān)聯(lián),人類才具有了存活的可能及其生命的豐富性和多樣化的存在展示,才最終一步步地實現(xiàn)了人種的不斷繁衍、人丁的愈發(fā)興旺、族群的更加壯大,以及對于人類生命歷史進程的文明締造。逐水而居是人類的又一重大選擇,大凡具有豐沛水資源的地方,常常是人類社會早期文明開始的所在,許許多多的古代城郭和古代村落,莫不是因為有了水的緣故才固定下來,并在漫長歷史歲月的反復(fù)洗禮后成為現(xiàn)代意義的都市文明和鄉(xiāng)村文明,那些在河流改道后因為徹底失去了水的供養(yǎng)和滋潤的地方,則慢慢地演變成一座遺址或是一處廢墟。人類的歷史其實就是水的歷史,人類的生命存在其實就是水的存在。
作為與水同在也與水同行的山,既是自然世界里的另一種生命形態(tài),又是人類社會的另一種重要依附。從某種意義上講,最初的人類大多是一個個的山民,他們不僅選擇山上的洞穴居身,而且以山里的林木果實為食,甚至還要與山中的各種猛獸進行殊死的較量。為了能夠生存下來,他們幾乎天天都在這個立體符號標(biāo)識顯著的山里行走,不是在仔仔細(xì)細(xì)地尋找,就是在反反復(fù)復(fù)地勘探,山也就自然而然地成為他們的生活伴侶和生命依附,乃至于慢慢發(fā)展成為他們對于土地的開墾、對于稻麥的種植和對于生兒育女的不可或缺的重要場所。或許是為了徹底擺脫猛獸們的襲擾和威脅,也或許是因為山上有限的食物不足以供養(yǎng)生命的存在,不知從何時何地開始,人類主動選擇了對于山的群體性撤離,紛紛把自己的定居遷往草木茂盛的牧場、水源豐沛的河畔、土壤肥沃的平原。人類的身體雖然離開了山,但他們的內(nèi)心仍然常常牽掛著山,并懷揣著不同的情感和心理重回山中,或者是探訪那些隱藏在深山的自然秘境,或者是展開一段尋找內(nèi)心寧靜的旅程。
步山水而幽遠,枕山水以抵達,這不啻是一個人的最大幸福之一。我繾綣這種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