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鄰
R E N L I N
蘇繡《秦淮勝跡圖》太可怕了,據(jù)說用了三百多種顏色的絲線。
蘇繡的構(gòu)圖,高明的畫師,三五天,頂多半月就描摹得清清楚楚。如何繡,卻不容易。極細的絲線,要劈成兩根,接著四根,八根,十六根。十六根有多細?沒有一絲兒風(fēng),也縹緲緲的??删褪沁@縹緲緲的,要一根根細細體察了,幾乎看不見絲線那樣,淺淺地繡了,看不見,依舊淺淺的繡了,還是看不見,多少遍的的繡,才活了一樣,慢慢顯現(xiàn)了。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多少往事,都在縹緲緲的絲線里,沒有來由地,了也不了,不了也了了。
一件繡品,要好多人,幾年,十年,十幾年。低著頭的少女,無知懵懂,一件繡品繡下來,已經(jīng)失卻了桃紅柳綠了。時光,嚇人。
還有,絲線之前如何染呢?一種顏色,幾十色差,一大缸的顏色,如何分辨深淺。如此的精微細察,如何做到?
下料那人,禁欲一樣,也不見風(fēng)雨日光,只靜靜待在屋里。沒人攪擾那樣,端坐著。門閉著,簾子遮著。大缸里蓄滿了潔凈的水,只等他。
他是一滴一滴那樣下染料。白色的絲線,浸透了,提起來。再一滴,白色的絲線,浸透了,再提起來。一直到白色的絲線,幾十次地下去,浸透了,提起來,幾十種深淺就都有了。
制作染料的屋子,是要一點幽暗的。據(jù)說,顏料禁不得日曬。那人也就只能在略略幽暗的地方,也并不能十分看見,近乎盲人那樣,只是聽見“滴”的一聲,染料滴了下去,又“滴”的一聲。每一滴,他都知道它們是如何慢慢在水里洇開了,沒了,有了。浸下去的白色的絲線,隱隱地,有了。
染好的絲線,一縷一縷,一律順在屋里陰涼處的架子上。
染匠離開的時候,緊閉了門窗。
七天之后,絲線才干透了。那門也是不能隨意打開的。染匠得小心翼翼,有點心驚膽戰(zhàn)那樣,輕輕地開了鎖,慢慢推開——“呀!”的一聲,外面的亮透了進去。
那些顏色呀,好看的叫人說不出話來。
深宮里女人身上的織繡,那金絲是盲人制就的。
制就金絲線,先要把金子槌薄,再用煤油熏制的烏金紙夾住。烏金紙堅韌,且金箔在黑色的紙上,看來極清楚。夾好稍厚金箔的烏金紙,盲人全憑手感,用特制的木槌不溫不火地槌打。十幾個時辰,什么概念?如此的耐力,絲毫松懈不得的腕上的綿密耐力,眼明人是不堪忍受的。五色令人目盲,五形也會令人煩躁吧。
也只有盲人,于一切形色無干的盲人,才能。槌打的部位,以及如何用力,都不是明眼人所能清晰把握的。那技藝,近乎道,于混沌一體,不可言說。師徒間,只是師傅漫空抓著徒弟的手,敲打就是。感悟也就感悟了,不能悟到的只能放下,不吃這碗飯。
盲目的人,手感格外好。這也似乎是奇怪的,目盲卻因此可以格外達到如許的精微,甚而竟至于玄妙。所謂的慈悲,天不絕人,即是如此吧。
槌制金箔,也竟然不是黎明即起。時間,卻要從晦暗的傍晚,直至三更。更奇怪的,無用的室內(nèi),也竟然是需要燃一盞燈的。盲人無用的燈,是給誰看的呢?
這規(guī)矩該是古老,似乎必得有什么亮著,才槌打得勻稱。
待用的裁刀,金箔打制好之前,給黑布嚴(yán)實裹著。這規(guī)矩是不能破的。也必然是黑布,似乎別的布,會不夠敬畏,刀子也會因透入的光亮而不安。不安的刀子,如何安然而為那樣的精細。
幽暗的燈下,盲人在案上鋪好厚薄合宜的金箔。黑布緩慢打開,裁刀睡著一般,并不嶄亮,甚至于有些晦暗無光。門緊閉了,不會有外人看見那盲人是如何細細切出可以在風(fēng)中飄飛的輕盈。
盲人定定站著,不動。要許久,才抬起手來。裁刀一道道切過去,手勢只是微妙的移動,不能數(shù)算的。
盲人不停,要一刀一刀,一直到切完。
這人切完最后一根金線,擱下刀子,幾乎是僵硬、臉色蒼白的亡者。
之后,他需要歇息,很長時間的疲憊之極的歇息。
他切完的時候,那盞燈的油,將好燃完,倏地,抖一下,熄滅了。
他睡了,累了,一點也不想再醒來。
那些金絲線呢,盲人忘了,忘得干干凈凈。
樹皮制作的綿密柔韌的紙,有著無盡虛空。
水滋養(yǎng)了松,松的煙灰凝成了墨。墨再入了水,再攜著水入了紙。兌了小溪或泉里潔凈的水,濃淡的墨,畫了菜蔬蟲草,菜蔬通透,白是白,綠是綠,蟲草鮮活,蟲是蟲氣息,草是草滋潤,有什么可說的呢。
虛空的緣故,水的緣故,筆墨過處,即便是物象,也若有若無,若無若有的。不能在那有無之間感到什么的人,是惋惜了在林間飲茶歇息的。
紙上的留白是虛空,另一種虛空,并不全然是虛空。是風(fēng),煙嵐,蒙蒙的雨,渺渺目力不能及的。山和水,橋和路,送別和佇立的人,是殷殷話語,長亭復(fù)短亭,是冥思,是不問蒼生問鬼神,一律都在那兒呢。
一切實與虛也都是靜的,即便是馬的奔跑、騰空,也是靜的。動的那一點力,是瞬間,消弭得太快。只有靜,那馬才在。天馬行空,天馬是不動的,是天空在動。而天空,是空的,空,也是靜。
*
畫,也是卷著,偶爾才打開。
畫完了,畫家順手卷起來。那畫已然不是平面的,那些山、樹木、屋宇蜷曲重合在一起,似乎睡眠。
裝裱了的畫,也是間隔地掛在客廳或者是什么合適處,爾后卷起來,等著下一次打開,或是很久都不會打開。
即便是掛著,大多也在幽暗中。屋子的進深很深,除了中堂,大多是在背光側(cè)光之處。白天看畫,也并非都于清晰明亮之處。老友賞畫,是要童子拉著卷軸一頭,自己慢慢打開了看的。畫幅從天到地,慢慢落了下來。更長的卷軸,要兩個童子拉開了,賞畫的人沿著畫的一側(cè),游山玩水一樣,慢慢看過去的。沒有看夠,退回來,再沿著走一遭。夜晚,看畫的人,要手執(zhí)燈燭,那畫,山水樹木屋宇人物,是一寸寸目光觸摸著看過去的。換句話說,看畫的人,似乎旅行,從這兒到那兒,停與不停,停多久,是否要在畫里某個亭子里小憩,飲一盞茶,和某個畫里的人默默說上幾句話,以及嗅嗅雨后山色和花草的濕潤氣息,咂摸畫家故意留下的哪一點筆墨趣味,一些似有似無的墨色極淡的水漬,一些興之所至的飛白,都是隨心所欲的。從某種意義上講,中國畫是可以不用看完整的,尤其手卷,是邊看邊卷起來的,一寸一寸看過去,也一寸一寸隱匿了的。
看過了,依舊卷上,似乎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該喝茶的喝茶,該走的也就走了。
出得門去,夜深了,誰家的燈籠,真好看。
畫家著白布襪,束發(fā),坐在地板上。
他面前的白紙很厚,平展,闊大。
第一筆是不易的。畫家此時還不知道第一筆究竟該畫在白紙的哪一處。
不看那白紙了,畫家偏頭看外面落雨,牛毛細雨,一直颯颯地落到遠山,遠天遠地,空蒙蒙的。
他看了許久,才回過神來一樣,伏在紙面上,細細察看,用手掌觸摸什么。爾后借著一只很大的黑色碟子,用寬大卻極柔軟的排筆,蘸滿了金粉。金粉在黑色的碟子里,滿是貴氣。
畫家提住刷子,彎腰,穩(wěn)穩(wěn)地把它按在紙上,橫著抹過去。沒有任何停頓,沒有猶豫,一個守舊的匠人完成一道工序那樣,穩(wěn)穩(wěn)地按住,抹過去,似乎沒有了呼吸,就像莊嚴(yán)的儀式。
金色,在白色的紙上呈現(xiàn),似乎春意,淡淡泛著金色那樣的春意。
畫家放下排筆,執(zhí)一毛筆,所謂的“捉管”,似乎一個活著的什么,得捉住它。
畫家執(zhí)管的手勢有些笨拙,奇怪的笨拙。那管,蘸上墨,在紙的空白處,畫一小巧弧線,再一根線,即是小舟了。舟上,添一人。
煙波浩渺之人啊。
就這幾筆,畫完了。
何良諸熱乎乎握住盜墓者的手。盜墓者不習(xí)慣,幾十年了,從沒有人跟他握過手,而且是用雙手緊緊握住他。盜墓者說:“我明白了,在這塊土地上折騰,喪良心!”
似乎也沒畫完。
可是,遠遠地看,真的畫完了。
著灰長衫的畫家倚在案邊喝茶。
倦怠地翻一卷書。
也凝神想些什么。
忽然間,畫家拈起斜擱在硯臺上的筆,匆匆蘸幾筆墨,也蘸點水盂里的水。墨與水,多少無算。
稍稍按住紙,筆就上去,兼風(fēng)帶雨。中間稍稍頓一下,換一支筆,蘸一點朱紅,一點花青,一點赭石,隨意。
幾乎只是瞬間,該有的都有了。
近乎玄妙的是一個表皮稍稍干硬的石榴,那一塊干皮,水墨繪就,卻儼然沒有一絲水分。似乎觸上去,會覺到那一點“干硬”。
另一個開口的石榴,紅的籽,晶瑩剔透,石榴紅色,濕潤潤的,要洇了那紙呢。
要兩個石榴,才完成了這畫。一個飽滿,圓滿,密封著的,一個神秘的小宇宙。
另外一個,打開,說話,讓人心疼的話。
那紅,難以描述,也許可以叫做“柿子紅”。柿子的成熟,色澤也在變,笨笨的綠,之后是有點素白的青澀,不知不覺就稍稍帶著霜白了。霜白的紅,悄悄濃了,在冷中變,稍稍深著一點,硬著,軟了,半透明著一點,再到了軟軟的紅。
還有,它原先的青澀,經(jīng)霜的殺打,那紅里面,隱隱含著鐵的黑色一樣。
國畫家在這一點上是厲害的,朱紅色里,適當(dāng)調(diào)上一些墨,深淺的墨,柿子的紅就都出來了。
柿子的紅是微微矛盾著的,些許奇怪,就如同最初,世界最初的某一種紅,石頭一樣,生生、冷冷的,不知不覺就在霜白里紅了,暗暗生著一點點不易覺察的微微的暖。
那紅也和高手的烹調(diào)一樣,要甜,是需要微妙地調(diào)上些鹽的。柿子的紅是要加上點青色的,味道是復(fù)合的微微的冷,沒有痕跡。是那些青,格外顯出了柿子的紅,凌空的染了霜白的紅。
谷崎潤一郎所說的羊羹是什么?
問了一個去過的人,說羊羹大略是紅豆做的,也有栗子的。
谷崎潤一郎說這樣的羊羹,是在黑暗地方吃的點心。為什么要在黑暗的地方吃?還是因為那是過去的木與竹與紙的小館子,燈燭不大明亮的緣故,還是別的什么因由才這樣說?
