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麗琴
這是隱在滇西大地上的一方神奇而美麗的熱土,土地上有茶馬古道、雄關圣水,以及遍地的鮮花。走進去,能看到馬幫的足印,聞到歷史的味道,聽到花開的聲音。
一個地方,山好,水好,就常常吸引你的目光往它的方向注視。如果這個地方的人再跟你同飲一江水,那么,你走向它的腳步和心情都是非常美好的。
事實上,在再次來到漾濞之前,我就已經做過多次關于這個地名的計劃。我在一些清晨或夜晚,和我的愛人或朋友做過一些關于漾濞的約定,比如在油菜花開的三月,從我居住的縣城一路南下,和黑潓江相依相伴,在它改名字的地方,抵達一個叫漾江的小鎮(zhèn),再沿著一條蜿蜒的山路,赴一場花事。比如從蒼山之下洱海之畔,沿著一條寬闊的道路,抵達石門關,再到一個叫光明的村莊,在靜謐時光中品一壺茶。
花事年年舉辦,隆重而熱烈,以大自然特有的形式,在蒼山后背舉行。一樹樹大紅杜鵑如一個個熱情奔放的女子,把蒼山寬闊的后背開成大花園,開成紅毯,開成火焰,讓人們飽攬大自然風情的同時,盡情享受生活給予的美好和幸福。
蒼山后背的杜鵑園很多,除了官房坪、馬鹿塘,還有安南杜鵑園。
安南杜鵑園的杜鵑花除了大紅色,還有白色、粉色、水紅色、淡紫色……我家鄉(xiāng)老君山的杜鵑花守著自己的秩序,依著海拔開不同的花朵,講不同的故事。安南杜鵑園的花熱情奔放,它們早已在春天沒來之前就做了充分的準備,在第一縷春風吹起的時候,就緊跟著春天的步伐,精心地打著花苞,然后不慌不忙地綻放,在時光中靜靜地散發(fā)著屬于它們的芬芳。然后在某個日子借助春風告訴全世界:我們都開好了。等四面八方的腳步紛杳踏來,它們已經在蒼山的后花園各展風姿,爭奇斗艷。2016年3月20日,我見到的安南杜鵑園是這樣子的:一株株高大的杜鵑樹上,開滿了鮮艷的紅杜鵑,千萬朵紅艷艷的馬纓花,像一片紅霞,似乎要把那天有些陰霾的的天空燒開一道口子;一排素雅明潔的白杜鵑,隊列似地開在山坡上,有的如拖盤,有的似云朵;還有水紅色的,紅白相間的,淡紫的,或并肩齊放,或遺世獨立,把一座山裝扮得絢麗多姿,羊兒探起頭來聞它的幽香,女孩偷偷把它戴在頭上,那些屬于生命的色澤,讓一群人的心柔軟起來,連一向沉默寡言的詩人,也不想失去與之親密的機會,坐在落滿紅花的樹下,哼起童年的歌謠。像一塊磁鐵,它們同樣把我的腳步引向深處。
和萬事萬物一樣,大自然有它的法則和安排。在高山,大自然往往騰出一些地方,安排上石塊或草甸,讓風吹,讓日曬,讓雨淋,讓它們具有著與眾不同的風采和性格?;驁皂g,或溫和。在我家鄉(xiāng)那個開滿杜鵑花的老君山頭,安排的是石頭,一大塊一大塊的石頭,像是人工堆砌上去,讓人望而卻步。但安南杜鵑林邊,安排的是草甸。三月春分,草甸還沒有長出新綠,但軟軟的厚土,軟軟的干草,干枯的小花朵,羊群和馬匹搖頭晃尾之間的清脆鈴聲,把一個偌大的山坡組成一個特別的世界,鮮活靈動,意味深長。坐在半山腰遠望,遠山一座接著一座,層層疊疊,山脈以一條波浪線的形式,繼續(xù)著他的偉岸雄姿,陽光從云層里篩落,一縷一縷,細碎地灑在山巒,灑在花間,灑在彝家的炊煙上。
