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母稿

耿 立

無父何怙，無母何恃。

1

在你離開世間沉入那片土地八年之后

我離開了那片我曾經(jīng)的血地

你看到了我的生，我看到了你的死

我們在世間交集了四十年

我們的身份是母子

沒有哪個母親比你更像娘

沒有哪個兒子比我更不像兒子

四十年，你一會是牛，一會是羊

一會是馬，如牲畜一樣的悲苦

嘴里是草和塵埃、鞭影與血痂

雖然你的屬相是虎，你只是頂著一個生肖符號

你說有年什集街頭來了玩馬戲的人

那個籠子里就裝著一只老虎，病懨懨的

村里有不生育的娘們，接了五塊錢一碗的虎尿喝下

那女人說：臊氣，和村里男人的差不多

你在世間熬過的刻度是虛歲八十年

八十歲的時候，你躺在兒子城里靠窗的床上

薄如一張粉連紙，一張蟬蛻

中風(fēng)摧毀了你，如一臺上氣不接下氣的

拖拉機在鄉(xiāng)間突然啞火

不會言語不會挪步不能穿衣舉箸

水與藥在湯匙與嘴角漏斗一樣滴答

就如嬰孩，但嬰兒具備的靈動的黑眼珠和啼哭一點也沒有

我常在叫什集的這片土地上，看到成年人攬抱著孩子

嘬起嘴哄“笑一笑哦，笑一笑哦”

母親笑不出，我也笑不出

你的臉已經(jīng)殘破，額際顴骨人中的皺紋慌不擇路

如雨天被豬羊的蹄腳和車轍糟蹋毀壞的路

這是我熟悉的皺紋啊，像LOGO標識著母親

如今這路成了斷頭的道，擁擠在母親狹窄的地域里

2

我知道這會是你最后的一個生日

為你買了一個紅緞子的棉襖

讓我的書法老師，用行楷寫了四尺整張的“壽”字

宣紙也是赤紅色灑金

我想用紅沖一沖，讓病魔在奈何橋上繞道

中午做了一桌子菜。按照壽席，有雞有魚

還定制一個蛋糕，八十只蠟燭等待著燃燒

等著哥哥姐姐從鄉(xiāng)下過來

等著舅舅們從鄉(xiāng)下過來

半晌了，沒人來，晌午了，沒人來

過午了，沒人來

我聽到床上你的嘆息

外面暑熱蒸騰，母親輾轉(zhuǎn)在希望里么

我無法得知，我把宣紙上的“壽”字拿到她面前

展開。母親不識字，這是什么符號

她臨近生命終點，壽字對她還有什么意義

我一下子覺得自己的荒誕

還記得母親出殯，姐姐請人扎的紙活：馬拉轎車

搖錢樹、聚寶盆，還有供支使的書童

母親何嘗識字

這些紙活被燒了，書童也隨著母親去了陰間

最后一個生日

外面，蟬聲如雨，綠葉葳蕤，太陽白得發(fā)黑

母親被遺忘在生日里

她疲倦地看著紅宣紙墨色淋漓的“壽”

我知道死神沒把母親遺忘，說不定

哪個時辰就把她接走。奈何橋下的水在流

3

這是閏九月的初九，百年不遇

我在珠海念叨農(nóng)歷龍年九月初九我的出生

平原的故鄉(xiāng)沒有茱萸，長很大了

我也不認識這倆個字

如今到了珠海，我也不認識這個植物

我像一個植物界的文盲和白癡

母親一輩子也不知道茱萸

她最遠的距離就是到我工作的曹州小城

曹州距離什集40里

如今珠海距離什集3500里

珠海距離母親埋葬的地方也3500里

母親坐過地排車自行車毛驢車拖拉機和汽車

如果地排車毛驢車到珠海得幾天

拖拉機呢？汽車呢

我曾在夜里夢到母親，母親的小腳到珠海來了

看到母親的衣襟，我像喪家的狗找到了家

母親呢？珠海有她的家么

她認得鶴州北湖心路口白藤山么

她認得泥灣門雞啼門唐家灣金臺寺拱北么

她的小腳還飄蕩在中世紀

母親一定記得，1964年的秋天

秋傻瓜一樣的雨落在魯西南平原

整整四十七天，甕里沒米，灶下無柴

高齡的大肚子的孕婦待產(chǎn)

