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飛雪憶母親

何明芳

2018年1月初，人們在久久的期待中，迎來了一場大雪。那雪開始洋洋灑灑漫天飛舞，漸漸地愈發(fā)密集，竟還無休止地下了整整一天。那香樟、松柏，那竹林、草地……開始似披上了一層薄薄的白紗，漸漸地如罩上了一層厚厚的銀裝。我憑軒遠眺，正凝神注視著被皚皚白雪覆蓋的蒼茫大地，倏然在朦朧中，仿佛出現了我母親那熟悉的身影，傳來了母親那溫柔而親昵的呼喚聲。我循聲四面環(huán)顧，卻不見母親真身。怎么了？此時的我仿佛有點恍惚，思緒也一下子被拉回到了那座繁華的城市，以及永遠定格在我腦海中的如織往事。

那是2008年1月末的一天，我剛從報上獲悉我國南方正在下一場百年不遇的暴雪，突然接到了家里來電：母親病危速回！聽此消息如雷轟頂，我和家人速速起程。可就在那時，去南方的航班停飛、高速公路不通，坐火車一票難求，在友人的幫助下，才擠上了當日去南方的火車。我通過車窗探頭遠望，只見茫茫一片，蒼穹似乎出現了個窟窿，那白雪似乎就是從那個窟窿里傾倒下來的，團團絮絮、成群結隊；低頭近看，車身幾近陷在約有60厘米的積雪中，那列車吱吱嘎嘎頑強地前行著。眼看快到家了，它又驟然停駛，這一停就是5個多小時。此時的我，心急如焚似坐針毯，這才真體悟到了什么叫“呼天天不應，喚地地不靈”的含義。經過20多個小時的顛簸，我才見到躺在醫(yī)院病床上已奄奄一息的老母親。那雪仍在肆無忌憚、無止無休地下著，可謂遮天蔽地。在我陪伴母親的那些日子里，她的不少老朋友來看望她，其中一位資深的老人，指指窗外飛雪對我說：你母親的性格、為人、品性，多像這白雪啊，純凈剔透、樸實無華。我聽了他這一評價，瞬間熱淚奪眶而出，暖流在胸間涌動。是啊，人們常說“瑞雪兆豐年”。那瑞雪能滌蕩塵埃，凍死百蟲，滋潤土地，溫暖萬物。在我的眼里，母親就像那潔白的雪，她不時地滌蕩著我們胸間的塵埃，滋潤著我們稚嫩的心靈。然而，她最終還是抵御不了這突如其來暴雪的侵襲，帶著對子子孫孫的深深眷戀，對生養(yǎng)她那塊土地的依依不舍，隨著茫茫飛雪飄忽而去了。她的離去，給我們帶來了萬般痛苦和不盡思念。十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尋尋覓覓我母親人生路上留下的熟稔足跡，體味母親對人生的不盡感悟，回味母親說過的那些意味深長的話語。

在我的這一生中，身后總有母親那深邃、關切的目光在注視、鼔勵、鞭策、祝福著我。從我記事起，我們全家人穿的衣服，都是用母親親手紡的紗織的布做的。那布以藍色為底，黑、白、紅、綠等色線縱橫交錯，家鄉(xiāng)人謂之“土布”。小時候我調皮愛玩，一次在玩耍中上衣被樹枝撕壞了，回家后還吵著要母親做新的。母親見狀邊生氣邊安慰我，當晚就在昏暗的燈光下，將衣服撕壞的部位補上了一塊猶如花樣的圖案。上了中學的我，艷羨同學身上的漂亮衣服，吵著母親也要買這樣的衣服。母親心里明白，女兒長大了開始愛美了，但家里經濟拮據，哪有余錢打扮女兒呢？母親抹去眼眶里快溢出的淚水說：“你爸雖有工資，我們也要精打細算過日子啊。人的外表美不算美，心里美才是真正的美，只有心里美才會活得快樂?！蹦赣H的一番話猶如股股暖流，在我心間交匯著緩緩流淌。自那以后，我穿著這種土布衣，自豪地步出了中學門，又跨進了大學門，然后又邁入了機關門，直至結婚成家。

二十世紀中葉曾有數月，吃大鍋飯不要錢。我母親就在那時任一大食堂的主廚。一天大清早，我饑腸轆轆直奔大食堂吃飯。只見母親已煮好了滿滿一大鍋稀飯，我趁周圍無人，要母親從鍋底多挖一些稠一點的稀飯給我。母親聽了，先驚愕，繼而和顏悅色地說：“你小小年紀，怎么也想搞特殊啊，早上一人一碗稀飯，這是規(guī)定的啊，我哪能給你多盛？”我聽了這番話，頓時面紅耳赤。晚上母親回家我沒理睬，可母親一把將我摟進了懷里，深情地說：“你吃不飽飯我心痛，但我不能自私啊，在這艱苦的日子里，對大家都該一樣啊！”那時，不諳世事的我聽了似懂非懂，隨著閱歷的增長才真正意識到，母親是在用她那滿腔的熱望一回回點燃我，用手中的五彩筆一筆一畫勾勒著她理想中的我，用真摯的母愛引導我走好人生的每一步！至今，想起那些往事，我的內心仍氤氳著一種愧疚和自責。

