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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菜蔬滿圃

      2018-11-13 20:56:08韓振遠
      山西文學 2018年1期
      關鍵詞:韭菜白菜辣椒

      韓振遠

      蔬之類

      翻古代農(nóng)書,不知為什么對蔬菜的興趣超過了谷物,翻來翻去,那些古老的蔬菜仿佛開始在眼前搖曳,淡雅閑適,若隱若現(xiàn),歷史就被搖曳成了綠色,對食物的感覺也變成了綠色,再吃書中寫到的蔬菜,隱隱嘗出古典味道。

      谷麥充饑,菜蔬助味。中國歷史實際上是一部帝王與精英的歷史,對于平民百姓而言,則是一部為填飽肚子不懈努力的歷史,能吃飽已是奢望,哪還在乎滋味。因而,古代農(nóng)耕文化中,菜蔬總處于次要位置。春秋以前,可能綠色植物遍野,先民們“無播蔬,無食種”(《逸周書·大匡》),很少自覺種植蔬菜,全憑采集野菜對付腸胃。春秋時代,出現(xiàn)了蔬菜種植人,孔子說:“吾不如老圃”,老圃即種菜老農(nóng)。但漢代以前,蔬菜種類仍很少。漢代《汜勝之書》里介紹的蔬菜僅三種。《齊民要術》中多些,也不過十種。分別是葵、蒜、蔥、韭、蜀芥、云苔、芥子、蘭香、姜和苜蓿。

      葵是最早走向先民餐桌的蔬菜。至少明代以前,一直是百姓當家菜??辞{菜,《詩經(jīng)》中有:“七月烹葵及菽(豆)”?!稘h樂府》中有:“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飯,采葵持作羹”。白居易《烹葵》詩說:“綠英滑且肥?!睂懙枚己苎牛屓苏`以為葵是種很好吃的蔬菜。王禎《農(nóng)書》稱:“葵為百菜之主,備四時之饌,本豐而耐旱,味甘而無毒,供食之余,可為沮臘(咸干菜);枯枿之遺,可為榜簇;子若根則能療疾;咸無棄材,誠蔬茹之上品,民生之資助也?!笨梢?,這是種四季菜,鮮、干均可入食。至明代徐光啟《農(nóng)政全書》,葵仍是蔬中老大,發(fā)展為邱葵、蜀葵、龍葵、落葵四種。同為明人的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卻以“今人不復食之”為由,將葵列入草部,不再當蔬菜看。如今,葵已淪為野菜,隱于百草之中,田野里常見的苦菜,就是葵的變異。

      《齊民要術》和《農(nóng)政全書》中,排名第二的蔬菜都是蔓菁。如今,菜市場已看不見這種蔬菜,漢代,蔓菁曾是漢桓帝欽點的御種菜,又叫蕪菁。《后漢書》中有段話:“永興二年(154年)六月橫水為禍,五谷不登,令所傷郡國種蕪菁,以助民食。”漢桓帝為什么會想到這個怪主意?皆因蔓菁產(chǎn)量大,既可當蔬菜,又可當主食填肚子。漢桓帝的做法與后世如出一轍,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初,全國上下都流行一個名詞,叫“瓜菜代”,其實是沒有糧食,只好用瓜菜勉強充饑。蔓菁葉若油菜而肥厚,略帶辛辣,可調(diào)味生食,也可腌制為咸菜。根莖較大,比白蘿卜略小,可蒸煮,也可做湯,甘甜中略帶怪味,總之不太好吃。漢桓帝的皇家盛宴上一定不會有這種菜?!秴问洗呵铩け疚镀匪Q“菜之美者”,卻將蔓菁列入。古詩文中,蔓菁也是一種很古雅的菜,《詩經(jīng)》曰:“采葑采菲,無以下體。”葑就是蔓菁,又叫諸葛菜、馬王菜。三國諸葛亮、唐代馬援都曾讓軍士種蔓菁,行軍打仗時帶在身上,作為軍糧。蘇東坡卻將蔓菁吃出了老莊意味,說:“水陸之味,貧不能致,煮蔓菁、蘆菔、苦薺而食之。其法不用醯醬,而有自然之味。(《菜羹賦》)”這是他自創(chuàng)的一種羹,自稱東坡羹,即將蔓菁與蘿卜同煮。無論蘇軾將蔓菁描述得如何動人,國人到底還是喜歡食肉,只記住了他的“東坡肉”,沒人在乎“東坡羹”,莫非經(jīng)過多年演變,蔓菁變了味?細究后知道,東坡羹是蘇軾落難黃州時所創(chuàng),實際是窮人菜肴,僅聊以果腹,大家不喜歡也屬正常。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我們那里還成片種植蔓菁。每年天寒地凍時,田野里會游蕩著許多挎竹籃子的半大小子,將發(fā)黃的蔓菁葉撿回去,曬干,磨粉,摻點面捏成饅頭狀,蒸熟充饑。回想那時的情景,哪有“采葑采菲”的詩情畫意,更無蘇東坡的天賦之質(zhì)、自然之味。

      芥菜也是一種古代常見蔬菜,古人有“菜重芥 ”的說法,南宋詩人陸游是個芥菜控,“一日無芥菜不美”,僅《食芥》詩就寫了三首。《農(nóng)書》說:其氣味辛烈,菜中之介然者,食之有剛介之象,故字從介。”陸游最喜歡的芥菜吃法是涼拌,野生芥菜加鹽、醋、姜和桂皮,想來味道不會差。明人吳寬詩中的芥菜簡直是美味:“唯芥本菜類,深秋掇而藏。此種乃野生,已向春初長。紫花布滿地,葉嫩亦堪嘗。氣味即不辛,且與芥同行,北人無不食,木蘗與草芒,入盤以油和,齒頰留肥香?!惫糯娌丝赡苁至畠r,古人說帝王視民為草芥,是將芥與野草等同。