在黑暗地方吃的點心,所以谷崎說,羊羹也是黑的。想到他是寫了《春琴抄》那樣文字的作家,就可以理解。仆人佐助為了保有記憶里春琴的美,竟然可以刺瞎了自己的眼睛。黑暗,在谷崎那里有著特別的美吧。
黑暗的地方,點心就是黑的嗎?羊羹在黑暗的地方,就給黑暗融進去了嗎?看不見的羊羹,也許真的是染透了黑暗的吧。
手指拈著那樣的羊羹,軟軟的,似乎稍稍用力就會毀壞了。黑暗里看不見,似乎就更為脆弱吧。紅豆的栗子的味道,在黑暗里若有若無,也許就是為了品味那種無比的細膩,才要在黑暗的地方,全身心地在觸覺和味覺上默默感受吧。
單純的東西,在黑暗里就變成了不單純的東西了。
這也有如某些話是不能在烈日下,而要在涼颯颯的夏秋黃昏,最好是在黑暗里喁喁地說出來,才會叫人難忘的。
幾個人坐在那里,無意,卻自然,如有人隨意安排了,誰在那里,誰在這里。
在座,有寫小說的人,說起小說,如何如何,如何如何,幾個人說了好些??尚≌f究竟是什么呢?我不大會寫小說,只是在小說的邊上,悠閑了一回。若我說小說,就是在座的幾個人吧。你是你,我是我,他是他。換言之,你也不是你,我也不是我,他也不是他。這些人的構(gòu)成,展開,未曾展開,永遠不會展開的,交織在一起,那些就是小說吧。
好的小說,就是寫出了這幾個人的自在。
小說里自然會寫到苦,命運,其實那是很小的。眼界放開,那一點苦和命運,實在不是什么,不過是人,人的狹隘。可人也就是這樣吧。沒這些,還是人嗎?都那樣放得開,拿得起放得下,已然沒有人,也沒有小說了。
叫老子說來,天下詭異,天下歸一,天下原本就沒什么可以寫的。這老家伙詭譎,只肯寫五千言。五千言,他覺得已經(jīng)太多了。所謂天機,是不敢觸摸,更不敢泄露的。心里知道的一點,藏著就是,人能坦然,想想,是十分嚇人的。
就寫那么一點,余下的時間,老子這老家伙瞇瞇覺,看看松,看看水,看得竟然有些傷感,傷感之后,老家伙偷笑自己,怎么啦?
老子,其實已經(jīng)有點不像人了。只是偶爾有點像人。這樣的人,肯寫小說嗎?
絕不。
什么時候,在一片染了茶漬的竹紙上寫了一行字,應(yīng)該是一個人的名字和一個電話號碼吧。
這紙,早就忘了,現(xiàn)在想,應(yīng)該是十幾年以前了。
紙是從什么地方來的,記不得了。那時,還在京城偏西南的一處園子里。
這一會不想看書,也不想寫什么,才順手從書架上取下那暗褐色的文件夾。夾子很舊,和現(xiàn)在的文件夾不同的是,它是用棉布裱糊的,有一種黯淡的感覺,卻奇怪地有著古老的溫暖。
夾子剛打開,那一頁發(fā)黃的竹紙,就幽暗地滑落出來。其間,竹紙在滑落的過程中,空氣的原因,發(fā)出細微的干燥的聲音。
半透明的紙上,那一行字,也是半透明的。
時間太久了,除了茶漬,字跡模糊不清。那天,是因了什么,忽然在這紙上記下了那個人名和那個電話號碼。
那個人是誰呢?
是誰都不要緊的吧。
猶豫半天,留著,棄了。
最終,還是把這片殘紙再次夾入深褐色的布面的文件夾里。
那個夾子,好些年沒有動過了。之后,大約也是很難再動的吧。
很多年之后,再一次打開這個夾子,看見這片殘紙的,會是誰呢?
閑來煮粥,怕粥“噗”了,遂跟母親從前一樣,端個小凳子,踏實坐在廚房里候著。
無人說話,拿一本書翻看??磶醉摚噙€沒滾;再看幾頁,粥還是沒滾。于是,安下心來。十幾頁過去,正看間,粥忽地“噗”了,可是近呀,抬手就把鍋蓋揭了,火也關(guān)小了。
抹布灶上收拾了,蓋上半個鍋蓋,小火慢慢熬。小火熬著,人就不必待在這兒候著了。
回到屋子里,接著看書,卻看不進去了。剛才廚房里暖暖的,米粥的味兒暖暖的,真好。那樣看書,心里踏實的呀。
以后看書就這樣吧,煮一鍋粥,小火,慢慢煮,就為著在廚房里看書。粥的米香味兒騰騰地彌漫了整個廚房。知道有一鍋粥在那兒,有半碟切得細細香油拌得透亮的芥菜絲,什么書看不下去呢。
窗子,也開一條窄窄的縫,偶爾一絲兒清風(fēng)吹進來,是樹葉和青草的味兒,嗅一下,清苦苦、清涼涼的;再嗅,依舊是粥的香,叫人心里踏實的粥。幾十頁書,忽忽就看過去了。
那粥叫什么,就叫書粥。好么?
見芭蕉葉,忽然想起白石老人當(dāng)年,因未能弄清芭蕉葉卷曲的方向,而擱下老舍的命意。
這幾日,近,便利,遂仔細看所見的芭蕉,才知道葉片是順時針卷起。大的葉片已經(jīng)展開,無從看起。看小葉片,才知道是從左到右,細細卷著裹著,針一樣。左為下,也弱一點,小小的葉片,從左邊起,就怡然。小小葉片,從左卷起,舒緩緩的,近乎緩慢幼稚的入世。
葉片開初,是柔弱,蜷縮的,有如胎兒母腹里的蜷縮。葉子漸漸大了些,再大了些,不嬌嫩了,可以承受些什么,才“嘩”地展開了。
也有些葉片,很大了,也只展開半片,那半片依舊卷曲著,半醒半睡。
還有更大的葉片,即便豎著,也給人橫的感覺。橫空,超然那樣,略有幾分悍霸。葉子,沒有風(fēng),也感覺“嘩嘩”的,可以縱筆疾書,寫一大篇字。若干枯了,淺淺的枯黃色,澀澀有聲,真的紙張一樣,毛筆蘸了墨,大可以書寫的。據(jù)說某古人,是曾經(jīng)用干枯的芭蕉葉書寫的。一篇短的妙文,如張岱《湖心亭看雪》,歸有光《項脊軒志》《寒花葬志》那樣的,就簡直可以寫在芭蕉葉上。一大張葉子,橫豎寫了,書法若好,要驚煞人的。再如,寫一封信,不必信紙信封的,徑直寫在芭蕉葉上,著人送去。青石板的小街上過去,路人邊看邊念,不及念上幾句,人扛著過去了。人再追著念,豈不好玩??上?,沒人這么做。
沒人寫字的芭蕉葉,秋風(fēng)秋雨,也會慢慢干枯了,蕭然,裂開。雨水浸了,也會發(fā)霉,黑了。遠看,也如同寫了什么文字。
雨下起來了,打著,打著,淅淅瀝瀝,擦擦拉拉,風(fēng)涼涼地讀著一樣。
天涼——好個——秋。
儼然兩種時空。
圍棋是盯著,見縫插針,細密密的脈絡(luò),朝哪兒走脈。脈與脈交織,如水流。水流交織之處,是耕田,也是陷阱,是捕鼠器。
也是周旋。擦擦挨挨的,相鄰著,直接,切入,也虛掩著面目,等待忽然揭開的面目。
一,一,落下,種植一樣,等著生長,長成一片。
等著,提起。
……殘陽一片。
象棋是容納,是殺伐,是不露聲色的容納間的殺伐。是細密的抵住,亦是大刀闊斧的殺伐。
你來我往,殺機四伏。殺機,是成幾倍,忽然間膨脹爆裂開的。一旦定局,多少刀槍都無濟于事。
起初是虛空里的云一樣??墒遣恢?,哪朵云里是有雨的。
閑閑的云,慢慢走,慢慢走,忽然就落下雨來。
慢雨。到風(fēng)緊雨緊的時候,整個棋盤,都泥似的,坍塌了。
也是殘陽,云里遮著的殘陽。
脛骨是小腿迎前的那根骨頭。
仔細摸一下,脛骨朝前的位置,有一條硬硬的楞。為什么會有那條楞呢?圓弧的,不是更堅實么?
也許,骨頭有它自己的道理。沒辦法試驗一下,究竟什么形狀的骨頭,在外力的作用下,更堅實。
陡然冷了。凍雨,寒入骨頭,近乎凍透,那道楞,幾乎鋒利。可也恰因這鋒利,幾乎是脆弱的,似乎稍稍大的力量就會折斷了。尤其,脛骨外面只包裹著一層薄薄的皮,整根脛骨,都幾乎暴露出來。
忽然想,這不是自然的意志。人以前不是直立的。爬行的時候,脛骨在后,是不容易遭到外力擊打的。
暴露出來,只是因為直立。還有暴露的容易受到侵害的沒有任何遮攔的腹部。換句話說,人是冒著生命危險站立起來的。
可是,人為什么要冒著那么大的危險站立起來呢?
這是自然的意志,還是別的什么,我們永遠也說不清的謎么?
人的手具有極其強烈的表現(xiàn)力??上У氖?,從來沒有一個電影藝術(shù)家會竭盡全力去專門拍攝一對戀人的手。
看起來尋常的,和別人一樣的握手,散步時兩個人拉著的手,或輕或重的,遞出什么和接過什么的的手,在相互的領(lǐng)子、衣襟和扣子上纏綿的手,兩只因為什么而顫栗的手,莊重的手,孩子氣一樣的逗弄的手,迅疾或紓緩的手,激烈、沖動的手,沖突的手,疲憊沒有一絲力氣的手,沾滿了灰塵,一會兒又潔凈了的手,猶豫著觸摸的手,傷感的手,安靜的手,快樂的手,情不自禁的手,熱烈的手,圣母一樣的手,凄涼、不忍離別的手啊。
不知什么時候,一定會有這樣一個藝術(shù)家,去盡心盡力拍一對戀人的手。要從他們年輕時候拍起,在他們的手上,拍到愛,溫暖,怨恨,絕望,和解,要一直拍到他們老了。冬天的大雪里,兩只手安靜地疊合交織在一起,一直,要一直到一雙手、兩雙手都終于老了。
可兩個人的手還疊合交織在一起,相依為命一樣,和初戀的時候一樣。
據(jù)說科學(xué)家找到了長生不老藥,人至少可以活到一百二十歲。
想想,百歲都那么遠,要湊夠那歲數(shù),實在是累的吧。真有這藥,會有多少人樂此不疲地活到呢?
八十歲,其實八十歲就足夠了。釀酒一樣,五味糧食和勻了,摻了曲子,連釀帶窖,八十年,酒正好,滋潤地把那酒同樣五味俱全地品完,正好可以怡然歇著了。看著地上的年輕人忙忙碌碌,自己可以安歇了,是淡然而欣喜的。
要滿街都是老人,八十幾歲的老人,九十幾歲的老人,百多歲的老人,滿臉的皺褶,話也說不清,衣衫也不整,湊一堆,吃起東西來,沒有牙齒,聲音嗚嗚,是有點嚇人的。
草木看起來為什么順眼,青嫩就青嫩,開花結(jié)果,就開花結(jié)果,秋風(fēng)起來,枯黃了也就枯黃了。
到大雪落了下來,人都蜷在屋子里烤火暖冬的時候,草木早早安歇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才合適。
草木才是真正知天命的。人呢?經(jīng)常反了。
戀人耳鬢廝磨,恨不得飴糖一樣黏在一起。人若少,或竟然是沒有,白云青草,松林流水,那兩個人會怎樣愛呢。
略看一眼,生怕打攪了,趕緊轉(zhuǎn)過頭來。雖然知道如此一眼不會攪擾,可還是趕緊。
韓熙載夜宴,有聲色,有茶酒,有甘飴,可謂驕奢??沈溕葜?,園子里小徑悠游,過某窗前,燈燭暗紅,隔窗情話喁喁,老韓遂噤了隨從,悄聲過去。繼而回頭笑笑,別攪擾了年輕人的好事情。
韓熙載,真是人物。
插一句閑話,汪曾祺汪老竟然用一柄放大鏡仔細看《韓熙載夜宴圖》上的高足碟子,看半天,老汪說,嘿!竟然是幾枚柿子。
回到那一對戀人,正如兩枚飽含果汁鼓脹著的果實,青轉(zhuǎn)了紅,甘醇的紅,滋味正好,顏色也因暖暖秋陽而格外明艷。艷陽之下,只管不避諱人的。凡周圍的人,皆是樹木、花草。樹木花草是不須管的吧。
草木人生,就是這樣。
一邊撇嘴的人,且別再撇嘴。悄悄看一眼,要滿心歡喜呢。
這世上的無奈,因了這一對戀人,才那么年輕好看。
一個間諜假扮盲人。一年過去了,幾年過去了。一個盲人,誰會懷疑他呢?不過一個可憐的盲人罷了。
他自己也習(xí)慣了,甚至天黑下來的時候,他自己一個人的時候,也從來沒有開過燈。甚至連大家喊叫著地震了,甚至大樓起火的時候,他在逃生的時候也鎮(zhèn)靜地沒有睜開過自己的眼睛。
他自己也覺出自己的可怕,怎么會這樣呢?
