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寶巖
萌生寫這篇散文的念頭時,有些興奮。一些配上音樂的老家的畫面,不斷浮現在腦海里,很想馬上動筆,一下子寫出來。而真正動筆寫下這個題目時,卻躊躇起來。因為俺莊是真實存在的,而音樂呢?有獨屬于俺莊的音樂嗎?有什么樂曲是這個莊的人譜寫的嗎?這個莊的音樂有異于其他莊的特點嗎?這個莊是有些與音樂有關的活動,村學校也有音樂教育,而這些,能稱之為音樂嗎?至多是音樂活動罷了??扇绻浴耙魳坊顒印睘轭}目,那浮現在眼前的畫面、流淌在心里的樂章卻不是機械刻板的“活動”二字所能概括的。那些人為的、天籟的聲音確實超出了“活動”的境界?!耙魳坊顒印边@個字眼,似乎讓流動著、跳躍著、生命感極強的音樂停滯、凝固了。罷了,就是“俺莊的音樂”吧,不準確就不準確吧。我要伴著時而激越、時而舒緩、連綿不絕的音樂寫下去。“不準確”的還有“俺莊”這個詞。目前叫丁楮林的村子還能稱之為俺莊嗎?離開那里已經三十多年了,村莊變化巨大,“俺莊”這個詞一冒出來,浮現在眼前的村莊是三十多年前的老樣子。俺莊,是那個時期的“俺莊”,而“俺莊的音樂”也只能是那個時期的音樂。村莊連同音樂,在別人眼里也許模糊了,甚至不存在,而固執(zhí)地清晰地占據腦海的的確又是這樣美妙而攝人魂魄的“俺莊的音樂”。
所以,繼續(xù)寫下去,筆下的俺莊是三十多年前的村莊,“音樂”,也如微風一樣,飄忽于淡霧籠罩著的茅舍、田野……
俺莊東面是大河,南面是小河。東河從北面蜿蜒南流,兩岸時而高崖,時而沙灘。拐彎處蘆葦茂密,沙灘外或者是板栗園,或者是楊樹林,或者是雜樹。小南河很清秀,清澈、靜謐,只有在發(fā)水的時候才渾濁、呼喊一陣。南河最后匯入東河,匯合處北側不遠,有一大片竹園。竹園南首是一個大水車,人力的。五、六個婦女如推磨般轉圈推動,水車“吱呀——吱呀——”,水便從河里被“咕嘟、咕嘟”抽上來,沿著渠道往遠處淌。站在這里,越過青翠的菜園眺望村莊,一大片郁郁蔥蔥的樹掩映著土墻、草屋。
俺莊被這兩條河環(huán)抱著,出村越過南河不遠,有一個小水庫。莊西嶺上,排列著兩個大水庫,莊北,有一個大水塘。而莊內,居然還有五六個水汪,莊外,河兩岸、嶺上,就是大片大片的莊稼了。
水庫邊的路上,迤邐著一隊穿紅著綠的人。莊上有人家辦喜事了,十幾個姑娘排著隊揮舞著彩綢扭秧歌,鑼鼓一陣急似一陣地敲,二三竿笛子、五六把二胡奏響了,《秧歌調》,這樣的曲調里,喜主家個個滿面笑容,路邊看熱鬧的人們多也喜眉笑眼。有時也演奏《我們走在大路上》《歌唱祖國》《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等,同樣的笑意繼續(xù)伴著音樂彌漫在田野和村莊里。
八人樂隊吹吹打打地出村了,以嗩吶為主,三五把嗩吶,一把笙,三兩把二胡,一兩面鑼和小镲。他們身后跟著一群送殯的人。所演奏的樂曲多很吵,不好聽。高壽老人出殯,被稱之為喜殯。舉喪儀式程式化,嗩吶吹出的也不盡是悲調,有時還喜氣洋洋,甚至能聽到好聽的電影插曲。當然有悲哀的喪事,那些慟哭聲讓觀者暗暗垂淚,而尖厲的嗩吶聲更把團團悲苦帶到村里的角角落落,飄起來,飛入九霄。
夏天的傍晚,人們多帶著蓑衣、苫子到生產隊的大場上乘涼。大人坐著躺著抽煙聊天,孩子們嬉鬧奔逐。天黑下來,會有一二把二胡奏響。有些新曲子反復練習多遍,演奏由生疏摸索到熟練自如。乘涼的人們對曲調也熟悉起來,好聽的曲子,已經有孩子跟著哼唱了。
