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陳集益
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我一直推崇創(chuàng)新,但這并不是說,一味追求文本探索、技術革命等等,就一定是件好事。相反,盲目地放大所謂創(chuàng)新的意義,有時候會導致文學傳統(tǒng)精髓丟失,寫出過于炫技、脫離現實或者刻意違背倫理的作品。陶麗群的先見之明,是知道自己的長處、短處在哪兒,文學礦脈在哪兒。她的小說有獨屬于她的經驗、情理、邏輯,輕與重、靈與肉。有一個很大的優(yōu)點,精致、扎實,從容、耐心,恰如其分。王安憶曾說:“福樓拜(的小說)真像機械鐘表的儀器一樣,嚴絲合縫,它的轉動那么有效率……它嵌得那么好,很美觀,你一眼看過去,它那么周密,如此平衡,而這種平衡會產生力度?!碧整惾旱拇蟛糠中≌f也可以拿“嚴絲合縫”來形容。比如《杜普特的悲傷》,把杜普特為父親買棺材的過程及她復雜的心理,還有那個暴力家庭對她的傷害,纖毫畢現地呈現,讀者就像目睹作者解剖一個病人的心理?!厄滉査苹稹防镆粚Α皯阎幱?,又很可憐”的姐妹,因為想擺脫落后鄉(xiāng)村進入城市生活,如何被不同渣男乘人之危,姐妹倆的卑微心理、脆弱的尊嚴,就像被人釘在了城墻上。其成名作《母親的島》寫的是被拐賣來的母親終其一生想從島上逃走。小說第一句“母親做出一個決定,‘我要出去住一陣子。’”,讓人想起世界名篇《第三河岸》的開頭:“有一天,父親居然張口訂購了一艘木船?!眱善≌f都以家中長輩要出走開頭,但是接下來,走向了完全不同的風格。《第三河岸》追求的是神秘、含糊其詞,而《母親的島》中的逃離是一個具體可感的“坐實”過程,像“機械鐘表”一輪扣一輪。
陶麗群小說中的人物關系、故事情節(jié),乃至想要表達的思想,基本是清晰可辨的。傳統(tǒng)寫作的“小說三要素”,在小說中被嚴格遵守著。且不要小瞧“嚴格遵守”的意義。就目前一些人的寫作,總讓人覺得缺少一點什么,部分原因是創(chuàng)作基本功訓練不夠,或者不屑于遵守前人積累下的創(chuàng)作經驗。而小說又是這么一個跟柴米油鹽、吃喝拉撒緊密相連的文體,除了天賦才華,還要具備人生閱歷、知識儲備、邏輯思維、洞察能力。如果一個作者總在避重就輕,或者眼高手低,凌空蹈虛,那么勢必會背離經典之路,越滑越遠。之所以要強調這些,是因為我在陶麗群的小說中體會到小說的深度與廣度,有時候并非源自題材多么宏大,情節(jié)多么復雜,手法多么獨特,而在于寫得比多數人更認真,更投入,更敬重“工匠精神”。僅以細節(jié)描寫為例,《杜普特的悲傷》中杜普特去棺材匠家等著運棺木,這時剛好午飯時間,萍水相逢的兩個人一起下面條、吃面條的過程,“被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氛圍充盈著”,悲慘的故事里忽而涌出一股暖流,震撼心靈。比如這篇《白》中,與母親生疏了的孩子,緊盯住母親的肚子探究,是想從肚子上有沒有留下疤痕來判斷母親是不是生過她(小孩還不知道女人能自然生產)。而《漫山遍野的秋天》中,大量襯托人物內心活動的春耕秋收的農事細節(jié)描寫,讓我看到一個作家如何通過“嚴格遵守”傳統(tǒng)敘事,認真挖掘人物的內心,分析每個情節(jié)的演變,雙手沾著泥土和血,從普通素材中摳出珍珠般閃亮的一個個細節(jié)來。固然,作家分好幾種,有的擅于天馬行空,有的擅于標新立異,我想強調的是,同樣走現實主義寫作路線的作家,現在還有多少人能沉下來,像陶麗群這樣精心打磨細節(jié),推敲對話(并用引號一句一句分開),描寫心理活動,同時還注意到人的五官、神態(tài)、著裝,乃至身邊的風景?