      與漢代《汜勝之書》、南北朝《齊民要術》、元代《農(nóng)書》相比,明代《農(nóng)政全書》中提到蔬菜已很豐富,如今常見的蘿卜、菠菜、茼蒿、芹菜已走上百姓餐桌。只是還不見西紅柿、土豆、辣椒。翻完幾本古代農(nóng)書,我感到奇怪,如今的百菜之王大白菜,竟無栽培技術介紹。按說,至少到宋代,中國已有白菜栽培記載,古人所說的“菘”即白菜,與現(xiàn)在的白菜略有差異,不卷心,不結球。宋人蘇頌 《圖經(jīng)本草》說:“揚州一種菘,葉圓而大……噉之無滓,絕勝他土者,此所謂白菜?!碧K東坡有詩:“白菘類羔豚,冒土出蹯掌?!标懹斡性姡骸氨P餐莫恨無兼味,自繞荒畦摘芥菘?!睏钊f里 《菜圃》詩:“看人澆白菜,分水及黃花?!庇謱撞擞鳛椤八Р恕保性娫弧办`隱山前水晶菜,近來種子到江西?!笨梢娝未验_始種植白菜,元人《王禎農(nóng)書》不介紹就罷了,明人徐光啟《農(nóng)政全書》也不介紹,只能說明,人的味蕾有個適應過程,白菜還沒有像今天這樣受歡迎。至清代,大白菜不光進入百姓餐桌,成為家常蔬菜,還有象征意義,那潔白碧綠的顏色,寓意清白,而它的名字“白菜”,又寓意“百財”,難怪“翡翠玉白菜”會成為臺灣故宮鎮(zhèn)館之寶。如今,大白菜可能是中國種植面積最大的蔬菜,曾見過菜農(nóng)收獲白菜時的情景,真叫蔚為壯觀,一排排白菜若玉墩般長在廣闊的田間,才一兩天,地里便會變個樣,只剩下爛菜幫等著清理。再想老北京人每年冬貯大白菜的盛況,就知道白菜在現(xiàn)代中國人盤中的份量了。

      幾種農(nóng)書介紹的古代蔬菜中,韭菜至今最受歡迎。韭菜又叫懶人草、起陽草、洗腸草、長生草,多以韭菜的實用價值取名,同時又說明,韭菜原是一種野草,不知是不是神農(nóng)嘗出來的?,F(xiàn)代人決然不會想到,看似普通的韭菜,春秋戰(zhàn)國時期是高品位的蔬菜,屬于祭祀用品,《詩經(jīng)》中說:“四之日其蚤,獻羔祭韭”,是說祭祀天地祖先時,要把韭菜和肥羊羔放在一起當祭品。當然,以后祭韭就變?yōu)榧谰屏?。南北朝時,韭菜已是貧寒人家的家常菜,南齊有個叫庾呆的人,吃韭菜吃成了名士。此人官至“尚書別駕郎”,卻家境貧寒,吃飯只有腌韭菜、煮韭菜、生韭菜三種菜,自詡二十七種菜,問為什么?解釋:三九(韭)二十七。唐代,杜甫冒雨來到數(shù)十年不見的老友衛(wèi)八處士家,招待他的也是韭菜,事后老杜賦詩記之,雖然“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將韭菜寫出了詩意,卻難改韭菜的平民底色。韭菜最適合農(nóng)家院落種植,開一畦地,撤上種子,可以割了再長,長了再割,更美妙的是可以隨割隨吃。曾在許多農(nóng)家見過這種情景,臨做飯前,農(nóng)婦走進院落菜畦,割一把韭菜,摘幾根辣椒,不大會兒,香氣四溢,一盤韭菜炒辣椒端上餐桌。那情景,確實古韻悠悠,有幾分田園詩意。

      韭菜與白菜,都是古人喜歡的蔬菜,也是平民菜?!赌淆R書》載,周颙于鐘山西麓立隱舍,清貧寡欲,終日蔬食。衛(wèi)將軍王儉問他:“山中何所食?”答曰:“赤米白鹽,綠葵紫蓼。”文惠太子問:“菜食何味最勝?”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白菜)?!蔽乙蚕矚g春韭晚菘,卻吃不出古人的境界。每種蔬菜都有自己的個性,或苦澀,或甘甜,或刺激,或清爽,要想嘗出古典滋味,不可大口吞噬,風卷殘云,要慢慢品味。沒有這樣的心態(tài),吃什么都辛暴,肉食如此,蔬食同樣如此。

      蔬之流

      小時候,很奇怪那么多東西都帶著個洋字,器物且不說,蔬菜里有洋蔥、洋芋、洋姜、洋柿子。又感覺加上個洋字的東西特別好玩,四弟比我小一歲多,因為行四,乳名叫小四兒,我給他取綽號,叫洋柿子,用諧音,至于為什么是洋柿子,我也不清楚,因為那時候根本沒見過洋柿子,更不知道西紅柿就是洋柿子。

      上小學一年級,有篇課文叫《蔬菜歌》,我至今記憶猶新:“賣菜、賣菜,買的什么菜?韭菜,韭菜老,有辣椒;辣椒辣,有黃瓜;黃瓜一頭苦,買些馬鈴薯;馬鈴薯,不好吃,買些西紅柿;西紅柿,人人愛,又做湯,又做菜,今天吃完了明天還要買。”這才知道西紅柿就是洋柿子。再大一點,還知道凡帶洋字都是外國貨?,F(xiàn)在回過頭看,《蔬菜歌》所唱蔬菜,韭菜之外,竟沒有一種原產(chǎn)地在中國。

      中國蔬食種類的豐富得自于張騫出使西域。顛沛流離十幾年,張騫歷盡磨難,為的是聯(lián)合大月氏制衡匈奴人,卻被匈奴人幾次俘獲,去時百余人,回來時只剩下主仆二人。當年制衡匈奴的功績早就隨時代變遷煙消云散,只有帶回的蔬菜種子,至今還在豐富國人餐盤,可謂福澤后世。