與一群羊同在一樹杜鵑花下,我久久不愿離去。牧羊的彝家漢子說,他喜歡看羊群在花海中東奔西跑的樣子,他說花會說話,羊也會說話。在他的特別的描述中,我知道安南杜鵑園的杜鵑花從不鬧情緒,總是在季節(jié)到了就開,不失約,不錯時。他平靜的講述讓我生出一些難言的復雜情緒,我知道花開花謝是一種自然規(guī)律,我們觀賞完花很快就會離去,他一個人在這空曠的高山上,跟誰對話,會不會很寂寞?他很快讓我知道,他并不孤單,這片大地上遍布著同樣的羊群和牧羊人,馬纓花時常照亮他們的天空,花謝了,就會有小草從這片草甸上鉆出來,還有一些小花,在每年仲夏開滿山坡。那些都不是虛無的唯美畫面,而是能給予他的羊群實實在在幸福的事物。他還讓我知道,在漾濞的大地上,人與山水息息相關,懂得敬畏和愛護,才能彼此依存,彼此滋養(yǎng)。我甚至還跟他學會了一些羊的語言,頭羊在不見它的愛人或孩子的時候,總是異常焦急地呼喚著它們,他學著羊的各種聲音幫它呼喚,用他的方式安撫著它們,給予它們溫暖與庇護。
安南杜鵑園,我沒有和愛人同行,但在一大片紅艷艷的杜鵑林中,我聽到了他的電話。大概是團團簇簇的杜鵑花過濾了一些信號,他說撥打了無數次才聽到我的聲音,而那個時候,正是我辨不清方向的時候,那一刻,我堅信心有靈犀又心懷內疚,很多時候,我喜歡把目光投向別處,卻忽略了身邊的溫暖。告別羊群,告別杜鵑花,我保持了長久時間的沉默,人生充滿了不確定性,在一座山中,相聚和別離,出走和回歸,失去和得到,總是在有意無意之間。
往下看是萬丈深淵,往上看是懸崖峭壁。一條老路蟒蛇一般從山腰穿梭而過,一條河流長繩一樣從谷底流向遠方。
在云南漾濞,小尖山不僅是一座山,而是象征著歷史的一個重要名詞。它是中國軍民打倒法西斯、贏得抗戰(zhàn)勝利的“生命之路”—滇緬公路的一個重要路段,它承載著數萬漾濞人民的血汗與淚水,是漾濞人民心中一塊圣神的里程碑。
我在思考一些事物的時候,常常因為一些線索的中斷無法繼續(xù)思維。這往往需要一個機遇,通過實踐來續(xù)上內心中斷的段落。2015年是抗日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我所在的單位開展了尋訪本縣抗戰(zhàn)老兵的活動,我們采訪的數十位抗戰(zhàn)老兵無一沒提到滇緬公路,抗日戰(zhàn)爭時期,他們有些是戰(zhàn)士,有些是運輸兵或后勤兵,都直接或間接參加了戰(zhàn)爭,但沒參與修路,這樣我們聽到的滇緬公路大多是他們敘述中的片段,回憶時的感慨。他們的敘述中出現的地名多數是龍陵、保山、騰沖、芒市、瑞麗,他們的戰(zhàn)友經常在行軍路上遭遇空襲丟了性命,經常在過江時掉落水中……我在認真記錄他們敘述的同時,常常被抗日戰(zhàn)爭中那些殘酷的事實聽得淚流滿面,為抗日將士的堅韌勇敢感慨萬千,以至于把漾濞這個重要路段忽略了。小尖山無疑給我上了一課歷史課,彌補了人生中的空缺。
在一塊太平鄉(xiāng)文化站立的紀念牌前,我和一群作家詩人靜靜聆聽負責人給我們講述關于小尖山的故事,在他娓娓的講述中,一條全長1146公里,誕生于60多年前抗日戰(zhàn)爭的烽火中,滇西各族人民用血肉筑成的國際通道像是一個霸道的軟件,久久盤踞于我心中。1937年8月,云南省主席龍云向蔣介石提出《建設滇緬公路和滇緬鐵路的計劃》。1937年底,滇緬公路正式開始修建,1938年8月通車。在缺乏壯力、缺乏機械的情況下,公路沿線20多萬老人、婦女和小孩歷時9個月,依靠雙手創(chuàng)造了撼動世界的人間奇跡。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后期,滇緬公路成為中國與外部世界聯系的唯一運輸通道,是中國軍民打倒法西斯、贏得抗戰(zhàn)勝利的“生命之路”。