我的落生并沒有給這個

只有兩間土屋帶來添丁的喜悅

父親為給做產(chǎn)婦的母親弄二斤小米，央求著，委屈著

最后，雨聲中，他向生產(chǎn)隊里當家的人跪下

當著眾鄉(xiāng)鄰，他屈辱地喊了一聲“爹”

但生活的冷漠拒絕了這個農(nóng)民

秋雨連綿早已沒有了雷聲

但他喉嚨里像是有轟鳴重濁地從肺腑爆出

季節(jié)目睹了這雷帶來的水

父親的臉頰洶涌的水黏乎乎的

夾雜著枯葉泥土，如黃壤土墻上的屋漏痕

他不愿再在這個世道無尊嚴地活著

他已經(jīng)把命給了兒子

一瓶藥一根繩一眼井即可讓我替他活

他想從生活里逃竄，倒凈這苦膽一樣黃連一樣黏稠的膽液

但生活還沒折磨夠他，命運怎么能放他走

在雨中生產(chǎn)隊新修的機井旁

苦難再次冷漠地拒絕了

他被人在井口拽著大腿救下了

回到家，這個純種的農(nóng)民跪在地上

裂開棉褲一樣的嘴巴，嗚咽著

在自己的兩間土屋前毫無尊嚴悲愴地哭起來

他爬著，像一只動物要給主家謝罪，從雨聲的門口爬向里屋

直到產(chǎn)婦的床前，他男兒的膝蓋下并沒有黃金

他站不起來

悲苦就像他帶來的一樣，他想向剛出世的兒子謝罪

4

我珠海樓房北面的2公里是白藤山

東面2公里是泥灣門入?？?/p>

山的海拔的上面是云，但云高不過我的目光和鄉(xiāng)愁

海的血液里混合著的是溪水、漂泊、冤情、溝渠

還是屈辱

能把黃河連到長江，使兩個水系茍合，這是隋煬帝都能辦到的事

誰能把黃河連接珠江？把悲歡離合輸送到這里

我就在珠江的這個泥灣門入海的2公里處等來自故鄉(xiāng)的水

然后接到我的脈管，在我的血液里打旋

母親沒見過山，也沒看到過海，她離黃河20里

也沒見到過黃河

母親曾想去泰山，在泰山老奶奶的座前磕一個響頭

把香肅穆地點上，然后滿足地離去

我想領(lǐng)著她去，兌現(xiàn)她的夢想，但我一直沒有兌現(xiàn)