他已經(jīng)覺得自己就是一個盲人,愉悅地以盲人的方式做一切事情。
甚至,他還娶了一個妻子。妻子,也以為丈夫是盲人。
時間過去,任務(wù)結(jié)束了,他收到離開這里的消息,那是一封信。
可就是因為這封信,他暴露了。
妻子把信遞給他的時候,正是晚上。他拿著信,不知怎么就去開了燈。
妻子其實是另外一個間諜組織的人。
間諜被抓了起來。醫(yī)生檢查他的眼睛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早已沒有了視力。
1、詞語的力量
多年前有人驚駭過“人革”這個詞。那不是“人革”,只是把人造革簡化為“人革”。
最近路過某處,見到“名人皮革”的詞語,也是驚駭?!懊似じ铩??!“人革”還要加上“名人”,更叫人驚駭。
知道是誤讀,可還是感覺到咒語一樣的語言力量。
人類已經(jīng)無法離開語言了,甚至可以說,語言已經(jīng)幾乎成為人類的全部。
最好的文字也許是兩種吧。一種是兒童的語言,明亮,天真,無賴,好到?jīng)]有辦法。還有一種,幽暗,沉實,近乎咒語。最好的文學(xué)作品,或單一,或兼有這兩種神奇。兼有兩種神奇的,有嗎?能寫出那樣文字的人,什么樣呢?
2、話語
話語是奇特的。
比如,你就不能聽我一次?
回答,行,或者不行。行,也可以說成好。好,另有一些味道。
可是,如果說,一路保重,就忽然大轉(zhuǎn)折了。忽地另一個境界。
話語自身是難以理解的,也因此,才有語境;也才有那么多的人,癡迷于它。
這莫名其妙的,是誰的造物呢?
話語是人類自己的嗎?可能不是。
話語是鴻蒙。我們只能看清它的某些瞬間。
也因此,話語也是隔膜的。
多少人就是因了一句話,永遠,分開。
也有人因了某一句話,相識,愛了,分不開了。
3、舉案齊眉
舉案齊眉,多好的詞。
洗衣是另外的事。在井邊,池塘,河邊,洗凈了,在太陽底下好看地晾曬著。飯菜卻是要端到堂上的,也因此才有了盛放飯菜的案,也即所謂的食盒。
古人的案并不大,舉手之勞的大小?,F(xiàn)在鄉(xiāng)下,依舊會見到某戶人家用這種案盛了碗碟,端到屋里。若干年前,還偶爾畫幾筆的時候,曾給一個陜西人用油漆畫過。記得是黑色的底子,用紅色的漆畫了些什么花紋。一尺略寬,不足兩尺長吧。端兩三個人的飯菜,正好。
那案,若是漢代漆器那樣,朱地黑紋,或黑地朱紋,才更好看。那樣的案,舉在屋里,是要多吃一碗的。
女子,從心里愛著,有點羞,不敢看男人的眼睛。細心的飯食備置好了,低著頭輕著步子舉在屋里。男人還是聽見了腳步聲,就要轉(zhuǎn)過身來。女子不好意思地趕緊把案舉起來。舉案齊眉,是合適的位置。太高,是不雅的。低了,又怕男人瞧見了自己害羞的眼睛。齊眉的位置,將好。雅且雅了,眼睛也將好可以偷偷看著地下,也許就偷偷看見了男人的鞋——那鞋也是這女子親手做的。
這也不是尊卑,是愛。有些禮儀的愛。
古典的愛,是叫人羨慕的。
那人石頭一般。靜悄悄,再靜一些。人的喘息,有點抑制,覺得羞恥似的,靜悄悄壓著壓著,慢慢調(diào)息,不肯叫人覺察。
石頭一樣的沉默,靜得可怕。有什么在寧靜里積聚,越積聚,越是寧靜。似乎寧靜是可以堆積,有體積,虛無堆積的。
石頭一樣的人站起來。沉實的鐵械,漠然。那人不吭聲地看著,要仔細看透了那些鐵的內(nèi)力似的。
一會兒,那人的一瞬間,忽然是虛的,力量都透盡了那樣。他得再次積聚,很久的積聚,才能汲取了什么一樣。
那個人再次虛脫一樣在器械上躺著,一動不動。仰臉看著,房子極黑,且高,那屋頂就一直黑上去,黑的那么高。
懸著的燈,幽暗暗的,虛無的天就在上面。
屋頂下面,那么沉,水泥的沉,鐵的沉,寧靜的沉,人的沉,是那么的沉啊。
光線黯淡的屋子里,真靜,羽毛飄落在地上的聲音,也會聽見的吧。
一絲灰塵的聲音,也會聽見的吧。
如此沉的地方,輕是奇怪的。
時常在某處,見到丟棄的衣服。
那衣服究竟是什么人的?老人孩子,男人女人,可以一眼看出。不容易分辨的是,那人多大年紀(jì)?哪里人?還有,有些衣服是并不破舊的,甚至幾乎新的,為什么就丟棄了呢?
破舊的衣服也有,一件外套,夾克,面料感覺含著羊毛,有點講究。穿這衣服的人,不會把它穿到如此破舊。我看見的無疑是二手,甚至是三手。最后穿的那個人,上身之后,幾乎就沒有洗過它。領(lǐng)子和袖口骯臟干硬,幾乎變形。原先的扣子也掉光了,補綴的幾顆,極不協(xié)調(diào)。
新的也有。一件襯衣,幾乎是新的。穿它的人,只是穿了幾天而已。似乎是突然之間丟棄的。為什么就丟棄了?襯衣并不是很高級的那種,買了這樣襯衣的人,至少會穿一兩年的。怎么就不要了,覺得奇怪。
棉衣也有,極厚的那種,手工縫制的。應(yīng)該是陜西或者是河南人的。不能細細端詳,其實端詳,也無法知道是陜西還是河南人的。能辨識的人,城里是沒有的。還有針線,是粗的?,F(xiàn)在哪里還有那么勻稱細密的針腳呢?穿這棉衣的人,無非是這邊賣菜的,來自陜西河南的人。做了這棉衣的女人,會知道穿這棉衣的人,有朝一日會去了西北嗎?穿這棉衣的人,也是不會知道自己竟然會去了西北,放下田地,去賣菜。
厚厚的棉衣,先前是多么暖和,從一個女人的手里轉(zhuǎn)到男人身上,在寒冬里暖著他?,F(xiàn)在,棉衣卻丟棄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和那么多骯臟的東西堆在一起。
這棉衣,也會有一個暖人抑或是傷心的故事嗎?
那個做了這棉衣的女人,現(xiàn)在哪里?什么模樣呢?
還有孩子的衣服,穿小了,怎么就丟掉了?可以洗干凈了,留著,給別人的孩子穿呀。為什么就丟掉了?冷冷地丟在那里,像是那孩子,從來就沒有母親。
老人的衣服是最多的。也許并不是老人的,只是款式的舊,叫人那樣覺著吧。都是幾年前十幾年前的老款式,黑的,灰的,藍的,土色的。也有時尚點的,鐵銹紅,墨綠,棕色,但樣式依舊是老的。
這些衣服,大多是體力勞動者穿的,舊的褪了色,領(lǐng)子袖口肩上,都有破舊的痕跡。這樣的衣服是叫人略略安慰的,不管怎么樣,這些衣服,物盡其用了,沒有浪費。
既然是衣服,人身上曾經(jīng)穿過的東西,還是不要隨意丟棄的好吧。畢竟是人的身子暖過的,浸了人的體氣、汗水,人的精氣。舊了,不想要了,洗干凈了,留著,給需要的人。不能用的,也要好好處理吧。
不知怎么,忽然想起小時候見過的那個錛頭女人。
女人的錛頭很大,幾乎高出一寸的樣子。很難看。這是個東北女人,卻沒有因為錛頭自卑。她嫁人沒有,不知道。印象里,沒見她領(lǐng)過孩子,也許沒有嫁人。
那還是困難時候,大多女人能有多半新的衣服就不錯??慑Q頭女人不一樣,老是嶄新的衣服,湛藍湛藍的,平平整整,甚至褲子還熨有筆直的褲線。她還穿皮鞋。那個時候幾乎沒見商店里有賣皮鞋的。她的皮鞋從哪里來的呢?尤其,她的皮鞋總是擦的锃亮,有些炫目。襪子,是白線襪,白得呀,總是新的那樣。
她的錛頭,細心地梳著劉海,齊齊地遮著。剪子,很精心地剪了?,F(xiàn)在想,疑心是她自己對著鏡子剪的??梢韵胍?,這女人對著鏡子,梳子細細地梳了剛洗干凈的頭發(fā),剪子在鏡子里比著。究竟剪到哪兒好呢?終于,剪子齊齊地剪了過去。真是整齊。她的頭發(fā)也黑,好看。因為這好看,叫人有點忘記了她的大錛頭。
她的臉,也并不大好看。眼睛細咪咪的,鼻子什么樣,記不清了。嘴巴,也記不清了。只是覺得她的臉很干凈,比很多女人的臉都干凈。
這個女人,現(xiàn)在哪兒呢?按年齡算,早該不在人世了。如果活著,一定還是那么的干凈齊整的吧。
某人病重之際,孩子一樣,孱弱地沒有一點力氣,話說不出來,眼睛卻咕嚕咕嚕轉(zhuǎn),看著妻子,像是看著母親一樣,一寸不離。
妻子回去做飯,要好好請假,說通了,才能離開。還要一直看著,看到妻子關(guān)門,門縫里跟他擺擺手。
妻子做了飯趕來,不過一個小時,卻急得過去了半天似的,眼睛里含著淚埋怨的。要妻子哄半天,才乖乖好了。
妻子有點不好意思,真是,孩子一樣。說著,有點臉紅。
人病了,會急躁,煩惱,說話就不吃飯了。妻子急,可是沒有辦法,哄了也不管用,轉(zhuǎn)身就走。就走,卻又回轉(zhuǎn)頭來,看一眼,兩人一起落下淚來。
臨終之際,男人看著妻子。誰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妻子知道,說:我告訴你吧。是咱們腦子里長了東西。我也想治好你的病,多陪我?guī)啄???墒?,沒辦法,這個病咱們治不了了。
妻子說完,丈夫眨了下眼睛,明白了。
妻子和女兒從病床兩邊各攥著病人的一只手。病人的兩只手早就沒有一點力氣了,這會兒卻抓得很緊。
妻子一件一件交代后事,丈夫一下一下眨眼。
妻子說,你放心,我姐妹多,她們都會照顧我。
又說,女兒的事,你放心,結(jié)婚的時候,我一定辦得紅紅火火。
丈夫的手,松了些,可是還沒撒開。
妻子想,還有公婆。說,你父母,你放心,以前咋樣,以后還是咋樣。
丈夫的手,又松了些。
妻子說,我,你放心。
丈夫合上眼,手慢慢松開了。
手,那么軟,真的,跟孩子的手一樣,一點力氣也沒有。似乎還從來就沒有來過這個世上,還在睡著,沒有睡醒呢。
一邊,是他的弟弟,多像,面貌倒在其次,動作,坐下的姿勢,幾乎一個人。真是奇怪。
晨光燦爛。人行道上,匆匆走著一個邊走邊喝啤酒的人。
這人個子矮小,可是顯得很倔強。
他邊走邊喝,并沒有因為喝啤酒而行進緩慢。只是因為瘦小,手的瘦小,他似乎一直在用力攥緊那只啤酒瓶,似乎一松懈,那啤酒會忽然“沒”了。
如果是黃昏,我可以說,這不過是一個男人辛勞之后的愉快消遣,可這是一天的早晨,清涼的早晨,所有人都匆匆忙忙趕路,而他,這個小個子的男人,竟然邊走邊喝啤酒。
他喝得自在,氣勢如“蟲”,旁若無人,頗有些舍我其誰的意味。
我竟然無端地有些羨慕。
母親身體不好,家里的菜,時常是父親去買的。
那天,偶然陪父親去買菜。父親在菜市場走著,不時停下來,粗大的手,笨拙地抓起幾棵菜,放在秤盤上。一會,在另一個攤子上,再抓起另一種菜。
父親,不會侃價,大略就是人家報什么,少一毛錢就行。
有時候,我會干涉一下,拿起菜,仔細看看,是不是新鮮,也會和別家的比較一下。我插手的時候,父親就呆站在一邊。
買塊豆腐吧?我問父親。父親說,不買。豆腐愛壞。豆腐愛壞?新鮮的買回去,趕緊吃就是了,怎么會壞?
忽然又想,父親是不會做飯的。
父親買了菜,仍是要母親做的。母親有時候忘了父親究竟買了什么菜,比如豆腐,擱在那兒,天熱,第二天自然就餿了。
提著菜,跟在父親后邊走,忽然才想起,我們兄弟三個離開家,八十幾歲的父親已經(jīng)差不多買了二十年菜了。
一個人買了二十年菜,竟然還沒有學(xué)會買菜,真是難為了父親。想到這兒,心里是難過的。
電梯忙,于是從22層樓梯悠閑往下走。
下了幾層,忽然探出扶手向下看,以為會暈眩地一直看到最底一層。
——有這樣的記憶,視線下去,下去,太深,凌空,底下有引力一樣,叫人恐懼著掙扎回來。似乎不掙扎,會給引力吸了下去,瞬間摔在堅硬冷漠的花崗巖地板上。
可這一次,卻沒看到。
扶手外面,令人暈眩的空間,每隔兩層,就有暖色的板子封閉,隔開。
這個設(shè)計者竟然會想了那么多。
自殺
也許,是不應(yīng)該譴責(zé)某些自殺的。
艱難的煎熬,無法忍受的煎熬。
生活的殘忍,我們見慣了,我們沒有力量直取死亡,以為只能那樣忍耐著。
我們只能是看著,等著那個備受煎熬者,油盡燈枯。人生不是“人死如燈滅”那樣截凈,大多數(shù)時候是殘忍的等,“燈”怎么也不滅,人世的“苦”熬著,怎么也不滅。也有些麻木了,麻木到更令人不忍。
不是贊許,只是覺得,人生的某個時刻,已經(jīng)可以覺悟的某個時刻,與其艱難熬著,其實人不過是到了下一個路口,忽然一下,轉(zhuǎn)一個彎罷了。
死亡是什么呢?