滇緬公路在漾濞境內的里程達63公里,西起四十里橋,東迄順濞橋,從東向西貫穿了整個漾濞縣境,走向與古代中國南方陸上絲綢之路一致。滇緬公路漾濞段是整條路上的重要的起始段和關鍵段,時至今日,我們依然可以從虔誠的講述和文字記載中還原當初的狀況:根據云南省政府安排,“四十里橋到縣城段由鳳儀、蒙化(今巍山)修建”,漾濞縣負責從縣城到順濞橋共36公里路段的修建。國民政府曾下了“田可荒、地可荒、筑路工程不能荒”的死命令,要求公路所經地的縣長上昆明受命,要求不按時限完成即“自帶手銬上昆明請罪”。時任國民漾濞縣政府縣長楊問梅受命于危難,迅即發(fā)動全縣人民,全民動員修滇緬公路。于是彝、漢、白、回、苗、傈僳等各族群眾義無反顧地走上工地,在漾濞江西岸至順濞橋的崇山峻嶺中風餐露宿,用最原始的工具修建一條救亡圖存的“鋼鐵運輸線”。按要求,每天上工的人不得低于6000人,當時只有2萬多人口的漾濞小縣,有的是父子同上工地,有的是夫妻、母女或婆媳甚至是一家三代同上工地。公路修筑關系重大,縣長楊問梅不敢有絲毫怠慢,他數次布衣布鞋步行漢營鄉(xiāng)(今太平)境內清水哨、太平鋪、打牛坪督促檢查,和民工同吃同住,掌握工程進度。時任國民政府漢營鄉(xiāng)鄉(xiāng)長、團首梅星斗,具體負責該段路大部分地段民工的組織,也是披星戴月,幾個月下來,瘦得不成人形。滇緬公路新修的549公里,漾濞人民用雙手和血淚摳出了十分之一的抗戰(zhàn)“生命線”。1938年5月30日,滇緬公路漾濞段修建完工,只用了半年時間,比全線貫通提前3個月。國民漾濞政府受到省政府通令嘉獎,漢營鄉(xiāng)鄉(xiāng)長梅星斗授得“一枚大勛章”(實物已不存)。
1938年8月,滇緬公路全線貫通。國際援華物資、國民黨戰(zhàn)略物資源源不斷通過滇緬公路輸送往內地。第二年開始,隨著滇越鐵路和西北公路的中斷,滇緬公路成為中國唯一的一條出海的國際大通道。1942年初,中國遠征軍40多萬人沿滇緬公路開赴緬甸戰(zhàn)場。由于滇西抗戰(zhàn)戰(zhàn)場止于怒江以西,漾濞境內段沒有發(fā)生過戰(zhàn)役,漾濞境內段是“過境段”。對于我采訪的那些抗戰(zhàn)老兵來說,小尖山真的只是他們遠征途中的一個小路段,但他們當時就是通過這36公里的“過境段”,或在滇緬公路運送軍用物資至前線,或跟著大部隊前進至前線浴血奮戰(zhàn)的。
“你們問小尖山咋個挖?那是個大石嶺崗,萬丈懸崖,給有到過?大崖子,大陡坡,人和車栽下去,尸骨都找不著。炸藥少,硬是用人工開挖。男人大部分抽去順濞河造橋,我們太平婦女能干呢,打炮眼婦女扶炮桿,男人打鐵錘。挖這條路,跌下去死了好幾個人呢,害怕得很?!毖ㄈ嗣駷榈峋捁沸藿ㄗ鞒鼍薮筘暙I,在修建的過程中付出了巨大的犧牲。在小尖山,我試圖去體會太平婦女掌炮桿時的一些心理感受。在現實生活中,有些幸福是被迫的,有些幸福被旁觀者的思維定義,這種時候,幸福本身的意義往往就被忽略掉。