      據(jù)《農(nóng)政全書》,因張騫而落根中國的蔬菜有:大蒜、芫荽。大蒜又稱胡蒜;芫荽又叫胡荽、香菜、還有個奇怪的名字叫鵝不食草。兩漢時期,又有胡瓜(黃瓜)、昆侖瓜(茄子)傳入中國。至隋唐,菠菜、萵苣、胡蘿卜、蕓苔(油菜)紛紛從異域走進中國。貞觀二十一年(647年),一年之內(nèi)由菠陵國傳入的蔬菜品種就有菠菜、酢菜、胡芹、渾提蔥等。上至帝王,下至百姓,同樣都吃的有滋有味。以后絲瓜、大蔥、南瓜、土豆、辣椒、西紅柿、西蘭花、洋蔥從外邦引入,成為中國百姓的蔬食?,F(xiàn)在去菜市場看,韭菜之外,幾乎沒有中國本土發(fā)源的蔬菜。農(nóng)史學家石聲漢先生總結:凡植物前冠以胡字的(如胡荽、胡蒜、胡豆)為兩漢兩晉由西北引入;冠以番字的,為南宋至元明由番舶引來,冠以“洋”字的(如洋蔥、洋芋、洋姜)為清代引入。若將帶有胡、番、洋字的蔬菜去掉,菜市場會空空如也。從蔬菜的源流看,開放包容的朝代總能引入幾種蔬菜。

      翻看地方志,驚訝地看到當時蔬菜種類之少。我家鄉(xiāng)地處涑水盆地,是個土地平坦,氣候溫和的地方,據(jù)清雍正七年(1729年)《臨晉縣志》記載,當時栽培的蔬菜僅二十一種,分別是:芥菜、白菜、茄子、蔓菁、蘿卜、菠菜、萵苣、葫蘆、芫荽、莙荙、莧菜、茄蓮、茼蒿、菜角、扁豆、瓠、蔥、蒜、韭、薯蕷(山藥)、蘑菇。除了作為調(diào)味品的蔥、蒜、芫荽和不常見的幾種蔬菜之外,百姓平常能吃到的蔬菜不過十一二種,如果再加上瓜類,也不過十六七種。這種狀況到民國年間仍沒有改善,民國十二年(1923年)《臨晉縣志》記載:當時縣民所食蔬菜種類不增反減,連同瓜類也不過二十三種。近二百年間,百姓所食之蔬幾乎沒什么變化。

      古代農(nóng)書中,除教百姓蔬菜栽培技術,還讓百姓知道種什么菜可以出售獲利?!锻醯澽r(nóng)書》說種韭菜:“凡近城郭園圃之家,可種三十余畦,一月可割兩次,所易之物,足供家費。”《齊民要術》中說:“如去城郭近,務須多種瓜、菜、茄子等,且得供家,有余出賣?!蔽壹揖妥≡诮枪帲缃?,每天清晨,許多農(nóng)人會趕早將帶露珠的青菜拉進城里,或自己叫賣,或躉給菜販子。太陽升起時,鄰近街道擺滿各種蔬菜。有時,還有蹬著三輪車的菜農(nóng),載一車翠嫩蔬菜沿巷叫賣。這情景,與我小時候的印象反差極大,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鎮(zhèn)上僅一個蔬菜門市部,所售蔬菜種類、數(shù)量都很少,卻不一定能賣出去,因為除了鎮(zhèn)上干部,一般人不愿意買,也買不起。村人吃蔬菜有兩種途徑,一是自留地里種,二是自家院里種。所種蔬菜多蘿卜、韭菜、蔥、辣椒之類。現(xiàn)在回想,幼時吃過的蔬菜全為當?shù)厮a(chǎn),冬天幾乎每餐必蘿卜白菜。許多蔬菜都是年齡很大后才吃到。山西盛產(chǎn)土豆(馬鈴薯),我們那里卻不種,直到十幾歲,我沒見過土豆長什么樣,后來二哥在外地工作,帶回來幾顆,香噴噴炒一盤,當稀罕物津津有味吃過,才知道有這樣一種蔬菜。上大學之前,沒見過黃瓜,卻常吃菜瓜。這是一種栽培歷史悠久的蔬菜,無刺,嫩時發(fā)綠,稍老即黃,我們那里叫地黃瓜,多數(shù)地方叫菜瓜,讀過古代農(nóng)書才知道,我們吃的是最古老的黃瓜,即胡瓜,比帶刺的黃瓜歷史長得多。

      農(nóng)家吃飯,菜是稀罕物,我們那里叫引食,若連肚子也填不飽,引什么?玉米、高粱、紅薯面做成的窩頭,用極少量的菜肴哄進肚里,只好讓腸胃受罪。上世紀八十年代之前,我們那里吃飯有一景:七八口之家,圍桌而坐,菜僅一盤,常為咸菜,或白菜蘿卜之類,孤零零放在餐桌中央,佳肴珍饈般令人饞涎欲滴。吃菜的規(guī)矩是:夾一口菜,須將筷子放下,等口里食物咽下,才能再拿起筷子。有孩童不懂事,筷子往菜盤內(nèi)伸得勤些,立馬遭受呵斥。我小時候就多次受到這種訓斥,筷子剛伸進盤內(nèi),忽被大人筷子撾過,只覺勢大力沉,如同古代戰(zhàn)場上刀劍相磕,砰然有聲,自己先吃一驚,隨后眼淚汪汪,望著盤中餐,再不敢造次。

      與山珍海味相比,所有蔬菜都帶著平民味兒。那時候,有些蔬菜卻是奢侈品,如西紅柿、菜花。至于芫荽,則是調(diào)味菜,漂在碗里綠生生,像油花兒一樣稀罕。我十八九歲時,身強力壯,不知道累,常為村里人家做蓋房子打土坯之類的重體力活,因為活太累,還講技術,又是義務幫忙,不管到哪一家,都奉若上賓,盡量做最好的飯菜。村東頭娘娘廟旁的老田是外地人,在鎮(zhèn)上當貨車司機,走南闖北,常去外地買些稀罕菜。幫他家打土坯時,竟有一樣菜是芫荽、青椒、小蔥生拌,幾個人視若美味,吃得滿臉冒汗。當時甚為稀罕,因為從沒有哪家舍得將芫荽當主菜吃,放到現(xiàn)在,那不過是平常小菜,叫霸王菜,以辛辣為味,下飯用的,哪里稱得上佳肴。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去北京,茫茫人海中,不用打招呼,不說一句話,一眼就能辨出哪個是同鄉(xiāng)。后來,將這種現(xiàn)象理解為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讀過幾種農(nóng)書明白了,水土之外,菜蔬也是原因之一,長期食用幾種蔬菜,就有了菜色,怎能不在臉面留下印記。