二〇一一年,我第一次讀到陶麗群的小說《漫山遍野的秋天》,小說寫的是侏儒癥女人三彩想懷上孩子,像正常人一樣做個母親。然而上門夫婿黃天發(fā)患有不育癥。一天黃天發(fā)發(fā)現三彩懷上了別人的孩子,氣得卷起鋪蓋走人,但是最后因為離不開豐產的土地又回轉來,并且原諒了三彩。小說主要涉及四個人,均是被人瞧不起的“畸零人”。敘述之從容,細節(jié)之縝密,內心活動之豐富,讓人驚嘆。很顯然,陶麗群擅于書寫這類小人物內心的圖景,悲苦艱難的處境,而且筆端始終涌動著關愛和理解,很少采取批判的姿態(tài)。因此這些小人物,誰弱、誰強,誰對、誰錯,誰好、誰壞,并不容易界定。而且,他們當中除了極少數找到了自己的幸福,還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一輩子都擺脫不了靈魂深處的孤獨。這孤獨主要源自人與人之間幾無可能的心靈溝通。比如《白》中的綠妮與朗山,拉麗與老方、大力,以及她那先天患病的孩子,近在咫尺又仿若隔著千山萬水;《水果早餐》中的老代、阿蘭、老板娘等人,無不活在各自的牢籠中?!读痰墓陋殹分?,姐姐、妹妹,還有那個夾在其中的中學教師,三個人相互排異、相互折磨的人生,讓人想起薩特那句著名的“他人即地獄”。
然而,陶麗群盡管反復書寫著人的悲苦,但其小說整體上并不讓人感到絕望。這就說到她的小說另一個優(yōu)點,精神內核的“趨光性”。這里所指的“光”,是指小說具有“呼喚愛、引向善”的趨向。現實生活中,善良與邪惡、光明與黑暗并存,我們往往對惡的揭露得心應手,對善的書寫缺乏信心。陶麗群小說的不同凡響之處,是她并無意渲染“光”的強大,而是通過書寫黯淡來襯托“光”的存在,光的重要性并且讓人體會到愛的珍貴。其筆下大多數人盡管有著難言的苦痛,命運坎坷,人生多舛,幾乎沒有人擁有一個正常的、溫暖的家,但同時我們也看到,這些“苦命人”心中并沒有淤積戾氣與仇恨,在歷經磨難之后他們往往選擇隱忍,依然渴望愛,渴望親情,渴望善?!秾づ分斜挥H生父母賣掉的陸嫂子,終其一生尋找著家的溫暖?!抖林Z》中,在“對越自衛(wèi)還擊戰(zhàn)”中失去兒子的老人,多年之后領養(yǎng)了一個越南來的孩子,他們相依為命的形象,不禁讓我想到在黑暗中堅持生長的植物,盡管得不到陽光直射,但是它們的葉面總是朝著有光的方向傾斜,生長。《夫婦》中的紫玉、桂七、大伯哥,也是如此。在《白》中,最典型的人物是幫拉麗矯正有自閉傾向的孩子上善的楊老太。她由于幼年不幸導致成年后沒有結婚也無孩子,但是由于從事特校老師這個特殊職業(yè),讓她能夠正視自己內心的陰影,并且力所能及地把愛給予更弱小的人。相比陶麗群之前的小說,《白》的敘述基調變得明朗,好比上善從幽閉的環(huán)境正走向人群??傊耙谎劭催^去,它那么周密,如此平衡”,讓人覺得熨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