今天我們喜歡談論幸福,我們經常把幸福定義在豐衣足食的生活當中的某個現象或片段,但那個時候,幸?;蛟S就是敲開一塊堅硬的石頭,就是把一條路盡快修好,哪怕做的是異常艱辛之事,哪怕吃不飽穿不暖,哪怕付出生命的代價。太平鄉(xiāng)一位親身見證滇緬公路修建的老人梅品珍(已于2015年去世)在93歲時還給不少人講述“小尖山—女人掌炮桿”的故事,從她的視頻中,我看到了苦難時的堅韌、不屈和剛毅,也看到了歷經苦難后的自豪、勤勉和寬和。前人栽樹后人乘涼,回顧歷史,我們今天的安居樂業(yè),我們各種各樣的幸福里,都有他們的血與淚。
正是春分時節(jié),急切的春風吹去了大地上的一些灰塵,讓我們清晰地見到了遺留在小尖山明顯的鏨痕鑿印,見到了鐫刻在崖石上的“前進”二字,見到了還留著干枯的小白花的懸崖。懸崖之下有英魂,是他們付出了生命,換來了我們今天的安寧。在今天,他們依然以各種各樣的方式激勵我們,讓我們懂得珍惜,懂得尊重與愛,成為我們不可或缺的記憶。
前進,這是鐫刻在滇緬公路上的一種誓言,是漾濞人民心中的一種精神支柱。它已經流成一條源遠流長的長河,在群山之中奔流不息。
見過仲夏日綠油油的核桃林,深秋滿樹的核桃果,再在艷陽之春會核桃花,該是一種圓滿。
在漾濞,核桃樹無處不在。光明村、蕁麻箐、漾江鎮(zhèn)、蒼山西鎮(zhèn)、太平鄉(xiāng)……所到之處,幾乎都遇到了大大小小的核桃樹。它們長在人們的房前屋后,長在山坡,長在路邊,長在每一塊空地里。這讓一個地方總是泛著綠意,如果說夏天的碧綠讓大地清涼、人心舒暢,春天的嫩綠則讓大地充滿活力與希望。在光明村、蕁麻箐村、安南村都有一些古老的的核桃樹,有的樹齡達300多年,它們廣闊的樹冠像一把把巨大的傘,深情地護佑著子孫后代。老核桃樹旁,還有很多大小不一的核桃樹,有的正開枝散葉,有的正茁壯成長,有的還在苗圃里,這樣年齡不一的核桃樹同在一塊土地上生長,就像一個幾代同堂的大家庭,總是讓人感受到安全溫暖。我無從得知一棵核桃樹的確切壽命,但我知道,漾濞人在虔誠地祭拜老核桃樹的同時,對這些新生的小核桃樹寄予了期待與厚望,這種希望和期待在他們日復一日的虔誠里新陳代謝,讓這篇土地保持著充沛的激情和活力的同時,也讓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子民擁有了細水長流的幸福。
三月,正是核桃開花的時節(jié),高大的核桃樹上掛滿了一串一串的核桃花,把一個個村莊的希望懸掛在春天里,把一個個漾濞人對未來日子的憧憬寫在枝頭上,這是漾濞人長久以來的智慧結晶。對于在一個個屋檐下銜泥安家的燕子來說,這已經不是新聞,但每一年核桃花開的時候,麻雀還是把它當成重大信息重新發(fā)布,在一個個清晨或黃昏奔走相告,讓人們時時能感受到這篇土地上和諧安樂。
