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歡
(上海大學,上海 201900)
所謂容隱制度簡意為對于親屬犯罪包庇隱瞞而不舉報。容隱制在中國倫理法中占據(jù)著極其重要的地位,其淵源可追溯到西周,周禮中有兩條基本原則:“親親”“尊尊”?!坝H親”即為基于血緣關系的相互親愛?!白鹱稹笨梢岳斫鉃榛谘夑P系的后輩對先人長輩的的尊敬祭拜,也可以理解為非血緣關系下下級對上級的服從。其后則是春秋時期《國語》中記載的“夫君臣無獄。今元咺雖直,不可聽也。君臣皆獄,父子將獄,是無上下也。”這是史籍中記載最早的父子君臣不可相互檢舉。然后到儒家這里,關于容隱又做了探討。
《論語·子路》第十八節(jié):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孔子曰:“吾黨之直者異于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痹谄渲幸印?/p>
“直”在此文本中的意思一直有爭議,第一種則是品性的正直,社會的公正公平。第二種是事物的本貌,符合客觀事物的事實,結合語境即為天理人情,個人的真情實意,個人感情的真切訴求。我更傾向于后一種解釋,其父攘羊,父子相隱中的“直”蘊含了中國古代傳統(tǒng)中合情合理的孝道??鬃诱J為“隱”是不宣揚親人的過錯,在價值沖突的時候,應選擇“親親相隱”,而不是“親親相告”,人的真實先天情感要優(yōu)先于法律制度的硬性規(guī)定。
《孟子·盡心上》第三十五章:桃應問曰:“舜為天子,皋陶為士,瞽瞍殺人,則如之何?”孟子曰:“執(zhí)之而已矣?!薄叭粍t舜不禁與?”曰:“夫舜惡得而禁之?夫有所受之也。”“然則舜如之何?”曰:“舜視棄天下猶棄敝蹝也。竊負而逃,遵海濱而處,終身訢然,樂而忘天下?!?/p>
這是著名的孟子命題,在公權公法與私情孝道之間的兩難直接沖突下該怎樣做出恰當?shù)倪x擇,孟子給出的答案是“負竊而逃”。一方面為了彰顯法之公正,同意法官逮捕自己犯罪的父親,另一方面為了彰顯人倫孝道,自己丟棄天下帶著父親逃亡到當時法律管轄不到的“海濱”,孟子所給出的答案雖受時代限制,在當今社會上不可能存在“海濱”這類的法外之地,但是究其本源,其主要體現(xiàn)的是人性。對孟子而言,相對于天倫之樂,天子之權位是微不足道的。
《孟子·萬章上》第三章:萬章問曰:“象日以殺舜為事,立為天子則放之,何也?”孟子曰:“封之也,或曰放焉。”萬章曰:“舜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殺三苗于三危,殛鯀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誅不仁也。象至不仁,封之有庳。有庳之人奚罪焉?仁人固如是乎——在他人則誅之,在弟則封之?”曰:“仁人之于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親愛之而已矣。親之,欲其貴也;愛之,欲其富也。封之有庳,富貴之也。身為天子,弟為匹夫,可謂親愛之乎?”“敢問‘或曰放’者何謂也?”曰:“象不得有為于其國,天子使吏治其國而納其貢稅焉,故謂之‘放’。豈得暴彼民哉?雖然,欲常常而見之,故源源而來,‘不及貢,以政接于有庳。’此之謂也?!?/p>
“封之有庳”的設想基于分封制,在這種分封制度層層管束下,古代社會政治法律與家庭倫理社會宗族的整合所達到的家天下的秩序基本是穩(wěn)定的。在這種背景下處理舜的問題,孟子是將有庳分封于不仁的弟弟象,并且不賦予其實權,不僅保證了司法公正公權未濫用,又保證自己在忠孝情法之間處于合理位置,兼?zhèn)淞嗽瓌t性與靈活性。
綜上,儒家立足人本性來講忠孝親隱。首先,儒家的“仁”有多層含義,其中作為道德義務意識,“仁”的精神是“愛人”。
與墨子的“兼愛”相比,早期儒家認為:一個人連他的父母和妻兒也不愛,他又怎么能談及愛他的鄰居呢?顯然,這里所倡導的“愛”有一種特殊主義的傾向,是一種有差等的“親親”,在家族長幼有序,上層貴族下層平民階級分明,臣對君的絕對權威服從。但是“仁”作為儒家的最高理想是普遍的,“仁”以“親親”為起點,從關愛孝順父母這種血緣親情為起點擴大,推己及人。
