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佑峰
“棉花一樣,棉花糖一樣……”
你一邊回避著那些迎著車闖進鏡頭的電線桿、廣告牌
用手機咔咔拍天上的白云,一邊
小聲地和我說話
好像怕聲音稍大一些
就會把那些天上的云彩嚇跑
山下田壟上的草木猶青,而寶鼎寺里的茅草卻已
老去,秋風(fēng)里,白茫茫的
像佛前那個一下午低首誦經(jīng)的老人
她跪在醬紅色的墊子上,一遍又一遍地念,直到
夕陽的余暉,落滿一身
窗欞隔開的那一抹,多像佛祖的手啊,輕輕搭在她的肩頭
隔著桌子,一人一碗羊肉湯、一雙筷子、一個湯匙
我加蔥末、芫荽末,攪了攪,又加進一些食鹽和味精
而對面的男子一直沒動
吃完后我起身經(jīng)過他那邊時
看到他一直對著發(fā)呆的是一張醫(yī)院的診療單
和一個女人的名字
每年秋天,我們都會來這里一次
看金黃色的楊樹葉子在枝頭微微晃動、紛紛飄落
看滿山的山毛櫸變得火一樣紅
我們看到過
七彩的山雞咕咕叫著飛往另一個山頭,松鼠在樹上爬上爬下
山澗里的小溪,漸漸小了水聲
在這里,有時候你會無比好奇地用鏡頭追蹤這些好看的景色
有時候,你也會因我新添的白發(fā)而哭出聲來
從果園的背面走上山嶺
才能看到山洼里的那一小片谷子地
谷穗垂著頭,葉子有的已經(jīng)發(fā)黃
像你暗暗生了色斑的臉頰
秋風(fēng)里,你攥把叫不出名字的野花,臉上的褐斑
有那么一刻,竟讓我分了好一會的神
開滿枝頭的紫葉李,風(fēng)一吹就會雪一樣落下來
飄飄灑灑,從人的身上,再落在地上
經(jīng)過的人有的會抬頭看看
有的會熟視無睹地繼續(xù)走路
只有中過風(fēng)的清潔工老段
因腿腳不利索
才能讓花落滿一頭,再落一頭
在窗外的柿子樹上
隔一會就叫上幾聲
抬頭卻又看不到它的影子
我在窗前久久佇立著
恍惚間,以為是8歲那年
第一次聽到它聲音的時候
在夸張的蝴蝶和青衣之間
一只老鷹也在天上盤旋著
仿佛腳下不是城市廣場
正在群山的上空巡視著它的領(lǐng)地
在挨挨擠擠的人群里
牽著細細風(fēng)箏線的人
內(nèi)心里一定有著百萬畝草原
怕被風(fēng)吹倒
新建的濱湖廣場上
新栽的玉蘭和銀杏樹都被一個個木頭三腳架支撐著
這樣游人拍下的照片里
就有了一截一截的爛木頭影子
像這個時代PS不盡的傷疤
單個的白鷺從湖心洲飛起,盤旋一周后
再落回岸邊的蒲葦叢里
一半的身子隱在了蘆葦和草甸掩映的湖堤下
有一半,被我用鏡頭拉到了眼前
“起風(fēng)了,我們回吧?”
你提著我脫下的上衣,如影相隨
像前生進京趕考路上,曾說:
“公子,看,前邊月河客棧!”
我開始能接受一場急管繁弦,這盛大的鋪排
花開到正好,月圓到十分
生活這華麗的袍子
我愛它的一經(jīng)一緯
愛它裹著的心跳、微微喘息
田里結(jié)霜了,像書上說的
霜打過的葉子都垂下了頭
生命里,我不止一次遭受過霜打
我知道那一地的白
都是傷口里的鹽
太陽一個魚躍跳下樹梢
黃昏的天空下就只剩下模糊的剪影
汽車的車燈一輛接一輛地打開
仿佛世間之人
瞬間都擁有了一個美好前程
每天穿過半個城區(qū)上班
喝茶,接電話,用A4紙打印公文,午休時取郵件
每天穿過半個城區(qū)回來
每天晚上聊天,散步,吃水果
用軟布擦凈鞋子上的塵埃
每個深夜
都忍不住悲從中來
今天沒有壞消息傳來
這格外短的一天
還沒有過夠就已悄悄溜走
我磨磨蹭蹭地起身,倒垃圾,收拾桌面
好像出門
壞消息就在門口
布谷鳥從天不亮就開始鳴叫
直到滿院子的鳥叫聲響起
直到梔子花的香氣
隨著門開
一起涌了進來
“天漸漸的黃昏時候了,兼著那雨滴竹梢……”讀紅樓時,每讀到這節(jié),心都會被緊緊地揪起來好像那一滴滴冰涼的雨水
都從黛玉窗前濺到了心上
電郵年代,已少有人說起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緣
樓宇之間,也少有人,夢中能再聽檐前一夜的雨聲
一滴,一滴,仿佛只有一個人時,才奪路而出的淚水
在藍底白字的廣告牌下
是一串吉祥的阿拉伯?dāng)?shù)字
無數(shù)次,我輸入你名字的第一個字母
它就會從我的手機上顯示出來
有時候是情人
有時候是殺手
晨起聽雅音,日暮誦經(jīng)書
食干凈的五谷,飲干凈的水
穿干凈的鞋子,走干凈的路
只有迎風(fēng)的時候,流自己的淚
如果說生活是一件精致的瓷器,通體散發(fā)著珠玉一樣的光澤
哦,那一定是因為,它經(jīng)過了爐膛里的高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