關于核桃花,我想做點說明。我的家鄉(xiāng)也有很多核桃樹,還有一個叫“核桃樹”的古老村莊,但我一直沒有聽聞有核桃花的說法。第一次在漾濞聽說核桃花的時候,我以為它跟大多數的花一樣,花朵數落了底部就結出核桃果來,但我仔細觀察后發(fā)現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樣。在從漾濞回來后的那個周末,我們去同事段老師家,看到他們院子里有一顆開花的核桃樹,便過去細細端詳起來,這又讓我發(fā)現,除了我知道的那種長穗一樣的核桃花,還有很小的黃花朵,黃花底部是兩顆小小的米粒一般大小的核桃果。那時我以為一定是人們語言上的習慣,誤把核桃穗叫成核桃花了,我甚至確定我看到的黃色小花朵才是真正的核桃花。為了證實我的疑慮,我又從百度查了很多次,終于查清楚核桃是雌雄同株異花(我想在漾濞肯定有人介紹過核桃是雌雄同株異花的事,只是我粗心大意沒有聽到),我們能明顯看到的核桃花(穗子)是核桃的雄花序,起到散粉的作用,不結果,那開出淺黃色小花的才是結果的花(雌花)。核桃花靠風媒授粉,雌花著生在結果新梢的頂部,單生或2~3花簇生。雄花聚集成葇荑花序,在散粉后就會脫落。同一植株上雌、雄花花期常不一致,有雌、雄異熟現象。
在漾濞,核桃花還是一道家常菜,山區(qū)的群眾在核桃花開時,采集核桃花曬干,食用時用水泡好后或直接暴炒,或蒸煮了涼拌。我兩種都吃過,它們和核桃蘸蜂蜜一樣,都是味蕾上的幸福記憶。
安南村到光明村有一個小時左右的車程。黃昏的光明村,靜謐安詳,在一棵又一顆的大核桃樹下,夕陽的余溫正安放著一群人的勞頓。在核桃樹下傾聽花開的聲音,似乎又能看到夏天的青翠碧綠,秋天的累累果實。
再沒有比豐收讓農家幸福的事情了。
桃花,山茶花,梨花,核桃花……
漾濞多山,也多花。在進入大浪壩之前,我們剛從一座開滿梨花的山嶺下來。事實上,在山中行走,上或者下,多數時候在重復。所以那些忽上忽下,都是可以忽略的感覺,那些路邊的山茶花、桃花、報春花也只是一晃而過的色彩,讓我牢牢記住的,不是山路的崎嶇和顛簸,不是幾排開得雪白的梨花,不是那些廠房和幼苗,而是莽莽群山中的茶樅和鵝群。
在進入大浪壩之前,我曾在文字里了解到:大浪壩是漾濞山區(qū)一個狹長的高山草甸,長約四千米,最寬處約一千米,南北走向,呈梭子形,平坦的草甸被幾座起伏的小山包環(huán)抱著。在漾濞作家楊木華2008年的一篇文字里,大浪壩有熟透的野果、遍野繽紛的秋花、天高云淡與遠離喧鬧的自得悠然、不急不躁的自在從容與面對外界更替的和諧包容。讀到那樣的文字的時候,我就對大浪壩產生一種強烈的向往,身在噪雜中的我,總是期待也在某一個秋天抵達大浪壩,讓身心得到徹底放松,讓內心開出美麗的小花朵。
我們不是秋天來,眼前顯然沒有秋花野果。不僅沒有秋花野果,草甸的一部分也已經成為了廠房、池塘、苗圃、圈房……另一部分上面散布著羊群,正在吃著新發(fā)的春草。楊木華當年看到的小茶已經長高了許多,正一壟一壟分布在草甸周邊的山坡上,它們長了多年,但比起我在玉溪、南澗等其他地方見過的茶樅,不高大,不茁壯,不精神,不規(guī)整。像是隨意閑置的荒園,給人一種雜亂無章的感覺。茶壟中有些正開花的梨樹,也像是為了和茶叢相互作伴,相互裝點。很顯然,那個畫一般的草甸已經或正在被改裝著。
