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金鐘
梁永利又出詩集了!他再一次以修辭的方式將內(nèi)心的隱秘與對于時代的體驗捧給了我們。
這一本詩集名曰《自在與拷問》?!白栽凇闭?,乃“自為”、“自呈”也。它在某些時候或許表現(xiàn)為“無為”,是心之所欲;而接著一個“拷問”,則以無可置疑的姿態(tài)掃蕩了前設的“自在”,將其拉回塵世,是為“物”之所驅(qū)。詩歌也便在這略顯對峙的張力中顯形。全書收集了他新近創(chuàng)作的90多篇作品。這些詩作放棄宏大立場,而選擇微觀;放棄指手畫腳,而選擇體驗;放棄激情澎湃,而選擇沉吟;放棄錘煉擊打,而選擇撫摸……是一種由仰望星空而轉(zhuǎn)入凝視大地的路向選擇。它是詩人對于人世間微妙關(guān)系的感受與沉思:有鄉(xiāng)土的懷想,愛意的纏綿,苦難的展示;更有超然物外的灑脫和曠達襟懷的外溢。全集共分《行藏》《物語》《自在》《問道》四輯,詩句穿越庸?,F(xiàn)實,直達心靈深處,提示了人生總是在“自在”與“拷問”中迤邐前行、求得安慰的真相。依照梁氏的說法:“詩歌,正是引領人們走向心靈彼岸的信物?!?/p>
花朵的感傷從雨季開始
隱喻終將亮出一爿顏色
山椹果蔫枯,因蜜蜂斷刺
向遠方的獻歌,浪子唱個通宵
河流直涌,魚蝦必定負傷游弋
波浪僅流于形式
愛與淚選擇秋天交織
答案遺落在腳下的赤土
這是詩篇《自在與拷問》。切開它,便可窺視梁詩的一個重要母題:懷鄉(xiāng)與思人。這也是文人的基本情狀。是文人,必欲行走;是行走,必然懷鄉(xiāng);有懷鄉(xiāng),必會憶人。只是詩人這一特殊的文人,懷、思又別有情狀?!盎ǘ涞母袀麖挠昙鹃_始”,“花朵”,“雨季”,本皆為美物,但嵌入了“感傷”則結(jié)成了苦澀的果鏈。而當人們斷定“花朵的感傷從雨季開始”時,這“雨季”又成了“感傷”的因,美在這里則走向了反面。還有“山椹果蔫枯”,“蜜蜂斷刺”,“浪子唱個通宵”,“魚蝦負傷游弋”,“愛與淚選擇秋天交織”,等,都在告訴我們,苦澀或不如意,彌漫大地。好在詩人并不悲觀,其詩中始終流淌著較為樂觀和從容的旋律,就像詩尾所言:“答案遺落在腳下的赤土”,心中有了熱土,一切問題便不是問題。
有人說,梁詩有明晰的思想性。這里已有明顯的體現(xiàn)。本詩集的要旨即在于直面生存困擾和欲望現(xiàn)實,并企圖尋找純粹與透明的存在,開啟一扇復歸傳統(tǒng)文化意義的精神家園。詩人覺得,在新的時代,人們的行為舉止,物本關(guān)注,處世態(tài)度,均源于生活的恩賜,基于此,“與生命的創(chuàng)造相比,我們的道義存在哪里?”遂不得不拷問、深思。這是詩人的一種自覺。
從懷鄉(xiāng)切入,是詩人拷問與深思的絕佳角度。所以,懷鄉(xiāng)成了他詩歌的重要主題。懷鄉(xiāng)不僅是簡單表達對故鄉(xiāng)的愛,有時候則更多的是轉(zhuǎn)化為對故鄉(xiāng)過度受到物質(zhì)侵蝕的擔憂:
燈光下。鄉(xiāng)音沙啞
因橫笛在春天亂吹,我的親人
打聽不到歸家的方向
南邊是新高速入口,北邊留給高鐵
河水自東向西,燈光照射的牧童
越走越遠……
……
我寧愿穿著木屐,聽石板響下去
跟隨我的黃狗淚水汪汪
我寧愿走彎小河
尋找一朵野花,吐放故鄉(xiāng)這種香
——《寧愿》
“鄉(xiāng)音沙啞”,“橫笛亂吹”令“親人找不到回家的方向”,“牧童的身影越來越遠”,無一不是在渲染物質(zhì)的急速膨脹給人類的生存帶來的不適與威脅。它使得“家鄉(xiāng)”失去了家鄉(xiāng)的味道,因而詩人寧愿返古,“穿著木屐”,叩響石板,去尋找野花,吸允其吐放的故鄉(xiāng)特有的芳香。作為生活在海邊的人,故鄉(xiāng)的記憶,除了野花,還有漁火。那曾經(jīng)給了詩人童年許多歡樂與遐想的光芒,而今也快速退進歷史,退成渺茫:“漁火在詩篇里燃燒∕燃燒的漁火,在北部灣早已消失”——這淡淡的一筆,潛存著詩人多少無奈的感慨與深深的悵惘!他甚至幻想“摸黑趕上船頭”,去感受風浪,“眺望漁女的目光”,然而,一切皆不可能,物質(zhì)的“車輪”正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地碾壓著人類的來路。