我對她的承諾，母親入殮時，她的眼睛還是若合若閉

閃顯著一條縫，有人說：要幫她合上

我拒絕了，我要讓這最后的門里射出的光

把我的承諾灼傷

母親死后，靈車從曹州到什集

在雨中一圈一圈在村外轉(zhuǎn)圈

雨大，看不見進村的路

白茫茫的雨中，道阻雨狂

這是我唯一的一次領(lǐng)著母親

但雨卻阻止我的企圖

娘，我們回家，娘，我們回家

靈車繞村卻不得家門而入，雨中歸家，天地不仁

伏哭于路，如敝履無助

我如一只落湯雞

在雨中痛哭：娘，娘，哪里是我們娘倆的回家的路

5

故鄉(xiāng)已不親

河水反目，炊煙反目

連故鄉(xiāng)的星空也反目，霧霾不給我仰望的機會

故鄉(xiāng)沒有選擇過，母親沒有選擇過

一切都在強加，一切都在忍受，一切都在沉淪

母親的墓地夏天在玉米田，冬天在小麥地

她的鄰居是蜘蛛、螞蟻、田鼠、螻蛄、蛇

還有牛舌頭棵、萋萋芽、水辣蘿卜

每一棵植物都有自己的名字，每一塊泥土都有自己的方位

他們會像村里來了生人，親熱地問

家哪里的？姓啥叫啥

母親有自己的名字，在生產(chǎn)隊記工分的時候

會計喊：閻桂芝

后來，我看到母親的名字，在一張選民證上

名字歪歪扭扭，是別人填的

那選票也是別人填的，她一生都是被代表

但她也代表了忍受、苦役、侮辱

日本人的時候，她有良民證

母親說，那時百姓見了日本人，就像一只老鼠

在墻角突然看見了太陽，有點刺眼

就如見了貓，腿腳就麻酥

也如狗，跑到桌子下，在啃骨頭

突然被人踢一腳，然后嗷一聲跑開

是啊，母親說的對，她一生就如穴里的老鼠

沒有見過世面

在地下，就如土狗，給兒女和莊稼看家護院

有時主人心煩了，還會踢它打它

它的口糧只是一根骨頭

6

我的姐姐，快五十的人，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

她在母親的靈前哭得最痛

嗓子扯起來，有時高上去，如爬到了屋脊

有時低下來，像地下的螞蟻

那螞蟻鉆你的心

她為母親請了響器

動靜最大的是嗩吶，陽光下的銅質(zhì)如青蛙的腹部

確實是鼓腹而歌，天地之間都被它填得滿滿的

連笙連镲連鑼鼓

都被它牽引統(tǒng)治，一曲《哭靈十二月》讓吊喪的人

把眼角用手巾擦紅

7

無論何時，人都不要和土地傷了和氣，土里的

蚯蚓、老鼠，還有狗啊豬啊，啥生靈不是在土里刨食

在這里生在這里變成白骨齏粉，成了肥料肥沃了土地

人的每一寸骨頭都有塵埃的印戳

每一條血管流著流著流不動了，那是血里淤積下了泥土

等泥土把血管淤滿了，那些農(nóng)人就會偎在泥地上

對身邊的泥塊說：挪一下，給我個地，我也要躺下了

母親死了，她曾在多年前說過：我不燒

我記住母親的這話，她怕死了被火化，燒那一下

她要讓泥土把她收藏，她要躺在泥土里

把身子展開，讓身子的每一部分和泥土認親

慢慢變成泥土，活在泥土里

和那些豬啊狗啊，做鄰居

和那些花啦草啦盤腿坐下

8

把父親的墳挖開，吵鬧了一輩子的父母

在后輩的撮合下于黃土和解恩仇與無垠

十年前，父親親自定制的梧桐棺木還未朽腐

父親死后十年，那是命運把母親做了人質(zhì)的十年

父親在地下再沒吵架的人，他的墳空了一半

寂寞也留下了一半

河流走著走著停頓了,留一半給干涸

蜂房在急雨中墜落，留一半給花朵

真理的一半留給了荒謬

歉收的一半留給了豐稔

是冤家，是對頭，是債主與欠條

是身體某個關(guān)節(jié)的瘡疤，陰天下雨刮風(fēng)的日子

總有神經(jīng)在疼

是嘴里的門牙與槽牙，蟲蛀了一顆

另一顆也就活動凋零

母親要入土了，姐姐想跳下去

她拍打著棺木，如扣著門，在喊熟睡的母親

9

母親入土的時候，時當七月

秋老虎正在潮頭，方興未艾

黑夜黏糊濕熱，白天蒸煮赤膊

三天三夜的陪伴，馬上就要終止

膝蓋與泥土互相折磨

哭聲變得嘶啞，血絲開始隱現(xiàn)