生長在滇西高原,我在欣賞山野風光的同時,不自覺就會把目光投向在藍天白云下生活的人們,懂得對于一張分布在大地上的畫來說,它極大程度地滿足著眾多觀光者視覺和精神上的需求,但對于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來說,視覺和精神上的享受難以替代現實生活所賦予人的種種艱難困苦,只有具備了基本生存條件,才能維持人們的簡單幸福。有疑問,自然就有答案。于是我很快也知道了茶樹長得不精神的理由:大浪壩早已成為一個有機茶種植基地。有機茶葉是一種無污染、純天然的,按照有機農業(yè)的方法進行生產加工的茶葉。在其生產過程中,完全不施用任何人工合成的化肥、農藥、植物生長調節(jié)劑、化學食品添加劑等物質。所以在大浪壩,沒有農藥,沒有機器作業(yè),要說污染,恐怕就是我們的汽車尾氣了。為了使用純正的農家肥,大浪壩喂養(yǎng)豬、羊、雞、鴨,甚至規(guī)定喂豬、喂雞的飼料都不能采購摻有添加劑的產品。為了保持山泉水的品質,種植區(qū)內全部鋪設暗管,另外還修建了幾個小水庫,積蓄山泉水、雨水。為了保護好種植區(qū)的環(huán)境,基地還與茶場周邊的農民協(xié)商約定,要求農民們在自己的山林、農田中同樣使用農家肥。
一切都原生態(tài)!這讓我覺得我們的到來對它是一種驚擾。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小時候來,生于七十年代初期,我們童年的生活也是原生態(tài)的,牛羊糞草,野花遍地,鴉飛雀鳴……但隨著變化與發(fā)展,我們的生活已經不同程度遭受污染,各種各樣的有害物質或輕或重地掠奪著我們的幸福,頻添我們的憂愁,沒想到在大浪壩又遇上了原生態(tài)的生活了。驚嘆之余,我把目光轉向了茶樅邊的池塘,一大鵝群在水里暢游,那不是初唐詩人駱賓王詩中的大白鵝,而是一群灰鵝,從平時的眼光來看,飼養(yǎng)這么一大群鵝的意義在于增加主人的經濟效益,我即便再喜歡它們,也只能在見到它們時候看看它們自由嬉戲的樣子,并不能主宰它們的命運,甚至于刻意不去想象它們的未來,以至于會忽略作為經濟動物的它們的喜怒哀樂。但那天風大,勤急的春風吹起了土路上的灰塵,吹起了一群人的衣帽,吹落了潔白的梨花瓣,也吹起了池塘里的波瀾。于是,一只又一只的鵝在波浪的推搡中不情愿地上了岸。我不懂鵝的習性,但那時我知道鵝也是怕風的。我以為所有的鵝都會在風中離開池塘,但有一對鵝沒有離開,它們在快要被波瀾推到岸邊時突然轉頭,如無其事地游向池塘中央,沒有曲項高歌,而是偶偶私語,親密無間,旁若無人。那種“珍惜當下,尊重未來”的平淡從容觸動著我。面對一對鵝,我想應該自省一下,我作為一個寫作者,很多時候并沒有真的豁達。
在南澗無量山,見過了綠茶和紅櫻花搭配出來的絢麗場景,喝過了泛著花香的茶。那場景吸引了無數的鏡頭和目光,那茶香醉了同行的三位朋友。大浪壩有機茶已經引起世人關注,不知道,下次來時,綠茶和梨花相搭配又是多么令人震撼的美景,侵入梨花香的有機茶又會是多么醇香。
一個山坡,如果以名詞的詞意來看,它是構成山地三大要素之一,是介于山頂與山麓之間的部分,是山地最重要的組成部分。如果以它作為一個山坡的自然成分來看,那是一個豐富多彩的世界,有野草、野花、野果、荊棘、林緣、野兔……春天,經過春風的催促和春雨的滋潤,山坡開始蘇醒,屬于野地的梅花、桃花、李花、映山紅緊跟著著季節(jié)的步伐,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自由自在地綻放,屬于野地的草兒開始萌動,在一場場春雨之后,爭先恐后地長出來,開始它們又一個春夏秋冬的生命旅程。