放電影是俺莊的重大節(jié)日,能把全村人連同不少外村人集中在銀幕前后。《地道戰(zhàn)》放映后不幾天,街上就有人高唱“太陽出來哎,照四方,毛主席的思想,閃金光!太陽照得人身暖哎,毛主席思想的光輝照得咱心里亮,照得咱心里亮”。舞劇《紅色娘子軍》放映過了,“不說話,沒意思”但之后街巷里就會斷續(xù)響起“向前進,向前進”的歌聲?!栋酌贩庞持?,“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雪花那個飄飄,年來哎到——”“大紅棗兒甜又香”在村里唱了很久。
冬天的晚上,街上跑來跑去捉迷藏的孩子,有時候他們當中會有人在某一家門口停下來,傾聽草房里傳來二胡或笛子聲。多是二胡,笛子并不多,因為曾經傳說,夜里的清笛聲可能招來孤魂野鬼。但二胡聲還是經常在夜幕下飛出柴門,回蕩在小巷里。
進入臘月,村里開始排戲了。俺莊“戲班子”能把所有的劇本都唱成柳琴?!都t燈記》《智取威虎山》《沙家浜》都是按柳琴唱的。陣陣鑼鼓聲后,終于開演了,演員們化妝粗糙,服裝簡單,道具幾乎沒有。這樣的戲年前年后演好多遍,每一遍總有很多人看。散場時,評議聲此起彼伏:“慶彩今晚唱的好,比上回演的強”“喜幫這個座山雕翻跟頭從桌上摔下來,怎沒摔毀這東西?”西八里村“戲班子”來演《沙家浜》了,他們服裝跟電影里一樣,槍也跟真的似的,重要的是他們能唱京劇?!鞍パ?,那阿慶嫂唱的,比電影上差不了多少!”以后幾天里,莊上有京胡演奏《沙家浜》選段,截截絆絆的,成不了調。
我念三年級的時候,音樂課開始學簡譜。老師是我們村的青年,論輩分要叫我爺爺。還有個姓王的老師教唱歌,也是民辦教師,他通常教最新的歌,也偶爾教簡譜。一位姓王的公辦教師教當時的流行歌曲,“晴天一頂星星亮,荒原一片篝火紅,石油工人心向黨,樂在天涯戰(zhàn)惡風?!蓖趵蠋熓箘虐侯^,臉朝天,嘴張得特別大,同那幾位老師唱歌明顯不同,后來好多年才明白,公辦王老師是用美聲唱法教唱歌,奢侈呀!校長劉老師也教唱歌,他教京劇。“小常寶,控訴了土匪罪狀,字字血,聲聲淚,激起我仇恨,滿腔——”
小學高年級及初中的時候,音樂課程度高起來,老師把樂譜抄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要求學生自己先撿唱。難度大的京劇及歌劇上的大歌當然還需要老師一句一句地教。《洪湖赤衛(wèi)隊》上的《沒有眼淚沒有悲傷》 《看天下勞苦大眾都解放》等就是在那個時期學會的。
每天早上預備鈴響過之后,各間教室里總要傳出一陣歌聲。有唱“紅星閃閃,放光彩”的,有唱“長鞭哎,那個一呀甩哎,叭叭地響哎——哎嗨咿呀”的等等。
學校不時開校會,各班都要在會前表演合唱,有的班可以搞二部輪唱,“東風吹東風吹戰(zhàn)鼓擂戰(zhàn)鼓擂……”一浪高過一浪似的,顯得鏗鏘有力。輪到我們班了,班長慢騰騰地走到隊列前,站定,似乎略想了想,終于起頭唱:“夜半三更吆,盼天明——”大家齊聲唱起來,自然沒有人家班里唱的響亮整齊。事后,班長被大家好一頓數落。
學校宣傳隊是常年活動的。我終于入選了,擔任二胡演奏員和合唱隊員,有時客串個快板書、三句半什么的。后來羨慕敲大鼓的,學了一陣,就改任鼓手了。學校開運動會,運動員入場,鼓樂隊在前面開路。兩位個頭比我高的同學抬著大鼓,我在后面揮動鼓槌,認真而嚴肅,對場外同學的歡呼視而不見,目不斜視地認真擂鼓。
