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俠客
它不是為了干涸而生,也不是為了埋葬而生。
井口很小,小得像突然而至的愛情,它分泌的泉水,很清,很甜,也潔凈,長久。
井壁上易生青苔,毛茸茸,綠油油,它們爬行的速度很慢,很民國。
潤物細無聲,除了三月酥雨,就是井壁上綠毯樣青苔了。
它們又像方正小楷,密密麻麻,抒寫著恬淡日子里悠長心事。
深井從不缺水,水向低處匯集,而在高處的水物,卻容易揮發(fā)。
比如喧囂的霧氣,掛在樹枝、屋檐、窗臺上趾高氣昂的薄霜。
井散布于山野村居,井是慢生活里的民家女子,小碎花布頭飾,擇青菜,削蘿卜,熬高粱、玉米、小米粥,居鄉(xiāng)村,侍奉一家老少爺們。
它話少、嫻靜、與炊煙為伴,與籬笆院墻為伍。
井繩與轆轤,吱嘎吱嘎聲里,舀出生活的秘密。
落入井里的月亮,水靈靈,一枚石子,不小心跌落井里,會讓井水懷孕。
新婚不久的媳婦,喝這樣的水,據(jù)說多子多福。
南方多水鄉(xiāng),井多生于北方,井的性格里,暗合了爽快、豪氣、大度。
即使大旱,井一般最后在河流干涸后,還會涌出淚花,它骨子里倔強,見不得茍且偷生。
在北方,老井最后干涸后,村里人會封上井口,壘上石碑,刻上幾個糙字。
井也有老的時候,像多年的親人,走遠了。
豐雨季節(jié)來臨,死去的井還會復(fù)活。
九泉之下,有很多親人。
井水之所以汩汩有聲,那都是親人流淌不止的叮嚀和囑托。
1.
曾經(jīng)的金戈鐵馬,藏在青石罅隙里,與我相向而行。
它們是技藝高超的石匠,用錘子、鑿子,鑿擊堅硬的歷史,飛濺出的火花,落入草木、泥土體內(nèi),落入史官的筆墨紙硯里。
成為溫婉的琥珀,還是記憶的瘡疤?
艷陽高照,風(fēng)聲鶴唳、雷雨交加,都是答案。
棧道是最具權(quán)威的判官,它審問的不是歷史對錯,而是成王敗寇的機緣巧合。
當青石堅硬如鐵,遇上棧道破膛開肚,它們的廝殺,注定成為精彩大片。
我是為滿足視覺的豐盈而來,也是為彌補久居都市,聽力衰退而來。
2.
戰(zhàn)死沙場的尸骸,可以喂養(yǎng)青山綠水。丟的盔,棄的甲,可以填滿溝壑、山澗。
石門溝三個字,像魏蜀吳三國,扔下的皇親國戚。
玉璽早已風(fēng)化成石,朱門襤褸如柴門,皇朝鴻鵠之志,也在陰溝里翻船、典當。
時間,永遠是洪鐘大呂,它被懸于社稷廟壇的繩索下,繩索是誰?這是個謎。
我在石門溝棧道,仰望青石疊累的山頂,陽光刺眼,讓我適時閉眼休憩。
有時真相,就在大夢一覺里。
3.
青山綠水是玉帶,石門溝棧道被其庇護,睡了醒,醒了睡。
石門溝棧道的烽火,早已喑啞消散,而壁立千仞的危崖聳石,卻如明晃晃的斧頭,依舊高懸。舊時茶馬客,業(yè)已遠去,但熙熙攘攘的叫賣聲,于我而言,依然鮮活如初,縈繞耳際。
流水可以擦亮刃口,草木可以助燃星火。
石門溝棧道的狼煙,早已化作青稞麥芒,籠罩甘南,覆蓋舟曲。
這里的草木泥土,從不缺少鈣質(zhì),這里的藏人、漢民,從不缺乏血性、骨氣。
莊周可以夢見蝴蝶,在石門溝棧道一夜,我卻夢見鯤鵬,載著我,馱風(fēng)馭雨,翩然而落。
1.
在拉尕山,湖水是經(jīng)幡,蘆葦是經(jīng)幡,一片片白云是經(jīng)幡,身穿云服的蜻蜓、云雀是經(jīng)幡。
在拉尕山,干凈的蟲草扎根泥土?xí)r,就學(xué)會了念經(jīng)。
聽不懂風(fēng)語的雪蓮,不會被草藥人寵愛。
在拉尕山,白云在天空,替格薩爾王,擦拭一面面鏡子。
瑪尼堆里投影的一片片白云,會卜卦命運的吉兇,喚醒故去的舊人。
在拉尕山,牧羊人與轉(zhuǎn)世靈童,用湛藍的碧空,靜謐的湖水,喂養(yǎng)頌詞,用一匹匹白馬的雙眼,默誦倉央嘉措的詩集。
2.
靜默是必要的修養(yǎng),它讓智慧摒棄喧囂,扎根泥土、草根,吸取天地精華,班禪埋下的經(jīng)書。
在甘南大地,雷聲作為種子,遍植草原,開出的藏紅花,可以聆聽風(fēng)雨,懷揣仁心,活血化瘀。
在甘南大地,那卜楞寺鐘聲摩頂紅景天,打通天地氣血,高原磕長頭的人,呼吸順暢,氣血充盈。
3.
拉尕山的山神,在甘南,投下十萬枚太陽種子,十萬枚蒼鷹的羽翅。
甘南草原上的白馬,都有一雙太陽神的眼睛,匍匐大地的馬蹄聲,叩開牧民晨曦與黃昏的院門,沉甸甸的馬背上,馱著釀制青稞酒的莊稼人。
在甘南,蒼鷹、群狼、牧羊犬,它們都是格薩爾王的宗親,雪山高原的子民、守護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