      蔬之葷

      遇到過不吃蔥、蒜的朋友,有的還不吃芫荽、韭菜。去飯店,會特意交代一聲,別放這些東西。以前認為是口味緣故,讀幾種農(nóng)書后知道,這幾種菜都是葷菜。

      一般人以肉食為葷,其實肉不是葷菜,肉為腥,所謂葷腥,是葷菜與肉食的合稱。《左傳》中說:“肉食者鄙”,以前讀這句話除從道德層面理解,還想,《左傳》的作者說不定是個吃素的,不然不會有這種比喻。與肉食者相對應的是藿食者,指吃野菜的下層草民。其實,春秋時代農(nóng)耕業(yè)尚不成熟,許多人仍以漁獵為生,平民百姓也是肉食者,談不到鄙不鄙。我在沒有去外地讀大學之前,也是個素食者,看見肉食會惡心,并沒有覺得比吃肉的人高尚,現(xiàn)在吃肉了,也沒感覺比以前卑鄙。

      佛、道兩家視為葷菜的各五種,稱之為五葷,佛家五葷為大蒜、小蒜、興渠、慈蔥、茖蔥;道家五葷為:韭、蒜、蕓薹、胡荽、薤。兩家信仰不同,所忌葷菜卻大同小異,都戒辛辣,以防亂人心志。薤,葉似韭菜,根若鼓槌,杜甫將其形狀喻作玉簪,《農(nóng)政全書》說:薤,韭之大者。漢樂府中有《薤露》詩:“薤上露,何易皠,露皠明朝還落復,人死一去何時歸?”以薤上之露喻人生死,說明薤在漢代是一種常見植物。王禎《農(nóng)書》卻將薤列為道家可食之物,說:“薤,生則氣辛,熟則甘美,種之不蠹,食之有益,故學道者之所資,而老人者之所宜食也,醫(yī)家目之以為菜之珍,不亦宜乎。”這菜我吃過,口味介于大蔥與洋蔥之間,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晉南一帶還種植,以后,洋蔥大量種植,薤又回歸自然,與百草為伍,當?shù)赜腥朔Q之為小蒜。

      興渠似芫荽,又稱為香菜,在佛家看來卻辛臭難當,明人屠本悛《芫荽》詩中說:相彼芫荽,化胡攜來,臭如葷菜,脆如菘苔,肉食者喜,藿食者諧 。惟吾佛子,致謹于齋,或言西域,興渠別有種,使我罷食而疑猜。這樣看來,佛、道兩家所戒五葷中,倒有三種相同。只是佛家對蒜、蔥格外不感冒,五葷之中,蒜、蔥各占兩種。有意思的是,以儒教立國的漢民族幾乎同時接受了佛教和蔥、蒜,同樣來自西域的佛教卻始終視蔥、蒜為忌物。看來,文明交融與口味無關。

      五葷,也叫“五辛”?!侗静菥V目》說:“五葷即五辛,為其辛臭昏神伐性也。”在我看來,伐性是一方面,辛臭才是主要的,不管佛家、道家,都念經(jīng)頌禮,一張嘴,臭烘烘的全是蔥蒜味,成何體統(tǒng)。前兩年,舅家村里建一座觀音廟,請來五臺山僧人頌經(jīng)開光。村里招待僧人吃飯,只知道僧人不吃葷,做好素菜端上去,不想,又被原樣端下來,一位僧人走到灶臺前,鄭重道明:菜中不能有蔥、蒜、芫荽、韭菜。做飯的是個大嫂,嘀咕:連這些都不能有,吃什么味兒。

      蒜是“五葷”第一葷,佛道兩家都戒。王禎《農(nóng)書》說:蒜能興陽伐性。但王禎對蒜好像情有獨鐘,不光介紹栽培方法,還特別道明蒜的優(yōu)點,說:“諸菜之葷者,惟宜采鮮食之,經(jīng)日則不美,惟蒜雖久而味不變,可以資生,可以致遠,施之腐臭,則化為神奇,用之鼎俎,則可代醯醬,旅途尤為有功,炎風瘴雨之所不能加,食餲臘毒之所不能害,此亦經(jīng)食之上品。日用之多助者也。豈可不廣種之哉?!蓖醯澦f的蒜,簡直是菜中極品,無所不能。徐光啟的《農(nóng)政全書》規(guī)模更大,篇幅更長,說到蒜,卻只言栽培方法,不談優(yōu)點??磧扇私?jīng)歷就知道,原來,徐光啟主張禪靜頓悟,雖不忌五葷,卻也難說喜歡味道辛臭的大蒜。

      說到底,大蒜還是一種平民菜,貴婦名媛、士紳豪族輕易不會將生蒜放進嘴里嚼。草民百姓沒那么多講究,吃陜西的羊肉泡饃,沒有糖蒜怎么行,山西的肉夾餅子、河北的驢肉火燒,就幾瓣生蒜才夠味。除夕之夜吃餃子,要搗些蒜末,澆上醋汁,才能吃出味兒。

      大蔥比大蒜形象要好,古詩賦里說美人手指,會說嫩若蔥白?!掇r(nóng)政全書》中說:“其色蔥蔥然,故名?!笨吹接粲羰[蔥的大蔥,能增人食欲。晉南農(nóng)村每天兩餐,早晨不吃飯,先上地干活,去時都帶涼饃,干半晌活,人困馬乏,坐在田埂上,掏出饃干嚼。講究的先不急著吃,走到誰家田里,拔幾根沾滿新鮮泥土的嫩蔥,剝了皮兒,就涼饃吃。那時的鮮蔥脆生生,甜絲絲,帶晨露,攜地氣,伴著清亮的咬嚼聲,特提精神,勝過任何美味佳肴。