靈棚里一片咳嗽，紙灰飛舞如黑的蛾子

墳塋在別人的玉米地

棺木要經(jīng)過那些蓊蓊郁郁，如戟如林的玉米

風(fēng)吹不過，土撒不過，人不如風(fēng)，也難如土

只有砍掉別人家的玉米，一棵兩棵三棵

總共一千三百八十三棵，按每棵玉米結(jié)兩個棒子

一個棒子剝下七兩玉米粒。到秋后

哥哥還給別人玉米九百六十八公斤一兩

都是街坊鄰居，那人說六十八公斤一兩不要了

算是為我母親買了一刀火紙祭奠一下

明天就要入土了

我知道，埋去的還有我和哥哥姐姐的親情

血緣算不得什么？如果血緣讓土地讓孝蒙塵

我就做哥哥姐姐的敵人

沒有母親，我們不再親近

玉米的葉子劃過我的額頭鼻子、我扶著母親的棺木

抬棺的是我小學(xué)的同學(xué)牛子

他說：跳下去幾個人，接著板頭

輕一點，輕一點，解開繩子

隨著執(zhí)事的人一揮手，鐵锨七八個開始

把玉米地里的濕粘的土塊啪啦啪啦地

砸向棺木，那震動讓人的心懸起

姐姐在給人說：埋得淺一點淺一點

讓娘能聽見我們……

10

死者長已矣，鐵锨揮完最后一锨土

圍著地下的母親轉(zhuǎn)了三圈

然后磕頭告別，我對土地說：沒有土地的母親還是土地

但我卻成了孤兒，是一個無處盡孝的孤兒

也是一個無處下跪再也不會跪下的男人

但我心里卻是一個懺悔終生的角色

會在夢中哭醒的男人

我試圖給母親說出自己的痛

那是臥床的母親，為了怕長褥瘡

需要時時翻身，需要像嬰兒一樣換尿布

一次，我抱母親下床換尿布

也許是我的不小心使母親疼痛

母親突然用手抓了我的大腿，如利刃刺向了對手

那血，很快就從大腿流下

我一驚，看到了不再言語的母親嘴角在動

我知道，這血是從母親那里流出的

母親是這血的上游

母親用手抓的痕跡留在我的腿上

人們過了一個夏季，那痕跡會褪掉

但是這痕跡依然留在我的腿上

即使肉體的痕跡褪去

我心里的自愧的滴血，是永遠不會褪去

11

離開了那片土地，背鄉(xiāng)離井

我寧愿相信自己的肩頭背負著一片埋葬了母親的鄉(xiāng)

這個鄉(xiāng)的區(qū)劃只有長寬五個平方

剛好夠蜷縮的母親謙卑地平躺

無論何時，這個鄉(xiāng)的小廟里的香燭供奉的應(yīng)該是

生命、尊嚴、慈愛與孝敬，寬容與感恩

應(yīng)該是對正義和良善的下跪、頌贊

是對土地的低頭，生命的低頭、作揖，低眉俯首

可是母親一生如土地受到過多的戕害與虐殺

不義、匪患、戰(zhàn)亂、饑荒、洪水、地震、無恥、忤逆、不孝

異族的奴役、殺伐，烏托邦的欺辱

她只有肉身的承受，只有低頭，無法明白

她不會思索，她懼怕強權(quán)和拳頭，隨時的力量都能

把她碾成齏粉，無聲無息

不如土下的螻蛄，不如枝梢的螳螂

活著是多么艱難而無法擺脫的一件事，為了一張嘴

屈辱如影隨形，噩夢一樣跟隨著她一生

沒有離開鄉(xiāng)土一寸，身土不二

還在守著鄉(xiāng)土的母親，貧瘠、沉淪

一定不理解我為何走出那片土地

固執(zhí)、決絕，義無反顧，尋異樣的魂靈到異鄉(xiāng)

我跪在母親的棺木前燒紙撒酒上香

母親不會醒來，母親最后的骨殖

也會被那片土塊由硌疼到粉化

我的詩句，母親一定聽不懂

我要做土地的叛徒與猶大，徹骨徹膚

做個轉(zhuǎn)基因的兒子，就像豬逃離臟污溫暖的豬圈

不想上一輩命運的DNA再無窮復(fù)制分蘗

在后代的骨髓里再寄居一生

因為卑賤，隨處更行更遠還生

我母，伏惟尚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