漁火早已消失,看到的是娛樂城的燈光
岸邊。詩人簇擁煙嵐
歌唱漁火的美麗
——《漁火》
“娛樂城的燈光”已取代了“漁火”。這是現(xiàn)代文明對于傳統(tǒng)文明的完勝。但是詩人并未忘記歷史,他們聚在岸邊,“簇擁煙嵐”,“歌唱漁火的美麗”。這里或許潛藏著對于“詩人”們的矯情的暗諷或微譏,但表述最多的或許還是作者因無奈而生發(fā)的感傷,抑或是他為遠逝的傳統(tǒng)文明而唱的挽歌。從這些感傷與無奈中,我們能夠感受到詩人內(nèi)心的矛盾:一方面,現(xiàn)代文明在推動著社會的進步,改善著人們的生活;另一方面,這些進步與改善,又在破壞著既有的文明與人類賴以生存的家園環(huán)境。
關(guān)于現(xiàn)代文明(或物質(zhì)文明)給人類帶來的不適,在梁永利詩中多有反映。如一首名為《日毒》的詩,寫道:
說的是日頭毒賴
它不害人。牛走在田壟上
黑背讓你想起柏油路,老爸說:
要把蟲曬死。麻雀說:把彈弓槍曬壞
鄰家建了新樓,填平半畝農(nóng)地
他見不著日毒。從此
他只用普通話講
太陽很猛
這里,梁永利以其特有的幽默或狡黠,表達了對于“鄰家”的不滿。而“鄰家”的變化則恰是一種進步。同樣有意味的詩歌,還有《一次》。這首詩不緊不慢,綿里藏針,叵耐咀嚼。其緩緩流動的敘事基調(diào)也頗有特色:
一次。就是每日早上開水沖服一粒藥丸
連續(xù)多少天,忘記了,療效僅為一次
一次。海邊散步,聽說這里淹死一位女人
我腿在顫抖,仿佛看見一縷煙從跟前升起
一次。上班路上,司機招呼我上車
“領導:放你辦公室的紅包收到嗎?”
我堅定回答:你搞錯了
一次。做了發(fā)財夢,到邊遠山區(qū)建一座希望小學。回家心臟搶救一次
這一次接著的“一次”,給了我們豐富的聯(lián)想與回味。
永利喜酒,詠酒詩自然也就少不了。但這酒詩中卻大多蘊含了他的鄉(xiāng)戀與文化情懷?!爱敵跆嵋恢粺龎?與酒作伴∕酒不知蒸發(fā)我多少次,面對生死界限∕黑手伸出,才懂得最豪情的酒∕也舍不得回”。(《 與酒作伴》)詩與酒是天生的摯友,甚至是“孿生兄弟”,酒為詩而釀,詩因酒而醇。因此,作為詩與酒的中介,詩人更離不得酒,沒有酒量,也會有酒意,這是詩與詩人的宿命。所以,余光中說李白“凡你醉處,皆非他鄉(xiāng)”,說他“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甚至要將酒杯扔向天空,轉(zhuǎn)成飛碟,接李白回傳說里去。酒之于詩人,其奇妙作用可見一斑。
集中的好詩不少,如《傾斜的秋日》《海夜》《兩棵樹》《石榴》《聽經(jīng)》《無題》(特欣賞它的詩句“時間是薄薄的一張紙∕想撕就撕”)?!秲煽脴洹酚绕浔憩F(xiàn)了詩人“自在”的情懷:
其實,在岡上見過的兩棵樹
都有名姓。聽慣槍聲的人
一下子想起傷疤,哪年月
身體擦破,心燈點亮在樹梢
……
兩棵樹依靠神奇活著
一棵樹唱起梭鏢的飛快
一棵樹惦念南瓜湯的清香
岡上的樹
不在乎生死,只在乎
一棵叫紅豆杉,一棵叫柞樹
本詩集以人與自然相處,謀求默契為主線,通過曉暢的語句,恰當?shù)脑O喻,表現(xiàn)出了生存境遇中別具意義的內(nèi)心觀照與審美價值,在形如自在的詩的世界,詩歌藝術(shù)回到了它的本質(zhì):純粹的、性靈的、真切的寫作。詩歌安靜、舒緩、抑郁、沉著,又不乏生氣和活力,頗有藝術(shù)品位。最后,讓我們品味一下詩集中的《石榴》。它所傳達的不僅僅是鄉(xiāng)愁,還有現(xiàn)代人對于過往及未來的咀嚼與期許:
石榴長在老屋的中間
孩童爬上它
搖落花瓣,鏡框里的祖先
抖掉一層灰塵,他們看不慣
四周的殘垣,幾個書包堆在角落
等待石榴花開時
鄉(xiāng)音飄向遠方
我的信物,沒有蹤影
選擇了異地石榴的花香
古屋多了幾棵樹,濕氣更重
我有療傷的刮刀
鄉(xiāng)音刻進枝頭,重新長出
不提牧歌了,只說另一個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