我忽然想,死亡是仁慈的吧。
一個人奄奄一息,痛苦無比,親朋默默看著那個就要離去,還不能離去的人,倍受煎熬,但又沒有任何力量,只能無奈地等著。
安慰的話,也并沒有什么可說的。
任何安慰的話,也都是虛偽的吧。
奄奄一息,那個瀕臨死亡的人,已經(jīng)沒有力量,他已經(jīng)不再想掙扎,已經(jīng)想放棄,他渴望“輕松”,想甘心情愿地早早離開這個塵世。
不是嗎?死亡有時候真的是仁慈的。
死亡的懷抱給了他,有時候竟真是溫暖的。
忽然,想起暖水瓶。
這該是極可怕的東西。不過時間久了,習(xí)慣了,人就忘了。
尤其是八磅的暖水瓶,滾燙的水灌進去、灌進去,那么多滾燙的沸水,暖水瓶里積聚著、積聚著,有點承受不了那樣,似乎會隨時爆炸。
每每我灌水,總是有點心驚膽戰(zhàn),總是把頭偏向一邊。
瓶膽,我觀察過爆裂之后的那脆薄的銀色的玻璃,幾乎不到一毫米厚,它的銀色似乎更顯得脆薄,它如何能承受那樣的滾燙和不斷沖入的重壓?
有時候想想,科學(xué)是可怕的。
人的表情,是裸著的,沒有毛的遮掩才可以呈現(xiàn)。
動物呢?是要圓睜怒目,豎起毛發(fā),聳著脖子,再加上或低或高的吼聲才能傳達的。但人只需要微妙的一點面部變化。據(jù)說,眼睛是不能表達什么的,所謂表情,只是眼部周圍的微妙肌肉變化。
那近乎無生命的、條狀的、有些愚蠢的肌肉,竟然能表達微妙、甚至極其微妙的倏忽即逝的情感變化。也就是說,我們的眼睛,即便是那些感人至深的,甚至是無限依戀的眼睛,那些眼神,竟然都有賴于這些肌肉的微妙變化。
還有,我奇怪的是,人怎么就知道自己的表情,比如沉思、憂郁、煩惱等等,能夠準(zhǔn)確地傳達給別人。那同樣是不可思議的。
天還沒大亮,一個騎自行車的人,匆忙騎到一家小飯館,隨手把車子往墻根一撂,就進去了。
很快,他吃完早飯,急匆匆出來,走了。
地上,是薄薄的霜,是自行車的轍痕和人的腳印。
似乎他匆匆騎著自行車趕來,就是天大的事。隨手把自行車撂,就是天大的事。吃一碗面,又匆匆離去,就是天大的事。
他的自行車在薄薄的霜上碾上的拐來拐去的印子,才是天大的事。
清晨,陰濕濕的,細雨下了半夜。
窗臺上誰遺忘了的半卷衛(wèi)生紙,潮潮的。
摸一下卷著的紙,軟軟的,手指觸到的地方,倏地陷了下去,印下了一個模糊的指印。
這奇怪的東西,是紙,濕了以后,卻似乎是紙與水的結(jié)合。沒有水的時候,這紙,似乎是不存在的。
可是,沒有水的時候,它至少還是潔凈的。
發(fā)明這樣的紙的人,內(nèi)心是有些奇怪的。
忽然想應(yīng)該有這樣一個舞臺,小舞臺,比所謂的小劇場更小,更開放。四面敞開,演員和觀眾(其實哪里分得那么清楚)摻雜其間,互為演員和觀眾。所謂的觀眾,也可以在某些環(huán)節(jié)成為演員,改變和影響某些情節(jié)。甚至演員也可以歇息一會,看看觀眾,甚至出去走一會兒,出去買一個面包或一瓶啤酒再進來。
甚至,不需要劇本,只是一個大意——甚至連大意都不需要。生活不就是戲劇么?
當(dāng)然,需要一個人物在其中巧妙地支配,尤其是結(jié)尾,落幕。人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不都有一個落幕么?
或者連落幕也都不要。
這個世界會有一個落幕么?
晚上,躺在床上,恍惚之間覺得門好像悄悄開了。仔細盯著,想看見什么,門卻似乎又是閉著的。
想起一個諳熟場景,門,非常慢,幾乎感覺不到,過一會兒才能認定,門真的開了。門外光線黯淡,隱約有一雙冷冷的眼睛。
一會兒,那冷冷的眼睛不見了。若一直在,該怎么辦?匆忙跳下床,沖過去死命把門關(guān)上,鎖死,還是佯裝睡著了,不知道,心里打著小鼓,想究竟該怎么辦?也許,床邊有件什么,比如椅子,早暗暗看好了,必要時候拎起來。
也許,只是無聊的過,想有點什么發(fā)生,沒有生死的,只是一點陰暗、神秘,無聊的渴望。
狹窄的雜貨市場上,有騎車載貨的少年,改造了的自行車后架寬闊,竟然至于不用捆綁,隨手碼放了三件紙箱。
看著少年騎過去,紙箱斜向一邊,卻不倒。有點想叫它們倒了,看看好玩,卻沒有如愿。
到了一家店門口,少年身子一斜,自行車也斜著,三件紙箱向一側(cè)倒去——那家店鋪的人,已經(jīng)出來了,正好接住。
有點意思。若是尋常端正,自行車停下來,少年下來,解開縛住紙箱的繩子,一一搬下,就笨拙了。
正跟人說話,忽然哪兒:你好!
轉(zhuǎn)頭看看,沒人。接著說話,一會兒又是一聲:你好!聲音有點低沉。
那人說:是八哥。
過去看看,八哥一身黑色的毛,鮮亮的黃嘴。正看著,忽然,又是一聲。這一聲卻嚇人一跳,眼睜睜看著這樣一只鳥,非我族類的,卻忽然說出人話。
看半天,不解。又想,趕緊走,萬一聽見一句別的什么。
萬一那句話,真的沒法接受。
真的是這樣。這還是八哥,如果是別的,一頭毛驢,一塊石頭,忽然說出些什么嚇人的,讖語那樣,是要很久都心驚肉跳的。
病室的門開了,幾乎沒有腳步聲,隔壁病室一個患老年癡呆癥的人進來,動作極輕,仿若是在自己家里,輕輕拿起暖瓶,在一只杯子里倒了開水,端著輕輕出去了。
我隱約聽見什么,從病室套間里出來的時候,老人已經(jīng)在走廊里了。我知道那杯子不是他的,問,杯子是你的嗎?
老人小聲說些什么,聽不清楚,可是把杯子還給了我。
晚會兒,在走廊上又見到老人,依舊是極輕的腳步,目光也并不看著誰,在很遠的地方那樣。
真的是老年癡呆癥么?多安靜呀。人老了,見識了所有,已經(jīng)不再想驚擾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也驚擾不了他了,只想安安靜靜的,在與不在,都安安靜靜的。
歲月呢?管它呢。歲月也管不了似乎已經(jīng)游離于這個世界的他了。
落了雪的街頭,匆匆過去的自行車,車子后架上,馱著散亂一堆牛骨頭。
剔骨的刀子才剛剛離開。剔去了肉的牛骨頭,裸著,因為寒冷顯得又冷又疼。那些沒有完全把肉剔盡的骨頭,給冷酷有力的細鐵絲緊緊捆扎著,那些細鐵絲,因為某種力量,深深地咬了進去。
難以想象,那頭牛,它的幾百斤肉在極短時間里,在一柄蛇一樣嘶嘶吐著冷氣的游刃下,倏地就不知去向。宰殺并不疼痛,疼痛的是分離,肉和骨頭的永遠分離。
那些肉,不知去向,只留下這些骨頭。這些本該和肉緊緊連在一起的骨頭,落雪之后,在一個人的自行車后架上,不知要給送到哪里。
裸著的骨頭,原先穿衣裳似的裹著的血肉,忽然間,大雪紛飛之中,給殘忍地剝剔而去,仿佛本來就沒有,本來就裸著。
騎自行車的人,應(yīng)該仁慈一些,哪怕是為了別的什么,輕輕地給牛骨頭苫上些什么吧,哪怕只是一層薄薄的布。
有那一層薄薄的布,牛骨頭是不會冷的吧。
畢竟,那些骨頭,它本來不是裸著的。
好幾家肉檔,只有這一家奇怪,不見一點血腥。
半片凍肉上了案子,削瘦的男人,極白凈的手,去皮剔骨,個個歸類,轉(zhuǎn)眼工夫,齊刷刷的,塊是塊,肉片肉絲,紅白分明,肉是肉,骨頭是骨頭,一律干干凈凈。
案子也擦洗的一律是木頭本色,稍有什么,鋒利的刀過去,嚓嚓幾下刮過去,依舊干凈了。
賣肉的案子,其實不必這么干凈??蛇@個山西人潔癖似的,幾乎不停地在案子上弄來弄去。弄完了,低頭抬頭,四處張望一下。
來人,不用張口,就先問你。一口濃濃的山西腔,叫你一楞,沒聽懂一樣,忽地頓一下,明白了。這邊做肉檔生意的,多是天水人,山西人就這一個。
說清楚了,山西人的手,實在利落,一塊肉幾下就切得干干凈凈,叫人看著也愉悅。
山西人的生意實在好,九點開門,不到十一點,都賣完了。余下的幾份,或塊,或絲片,分開,一份一份的,都有老主顧。
別人還忙著的時候,這山西人已經(jīng)倒了一杯白開水歇著了。這人不抽煙,也不喝茶,就一杯白開水,悠閑地呷一口,再呷一口。
昂貴的汽車在高速路上飛馳,鄉(xiāng)音是奇怪的,甚至連所謂的普通話也是奇怪的。與此相伴的是金屬、塑料、玻璃,意大利小牛皮包裹的座椅和駕駛臺。
可汽車轉(zhuǎn)下小道,碾過干枯的荒草,打開的車窗迅疾飄進來土炕炕煙的氣味,馬糞牛糞的氣味,一所院子里滿地晾曬著的玉米的氣味,鄉(xiāng)音忽然就合適了。
車停下來,人進了院子,車上的人和院子里的人擠在一起親熱說話,倏地就有些久違了的什么融和在一起。似乎四處漂泊的的氣味,忽地混在了一起,怎么也沒有辦法分得開。
那輛停在院門外的車,孤零零的,昂貴,黑,像一個來路不明的人。
忘不了那種送別。古代的,趕不上了。幾十年前的,還有。
莊子里四處都走了,能去的人家都去了,能吃的好東西都吃了,能說的話,說了那么多——雖然是說不完的。
走的時候,人要送。送即送吧。到了村口,人還要送。一里了,還要送;二里地了,人還要送……
不送了,不送了,人還要送。
再送送……
三里地了,那人還要送。
送到一個山口,不送了。
那人站在那兒,一直看;走的人,一會兒回頭,一會兒回頭。那人還在。再走,回頭再看,那人還在。
真的,都想回去了。再回去待幾天。此一離去,世界之大,難再來。
再回頭,那人還在。
一直到……兩邊都看不見了。
三十年前,曾去一個叫上白塔的地方,給那兒的人照了些照片。后來按留下的地址把照片寄去,沒有回音,不知道他們收到了還是在郵路上遺失了。偏遠地方,有時候信件很難準(zhǔn)確寄到。
偶然想起來,三十年過去,那次見到的中年人,該是老年了。在與不在,都是難說的。最后的印象是那一次一直待到了晚上,那人打著火把送我們下山。
那些孩子呢?那三四個孩子,五六歲到十歲不等,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外出打工,成家立業(yè)了吧。
也許其中某個孩子就在我現(xiàn)在居住的這座城市,他們不認識我,我見了也自然認不出他們。
可這竟然是同一個世界。
想想,好像是一個夢,永遠的夢,從來就沒有去過那個地方一樣。
暮色讓一切古老,好像時間忽然舊了,過去了的忽然又回來了。
龍爪槐,近乎剪影,也近乎讖語;那些太湖石,也隨著光線的變化,那些玲瓏的孔竅迷離曲折,曖昧,幽亮,叫人想到暗自隱瞞著什么的廷臣,還有后宮里妍麗絲綢的窸窣暗香,紙窗里幽然的燈燭。
似乎有人在暮色里浮現(xiàn),相遇,離開,消失。
游走之間,忽然疑心幾百年蒼蒼古柏那邊,正是深秋,不時飛下落葉,風(fēng)偶爾停了,有什么聲音傳來,似乎踩著沙拉沙拉的干枯落葉,會從某株大樹后面走出來某位衰頹的帝王和顏容已逝的嬪妃。
園子,看起來早完工了。
門口,是一對用紅布蒙著眼睛的石獅子。主人知道,園子沒有真正造好之前,紅布是不能揭開的。
園子內(nèi)部還有很多細節(jié)有待完成。某些細節(jié)甚至是隱秘的,在隱晦之處悄然運轉(zhuǎn),要待時光因某種因緣安然抵達之后才終至完成。那些細節(jié),甚至沒有人知道那究竟是什么。設(shè)計的人,建造的人,園子的主人,都不知道。
也許,某個偶然路過的孩子,在門外瞥了一眼,就看見了。看見了也就看見了,對他來說,那是什么呢,什么也不是吧。
那就是某種無以言之的氣息吧。
其實,園子是永遠造不完的。
某些未完的細節(jié)誰也不知道,要在某個人飲茶靜觀的時候,雨打梨花的時候,落雪的時候,臘月里點上紅燈籠的時候,以至于某個女人腕上的鐲子無名丟了又找到的時候,兩個人在竹林幽徑里吳儂軟語的時候,那些未曾完善的細節(jié),才一一顯現(xiàn)。
一座園子究竟要多少年才能建造完善,也許要幾十年,一百年,也許是要一直到這園子匾額殘頹、花樹蕭然。
那時候,才是最終的吧。曾經(jīng)的新,舊了,悠悠的,大夢似的一場。
園子要歇息了,那些人,早到別處去了。
別處,有人說著新的園子……
古老的寺,覺得時間慢慢在那兒沉寂,一層層的,更多的已經(jīng)陳舊甚或殘頹不堪了。
寺邊有湖,暮色蒼茫里,湖水靜謐,可以用手指在水面上寫字,祈禱什么。昭于日月的,肅穆的祈禱,在這兒是合宜的。用心,用命,那刻骨一樣的幾個字,含著不肯輕易吐出的,一旦說出,會瞬間浸透了微寒的湖水。
萬物,旋生旋滅,旋滅旋生。那用心用命的幾個字,幾個音,其實是不會消失的。
湖邊,一個人,用刻了佛像和經(jīng)文的印版,在湖面上,一下一下,印著。人覺得奇怪,印的人,還在印,印,也許一直要到天黑的看不見了,還會在那兒印,一直到天蒙蒙亮了。
他知道印在了水面上的,不會消失,看不見,是緣于心里沒有。心里沒的,怎么會有呢?