公社教育組搞數理化競賽,召開了全公社聯(lián)辦中學師生參加的頒獎大會。會上,居然組織了民樂隊伴奏,民樂隊有八九人,教簡譜的那位民辦教師即我“孫子”在樂隊里是月琴手。會場設在平時用來逢集的大塊空場上,南邊是公社衛(wèi)生院,西邊是公社黨委大院和公社中心聯(lián)中。我們學校的隊伍到會場時,樂隊正調琴對調。各校差不多都來了時,樂隊就演奏起來。好多同學眼巴巴地看樂隊的一招一式,仔細傾聽從未聽過的音樂?!剑婧寐?!會議開始了,樂隊在一邊靜候。頒獎開始,樂隊奏出歡快而節(jié)奏鮮明的樂曲。領獎者并不多,只獎前十名。第一名單獨上臺領獎,第二名和第三名第二輪領,余下的第四至第十名第三輪上臺領。發(fā)獎過程不長,奏樂時間顯得短促,但我還是對兩只曲子的主旋律記了個大概。會后在村里見到那位月琴手,問他曲名,他告訴我是《幸福年》和《喜洋洋》。幾年之后,我能用口琴吹奏《喜洋洋》改編曲。多年以后,在電腦上找到《幸福年》反復聽。
日子如東河和小南河不住地流淌,村里的音樂似乎也沒停止過,每天都在以自己的方式鳴奏。
放學后挎上提籃去東湖剜草,涉過東河,剛上岸,聽到有人唱“……一桿桿的那個紅旗吆——一桿桿槍,咱們的隊伍勢力壯——”循聲過去,駐足諦聽?!扒Ъ胰f戶哎嗨哎嗨吆,把門開哎,哎嗨哎嗨吆……”這樣的歌聲似乎讓田野更明麗、河水更柔美。
吃早飯的時候,街上不時會傳來高腔大嗓的歌聲,即興的吼唱有時不過一二句。
東河上架大橋了,位置在竹園南面大概四五百米處。那是著名的沂沭河東調工程的一部分。工地上的喇叭經常播放音樂。一天晚上,幾個年齡比我大些的人圍著煤油燈閑聊。突然,名叫幸福的半大小伙子拔腿往外跑,“放《沂蒙山小調》了,快出去聽?。 眮y紛紛地涌出門外,修橋工地上果然傳來歌聲“……沂蒙那個山上哎,好風光,青山那個綠水哎,多好看……”一曲終了,幸福咂咂嘴說:“俺娘唻,太好聽了!不知道還放不放?!贝蠹以谠鹤永锏?,有的依著磨坐下,終于,又響了“人人那個都說哎”大家一陣歡呼。
夏天剜草有時不自覺地靠近瓜地,卷卷褲腿過河,繞過一片樹林,地頭就是瓜棚。瓜棚里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歌聲,進去一看,一個老頭正教一個小伙子唱《二黃》,用古譜“六五上,尺工尺上合四合四”兩個人都光著脊梁,穿著短褲。床頭上掛著一把京胡,門外,有幾只雞覓食,碧綠的瓜地向遠處延伸……
天冷下來,家家戶戶要扒花生,但并不各自為戰(zhàn),好多人挎著花生籃聚到一起扒,我們家也是聚集點。一個晚上,大家七嘴八舌地要求一位婦女唱歌。按輩分我要叫她嫂子,其實年齡跟我母親差不多大。她扭扭捏捏不唱,大家反復勸,說她在娘家唱歌如何如何好聽。我擠過去抓住她的胳膊搖晃,央求她唱,母親也鼓勵她唱一個。她握著我的手不放,聲音不大地唱起來“小白菜呀,地里黃呀,三兩歲上,沒了娘啊”我覺得不好聽,想掙脫開她的手,她不松手,我只好仰著臉看她唱“二更里,王二姐好心焦”,越不好聽了,可大人們聽得認真,還說好聽。這樣的“演唱會”在俺莊冬夜的草房里,該有很多。
河邊柳樹開始鼓芽了。折一枝柳枝,選沒有“骨朵”的一段,慢慢扭動,讓皮完整地脫離枝干,一端剪整齊,小心捏扁而不致裂開,再輕輕刮掉一點外皮,一只柳笛就做成了。放到嘴里,試探著吹吹,柳笛多能發(fā)出令人驚喜的聲音。氣量的大小不同,聲音也有變化;柳笛的長短、粗細不同,聲音自然各異。手巧的小伙伴,手里握一把柳笛,吹吹這只,再吹吹那只,初春的風聲,便有了這些無腔無調的音樂的伴奏。知道嗎?蔥葉也能做笛子,除了不必抽出枝干之外,辦法跟做柳笛相似。只是要更小心、更仔細些。再過些時候,用兩片葦葉折整齊,放在嘴里,也能奏響誰也無法預料的音符。什么也不用,兩只手半握并攏在一起,兩個大拇指之間留出適當的空隙,其他手指緊并在一起,手心空出,形成葫蘆狀,嘴唇抵住兩拇指形成的縫隙的上端,也能吹出“嗚——嗚——”的聲音,有人控制得好,能吹成調,《東方紅》《秧歌調》,興之所至,會唱的歌大都能在手心里飛出來。