      《農(nóng)政全書》說蔥“諸物皆宜,故又名菜伯,又名和事草”。什么叫“菜伯”,即菜中老大,何謂“和事草”,即能調(diào)味任何蔬菜。宋代陶穀在《清異錄》專門有“和事草”一節(jié),說“蔥和美眾味”。這樣的蔬菜農(nóng)家必備。山東人種大蔥就不必說了,前兩年,去過太行、呂梁山區(qū),那里的農(nóng)家不管庭院面積多大,都在院里種蔬菜,有地方的,開一小片菜畦,種上各種家常蔬菜,沒地方的,用器具裝上土,也能種。那是一種賞心悅目的田園景色,編織袋、竹筐、鐵皮桶、塑料盆,都能裝上土種蔬菜,如同城里人養(yǎng)花,可以放在墻角,巷頭,隨陽光移動,甚至可以高置墻頭。晚春初夏,走進農(nóng)家,只見藤蔓撲墻,翠綠映院,讓人直以為來到古代田家??创?、畦中菜,必有大蔥。

      古人認為“五辛”可以通五臟,辟厲氣。魏晉時期,每年正月初一過大年,要造“五辛盤”,饋贈親友,飲酒茹蔥,驅(qū)除身上厲氣,迎接春天到來。

      古人好蔥、蒜,我想主要還是喜歡那種辛辣爽口的滋味,草民百姓才不管是不是葷菜,若能與大魚大肉一樣葷腥,豈不正好。平常生活太無味,蔥、蒜的辛辣正好刺激味蕾,亢奮神經(jīng)。有這樣的味道,蔥在古代蔬菜中最受歡迎,經(jīng)濟價值最高。西漢宣帝時期,渤??ぐl(fā)生災荒,龔遂受命為渤海太守,勸民務農(nóng)桑,“令口種一樹榆,百本薤,五十本蔥,一畦韭,家二母彘,五雞”。有這幾種東西,就是殷實之家。那時大蔥剛入中國,在蔬菜中所占比重尚在薤之下,南北朝時期,蔥的比重驟然加大,《齊民要術》中說,“只如十畝之地,灼然良沃者,選得五畝,二畝半種蔥,二畝半種諸雜菜?!睂⒁话氩说赜脕矸N蔥,能看出漢民族對蔥適應之快。

      明代,蔬菜種類增多,蒜、蔥仍不可或缺,種植更加精細。《農(nóng)政全書》中,看徐光啟教人種蒜、蔥,猶若雕琢藝術品,又如侍弄嬰兒,栽蒜:宜良軟地,三遍熟耕,九月初種,……以耬耩,逐垅手下之,五寸一株,空曳勞。栽蔥:先去冗須,微曬,疏行密排種之。想起自己栽蒜蔥,方法與徐光啟所說基本相同,卻難得那么精細。

      蔬之貯

      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前,晉南鄉(xiāng)村人家庭院里都有兩口窖,一口深一丈余,窖底有窯洞,放紅薯,叫紅薯窖。另一口深三四尺,直筒無窯,藏蔬菜,叫菜窖。每年霜降后,紅薯下來,要先洗紅薯窖。說是洗,卻不用水,持笤帚簸箕,下到窖里,將窯仔細清掃一遍,講究的還用硫磺熏,消毒殺菌,就算洗過了。菜窯用項更多,隨時洗,不論春夏秋冬,窖口橫擔根木棍兒,下面吊只籃子,新鮮蔬菜、水果,都放在里面,用時吊上來。有些人家,甚至將蒸出的饃也放在菜窖里,三伏天,拿出來吃清涼可口。冬天,貯存蘿卜、白菜,卻不往菜窖里放,方法是掩埋,在院里向陽處挖個坑,將蘿卜、白菜放進去,填上土,蓋層玉米秸稈,吃時,刨出來些,再埋上,一冬天,菜就夠用了。

      讀過《汜勝之書》,知道這種方法早在兩千年前就有,而且遠比我們講究,不光貯過冬菜,還貯鮮菜。談到瓠瓜,汜勝之說:“八月微霜下收取。掘地深一丈,薦以藁,四面各厚一尺,以實置孔中,令底下向,瓠一行,覆上土二尺。”說白點,他的方法是先挖個坑,再在四周和底部墊上秫秸,將瓠瓜放進去,瓜蒂朝上,放一層瓜,蓋一層土。

      我在鄉(xiāng)村待過許多年,冬天從沒有吃過時鮮蔬菜,天天碗里只有蘿卜、白菜,能把人嘴里寡淡出鳥兒來。這種生活方式,中國人過了兩千多年,直到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并沒有多大改觀。其實,早在漢代,古人就嘗試過溫棚蔬菜,可惜沒有成功?!稘h書》中說:“竟寧(漢元帝年號)中……太官園種冬生蔥韭菜茹,覆以屋廡,晝夜燃蘊火,待溫氣乃生?!碧俜N溫室蔬菜是供皇室用的,沒有塑料大棚,只能種在房子里,要晝夜不停用小火保溫,連皇室也破費不起,溫室蔬菜被視為“不時之物,有傷于人”,只好作罷。宋元時期,出現(xiàn)了韭黃,終于使冬季有了時鮮蔬菜,《王禎農(nóng)書》中介紹:“至冬,移根藏于地屋蔭中,培以馬糞,暖而即長,高可尺許,不見風日,其葉嫩黃,謂之韭黃,比常韭易利數(shù)倍,北方甚珍之?!本曼S現(xiàn)在還有,仍然價格高昂,古代可謂珍品,普通百姓哪里吃得起。

      沒有時鮮蔬菜,古代冬季蔬菜來源有三,一個即上面所說的藏,《東京夢華錄》中說:“京師地寒,冬月無蔬菜,上至宮禁,下至民間,一時收藏,以充一冬食用。”另一個辦法是曬,制成干菜。最常見的辦法泡酸菜、腌咸菜,古人稱之為菹。