心里的東西,怎么會消失了呢?心在湖面上,印一下,回到了心里;又印一下,又回到了心里,怎么會消失呢?
某座小島,因建深水港,島民悉數(shù)遷徙。留下的某塊石碑上,滿是眷戀。
眷戀是真的,依依不舍呀。那些人遷徙的時候,回了多少次的頭。多少輩的人家,多少風(fēng)浪,多少青春年少都白了頭。
為什么要遷徙呢?深水港就那么重要嗎?這些人本來自自在在,“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于我何哉”,打漁,耕讀,婚喪嫁娶,生老病死,多好。為什么要遷徙呢?
我甚至想,這些人為什么沒有拒絕,抗?fàn)幠兀坑绕淠赀~的人,老之將至,一生的盡頭,看得清清楚楚,為什么也會無奈離開呢?
那些人的眼神,尤其是老年人的眼神,那深處藏著的,其實是抵御,看起來那么順從的抵御。
叫他們遷徙的人,不害怕嗎?
小島上那么多的苦難和幸福,就那么永遠消失,在大海里消失,沒有了。
野獸沒燈,
晚上都睡了。
也只有兒童般透明的心,才能寫出這樣的句子。
野獸毛茸茸地睡了,呢呢喃喃、嗚嗚嚕嚕說著夢話,是什么樣子呢?
野獸說些什么?要真的能聽懂野獸說了些什么,會大吃一驚的吧。
人能聽懂那話的時候,那野獸已然不是野獸了。野獸也是有內(nèi)心的,也會感受到天空和草地,感受到人所能感受到的一切。也許某一頭野獸,將來總會用它的某種形式寫出一首詩來。也許,早已經(jīng)寫過了。
野獸沒燈,晚上都睡了,該是孩子的話吧。大人能說出這樣的話來,那大人什么樣呢?
睡了的野獸,已然不是野獸。睡在有燈地方的野獸,哪里還是野獸呢?
晚上,無論睡在哪兒的野獸,都是溫柔的。叫我們真的想跟那個野獸擠在一起,暖暖地睡著。
野獸茸茸的毛,擠著多暖和呀!
喜馬拉雅山的圣潔,是嚴(yán)酷的。
圣山不需要那么多人,從來就不需要。某種意義上講,圣山和人類沒有關(guān)系。它甚至是有些厭惡人類的。它以雪的形式昭示,白雪之上,除了潔凈,一切多余。
地理遙遠,極度寒冷,空氣稀薄,即便是虔誠,也只能抵達很少的人。
對于這很少的人,圣山是默許的吧。
它或許也是悲憫的,對這些頑強冒死的人,什么也不愿說。它知道,那些人即便不在這里,不在它的懷抱里死去,若干年之后,也會在別處死去。
對于死亡,它或許是悲憫的。
只有極少數(shù)的人親近了它不露聲色的懷抱。它不能有多的憐憫,更沒有溫情,來了也就來了。它只是默許,它甚至不會祈禱那些人平安離開,回到他們的來處。
他們來了,那也只是他們自己的事情。
這其中,也有忽然生病受傷的人。命中注定,他們能夠活著下山,或者是死在山上。
活著下山的人,圣山也并不給以安慰。死去的人,如果不得已要留在山上,圣山會以雪的寒冷,轉(zhuǎn)瞬之間就覆蓋了一切。
沒有生命氣息的地方,才是圣潔的吧。
圣山每年的升高,是隱含著什么意思的。
只是,人類并不知道。
人類的智慧,畢竟高不過一座山。
黃土干燥如齏粉,輕的呀,人都不敢碰,一碰,就飛了。
遠處小山頂上,若有,若無,赭色一點,疑心是一座小寺。也許,只是一座屋子,偶然相仿罷了。
梨花,細碎,怒放。繁亂的只是葉子,若沒有葉子,盡是梨花,一色的白,竟是可以半透明到融入空氣。
汽車沿著鐵路邊上走,鐵軌上停著的平板車上,是碩大無朋的某種機械,涂了炫目的鮮黃。極其沉重的機械,因著鮮黃,叫人說不清楚,輕,還是重。鮮黃覆蓋的鐵,黑的鐵,表層忽然的輕,叫人心疑,那么沉的,怎么就有了輕的意思。輕的叫人禁不起它內(nèi)里的沉。
一側(cè)有河。人是隨著河水生活的。汽車彎一下,那河水也隨著彎了過去。
遠山頂上,有白色的房子。那樣的地方,怎么會有那樣一座房子呢?
曾去過那邊,所過之處,驚心的荒涼。孤絕的山頂上,是寸草不生,更荒涼的吧。
是誰在那兒建了那樣一座房子呢?盤旋上去的路,在哪兒呢?水呢?知道那兒是沒有水的。
這樣的房子,真是奇怪。奇怪的叫人以為是幻覺。
遠遠地,看得久了,轉(zhuǎn)過身來想,也許真的是幻覺吧。若是幻覺,再看的時候,就會消失了吧。
這樣想,就有些不再敢抬頭看,覺得回頭再看,房子也許真的就消失了。那時候,會有點吃驚,卻也并不太吃驚吧。無非覺得,讖語一樣。
也還想,會消失的房子,一定會再次出現(xiàn)。
但是,這樣想過,卻真的有點不敢看了。心怕,那房子真的沒有了。那么大一座房子,忽然沒了,是有些可怖的。
還有,那房子里的人,怎么能就沒有了呢?
小時候天氣真冷,棉帽、棉衣、棉鞋,也不能在外面待久了。地是生鐵一樣,厚厚底子的棉鞋也不敢多站,一會寒冷就透了上來,凍得腳生疼。出門一趟,回去就直奔爐子,趕緊圍著捂著,恨不能把手腳都塞進爐子里。
記不清小時候有沒有把手塞在母親暖暖的懷里,一定是有的吧。昨天回去,覺出母親越老,越虛弱了。想小時候也許會把冰冷的手塞在母親懷里,竟然覺得有些殘忍。雖然,母親會覺得幸福吧。
現(xiàn)在,不冷了。雪不下了,風(fēng)小了,爐子也沒有了。圍繞寒冷的一切,都沒有了。想想可怕,總有一天,我們會失去寒冷,失去棉被、棉衣、棉鞋、厚厚的圍巾,以及那些織了厚厚的圍巾,溫情地給男人們裹上圍巾的女人們。
寒冷沒有了,也就沒有了那些女人,圍著爐子親切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娟秀和粗笨的女人,把爐子燒得暖暖的,鐵鍋里香噴噴熱騰騰燉著什么的女人。半夜了,累了,男人還沒有回來,女人在等,在爐子一邊等,半打著瞌睡半醒著,不時用勺子在鍋里攪上一下,怕里面的粥糊了。
男人呢,饑腸轆轆,也不舍得在外面吃。懷里揣著不多的錢,正星夜往回趕。他知道家里那個女人正等著他,孩子在等著他,飯菜在爐子上溫著。暖暖的炕上,被褥鋪得暖暖的,軟軟的。
家的那盞燈,終于看見了。忽然間,這個堅強的男人,眼淚刷地下來了。
地面幽暗,滿是冰雪,風(fēng)吹上臉,皮膚猛地一緊,什么割了,要裂開似的,轉(zhuǎn)瞬就麻木了。
汽車搖搖晃晃,不時滑一下,滑一下,可司機鎮(zhèn)靜,尋常樣子,叼著煙,撇著嘴,滑歸滑,滑完了,輪子止住了,接著開。
路上,沒有人說話,嘴凍住一樣,都張不開。
走路的人低了頭,看腳下的路,怕滑倒,瞥見一個飯館的亮光,趕緊掀了厚厚門簾進去。肉,讀不清,只能讀you,四聲。讀四聲,嘴就不用張開。
燉菜,酸菜燉白肉,大馇子粥,熱乎乎端上來了。帶湯的盆子,熱氣騰騰,凍僵了的手趕緊捂住。捂一會,不大聽使喚的手,僵硬地拿起調(diào)羹,喝一口熱湯下去,嘴唇還都是木的。再一口,嘴唇又木又疼。疼了,嘴才是自己的。
吃完,熱熱地出去,一掀門簾,又緊一下縮回來。太冷了。只能緊緊裹了棉衣,低了頭,沒奈何地出去。
漫天,看不見月亮,只星星點點,一粒一粒,寒冷的冰一樣,深深嵌在虛空里。
虛空里,也是冰天雪地嗎?
地氣還冷,可還是想一個人出門走走。
頂了凜冽的風(fēng)走,忽然想起袁宏道《答梅客生》的文字:“……觀御河水,時冰皮未解,一望浩白,冷光與月相磨,寒氣酸骨?!弊x來令人寒栗。
村道上,有斫頭柳,樹干楞楞的,每年生出來的枝條,都給貪戀的村民砍去。
也有大楊樹。大楊樹速生,材質(zhì)的虛,似乎不真實,感覺敲一下會是空空的。
偶爾有蘆葦,色澤干白。干白什么色澤呢?略略黯然的白,全然脫水且疲憊那樣,就是干白吧。
也有小黃狗,見人打一個激靈,盯著,一直,到看不見了。
也有荒草,枯草色,蒙了塵土那樣,似乎荒了很多年了。
也有殘雪,枯草上的殘雪,并不白,輕飄飄的,假的一樣,疑心總也不會融化了。
也有湖水,知道冷,不會去觸摸,只是看,湖水生澀、陌生的樣子。
也有下午的陽光,些微的金黃,逆光中帶著塵埃。
也有空院子,無人,以為是空的,無人,其實不是。怎么可能呢?