其實這些我童年少年時代的關于音樂的記憶,與殿堂里的音樂相差太遠,本不該稱之為音樂。外出念書,參加工作以后,多次在劇院欣賞專業(yè)團體演出,每次都被其華美的音樂所感動;電影電視里的音樂也多次讓我凝神諦聽醉然陶然。然而,在很多獨處的時候,耳畔響起來的仍然是俺莊的音樂。上面描述的那些音樂片段,在腦海里你來我往,與之形成共鳴的往往是更不能稱之為音樂的鄉(xiāng)村聲音。
豬叫,當然不太好聽。年關將近,生產隊殺豬時,幾口豬比賽般的嚎叫,確實很難讓人把其同音樂聯(lián)系起來。但這樣的聲音,卻讓年味更濃郁了。驢叫則不同,真的有些悅耳,短促的鼻噴聲節(jié)奏鮮明,之后非常大而有韻律的聲音能持續(xù)很長時間,甚至可以稱之為悠揚、婉轉。牛一般是沉默的,“哞——”起來,時間也不算長,但其韻味能給人以踏實的感覺。老師曾經罵我們把教室搞得跟“蛙子汪似的”,其實 ,夏夜,電閃雷鳴之后,雨住了,風停了,星星出來了,此起彼伏的蛙鳴很是動聽。“呱——呱——”俺莊大大小小十數個水塘,每個水塘里似乎都堆滿了青蛙,大田縱橫交錯的排水溝里青蛙也不在少數。青蛙們大概沒排練過,乍聽毫無秩序,仔細聽聽,時急時緩,時而獨唱,時而合奏。一首歌曾唱“遠處有蛙鳴悠揚”,嚯,蛙聲入歌,更早的時候還入詩:“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俺莊的蛙鳴入歌或入詩的話,是這樣:“驟雨夜深歇,蛙鳴甜夢幽”。狗咬聲其實也早被詩人寫進詩里,“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人家寫詩當然不單是寫狗咬,但“犬吠”是詩里描寫諸多景物中唯一的聲音,正是這聲音讓詩活了,讓詩味況遠雋永。俺莊的狗經常咬。晚上,捉迷藏回來的孩子鉆入被窩,家家戶戶的煤油燈都熄了,整個村子似乎都睡了,月亮很亮,透過樹影照下來,光斑圓潤,似一朵朵花,“落花滿地不聞鶯”,而狗咬是不能缺的,此時,一只狗突然咬了,很快全村的狗跟著叫起來,激越、嘹亮,頗具攻擊性、震懾力。漸漸地平息下來,長夜更寂靜了,村莊更安謐了。天快亮了,“咕咕嘍——”“喔喔啼——”雄雞叫了,全村的雞轉眼加入了合唱,疏密有致、高低錯落,強弱轉換既突然又顯得自然而然。間或,領唱凸顯,婉轉高亢、響遏行云,大度、從容,跟進的合唱聲部復雜、和聲優(yōu)美、氣勢恢宏。東方白了,夜色剝奪了的色彩又回來了,瞧:樹葉綠了,花兒紅了。
俺莊當然不缺鳥鳴。河邊樹林里鳥鳴不斷“啁啾,啁啾”“布谷、布谷”“喳,喳——”一大群麻雀從竹林里飛出來了,遮天蔽日,“嘰嘰喳喳,嘰嘰喳喳”,白云在藍天上停下來,在諦聽這些鳥鳴嗎?莊東南角有一片樹林,幾株老梨樹是樹林的主角。樹上不知棲息過多少種多少只鳥,樹下好像一直堆積著鳥糞。一場春雨悄悄下了一夜,天明,梨花便格外耀眼,大群鳥在梨花叢中翻飛,啼叫陣陣。我和伙伴拿著彈弓追逐它們,它們似乎并不害怕,“轟”的飛過去,又翩然飛回來,嘴里不住地啼叫。它們歌唱的主題該是熱情歡呼春光吧?