在十多年前,我想秀嶺一定也是這樣的山坡,如果那時我出現在這樣的一個世界,野兔一定張大了驚恐的眼睛,屬于秀嶺的梅花、桃花、李花、映山紅也會暫停下它們自然舒放自然孕育的節(jié)奏。那是個與人無關的世界,與人的生活和幸福無關的世界,對于一個貿然闖入者,它們保留著應有的警惕和拒絕,而我也會以為那個“我”她不是我,而是蒲松齡《聊齋志異》的紅玉,或芳云。
然而那只是我作為一個外來者沒有抵達時的想象,在那樣的想象世界被改變十多年后的今天進入秀嶺,我依然覺得恍惚,如果不是和一群熟悉的作家詩人在一起,我依然會以為到了仙界。陽春三月,點蒼山上白雪皚皚,千萬畝梨花在連綿起伏的群山之間迎春綻放,香雪海與蒼山白雪遙相輝映,同樣構成了一幅人間仙境。當然,十多年后的這個人間仙境它不是只讓和我們一樣前往賞花的人獲得視覺和心靈上愉悅感受的仙境,而是漾濞縣蒼山西鎮(zhèn)秀嶺村的梨場,是秀嶺村民步入幸福生活的一個重要基地。
在大自然中行走,我總是不由自主地去親近一朵花,在秀嶺看梨花時,我家鄉(xiāng)的梨花也正在怒放,那個梨樹最多的村子叫桑嶺,和秀嶺一字之別。桑嶺梨大都是老梨樹,品種有數十種,梨樹高大古老,晚熟的最早放花,早熟的反而晚開花。我在去秀嶺的路上知道秀嶺梨場始建于1989年,現有早熟梨、云南紅梨、玉香梨等品種,2004年梨樹開花掛果產生效益,所以看著幾萬棵梨花在秀嶺連綿起伏的群山之間盡情綻放,我只管沉醉于花香,而不去管我親近的那一棵棵梨花屬于哪一品種。
“有囡莫嫁秀嶺鋪,只會砍柴賣蘿卜”。在今天的秀嶺梨園,依然有人提及這過去在漾濞大地廣為流傳的民謠。這民謠從一定程度上反映出秀玲村自然條件的劣勢和百姓在一定時期里艱辛的生存狀態(tài)。秀嶺鋪,就是現在的秀嶺村委會駐地,在馬幫時代是為馬幫提供服務的場所,是博南古道在漾濞境內有設有的七個鋪(四十里鋪、合江鋪、雞邑鋪、驛前鋪、柏木鋪、秀嶺鋪、太平鋪)之一。
誠然,這世界上就沒有一成不變的事情,10年前,秀嶺還是漾濞的特困村,梨花在春風吹佛中一年接著一年以后,它已經成了聞名遐邇的花園,不久之后,也將成為果園。過去馬鍋頭在秀嶺鋪看蒼山,雄峰屏列,氣象萬千。現在我們在秀嶺梨園看風景,香雪如海,蝶舞紛飛,令人遐想萬千,流連忘返。
每年都開得相當好看,讓“山旮旯”美得像畫一樣,讓一個地方富裕起來,這是秀玲梨花的另一種美。不難想象,秀嶺女子在面對一樹樹玉香梨時候的幸福心情。
一潭碧水,兩扇大門,三枝山櫻,四朵紅花。
那個清晨,我們是從一座古老的鐵索橋走向石門關的。走在鐵索橋上的時候,陽光正從石門關上上的山頂照下來,照在漾江邊的古木上,橋下的江水把古木和古民居攬在懷里,給在橋上看風景的人繪出了一副絕美的水墨畫??茨歉彼嫷臅r候,我還同時傾聽文殊院里飄出的梵音,還不知道這一潭碧水的底部是細沙小石,看這一潭碧水底部的細沙小石時,我才知道這翡翠一般的碧水和那副水墨畫里的水最終要匯為一體。
順著碧水往上,是石門關關隘,走進去,就看到了兩個年輕人正從一個叫“飛拉達”的徒手攀巖設備上小心翼翼地攀過來?!帮w拉達”在右邊的石壁上,四根纜索,一個鐵扶手、數十塊鋼筋腳蹬,讓本不會攀巖的人們也攀上了豎直的崖壁。30米左右的攀巖設備,一步一步,我在棧道的入口處東張西望的時刻,他們就從這頭攀到了那頭。