也有不知名的荒涼大樹。
也有不少喜鵲,忽地展開一點喜悅,起了,落了。起和落,都帶著喜氣。
也有一種麻白相間的鳥,大小如麻雀,飛得極快。可這么冷的天,飛來飛去,干什么呢?那鳥看著人,走來走去,干什么呢?鳥也會這樣想吧。
半天,沒一個人。清冷里,路邊有一個小酒館,門簾上灰塵厚厚的,可畢竟是酒館。不想進去,身邊沒合適的人,若有的話,灰塵就灰塵,只要暖暖的,暖暖的喝上幾杯,也是愉悅的。即便那酒是舊時候的大酒缸,也沒什么不好的。掀起蓋在酒缸上的桌面,酒提子下去,一下就半斤。
酒甘冽,痛快。
餓了,一盤炒疙瘩就好。
滿是荒涼的風(fēng)味。
喜歡那樣的小火車站。
站臺上冷清清的,半天沒動靜。一切都是舊的。偶爾出現(xiàn)的站務(wù)人員,也都上了點年歲,沒多少聲氣的。站臺的水泥臺階,幾處破碎著。門窗上的綠油漆,斑斑駁駁。站臺下面,只有兩條軌道,兩頭是進出的兩根信號桿。
很久,才有一列車過來。僅有兩三節(jié)的那種。一兩個旅客上下。也很少有人接站。
候車室里,只有一張椅子,安靜地坐著一個老人,一個婦女,一個孩子。
天傍晚了,進來兩個人,一男一女。沒什么行李。兩個人拉著手,默默對視著。清冷的候車室里,只有這兩個人是溫?zé)岬?。兩個人很少說話,低低的幾句話,稍遠就聽不見。
老人、婦女和那個孩子,一會兒都不見了。誰也不會注意到他們是什么時候上車了,去了哪里?他們是什么模樣,沒有人記住。也不必。這世界太大了。
候車室里的大鐵皮爐子,燒的熱熱的。站務(wù)人員過一會就來添一鏟子煤,拉開下面的抽斗,清清灰白的爐灰,鏟子碰的叮咣亂響。
坐在長椅上的男人要站起來,女人拉住他。他坐下,起來,終于又坐下了。
天漸漸黑了,男人站起來,女人不吭聲。男人向售票窗口走過去,女人跟在后面。女人拽拽男人的衣襟。男人轉(zhuǎn)過臉,深深看了一眼。
又一列火車來了。一會兒,開走了。那個男人不見了,女人也不見了。
外面,下雪了。雪下得真大。
站務(wù)人員再一次出來添煤,清灰,鐵鏟子依舊叮咣亂響。
厚厚的氈門簾給人撩開了,是一個女人。女人眼神清亮亮的,四處看看,就奔了售票窗口去。女人問了什么,轉(zhuǎn)過身來,看看墻上的鐘,又從候車室的窗子向站臺上看看。
椅子空著,這會兒一個人也沒有。女人坐下,低頭看看粘了雪的鞋,兩只鞋對著磕磕??南聛淼难粫壕突?。一小片水泥地,濕漉漉的。
候車室朝著站臺一側(cè)的門,咣地響了一下。女人忽地站起來,向那邊張望,接著很快起來,向那邊走過去。一會兒,透過窗子玻璃,她看見了誰,就使勁拍著那玻璃。玻璃的響聲,竟然是好聽的。
很多年以后,很多年過去了,一個人來到這里,這兒已經(jīng)不是車站了。
這個人提著一個手提箱,儼然旅客的樣子。他立在站臺上,一個人,車站還在,站臺也還在,信號燈也在,只是鐵軌的兩端已經(jīng)是殘缺的。
這個人看了許久,才離開了。
離開的那一會,他低著頭,臉上滿是淚水。
人死之前,力氣衰竭,身體沒有欲望,吃,也就無所謂了。換一面說,也是干凈了腸胃。腸胃干凈,體氣就極淡,到幾乎沒有。有人研究嗅覺,削瘦的老人,身上有枯草氣。
枯草氣?是生命返回的氣味嗎?欲望止息,浮華盡去,是最本真的氣味。
那氣味,是另一個世界的氣味嗎?那遙遠的世界一定是沒有氣味的。
石頭和泥土的氣味,聞過嗎?仔細聞聞,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沒有。
本來,世界是沒有多余的味道的。是人的挖掘,改變,組合,再造。可這世界終將是沒有味道的。浩然,清遠,寧靜,安然。
山為山,石為石,土為土,水為水……沒有獸,沒有樹木,沒有花草。
也沒有人跡,一切湮沒,是另一種時間,最后的,也是最初的。
碗
習(xí)慣于舊式的瓷碗,哪怕是略略粗笨的?,F(xiàn)代的餐館里,有時候忘了一樣,用力去端一只塑料碗的時候,忽然失重一樣,手里那么輕。
小時候的碗,要更沉一些。那時候還沒有這么多細瓷碗,即便有,也是很貴重的。而尋常使用的碗是有些粗笨的,份量要比細瓷碗重出很多。
記憶最深的,是那種有些黯淡的,很難說是白色,甚至也不能說是現(xiàn)在的本色白的那種碗。不白,但也不灰,也許可以說是沉沉的白吧。碗邊,繪著靛藍色的一道或兩道細邊。細看,藍色的細邊也是不均勻的,顏色有點洇開了,似乎一直含著水分,總也不會干了那樣。
而現(xiàn)在的塑料碗,叫人猶疑。端在手上,不管里面盛了什么樣的好食物,似乎總是叫人心里不踏實的。
其實,只是一只碗。
可碗和碗怎么會這么不一樣呢?
車上,各種鄉(xiāng)音,山西、山東、河北、浙江……
天還亮著的時候,還喧鬧的時候,不覺得。要到了天黑以后,忽然想,這么多人,為什么不在溫暖暖的家鄉(xiāng)呢?
人們,跑來跑去,干什么呢?
要是這會兒還在自己的家鄉(xiāng),在自己的家里,飯已經(jīng)吃完了,鍋碗,桌子,女人已經(jīng)把一切都收拾干凈了,一家人坐在一起,男人、女人、孩子,親親熱熱地說些什么,也許還有一只狗,該有多好呀!
人是喜歡流浪的動物嗎?
人有個窩,一身衣裳,一只碗,一雙筷子,不就夠了嗎?
為什么不能在溫暖暖的家里待著呢?
小村,靜悄悄的。我過去的時候,幾個老人站在道邊說話,奇怪的是,說著話的他們,竟然也可以是安靜的。
聽見他們說話,可是我竟然是什么也沒有聽見一樣。他們說些什么?莊稼?兒孫?他們偶然也會說說“政治”?一次,在另一個偏遠小村,一位老人忽然問,現(xiàn)在,誰是毛主席?
以前,也許是漢唐時候,逃避服勞役的秦人后裔,偶然在深山里遇到外面來人,會問:長城修完了沒有?
這些人,說著閑話的人,才真正是“采菊東籬下,悠然望南山”那樣的吧。
村子里的這幾個老人,我過去了的時候,他們還在說話,他們有點聽天由命,也有點不動聲色的樣子。
我過去的時候,他們看了我一眼,似乎真正看一個過客一樣。而這個小村是他們的,多少年都是,祖祖輩輩生生死死都是。
生死和祖輩都在這兒,自然就是可以安靜的吧。
什么是在,什么是離去,在他們來說,似乎也并不是什么特別的。
路過一片田野,有人指著,說那邊有一個被掩埋的古城。也許是清代,也許更早,一次劇烈的地震,古城給坍塌下來的山整個埋了起來。
因為太突然,沒有人逃出來。
沒有人逃出來,可是一定會有外出的人,進京趕考的人,做生意的人,走親戚的人,在外面做官的人,逃婚私奔的人,以至于還會有逃犯,乞丐,說不清什么原因而外出的人。
那些人總歸是會回來的?;貋淼娜?,百里千里,千難萬險,水路旱路回來了,轉(zhuǎn)過山腳,以為就會看到那座城,親親的城,住著父母兄弟、姊妹妻子的城,卻什么也看不到了。心里驚駭,四處張望,絕不會錯,絕不會錯。疾疾奔過去,四周景色依舊,才知道是山坍塌下來了。
尤其,那些私奔的人,逃犯,好不容易回來的,冒死回來的,卻什么也看不見了。永遠,看不見了。
有人提議,將這古城慢慢挖掘清理出來,保持原樣,是可以旅游的。
說這話的人,是有點可怕的,冷靜而可怕。
穿過某地僻靜小巷的時候,竟然聞到了炊煙。
這味兒久違了。城市禁煙,哪里聞得到,只這僻靜處,冬天才有人燒煤,為了燒水做飯,也為了取暖。
因了這煙,想起小時候,暮靄里,家家戶戶各樣的煙筒,冒著或濃或淡的煙。濃的煙是因為煤剛剛?cè)计?,烏黑的煙變淺變白,淡了,若有若無的時候,那家的飯就做好了。
肚子餓了的孩子都急忙回家了,沒回的,母親就在院子里喊,再不回來,就喊到門口甚至街上了,那叫聲里充滿了疼愛。也有脾氣急的,幾聲喊過去,就忍不住罵了。飯菜熱乎乎的,母親們等不及了呀!
還有灶房?,F(xiàn)在的灶房,叫廚房,什么都擱在冰箱里,案板上干凈成那樣,沒一絲煙火味兒。
我喜歡過去的灶房,柜子里、案板上、柳條的笸籮里,隨處都可以找到好吃的。案板上,盆子里也許有大塊的醬肉,柳條的笸籮里,白毛巾苫著暄騰騰的饅頭花卷。灶臺上,靠近爐口處,扣著一大碗菜,家里還有一個人沒回來吃呢。母親知道那孩子喜歡吃什么,就特意留著。那人回來的時候,即便已經(jīng)是吃了,看著母親疼愛、期待的眼神,怎么也是要撐著吃幾口的。
這樣的灶房,已經(jīng)很少了。用不了多久,會永遠沒有了。
沿地圖往下看:
三面窯,椿樹莊,雙扇門,艾蒿店,玉皇廟,碾子坡,西溝,月亮坪,大臺,平子,川莊子,蘇家 ……都是有來歷的。
三面窯。有三個面的窯?什么窯?燒石灰,磚,木炭?已經(jīng)不知道了。
雙扇門。為什么叫雙扇門?有一個什么樣的建筑?這里偏僻,貧窮,交通不便。有人出遠門,造化了,看了外面的氣派樣子,回來修了一個雙扇的院門,竟然會成了地名么?
艾蒿店。艾蒿,也許這一片地方艾蒿生長的更茂盛?到了那日子,家家的女人都來這里取了,回去系在大門上。艾蒿,聞起來苦苦的,干凈極了的苦,苦涼涼的苦。
玉皇廟。里面有玉皇娘娘。沒有孩子的女人,會來磕了頭,偷偷摸摸自己的肚子,似乎已經(jīng)有了什么在里面。這廟,即便是不去,田里干活累了,粗糙的手擦下汗,抬頭遠遠望上一眼,心里也是暖的??諘缰?,是需要一座廟的,不管是什么廟,多么簡陋,甚至不管……有沒有香火。
月亮坪,好名字,實在是寬敞敞的吧。夜里,月亮寬展展地照在坪上。可夜深時候,月亮太好,月光如水,如銀,如冷,是有些叫人孤單的。
蘇家 。 ,這個字什么意思?《新華字典》上沒查出來。還是不查的好罷。很多古一些的字,很快就消失了。也如同那些瀕臨滅絕的動物、植物,消失了也就消失了。
多好的地名。寫在紙上也好看。
一戶農(nóng)家,院里挑著一桿嶄新的紅旗。
空曠地方,不多的樹木,有點灰,淡淡的荒涼,紅旗顯得那么干凈、新鮮、好看。
院子周圍,幾畝地,收獲的,已經(jīng)收獲了。
該收獲了,人和牲口都辛勞幾個月了,莊稼也辛辛苦苦長了好幾個月了。
也有最后生長著的什么,雖然天氣已經(jīng)涼了下來,地氣也冷了下來,那緩慢生長的,還在安然生長。
麥秸垛四處堆著,有點笨笨的溫順。
小路上,沒有一個人。沒有人,人就都在家里,暖暖的家里,炕上,喝著熱熱的茶說話。一年了,該好好解解乏了。
狗,在院子里,呆呆地望著,想著什么。主人不出門,它也只能在院子里待著。
正是傍晚,炊煙起來,青青的,干凈的,真好聞啊。
車經(jīng)過這兒,后半夜了。小鎮(zhèn)很小,一條街,酒館,書店,郵局,一個小學(xué)校。
小街,不知怎么,路上墊了許多碎砂石,竟然比兩邊的酒館、書店、郵局、小學(xué)校高出了兩三尺。
幾乎沒有什么燈亮著。后半夜,燈亮著是有些殘忍的。這是人們安睡的時間。男人女人,孩子,老人,連同牲畜,院子里的大車,都要安睡著。
遠處,隱隱有盞燈,應(yīng)該是一家小作坊。是豆腐坊么?早早磨了豆子,好做豆腐、豆?jié){,清晨就可以賣了。
這些人起得太早,太辛苦了。
我也有起早的時候。太黑了,忙著忙著,天忽然就亮了。睡回頭覺的時候,想那些睡著的人,浪費了多少時間。也覺得辛勞的人,才真正有資格好好睡一覺。
車,稍停了一會,人只是下來松緩一下腿腳就走了。
這樣的地方,什么時候再來呢?