      每年蔬菜大量產(chǎn)出季節(jié),農(nóng)家婦女日常功課中,有一項就是準備過冬菜。黃瓜下來腌黃瓜,韭菜下來腌韭菜,辣椒下來腌辣椒。腌不成的,可晾曬制成干菜。在我的印象中,好像多數(shù)都能做干菜,黃瓜、茄子、蘿卜、豆角,經(jīng)農(nóng)家婦女巧手處理,冬天食用,反倒能吃出另一種風味。《紅樓夢》中,劉姥姥進大觀園,快要離開時,平兒說:“到年下,你只把你們曬的那個灰條菜干子和豇豆、扁豆、茄子、葫蘆條兒,各樣干菜帶些來,我們這里上上下下都愛吃?!笨磥恚Z府里吃慣山珍海味的小姐夫人,也能從干菜里吃出別樣味道。小時候,冬天常吃干菜,自以為北方所能見到的干菜都吃過了,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我去呂梁山區(qū)讀書,卻吃到了一種從沒有吃過的干菜。那里的學生灶上,平時只有兩種菜,一是煮南瓜干,一是煮山藥蛋(即馬鈴薯,又稱土豆)。南瓜干是秋季曬的,將南瓜剖開,去瓤去籽,然后用小刀一圈圈從上往下旋,長長一條,掛在院里晾干,冬天放進調(diào)味品,煮著吃?!掇r(nóng)政全書》中,連菠菜也能曬成干菜。綠色蔬菜中,菠菜下來最早,產(chǎn)量最大,一年四季出產(chǎn),即使到了冬季,埋在土里保存,吃時刨出來仍然綠生生,好像不用曬干。王禎《農(nóng)書》中將曬干菠菜介紹得很詳細,說:“春月出苔,至春暮,莖葉老時,用沸湯掠過,曬干,以備園枯時食用,甚佳?!辈げ顺R姡刹げ藚s沒吃過,不知道口味怎樣。

      古人解決冬季蔬菜的另一種辦法是作“菹”,即腌咸菜或泡酸菜。腌咸菜為咸菹,泡酸菜為淡菹。讀過《齊民要術》,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來華夏先祖最遲在春秋時期就會腌咸菜、泡酸菜了。《詩經(jīng)·大雅》中說:“中田有廬,疆場有瓜,是剝是菹?!薄掇r(nóng)書》《農(nóng)政全書》里,幾乎所有的菜都能菹,葵、蔓菁、蘿卜、胡瓜、芥菜、酢菜就不用說了,連冬瓜、越瓜、芹菜、芫荽也能菹。

      不管怎樣作菹,基本口味只有兩種,即咸和酸。山西雁北素以泡酸菜聞名,汪曾祺說:“山西人還愛吃酸菜,雁北尤甚。什么都拿來酸,除了蘿卜白菜,還包括楊樹葉子,榆樹錢兒,有人來給姑娘說親,當媽的先問,那家有幾口酸菜缸,酸菜缸多,說明家底厚。”我在呂梁山讀書時,同學帶到學校的酸菜不叫酸菜,叫“和菜”,將各種菜放到一起泡,白菜、蘿卜之外,還有豇豆、黃花菜、青辣椒,酸中帶蔬菜的香味,味道真不錯。

      若從蔬菜保存方法看,中國著實是個咸菜大國,各種咸菜名目繁多。北京水疙瘩、天津津冬菜、保定春不老、潮汕咸菜、潼關醬菜、四川榨菜,每個地方好像都有當?shù)仫L味的咸菜,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的腌法。我家每年腌咸菜,黃瓜、芥菜、蘿卜、雪里蕻、辣椒都要腌上點,菜沒買回來之前,先買鹽,要運城鹽池產(chǎn)的顆粒潞鹽,放一層菜,撒一把鹽,這樣腌出來的咸菜口味純正,不壞。咸菜廉價,口味重,最能下飯。在漫長的兩千多年間,中國人實際都是吃著咸菜長大的,過去鄉(xiāng)村人家都有口咸菜缸,餐桌上什么菜都可以沒有,必有咸菜坐底。年年歲歲,有咸菜相伴,就吃出庸常的滋味。咸菜實際成為苦寒生活的象征,給味覺留下綿長的記憶。我家鄉(xiāng)有種特產(chǎn)叫玉瓜,名字好聽,實際就是腌菜瓜,切好的玉瓜,晶瑩剔透,黃澄澄,古玉般誘人。我上大學后,每次假期離家,母親都要弄些,拌上紅辣椒,調(diào)得油汪汪,讓我?guī)У綄W校。膩歪了學生灶的土豆、白菜時,吃上點,倒也有滋有味,能嘗出家鄉(xiāng)風情?,F(xiàn)在回想過去的生活,感覺中國古典味道中,最重要的就是咸。柴米油鹽醬醋茶,是平常人家生活必需品,調(diào)味品中,鹽排在首位。飯菜中雖有酸甜苦辣,咸卻是常態(tài),好廚子一把鹽,咸淡掌握好了,味道就出來了。至于愛吃酸的山西人,則另當別論。

      蔬之味

      漢民族的口味,應該從漢代才開始形成。漢代以前,漢民族口味平和,餐桌上僅幾種蔬菜。《詩經(jīng)》中提到的蔬菜名多達十幾種,多是采集野菜,如葵、藿、茆、韭、葑等等,人工栽培的很少。真正人工栽培并且出現(xiàn)在餐桌上的,還是《汜勝之書》里提到的瓜、瓠、芋、薤。瓜有多種,主要指甜瓜,茄子也是瓜,以后隋煬帝改名為“昆侖瓜”。瓠,即葫蘆,吃嫩皮兒。芋至今還是常見蔬菜。三種菜都味道平和,唯有薤口味有些特別,《汜勝之書》里卻不提栽培方法,從漢樂府《薤露》看,當時還是野菜,《本草綱目》中說:“雖有辛,不葷五臟……能溫中,通神,安魂魄,續(xù)筋力爾”??梢娨彩且环N口味平和的野菜。