俺莊的音樂每天都以不同的形式發(fā)生著。冬天,瑟縮在被窩里,門外,北風的呼哨響了,“吱——嗚——”一陣又一陣,不重復、不雷同,天地間似乎除了呼嘯聲再也沒有別的了。風聲沖擊著耳膜,闖進心里,被窩似乎更暖和了。大雪天是不能下地干活的,而飼養(yǎng)員可以鍘草。風雪彌漫中,花生秧垛南面是很溫暖的。扯果秧從底部開始,不長日子,果秧垛就形成三面擋風的“窯洞”,兩名飼養(yǎng)員配合默契地鍘果秧,我跟幾個小伙伴在一邊揀果秧上摘落的花生吃,半癟的花生米甜絲絲的,很好吃,就是飽成的花生,也比家里貯存的滋味強些。吃足了,看外面漫天的雪花飛舞、旋轉、飄落,都不說話。鍘刀很有節(jié)奏地“嚓嚓,嚓嚓”……飼養(yǎng)員休息抽煙了,此時,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偶爾有點微弱的聲音傳來,恍然間認為這是大雪的歌唱。
下雨了,雨點敲擊著地面、水缸、臉盆、鐵锨、扁擔、石磨,分別發(fā)出不同的聲音。雨時急時慢,敲擊聲時而響亮時而暗啞。風聲不時過來伴奏,讓雨中的所有聲音都長了腿,這邊轉轉,那邊走走。雨越來越大,“嘩、嘩”的聲音不斷彰顯權威。下大雨了發(fā)洪水了,不等雨停住,人們紛紛從家里出來,涉過街上沒膝的積水,來到河堰上察看水情。河堤外的大片樹林只露出稀疏的樹梢,往日清澈的河水變得污濁不堪,大團大團的泡沫浮在水面順流旋轉而下,漩渦一個接一個,這時河水的聲音加劇了人們的不安。當然,河水聲音更多的還是讓人欣悅而寧靜的,發(fā)洪水畢竟就那么幾天。悠長的日月里,河水嫵媚、溫柔、輕聲細語,讓人熨帖。這才是河的真面目吧。東河木橋西頭,有大叢蘆葦,幾株老柳樹在蘆葦叢中高聳出來。傍晚,月亮從河東岸升起來了,河水從橋下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音。有人從橋上走過,橋“吱吱嘎嘎”地叫起來。很快,“吱嘎”聲停下來,“嘩啦嘩啦”的歌聲又清晰起來。偶爾,有魚兒“潑呲”一聲,讓“嘩啦嘩啦”的水聲更顯輕柔。
寫了這些,還得老老實實承認,所寫的這些不過是俺莊的“音樂現象”。這些現象的源頭在哪里,動因是什么,經歷了怎樣的過程而成為我筆下的樣子?現在俺莊的音樂已經跟我筆下的情形大大不同了,以后會變成什么樣子?俺莊建成于明代,祖上逃荒至此,為河東嶺上一大片楮桃花所吸引而駐足。祖上是窮人肯定無疑,一般說來,窮人與音樂是疏遠的??砂城f的音樂現象確實是很醒目的。俺莊的音樂是何時萌芽的?種子來自何方?艱辛漫長的逃荒路為何毀不了丟不掉音樂的種子?這些疑惑,常常讓我留意音樂史和先賢關于音樂的評說??鬃勇勆貥啡虏恢馕叮鬃又暗娜祟悮v史曾經發(fā)生過用音樂治理社會,憑音樂指引人們的價值取向、規(guī)范社會行為。有人認為,治理國家有三種境界,最高是樂治,其次是人治(靠提升人的道德水平治理社會),再次是法治。天哪,音樂竟然是凈化心靈教化社會的萬應靈藥!這么說來,人類在感應了音樂之后的數千年里,從人類與自然的關系角度看,從心靈對美好音樂的敏感程度看,所謂“進化”云云,究竟是進化呢還是退化呢?而音樂本身,是不是已經被人類無休止膨脹的欲望和所謂市場導向所傷害?這樣的傷害是華麗的制作和越來越精巧的演奏演唱技能所能彌補的嗎?時下有些演唱讓年輕人瘋狂起來,而闖入我的耳朵卻令我避之唯恐不及。是我衰老得不能感知音樂了嗎?喝咖啡了,飲牛奶了,用電腦了,開汽車了,而念念不忘的還是俺莊的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