再來,它還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嗎?
遺憾的是后半夜,若是傍晚的話,會在街邊小酒館坐一會,就貼著窗子,一碟花生米就行,一壺散酒,一壺奶茶也好,一個人喝。邊喝邊看著街上走著的人,街面太高,看見的一個個人都是下半截。一個個的人,不會有一個認識的。
心里其實是知道的,幾乎不再可能經(jīng)過這個地方。這樣一想,心下就莫名有些難過。可是也不知道難過什么。人就是這樣莫名其妙的動物吧。
某年在新疆,本來要經(jīng)過達坂城的,就是《半個月亮爬上來》里面,“快把你那紗窗放下來”的那個地方,卻因為修了新路,汽車不再經(jīng)過了。
問車上的人,說那個地方真是小極了,就是幾間舊舊的土房子,早有些荒涼了。那么荒涼的地方,卻讓人那么惦記著。
汽車過去的時候,心里知道,這一生都不會經(jīng)過那個地方了。
盡管,它并不遠。
小地方的寺,看起來是鮮艷的。油漆是鮮黃、靛藍、稍淺的玫瑰紅,完全不是大的寺那樣。
見過不少大的寺,灰是主色調(diào),黃色也是黯淡,少一點生氣那樣。柱子自然是紅色,可是暗,即便是新油漆的,也因為環(huán)境的灰暗,稍稍暗著的沉穩(wěn)。
想象這樣小地方的寺改成那樣顏色,覺得是奇怪的,忽然一下子灰了下來,看不見一樣。稍稍遠一點,竟然會像是墓地。
這里干旱,也幾乎沒有樹,小寺,似乎就得那樣顏色鮮活。
僧人呢?沒有見到。
可這寺的顏色,僧人會覺得好。
供養(yǎng)的人,也覺得好。覺得很親。
那海灘,可以用森然形容。
起伏的巖石,不知多少萬年的滄桑,早就浸透了黑夜和海水的鹽,給“鹵”了一樣,彌漫著灰白的苦澀氣息。
巖石似乎也因著鹽的緣故,滿是黑白夾雜糾纏。也有些局部泛著黯淡的鐵銹色。鐵銹色上夾雜的白,似乎也是苦澀的。
一些似乎單獨的大石頭,及至過去,細看了,才發(fā)現(xiàn),下面是連在一起的。也就是說,整個海岸都是綿延的極厚的巖層。那些石頭,不過是因為年久的海水沖刷,似乎單獨了一樣。
一些石頭上,留著奇怪的“窩”,難以想象海水是怎么把它們沖刷出來的。
“窩”里面有海水,知道會咸,可還是想嘗一嘗。
手指蘸了一點,吮一下,果然。再吮,咸的更深。細細過去,慢慢覺得有一些過不去的苦澀,梗在喉嚨里。
再慢慢感覺,似乎覺到了鹽的“根”,海的“根”。
看似悠閑的兩個人,騎馬的緣故,腿都圈著,走路晃呀晃的。悠閑著、悠閑著的黑臉結(jié)實漢子,不知怎么忽然覺得心口憋悶,要痛快喝酒。沒有杯子,直接牙齒嗑開瓶蓋,“噗”地吐出,一口,就下去了一截。沉沉地呼出一口氣,又是一大口。
漢子要借著酒勁,撒撒酒瘋了。
幾乎是無端,沒有多少實在理由,以至于誰多看了天上的一朵云,一百年前的沒影子的什么事,都能成為較勁的理由。
力量是駭人的。并不輕巧。輕巧在草原上是貶義,是褻瀆。也很少機巧。過于聰明的人,人是不會正眼瞧的。草原,生老病死都是上天的旨意,順從安然地生活,其他,沒有??磧蓚€人的無聊纏斗,只是死死抓住對方,用力扭,壓,再用力,扭壓。一直消耗到?jīng)]一絲力氣,渾身的汗,熱汗,冷汗,渾身的濕,虛脫,剛剛還魂一樣的蒼白。
人是需要那種在死死抵住,需要那種極度的體力消耗之后,疲憊近乎窒息一樣的感受,以及緩過勁之后的近乎虛脫的快感的吧。
也有動刀子的時候。那是身子擠得太緊,硌了誰一下,無意間,誰把自己或者別人的刀子拔了出來,而另一個人也不知從哪里,拔出了另一把刀子。刀子,沉沉地幾乎同時進入了兩個人的肉體。
熱的,也隱隱痛。暈。天上的云,忽地一轉(zhuǎn),又忽地回到了天上。一個人倒在草地上,又一個人倒下。草地給撞了一下,聲音沉悶悶的,砸在草和泥土里。
兩個人趴著,或躺著,最后都躺著,看著天上的白云,飄過去,飄過來。
羊在一邊,安詳?shù)爻圆荨?/p>
好一會,兩個人偏過頭互相看看,很白的牙,“呲”地笑了。心里的郁悶,忽地,沒了。
草原那么大,那么可愛。兩個人慢慢撐著,起來,攙扶著回去。兩個人不會去醫(yī)院,他們有自己的辦法。草原上有的是草藥。
羊群,還在吃草,邊走邊吃。
天上的云,更白了。
跟國人相比,老外的品酒,簡直笨拙,手腕粗到那樣,動作生硬結(jié)實,哪里會品酒。
看中國的老者,有點孱弱,甚至是有點頹廢的樣子,即便是衣衫半舊,一盞茶,三兩樣小菜,坐相,手指,眼神,鼻息,都是不凡氣息。
一小盅酒在手,拈著的手指,蒼白削瘦,乏力,送至鼻息,眼睛半閉著,慢慢才抿了一口,再抿一口,再一口,杯底朝天。長長噓一口氣,似乎累了,才緩過來一樣,慢慢睜開了眼睛。眼里,空茫茫的,山谷的空茫那樣,一朵云在里面飄著,飄著,慢慢,看不見了。
神情萎靡一樣,卻忽然把酒盅在幾案上輕輕一頓,搖搖頭,似乎不解,怎么也不能明白個中三昧的樣子。
又搖一下頭,唉,唉,真是好酒!
舍不得吃一口菜,怕壞了酒的味道,只是搖頭,感慨。
酒,也是有命的,遇到這樣的人,才算好命。
善釀,是一種酒。把善和釀兩個字放在一起的人,頗不尋常。這兩個字放在一起,也頗有寓意。
善釀,叫人想起善釀之人。在某偏遠地,有老太太善釀,尋常不動,只是某日半醉時候,才跌跌撞撞,在一間半明半昧的小屋子里釀酒。老人不關(guān)門,但也不許別人進去,不點燈,摸著黑,釀。
不知多少日子過去,酒成了。老人留一些自己喝,其他的半賣半送。
老人釀酒的日子,大抵也是自家釀的酒快要喝完的時候。
要喝她的酒,強不得,只能等,等到什么時候,算什么時候。我算有幸,有朋友遠遠帶來半斤多,稍稍耽擱幾日沒有去取,已經(jīng)只有二兩多了。到得手里,晚間清坐,抿一口,知道是新酒,卻味道醇厚,似乎有點澀,可是很快過去,似乎還有點果味,卻不顯。猛一下感覺,有點陳年古井貢的味兒,細咂摸,卻不一樣。
有善釀之人,也就有善飲之人。能飲之人,很多;善飲之人,歷來很少。真正的高手,于酒是可怕的。看法國某小說,一善飲之人,品葡萄酒,說,光照不足。他是指釀酒的葡萄這一年光照不足。某些年份的酒,是可以推究那一年的氣候的。
善飲之人,也該有一個善釀的人做鄰居,好鄰居。兩個人要好兄弟一樣,生死兄弟一樣。好酒釀制出來,端在桌子上,善釀的人,眼睛細咪咪,盯著,默不作聲。而善飲的人,淺酌深啜,也一言不發(fā)。終于兩個人里面,有一個忍不住了??墒?,酒是真的好!
也有一種飲酒高手,是獨飲的,且秘不示人。
飲酒,月下最好,無聲,有一點隱隱約約的簫也好,塤也好,古琴也好。
淺酌一口,深啜一口,什么話也不說。再啜一口,嘆一口氣,搖搖頭,似乎有點痛苦的樣子。
哎,這等好酒!這等的好人生!
有人告訴我一種日本清酒,上善若水。
上善若水,也是可以用作酒名的嗎?略略驚心,轉(zhuǎn)而卻折服其深意。酒的柔和清醇,若善若美,若美若善,終歸是善的。彌漫,沒有來由,卻能隨物賦形。若水,仿佛,卻不是水。水非水。飲這酒的人,若有人,亦無人。
一種,叫渡舟。讀音叫人猛然想起賭咒、毒咒。會有人起這樣奇異的酒名嗎?域外,某種香水,叫毒藥,人卻執(zhí)意癡迷,近乎瘋狂。若以賭咒、毒咒名酒,有人買嗎?一定的。隱含著什么,區(qū)區(qū)一盅,可以與人無形中心身較力的。回到渡舟,真好。酒為渡舟,雖然不過一時,至多一夜,卻也可以說是渡吧??嗪ky渡,酒為渡舟,也可算是慈悲吧。
醉心。男山。春鶯囀。
醉人,人就俗了。要醉心,才好。告訴我的那個人說,春鶯囀多好。這酒是要在冬末初春,收拾干凈了,竹簾掛了,微寒,卻提了白銅的火盆兒,窗前用錫的酒壺溫了酒,讀兩句什么,再讀幾句,細細抿一口,再抿一口。兩個人細細說幾句什么。酒熱熱的,忽然覺得簾子外面隱隱有鳥鳴,有點婉轉(zhuǎn)歡愉的鳥鳴,遠,也近,似乎竟然是有些碧綠的。
明眸。明眸真好。一個明字,多少明麗美好。一個傾心的女子,明眸里多少愛意。對飲這酒,看明眸,怎忍得不認認真真浮一大白。明亮亮的愛,不是“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而是明亮亮地牽著手,沿著白堤荷塘散步。累了,停下立著那一會,也并沒多少掩飾,那愛要從眸子里溢出來,哪里掩得住。
雪姬。安靜而冷,冷冷抑制著的。熱,只是在心里深藏著,為一個什么可心的人安安靜靜藏著。看似冷的,如雪,可熱起來,瞬間就溶化了。燙人。也有人論日本女子,說看起來是冷的,心里一旦動了熱,是不管不顧的。還有,看起來柔弱,其實很堅韌。甚至堅韌到嚇人。
風(fēng)水人。風(fēng)水人,風(fēng)與水之人,像是劉基《松風(fēng)閣記》里的老僧那樣,給人識透,毫無窘態(tài),只微微一笑,“偶然爾”就過去了。問與答,都妙。妙在問似非問,答似非答。這樣的飲者,是不須菜肴下酒的,一絲風(fēng),一縷雨,涼涼的,松風(fēng)的味兒,柳雨的味兒,新鮮鮮的,就恰好。
晴耕雨讀。樸實亦浪漫。古代生活雖不再來,卻不妨自我營造,“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大可以偷偷懷戀一回的。飲這酒,幾樣菜也要樸素,如蘆筍、蕨菜、竹蓀,山野的青白味,灑一點白鹽,抑或就是淡淡的本味,都好。
一人娘。據(jù)說大概是獨生女的意思。這酒也和紹興的女兒紅近似吧。這樣的酒名,叫人心儀,心生愛戀。小酒館的老板娘外面歡快支應(yīng)著,后堂隱隱約約有人,一老一少,兩個人說話的聲音。仔細聽一個是女孩子的聲音,剛一聲,忽然就沒了。這就是一人娘吧?酒,接著喝,喝了半天。什么味兒?是不知道的。飲酒的人心不在焉呢。
空。空,這酒名好,可凡人喝不得。境界太高??斩鴿M,滿而空的人,才喝得。先去修煉吧。且修煉了,卻忽然覺得,空本不是修煉的。有即空,空即有。沒有那慧根的人,不必。有的,頓悟那樣,自然就有了。抿一口,滋味甚好,卻一閃念,酒給誰喝了呢?是自家,還是別人,是空。這酒喝到某個境界,真是物我兩忘,真真的物我兩忘了。
這樣的人,其實,不喝也罷。
洗心。殊好。酒入喉,款款下,有如洗心。酒洗了的心,什么樣呢?得歲月靜好,有洗了心的定力吧。不然,洗了的心,要山欲靜而風(fēng)滿樓的。
晚酌。好。真的好。傍晚是飲酒的好時候。先是燈燭,漸漸,燈燭的亮矮下去,半明半昧,不想添燈油,凝神看看,依舊慢慢飲,一直到燈燭,突地熄了??墒窃铝裂剑先チ?。圓圓的,明明的,好看的呀。半垂著的竹簾,月光透過,案上是好看的細細光影,風(fēng)吹拂簾子,光影水一樣蕩漾,好看的要叫人難過了。一邊飲酒,一邊認真了手指,憐惜地觸摸染了細細光影的酒盅,忽地,真的難過起來。如此飲酒,也忽然想起寬衣大袖,“猶抱琵琶半遮面”那樣的飲酒。飲酒時候,提起袖子,那么莊重的遮掩,不由人不正色肅穆。
天,也是酒名。天這酒名,好,卻是奇怪。想寫點什么,空落落的,落不下筆。落不下筆,也就不落吧。仰臉看看就是,即便低著頭,也是知道蒼天在上的。低低地喝一口酒,不敢說話,天太高了。
黑松白鹿,爛漫,舞,黑甕,都是酒名。好酒名。
黑甕好。神秘。閉鎖。也有如修煉的閉關(guān),小半山上,一個人隔絕了人世,即便送飯食,也是兩道隔板,拉開外面,擱在那兒就是,不見面的。黑甕,酒之未啟,滋味人如何知道?不知道,就是天意了。尤其黑色,粗糙,未上釉色,愈加的神秘。尤其是甕字,大甕,小口深腹,才更其深不可測。揭開落滿了灰塵的深褐色的封紙,啟了蓋子,初時什么也沒有,似沒酒味的,這時酒大夢悠悠,魂兒還不知在那兒悠著,漫天云里霧里也似的。片刻之后,悠悠的才緩緩醒來,徐徐吐一口氣,再吐一口,才醒了。啟了酒甕的人,湊近甕口,鼻息“嗡”地一下,什么酒?再嗅,無奈地搖搖頭,嘆口氣,轉(zhuǎn)頭去找酒提子。這時候若沒有酒提子,急忙喝不上,手就下去了,哪怕是手掬著,就手心也要喝上幾口的。要真的喝上了,半天,舍不得一樣,深深吸口氣,舍不得吐氣,怎么會有這么醇厚的酒呀!