記得在我上中學的時候，母親幾乎夜夜在燈下邊做針線邊等我晚自修歸來，并陪伴我做完作業(yè)上床入眠才悄然離去，冬天幫我蓋被子，夏天幫我拉蚊帳。我有多少回在做作業(yè)碰到難題想放棄時，母親深情地在旁鼓勵我：“再動動腦筋，相信你會想出來的”；有多少回看到母親，邊縫衣襪邊瞌睡，針頭扎進她的指頭溢出了鮮血時，我淚眼婆娑心痛不已；也曾有多少回勸母親晚上早點睡覺，只聽到母親那輕輕地撫慰聲：“沒關系，你做作業(yè)要緊?！本瓦@樣，在上中學的六年里，我就在那浸潤著母親濃濃柔情、沁溢著母親縷縷溫馨的居室里，心無旁騖，苦苦讀書，潛心思考，終于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大學。當我拿著錄取通知書給母親看時，她笑了，笑得那么燦爛那么甜蜜。

在我國遭受自然災害的年月里，我父親響應號召從中央部屬大廠來到了地方小廠。此時，正上高二的我自己做出決定：輟學到邊疆去當知青，為父母分擔憂愁。父母知情后，心急火燎與我促膝談心：“只要你有信心有決心刻苦讀書，即使我們砸鍋賣鐵也得讓你繼續(xù)讀書完成學業(yè)！”父母那鏗鏘的話語聲，至今仍回響在我的耳邊。大學畢業(yè)了，我在系里召開的畢業(yè)分配動員大會上表決心，要到最艱苦的地方去錘煉自己。這消息一傳出，姐弟們不贊成，唯獨我的父母親用他們那洞悉的目光看透了我的那顆心，又用那慈愛的目光送我走向遠方異鄉(xiāng)。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我每次回家探親返回時，父母親都要為我準備五六件大小行李包，內裝他們親自購置的衣物、異鄉(xiāng)稀缺的物品以及我常吃的蘇打餅干，還有母親親手腌制的咸菜等?，F每每想起，便心潮起伏：這些行囊里裝滿的哪是衣物，而是母親那濃濃的愛和道不完的殷殷囑咐。

那年，我胃病復發(fā)回到了母親的身邊，在家一住就是九個多月。在那些日日夜夜里，母親為我擔憂、操勞、奔波，熬藥煨湯，做合胃口的飯菜。聽說喝豆?jié){能治愈胃病(母親對此深信不疑)，于是，她天天清晨買豆?jié){煮豆?jié){還放入兩個雞蛋，從不間斷。母親啊，我每天喝的哪是豆?jié){，分明是愛的瓊漿。正是在母親的悉心呵護照料下，我的胃病基本痊愈。后來，我全家遷到了蘇北。在母親看來我離她近了，在我看來，即使我走遍天涯海角，仍走不出母親用深情為我圍起來的那條愛河，那《游子吟》成了我今生讀不完的絕句，不是嗎？在我的孩子將要出世時，母親就早早把嬰兒所需的衣服用品及那時奇缺的奶粉，或郵寄或托人捎至遠方異鄉(xiāng)；當我來到連云港工作后，母親仍不忘將大包小包和自己親手編織的毛衣等郵寄給我，因此同事戲言我：你在母親眼里總是長不大。母親在暮年時，曾多少次在自家的陽臺上翹首盼望我歸來，也曾多少次在病床上呼喚著我，想讓我回去陪陪?？稍谀菚r，我也在人生路上忙碌著、奔波著，無法?；厝ヅ惆?，即使去，也是匆匆去又匆匆回。我退休后，一次回到了母親身邊，她柔聲地問我；“小姑娘啊（母親一直這樣叫我），你已退休啦，怎么還那么忙?。俊蔽覠o語，背過身去，那淚水啊一個勁地往外流淌。母親啊，您一生餉我之厚難以丈量，賜我之愛無與倫比，我今生難以回報，來世再做您的女兒，而且一定要做一個最最孝順的女兒。