往里走,就看到了不曾見過的另一個世界。那是一個由絕壁、怪石、瀑布和野芭蕉林組成的奇妙世界,一個高空棧道如一條長長的巨蟒,蜿蜒盤旋于北面清涼山懸崖絕壁上;水從高處凌空而下,飛流是瓊花,落潭為碧玉;山茶野花在路邊獨自開放,每一株野芭蕉上都長出四把能煽風的大扇子;老樹把根須織成一張網,牢牢地網住絕壁上的石頭……我想拍一張純碧玉圖,但怎么努力都沒能讓那些小沙石在哪一塊翡翠中遁形。這些之前從未見過的景觀,把與冷峻、凌厲、純凈與溫柔這樣的詞匯有關的事物集中布局在一個山谷里,讓人一次又一次感受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感受生命的悸動的同時,越發(fā)看到自己的卑渺。
一座天然的石橋橫跨在山腰,走上去,才知道是仿真的。它和我們即將踏上的仿木棧道一樣,已經達到以假亂真的效果。在狹長的仿木棧道上,我看到了各種各樣的色澤和圖案,顏色有工人涂染在護欄上的黃褐色、山洪瀑布長期沖刷巖壁的灰白色、絕壁中生存的植物綠色、陰影中的石頭黑色、以及拿相機的孩子的亮麗神色,圖案有仿木棧道的構架倒影、絕壁上的天然紋絡和人群在高空玻璃中的怪異倒影,這種組合從一定程度上消除了我在半空中突然而生的不安全感。棧道全長1550米,最后80米為玻璃棧道,最高處離地面170米。走到凸出棧道外的玻璃觀景臺上,我想應該走過一半或一半以上了,從觀景臺往下看,谷底長路似繩、人如螻蟻,而觀景臺在陽光下形成一道道虹光,光影流轉,五彩斑斕,如夢似幻。
我沒有恐高癥,無法體會一個恐高者的懼怕心里,一定程度上,我了解過石門關高空玻璃棧道的承載力,在它向游客開放試運營的時候,我就看過幾次關于它的新聞報道。知道這條新修建的石門關高空棧道,是目前云南省第一條高空玻璃棧道,比著名的張家界玻璃棧道長20米,棧道上使用的玻璃,與張家界玻璃棧道的玻璃出自于同一個廠家,是根據山崖走向尺寸定制的異形玻璃,每平方米的承重能力為6噸。這樣的了解和一路上看到的保安措施讓我知道我們這一群人走上去是不會有危險的,尤其是和一群熟悉的朋友在一起時,那種來自心理的寂寞感也會得到克服。我的不安全感來自于迎面而來的幾個陌生人,在遇上他們之前,我剛用手機給女兒濤發(fā)過9張玻璃觀景臺和高空棧道的圖,其中一張是兩個年輕人手牽著手走玻璃棧道的幸福樣,一張是一只手的突然松開讓另一人手足無措的驚恐樣。濤在漾江上游黑潓江邊的一所中學教書,不知和誰約好要沿著那條江到石門關去體驗玻璃棧道,在我還未到石門關就不停問我玻璃棧道的情況,她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我發(fā)那些圖給她看除了跟她分享一種大美,還希望有一個能給她安全感的人陪著她走這條高空玻璃棧道。濤大概明白我的意思,在我滿懷期待的時候告訴我,要是誰的手忽然把她松開,她也會讓自己變得堅強。
石門關高空玻璃棧道為雙向通行,下棧道我們走的不是原路,而是另一條較原路方便快捷的路,下到谷底,又有三個人在“飛拉達”攀巖。沿溪流出石門,右拐,一個開滿鮮花的生態(tài)飯莊里,陽光正暖融融地照在三角梅上。
走過了石門關高空棧道,內心忽然開闊起來,那些來自本能的不安,不知不覺換成了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