      大漢帝國雄健豪壯,氣勢恢宏,口味一改前朝,突然重辛辣。張騫出使西域,引來了辛辣刺激的蒜和濃香怪味的芫荽,兩種外來蔬菜都其貌不揚,大蒜委頓,縮成一團。芫荽羸弱,細手細腳?!墩f文》曰:“其莖柔、葉細、而根多須,荽荽然也?!本褪沁@樣兩種蔬菜,給漢民族帶來了不同的滋味,怪怪的,又那么新鮮,帶著異域風情,一開始,就受到大漢民族歡迎。兩千多年后,狀況依然。姜也出現(xiàn)在漢代,這是一種從炎熱的東南方來的調(diào)味品,形狀怪誕,渾身疙瘩,帶著一層薄薄的黃色皮,然而,卻辛辣味重,只需切下薄薄幾片,放進鍋里,就像施了法術般為寡淡的蔬菜增添味道,以后,蔥、姜、蒜、芫荽成為調(diào)味四品,姜儼然排列第二位,做什么菜都要放上點。如此受歡迎的東西,當然要種植,可是,一開始,國人并不會種植這種渾身疙瘩的怪物。《齊民要術》中說:“中國土不宜姜,僅可存活,勢不滋息。種者,聊擬藥物小小耳。”如此,剛被漢民族掌握種植技術的姜,就像高科技產(chǎn)品一樣,價格高昂?!妒酚洝分姓f:“千畦姜韭,此其人皆與萬戶侯等?!笨梢姰敃r姜有多貴。

      蔥、蒜、姜、芫荽,帶著辛辣的味道和不起眼的相貌,悄然進入漢民族的餐盤,滋潤著漢民族的味覺,與平和潤厚的瓜、瓠和葵、蔓菁,匯合成純厚綿長的大漢味道,既辛辣又柔和,既張揚又中庸。當熱騰騰的飯菜里,再被加入胡椒、花椒和大料等調(diào)味品時,大漢滋味更加辛辣醇厚。這種滋味刺激著帝國的味蕾,蕩氣回腸,仿佛一劑神藥,激發(fā)出漢民族的血性,逐匈奴,征大宛——大漢威武。而一旦安享瓜、瓠的平和與魚肉的鮮美時,又會內(nèi)斂自閉。以后兩千多年間,蔥、蒜、姜、芫荽再沒有離開過餐桌,與油鹽醬醋一起,成為調(diào)節(jié)漢民族飲食的基本元素。

      較遲加入漢民族味覺行列的是辣椒。從大漢,歷唐宋,到元明,漢民族的味蕾已經(jīng)麻木。明朝末年,原產(chǎn)于中南美洲的辣椒進入中國,一開始,國人將這種植物稱為“番椒”,甚為好奇,僅當作一種觀賞植物,那由綠變紅的尖角確實好看,令老夫子們先想起禿禿的毛筆頭,接著想起三寸金蓮。王禎寫《王禎農(nóng)書》、徐光啟寫《農(nóng)政全書》時,辣椒還沒有傳入中國,不然都會大書特書。明末陳淏子《花鏡·草花譜》中說:“番椒叢生白花,果儼似禿筆頭,味辣色紅,甚可觀,子種?!碑敾鹄崩钡淖涛洞碳さ轿独贂r,立刻超越傳統(tǒng)調(diào)味品,喚醒漢民族的味覺,直吃得口中冒火,大汗淋漓,腸胃為之大開,將所有東西都吃出滋味。中國本來花樣繁多的烹飪技術更加精巧多樣,豐盛的菜肴開始改變顏色,漂上一層紅彤彤的辣椒油,看上去熱騰騰、火辣辣,有色、有味,香氣四溢。有些地方,辣椒不僅是調(diào)味品,還攻城掠地,占領餐桌,令其他蔬菜黯然失色,成為主要蔬菜,湖南、湖北、云南、貴州、山西、陜西,餐桌上若缺少了辣椒,會食之無味。

      在物資匱乏的年代,辣椒是國人最好的佐食物,便宜、快捷,口味重,儼然超越單純的蔬菜范疇,集調(diào)味品、蔬菜于一身,甚至可以影響一方水土,左右民眾個性,成為熱情奔放、火辣性格的代名詞?!都t樓夢》里,性格潑辣的王熙鳳就稱為鳳辣子,同樣性格的還有丫環(huán)晴雯。辣椒同時也刺激著男人的荷爾蒙和睪丸素分泌,讓男人個性火爆,堅韌頑強,當年曾國藩湘軍的戰(zhàn)斗力,恐怕有一部分要歸功于辣椒。

      辣椒又叫秦椒。到陜西關中鄉(xiāng)村農(nóng)家做客,庭院里最引人的,一定是屋檐下掛的那一串串紅辣椒,吃飯,不管別的菜如何,肯定有碗油辣椒。陜西十大怪里有“辣子一道菜”,說明了關中鄉(xiāng)村對辣椒的喜愛程度。辣椒進入中國才三百多年,已融入到關中人血液里,如若像評省花、省樹一樣評省菜的話,辣椒一定當選陜西省菜。晉南與關中風俗相同,吃辣椒猶有過之,我在村里那幾年,許多人家吃飯時,根本沒有其他菜,就一甌紅辣椒,甚至不潑油,干辣椒面撒點鹽,就替代了菜。若能再放些芝麻,則是高級享受。直吃得人嘴唇起泡,七魂出竅。都知道四川、湖南人喜歡辣,那是因為不知道關中、晉南人是怎么吃辣椒的,四川、湖南人好辣,辣在火鍋里,是美味之辣;關中、晉南好辣,是蠻不講理的辣,辣得辛酸,辣得過癮,辣得驚天動地,眼淚汪汪。

      如果說,蔥、姜、蒜、芫荽構成了明清以前的中國味道,純厚、辛辣、綿長,帶著淡淡的苦澀,加入辣椒后,則更加刺激,香噴噴,紅彤彤,油亮亮,掩蓋了菜里的苦澀。這可能才是元明以后的中國味道。