當然,這里需明確一點,儒家容隱制所說的“親親”并不是“親親互隱”“親親至上”的意思,因為儒家不僅重 “仁”,還重“禮”,“仁”與“禮”之間的張力決定兩遠是相互補充制約的關系,而作為體現(xiàn)仁愛思想的“親親”,只是“仁”的一個小方面。“親親互隱”并不代表儒家的仁愛僅僅限于血緣親情,而應拓展開來,理解為孟子的“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張載的“民,吾同胞;物,吾與也?!?/p>
對儒家來說,容隱制的本質是“仁”“性”,也就是我在論文“親親互隱”中對于“直”的意思理解的第二種,簡單來說就是人情人性之本然,而非表層所理解的于父而言的孝于弟而言的悌,在這里就容隱制體現(xiàn)的就是一種人本觀的體現(xiàn)。而“直”若理解為第一種,說的是法律的公正性的“直”,法與情兩者之間必然存在張力,存在著不可調和。
遠至春秋,所謂“春秋無義戰(zhàn)”,儒家所處于戰(zhàn)亂紛爭禮崩樂壞的時期,在這個特殊時期,相較于法家助力于秦一統(tǒng)天下,儒家的仁義禮智信則不能滿足統(tǒng)治者的利益訴求。秦一統(tǒng)天下,選擇法家為主流思想,開啟暴政,秦法中對社會影響最大的刑罰之一就是連坐法,意為觸犯法律的行為人與其有某種程度關聯(lián)的人都要受到相應懲罰,其適用范圍主要有:室人同居連坐、什伍連坐和官官連坐。為了維護法的嚴肅公正統(tǒng)治者的強權,運用刑賞二柄驅使百姓,明目張膽地以國家公權破壞社會宗族的穩(wěn)定,血親的情感,甚至是鄉(xiāng)里鄰居之間的生活秩序,泯滅百姓私人利益,化公為私,發(fā)展到了滅族滅親滅里的殘酷地步,最終社會不穩(wěn)定動搖了國家的根基,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秦的滅亡。
近至文革。在錯亂動蕩時期,價值觀的錯誤灌輸導致人們完全處于思想意識混亂人性扭曲道德淪喪的地步,父子血親之間互相檢舉,學生公眾羞辱批斗老師,下級揭發(fā)上級,“親親”之情全然喪失,戕害人性與人情。值得一說的是,在當時黑暗殘酷的環(huán)境下,比起身體上的折磨來說,心理上的折磨才是致使人自殺的原因,這其中最主要的就是父母子女至親之間的反目成仇所導致的崩潰自殺。
以上兩例是把情與法完全放置在了對立面,并把法凌駕于了情之上。
但這兩例算是特例,反觀中國歷史的長河,由于儒學的復興發(fā)展興盛,容隱制在我國歷史的法律上還是占據(jù)主要地位的。漢朝的“親親得相首匿”,唐宋親親容隱制范圍更一步擴大到五服之外,甚至發(fā)展到主仆關系。游牧民族的元朝也受儒家影響,實行了容隱制。到了清朝,繼承延續(xù)了唐宋的傳統(tǒng)。
所以,在“情”與“法”之間該如何抉擇,我認為立足點在于人情人性之本然的“直”,容隱制體現(xiàn)了為了維護家庭的親情從而達到社會整體和諧發(fā)展所作出的法的讓步,以及在公法面前對人性的高度關懷。
無獨有偶,在容隱的問題上,西方哲學家的態(tài)度仍然是同心同理。在柏拉圖《游敘弗倫篇》中,蘇格拉底反對游敘弗倫控告父親并且反問他何為虔誠,引導他去感悟心中的“直”。在《精神現(xiàn)象學》中,黑格爾區(qū)分了家庭法與國家法,把家庭倫理放在神的規(guī)律層面而不是人的規(guī)律層面。在西方文化氛圍中,家庭倫理也同樣崇高不可侵犯。不同的是,中國更加注重維護倫常關系,從而達到整個宗族國家的穩(wěn)固,而西方更偏重對每個公民個體人權的保障。
當然,容隱制具有合理性以及合法性,但在當下社會法律還不完善的情況下存在不可控的因素。比如“濫情”、容隱所隱的親屬范圍以及事件可容隱程度,所以要對于人性親情邊緣的模糊界限進行警戒。
容隱制從家庭親情出發(fā),注重保護親情倫理。為了建設法治社會遵循公平公正正義的法律原則的同時,不應該拋棄儒家傳統(tǒng)的體現(xiàn)“親親”的容隱制,應充分發(fā)揮其服務社會的作用,為構建和諧做出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