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 川
這杯酒,適宜在露水爬上草尖的時候
一飲而盡。道路已經(jīng)冰涼
搖晃了一天的樹枝
終于在巨大的寂靜里撫穩(wěn)自己
沙漏從來不知道自己有計時的功能
它甚至不知道時間為何物。這些沙子
如果憂傷的拳頭不能握緊它們
那么就讓風(fēng)給它們裁一件往事的睡衣
讓它們靜靜享受大地的安寧吧
馬從來沒有跑出自己的蹄印
卻跑過了整個荒原。一朵小花充滿疑慮
在深陷的蹄印里擰亮微弱的燈盞
大地的蒼茫,被它隱隱看見
而光陰的深邃
在這空酒杯里,已清透至極
琵琶還在,猶抱琵琶半遮面的人
已不知所蹤。這么多年
我確信她遮住的那一半不是臉頰,而是桃花
被遮住的,應(yīng)該還有一只蝴蝶
抑或一只成熟的蛹。在音樂的世界里
有人說深諳樂譜,不如暗戀蛹蟲
我確信那人是和一只蝴蝶一塊飛走了
琵琶只是一個掩體
借助晚風(fēng)的手指,它依然在江邊自言自語
還好客船還在,江水才慢慢止住了嗚咽
還好明月還在,沉入江底的碧玉
用一支思念的鉤子,即可打撈
風(fēng)裹著風(fēng)聲在舊瓦片上練習(xí)疾走
雨纏著雨水在屋檐下學(xué)習(xí)滴穿之術(shù)
一塊石頭在下面等待很久了
面對蒼老的歲月,一滴水突然猶豫起來
遲遲不肯滴落
光陰在塵埃里以納米的速度游走
一只蝸牛,一上午都沒有爬出孤獨的疆域
蜘蛛擺了個美好的空架子,等一只信佛的蛾子
前來投誠,這些光陰的細(xì)節(jié)啊
被站在院子里的一棵老槐樹看得清清楚楚
人間的疾苦只有日月才能洞察
只有草木才能知悉。窗臺上熟睡的貓
和一塊舊瓷沒什么區(qū)別。從門縫里擠進來的風(fēng)
訴說著曠野的遼闊
要感謝那把沉重的鎖,它無怨無悔地
守護著滿院的寂靜,它需要的已經(jīng)不是一把鑰匙
它需要的,只是一個暗語
一塊塊積雪,從天而降
在塵世濺起美妙回響
一粒粒泥沙,滾過心靈的門檻
向時間的縱深處流淌
頭顱之上,日月交替,星光隱現(xiàn)
一只鷹漸行漸遠(yuǎn)
夢想以內(nèi),古蓮開花,豆麥結(jié)果
小蟲子躲在葉子背后觀看遼闊的生活
懷抱瓦罐的人,手持鐮刀的人
身體在大地上消失,背影在歲月里浮現(xiàn)
瓦罐里晃動著一個人最初的嘶喊
鐮刀上隱藏著一個人夢想的閃電
奔走。水奔走,泥沙奔走,炎黃奔走
五千年浩浩蕩蕩
蒼茫。水蒼茫,岸蒼茫,草木蒼茫
腳印里塵埃蒼茫
有船兒搖出古老的河道
有鷺鳥棲居傍晚的河灘
船兒搖響水面,鷺鳥卷入蒼茫
推窗遠(yuǎn)眺
一只飛鳥和遠(yuǎn)山
分享了我眼中的孤獨
而在半山腰
一座寺院
一半懸于半空
一半隱于密林
它空置的庭院
正等一個奔波的人
從十七層高的樓上下來
我仿佛又回到了人間
獨步到江邊
把事先準(zhǔn)備好的釣鉤和誘餌
拋入江心
如果魚漂浮動
說明有一條魚
正分享我的孤獨
為了不暴露內(nèi)心的竊喜
我披蓑衣
戴斗篷
讓世人看去
我像是坐在一幅畫里
推窗,滿山蒼翠
映入眼中。今生欠下的最大一筆債
以青山為據(jù)。風(fēng)吹來
滾著花香和鳥鳴的利息
獨對蒼山,品酒或?qū)懺?/p>
都是一種逃避。人到中年
欠下的債越來越多。獨處的時候
我總是擔(dān)驚受怕。一朵花,一只鳥,一只蛾子
都是紛紛擾擾的債主
沒有傷疤的苦痛,在流水之上
如一葉扁舟。青山蔥郁的背影
覆蓋糧食和夢想。涼亭、短亭、詞牌、曲譜
是我在漫長的光陰里,綰下的結(jié)
接下來,我要把它們一一解開
花香與鳥鳴,霧靄與煙嵐
我欠下的,要一一償還
我們把最后一只羊給殺了
連同它肚里的羊仔
其實我們并不饑餓
饑餓的只是一把刀子
接下來,草原的遼闊是荒謬的
草的蔥蘢是荒謬的
雨水的充沛也是荒謬的
關(guān)于草原和羊的一切命題,再無法解答
因而也都是荒謬的
但一根鞭子
我們卻緊緊地握住它
像握住我們苦不堪言的命根
仿佛一旦松手,死去的羊
會再次復(fù)活,咩咩的叫聲會讓我們手足無措
仿佛一旦松手
它牧羊的本性就會釋放出來
而茫茫草原上,已沒有它鐘愛的羊
烏鴉的背面是一道白晝的光
我把一張紙翻過來
的確,紙的背面還是潔白的紙
而正面,已涂滿密密麻麻的黑體字
向天空拋一個空殼的喻體
黃昏如約而至
餐桌上已沒有可飲之鴆
如同信仰里沒有讖語可消磨
在光與影的空枝上
花朵抱著自已的容顏而逝
果實找不到戰(zhàn)栗的源頭,在單薄的空氣里
飄來蕩去,飄來蕩去
而深諳孤獨之道的人
正于陋室把玩烏鴉這個單純的詞
黃昏大面積塌陷,而鐘擺不顧傾聽者的反對
拎著時間的僵尸,穿過一個個潛在的喻體
天黑了,每間房子都是空著的火柴盒
光明在原罪那里還保存著最初的黑
把手伸向窗外,夜色漂白了顫抖的十指
原來是一場前世的雪
因地址錯誤,醞釀已久的風(fēng)暴
被退了回來。夜已深。墻角的梅花
正向內(nèi)心的懸崖攀援。裸露的肌膚和山河
打著美麗的結(jié),向更深的夜色傾斜
沒有傳統(tǒng)的燈,煤油在空皮囊里轟響
在鍵盤上熟練地敲打一些陌生的頭像
遠(yuǎn)方的小城于麻木中睡去。一如落葉喬木
在自身的年輪里擺渡一場場的悲涼
我險些寫不下去了,詞語捆住了自已
咖啡的香氣自天花板的漏洞向星空漫去
而我緊緊握住的不過是一個空瓷杯
一個殘留的詞根,它的另一半,已被夜色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