      蔬之圃

      菜圃是種植蔬菜的地方,與蔬菜相比,菜圃是另一種味道,彌漫出雅致的田園風情。

      菜圃清新自然,帶著清晨的露珠,是一種綠色影像。我對菜圃的記憶,不在于其中種了什么菜,開了多少菜畦,而在不同于田野的幽靜。一圍籬笆、一間茅廬、一渠清水和披蓑戴笠的老圃,再有淡淡的薄霧和新鮮蔬菜氣息,菜圃就飄拂著詩意?!盎h落疏疏一徑深”,走在其中,是一種絕佳享受。

      王楨《農(nóng)書》專門有圃田一節(jié),說:“圃,種蔬果之屬,其田繚以垣墻,或限以籬塹,負郭之間,但得十畝,足贍數(shù)口?!笨此掷L的圃田圖,沒有塑料大棚,卻有墻垣、籬塹保護,獨立于大地上的其他農(nóng)田,是一塊圈出來的土地。蔬菜生長需要充足的水,圃田位置往往靠近水源。菜圃旁,或溪水潺潺,或渠水汩汩,若這些都沒有,王禎教給的辦法是鑿井汲水,菜圃旁水車嘩嘩,就有了隨時可用之水。加上看園的茅舍、翠綠的菜苗,該是多么優(yōu)雅的環(huán)境。古代文人鐘情田園風情,要義在園,田野隨時可見,沒有園的田野略顯空曠,會缺少許多情致。

      菜圃是古人的叫法,我們那里叫菜園。過去,鄉(xiāng)村人家都有自己的菜園,位置多在村周圍。我家的菜園有兩三畝大,在村東頭,有圍墻,籬笆門,離家一二百米,里面不光種菜,還有各種果樹,做飯前,家里人會先到園里,拔顆蘿卜,摘幾角辣椒,很方便。

      與大田作物相比,菜蔬需要精心務弄,看王禎、徐光啟講蔬菜栽植,猶如畫師教弟子作畫,一勾一劃,都精致工整,一絲不茍。又若母親呵護嬰兒,一舉一動,都小心翼翼,唯恐有失。農(nóng)家種地,如果沒有經(jīng)營過菜圃,不會知道什么叫精耕細作。晉南屬于傳統(tǒng)的農(nóng)耕區(qū),有數(shù)千年的農(nóng)耕史,卻干旱少雨,大田里的莊稼要看老天臉色,僥幸或有收獲,唯有菜園不可缺水。集體化時期,我們村的菜園靠從數(shù)十里外引上的黃河水澆,遇天旱,各村為爭水打得頭破血流,哪里顧得上菜園。眼看滿村人沒菜吃,隊長一急,決定在菜園旁鑿眼井。男男女女幾十號人,不分晝夜干了幾十天,最后鑿了個干窟窿。如今,水利設施齊全,各村都有隨時可用之水,村民仍改不了習慣,不管澆什么都叫澆園,每有水至,村頭大喇叭會喊:河渠水來了,澆園了。

      澆園之外,還需看園。在園畔搭間茅舍,平時可小憩,可堆放菜蔬,晚上住在里面,防人偷竊。我們村的菜園位置在公路旁,三面水渠環(huán)繞,地頭蓋一間簡易瓦房,土夯墻,木板門。夏天,墻上爬滿藤蔓,有絲瓜、蕓豆,綠色蔥蘢,將土墻圍得嚴嚴實實,小屋里就是個清涼世界。一位姓孫的老漢長年住在里面,我們干活累了,走進去,頓時瓜菜香撲鼻,再橫七豎八躺在老漢床上,就有了小憩的愜意。孫老漢年過六旬,平時只做培瓜秧、掐尖子之類的輕活,不急不慢,卻手腳不停,清晨,我們?nèi)ゴ筇锔苫顣r,老漢已在園里務弄瓜菜。年輕人都喜歡幫老漢干活,走進菜園,神清氣爽,偷偷摘根黃瓜、幾顆西紅柿,連同露珠放進嘴里,會有種含英咀華的感覺,仿佛天地之氣都在嘴里了。

      古代文人對菜園情有獨鐘,許多人落魄時都種過菜園。杜甫晚年貧病交加,曾在夔州種過數(shù)畝菜園,其詩云:深耕種數(shù)畝,未甚后四鄰。嘉蔬既不一,名數(shù)頗具陳。蘇軾謫黃州,借別人土地,種半畝蔬菜,飽食終年,夜半飲醉,采菜煮食解酒,煮的什么菜呢?“秋來霜落滿東園,蘆菔生兒芥有孫。我與何曾同一飽,不知何苦食雞豚?!碧J菔即白蘿卜,與芥菜煮食,就是蘇軾自創(chuàng)的“東坡羹”。陸游種菜,還懂菜。有詩曰:“雨送寒聲滿背蓬,如今真是荷鋤翁,可憐遇事常遲鈍,九月遲遲種晚菘?!陛考窗撞?,到九月才種,可不是遲了。宋代文人中,范成大可能對菜圃感受最深,《四時田園雜興》,一寫就是六十首。我最欣賞:桑下春蔬綠滿畦,菘心青嫩芥苔肥。溪頭洗擇店頭賣,日暮裹鹽沽酒歸。短短四句,菜圃位置、種菜,賣菜和賣菜后的喜悅都在其中,若非親自種過菜,不會有這種感受。青青菜圃,幽幽茅舍,給詩人帶來了靈感,也帶來了境界升華。

      這樣的感覺,王禎可能也有過,說完圃田位置、栽培方法之后,又說:“至于養(yǎng)素之士,亦可托為隱所,日得供贍;又有宦游之家,若無別墅,就可棲身駐跡?!蔽覀兇宓牟藞@廬舍到底沒住過這樣的人。田地歸農(nóng)戶后,菜園廢棄,沒有綠生生的菜蔬做陪襯,看園廬舍就是一座破房子,孤零零矗在地頭,一位山東來的流浪漢住進去,最后竟病死其中。以后,連那間廬舍也拆了。地里全栽上蘋果樹,我們那里的農(nóng)民,都變成果農(nóng),村人吃菜,要花錢買,因為,還有一種農(nóng)民,叫菜農(nó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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