我的母親務農是一把好手，技術嫻熟，經驗豐富，常為人們所稱道。經她耕耘過的泥土，細細軟軟的，宛如湖面泛起的層層漣漪；經她開挖的條溝，筆直筆直的，宛如天穹撒下的條條銀河。蔬菜瓜果什么時候下種，什么時候收獲，她會如數家珍似的一一向我道來。而摘棉花更是她的強項。上中學時每年農忙假，母親幾乎都要我去參加義務勞動，說是讓我長長見識，強壯身子。有一年秋天的農忙假，母親讓我同她一起去摘棉花。摘棉花是我最拿手最喜歡的活兒。還沒到那棉田，我放眼望去，只見那盛開的一團團一簇簇棉花，如白雪似白云，在陽光的照射下閃爍著耀眼的銀光；那夏季還是蔥綠的片片棉葉，到了秋季魔幻似的變得如此斑斕，且還含羞地蜷縮著。正當我盡情觀賞、陶醉在這迷人景色里時，母親推了我一把，于是我隨同大伙擁入了那茫茫雪海，與大家一起共摘果實，分享喜悅。我邊摘棉花邊側眼望去，只見母親貓著腰，雙腳飛快地挪動著，那靈巧的雙手，時而似在白云間上下騰躍著，時而如在琴鍵上快速地彈奏著。在我眼里，她不是在勞作，而在田間累累棉桃發(fā)出噼啪噼啪聲響的伴奏下，完成了一曲歡快、悠揚、奇特的田園交響樂。這樂曲如天籟之音，在茫茫棉田的上空飄逸著。那時我母親汗流滿面，但從她堆滿笑容的臉上，我似乎窺見到了，她正陶醉在那美妙的樂曲中。就這樣，只用半天時間，一大片的棉花被悉數摘盡。等到上稱時，我摘的那份全部交公，其他人的一一上稱。此時，母親雙眼環(huán)視，見哪位麻袋里棉花少的就將自己的倒了進去，上稱時母親的那份幾乎與大家差不多。對她這一舉動我不理解，回家問母親：“您為什么要這樣做？”她說：“對那些年老體弱的，我們都應該幫他們一把，這有什么奇怪的？”她的回答在當時令我啞口無言，后來漸漸明白，母親樂于助人，這是她的善心使然，她一生中都是這么做的。

母親干活似乎不知疲倦，白天干集體的，中午和傍晚干自家的。在我家的自留地里，一年四季都郁郁蔥蔥，春天的黃瓜，夏天的青菜，秋天的山芋，冬天的韭菜，豐富多彩。黃瓜、山芋生的當水果，熟的當飯菜。這些植物幫我全家度過了那個時候的艱苦日子。母親還種了一種形似甘蔗又似高粱、大家叫“蘆束”的植物，它高大挺拔，撕去硬皮嚼嚼，那甜蜜的汁水直往嘴里流，干燥的初秋吃了它真爽。那嫩嫩的黃瓜、甜甜的山芋，還有那“蘆束”常被我分送給同學們品嘗。那時，我家屋后有條大河，那河水清澈見底，可用來淘米洗菜。那“蘆束”，就是我如投標槍似的用河水的流向，投給河對面同學們享受的。這些舉動開始是悄悄的，后來公開化了，因為母親不但沒反對，還鼓勵我去做。如今，每每與中學同學聚會笑談過往時，仍讓我們忍俊不禁。

在改革開放春風吹拂大地之際，母親曾耕耘過的那片土地被開發(fā)利用，由此，母親也就沐浴著那股春風擁入了城市居民的行列，享受了工資待遇。當母親第一次拿到工資時，那份激動、興奮、喜悅，令人記憶猶新。我也曾見過她手捧工資，高興得連嘴角和眉梢都掛滿了笑容的情景。生活條件好了，母親和她的那些老姐妹們，常去超市購買她所喜歡的物品。那年的一天，母親和同伴們去超市購物，途經十字路口，老姐妹們走過去了，可我的母親突然被一輛疾駛的汽車撞倒，鮮血直流不省人事，被聞訊趕來的姐弟們送往醫(yī)院。那次，母親胸部的肋骨斷了一根，滿口的牙齦和假牙粉碎，嘴唇被撕裂，真是慘不忍睹。母親蘇醒后看到姐弟們在哭泣，她無法用嘴說話，只用手指指自己又指指姐姐和弟弟，意思是“我還好，你們不用傷心也不用擔心?！蹦赣H十分頑強，醫(yī)生為她做手術時她沒哼過一聲；在痛苦難忍時，雙手緊緊握住姐弟們的手，她仍沒哼過一聲。伺候她的姐姐要她哼哼以減痛苦，她總是搖搖手，她怕影響其他病人；姐姐曾問過要不要妹妹回來，母親也搖搖手，她怕我擔驚受怕。母親出院后，她才同意我回去看望她，母親撞車的慘狀及她的驚人表現，是姐弟們在我回家后才告訴的。當我看到母親時，我淚奔不已，可母親倒安慰我：“沒什么，我的命大，已與死神擦肩而過了?！闭f話的那神態(tài)那語氣一如往日，還是那么風趣，那么幽默。

從黑土地走出來的母親，聰穎賢惠、勤勞善良、堅忍頑強。她說起話來口若懸河，走起路來挾風帶電，干起活來干凈利索，處理問題時和風細雨。親人們疼愛她，鄰人們親近她，朋友們喜歡她，姐妹們尊重她。2008年2月的一天中午，母親緊閉雙眼，腦后冒汗，我呼天搶地呼喚著，可母親再也沒醒過來，也沒有留下一句話。母親在親人們撕心裂肺的哭泣中，與世長辭，永遠地離開了我們。母親啊，您在生死攸關時的那份自尊，彌留之際的那份從容，令我們自豪；您對人生的那分自信，對事業(yè)的那分執(zhí)著，令大家敬佩；您對小輩的諄諄教誨、拳拳摯愛，我們永遠銘記，永不忘懷！

母親啊，您雖追隨飛雪飄然而去了，可您留在那皓皓白雪中的人生履痕，卻愈來愈清晰，愈來愈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