風(fēng)上水上人。漁人?不得而知。在孤舟上飲這酒,別有風(fēng)味。最好是雪天,“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那樣??墒牵粼谶@孤舟上置一炭火提爐,溫了酒才好。飲酒的時候,胡須因呼吸的緣故結(jié)了霜一樣,可溫?zé)岬木葡氯ィ毣?,濕軟軟的,愈加黑了。熱酒的緣故,飲了酒的嘴唇是紅潤的,幾壺酒下去,眼睛瞇著,瞥著,白著,一切都不屑的樣子。
李白。也是酒名。李白就算了。李白是什么酒都喝過的。罷黜的路上,也有人請他喝酒。請他喝酒不易,得早早在某個路口,設(shè)了酒案等他。望呀望的,實在是苦等。不等,呼啦一下,李白過了,下邊早有人接上了。哪有往回退的道理呢。那時侯沒電話,尺牘離開驛路也難以投遞,沒法知道李白什么時候到的。且李白名聲太大,會壓住了酒。這酒名,不說,免了。
最妙是一滴入魂。真是神鬼之思。告訴我酒名的那人說,見這酒名,心里陡然一凜。凜字用得真好。
這酒要半夜,兩個人盤腿對坐著,蠟燭微明就好。酒盞淺淺的,宋人那樣三指翹起拈著。飲著飲著,蠟燭忽忽晃一下,啪啪,燈芯焦枯了,就要滅了。滅了也不管,只管飲。終于是黑了。兩個人坐得近,挪一下,愈是近了,膝蓋幾乎抵在一起,古人“不問蒼生問鬼神”那樣,兩只酒盞,借著月光,碰一下,輕輕,碰一下,“?!钡囊宦?,真好聽,什么話也不用說。
酒,喝完了,人搖搖晃晃起來,“咣”地撞到月光里。主人也不送,院門原本就一直開著。
主人,月光里再坐片刻,搖搖酒壺,居然還有。借著殘月一線,滴、滴,還有幾滴,不置酒碗,直接入喉。那一滴、一滴……忽然冷了一下,打一個寒噤,四外太靜了。
魂悠悠的,飄了起來。
以前,習(xí)慣吃炒的豆苗,旺火一翻,就出鍋,還是綠綠的,挺挺的,幾乎是半生的那樣,但可以吃了。
后來,開水一過,青碧的呀,連醬油都不忍,只散一點點鹽,要那好看的青碧。
現(xiàn)在,直接就是生的。清水一洗,直接上桌。一點點的鹽,油,襯在雪白的碟子里,綠的叫人暈。
口感,略略的一點澀,卻極鮮,澀的鮮。微微一點的清苦,脆脆的,一點回甘的豆苗,稍一咀嚼,滿是青嫩的汁。
一口過去,看著,看半天,再都不忍下箸。似乎有點嫌自己,不潔的動物那樣。
那么碧綠,生嫩嫩的,有少女眉眼一樣的,怎么會是吃的東西呢?
鹵牛肉,大塊齊整的,都不好吃。毛糙的,看著不好看的,肚子邊的,碎的,牛筋和夾著油的,筷子撿來撿去,盡找這些。
大塊的,切成薄片,齊整地碼在盤子里。見人呼啦啦地夾著吃,很香地咀嚼著,不以為然。
我不吃這些,裝作節(jié)約,在盤子邊上、底下,撥開姜片、草果、花椒、辣椒什么的——甚至連姜片也一并嘬在嘴里,嘬盡了濃郁的味兒,才罷了。
吃吧,吃吧,這大片的,有人招呼。不好意思地笑笑,只是不動那筷子,人家以為是讓著呢。
天也暗了,燈燭并不分明,于是悄悄笑一下,這么好吃的,怎么就沒人知道呢。
店里買了麻婆豆腐調(diào)料,正看別的,一女子自言自語過來:麻婆豆腐調(diào)料在哪兒呢?近在咫尺,可那女子竟然看了幾遍,還是沒有找到。
不得已只能多一嘴,不就在那兒么。
哎呀!就是這個,就這個好吃!說完那女子喜悅悅地看了我一眼。
過一會,去買豆腐,那女子也在。倆人都忽然有點不好意思那樣,似乎都喜歡吃這一樣菜,就有點像一家人似的。
趕緊走吧。
朋友帶我們?nèi)ヒ患矣忻呐殴丘^。知道這里人飲食粗蠻,也就不怪。
餐廳很小,甚至有些臟。我們要的包廂在后院,竟然是要穿過廚房的。極其臟亂的廚房里,近乎巨大的案子上,垛著三四個大搪瓷盆,里面堆滿了鹵好的排骨和大塊的五花肉。白色的搪瓷盆油膩,可是還能見到白色,盆子外面就都是油膩的黑。
廚子和幾個打下手的女人在忙。七八只臟膩的手,在案子上忙活,似乎單獨的什么裸著的小動物一樣,在肉和鍋灶之間過來過去。那動作慢的時候,似乎蠕動。
燈光有些暗,人就似乎不是人,完全動物一樣。身上的衣服,也是暗色的,暗到似乎動物在草叢里借著黃昏隱蔽一樣。
廚子似乎餓了,習(xí)慣的動作,順手在一塊肉上切下一片,塞在嘴里。
隨著時間的晚,食客漸漸多起來,廚子和那些女人更忙起來,滿案子的肉,似乎舊日殺了人一樣。
這里沒有看客,要么廚子,要么食客,都和那些大塊的肉,曾經(jīng)能夠迅疾奔跑的肉有關(guān)。無辜的肉,本來應(yīng)該在春夏的健壯之后,到秋冬衰老,漸漸孱弱,衰竭,復(fù)歸于大地泥土,和那些枯黃的草葉一樣,枯干,消散,眠睡于泥土的??墒乾F(xiàn)在,迅速消失了。
一行人吃將起來,忽然覺得自己真的是動物那樣。沒有鏡子,可即便有鏡子,也是不敢照自己嘴臉的。怕印在心里,緩不過來。
朋友說,可以在這兒大家照個合影。照相的時候,臉僵著,似乎臉僵著,就會離動物遠著點。
包谷,在柳條笸籮里,葵花籽,晾在向陽的地上,大塊的豬肉,下了花椒鹽腌在缸里,拌蘿卜,剛從泥土里面拔出來的,西紅柿辣子炒雞蛋,一種叫破布衫的加了苦豆子的燙面油餅,還有涼面,還有酒。
一位鄉(xiāng)間寫詩的女子,一樣樣端了上來。
吃飯的時候,我?guī)缀跏秦澙返摹?/p>
這帶著泥土新鮮味兒的飯,叫人恢復(fù)了動物一樣的本性。
走的時候,我說,飯菜真好,我要抱一下你。她大方地說,好吧。
她身上,有那么好聞的味兒。
不方便的緣故,旅客多不用筷子之類,直接用手。人忽然變的動物一樣,只是沉默咀嚼,牙齒聲,舌頭聲,雞骨頭聲,榨菜聲,喝啤酒“咕咕”下咽的聲音,腮幫子一動一動的。
我對面坐著一個人,哈薩克人,塔吉克人?我弄不清楚,但知道他出自邊陲。他的面部輪廓分明,神色堅毅,牙齒結(jié)實,似乎可以咬碎任何東西。
他在耐心地吃一塊帶骨頭的雞肉,吃的很干凈,他的結(jié)實牙齒,竟然可以是靈巧的。我去過哈薩克人和蒙古人的地方,懂得他們會將一塊帶骨頭的羊肉吃的干干凈凈。他們尊重那個生命,那個生命消亡之后就轉(zhuǎn)給了人自己,怎么能不格外尊重呢。
他將那塊雞肉吃干凈后,習(xí)慣地將手指吮干凈。我知道會是這樣,一點也不覺得驚訝。我驚訝的是那之后,他拿出一瓶牛奶花生露那樣的飲料,孩子一樣,用一根吸管慢慢吸吮。
一個骨骼硬朗、咀嚼肌發(fā)達的人慢慢吸吮,似乎是在回味小時候吸吮母親乳汁的時光。這看起來那么強悍的人,在母親面前,依舊是如此乖小。
種樹是不妥的吧。冒天下之大不韙說了這話,心下似有不安??墒?,人怎么能知道那塊荒著的地上應(yīng)當(dāng)有什么樣的植物呢?是安東尼奧尼吧,一行人在荒原上拍電影,有人隨意把腳下一塊石頭踢開,卻惹得安導(dǎo)大發(fā)雷霆。安導(dǎo)的意思是,那塊石頭在這兒多少萬年了,這一腳,多少萬年,沒了。
隨意挖一個坑,種一棵樹在里面,即是這樣的非自然吧。本來有的,有就是了。給野豬拱了,也就拱了,給人砍伐,也就砍伐了吧。可是因了荒漠的恐慌,人卻要去補種。也有如人的脫發(fā),要補些什么。可人不知道,地上的植物本有自己的命。各樣植物,如何長法,與何種植物相鄰,干旱或者是水澇,寒暑多少,壽數(shù)多久,都是天意。甚至,連什么時候會給砍伐了,天意都是知道的吧。
有算命的人,常說天機不可泄露?;鄹H深的人,也許是能猜得自然的一些秘密的。所謂天機,本不該人知曉的,知曉的人,知曉了,透露出去,是心驚膽顫的吧。都知道了自己的秘密,揭開之后,人還怎么存活?對這個世界的秘密,知曉也需要一個度。古人有奇怪的智慧:水至清則無魚。我們現(xiàn)在科學(xué)了,以為科學(xué)能解決很多。科學(xué)其實也是很笨的。
毀滅是常態(tài)的。生存也是常態(tài)的。樹給砍伐了,也就砍伐了。自然,最好不要隨意砍伐。最少的使用,一些枝條之類,煮得飯食茶水即可。即便是建造屋宇,能遮風(fēng)雨也就足夠。再就是等著那些樹干枯了,老了,自然倒下來。倒了下來,也要珍惜地使用它們。
一些樹老了,也就老了,還有很多生命,照常生長著。
生長不了的,也就安然毀滅吧。毀滅,亦是一種生,輪回的一種生。
迄今不知道那是什么樹。
只是覺得怪,有個性,或是心里有什么幽憤,譬如阮籍駕車的“痛哭而返”或徐渭刺聾自己的耳朵那樣,才抵得住那樣的樹。
曹雪芹不怪,通透。即便薛蟠,也覺出幾分可愛,別人不能的可愛。薛蟠因柳湘蓮的挨打,不會比喻的“那么長”的藕的笨,甚至“兩只蚊子嗡嗡嗡”后面那樣的惡心話,雪芹都藏在后面會心一笑。
尋常的樹,槐樹、榆樹、柳樹、蘋果、梨樹,即便是棗樹、柿子樹那樣,有稍稍的別樣枝條,也沒有這樹的枝條的怪。
這樹幾乎不可理喻,所有枝條沒有一枝是順的。孩子幼稚的涂鴉也不過如此,筆的生澀,停停走走,半畫不畫那樣。工廠的廢舊倉庫里,粗細的鋼筋鐵絲,亂糟糟那樣的別扭,也不過如此。
每每經(jīng)過那幾棵樹,總是會看上一會,想些什么,也總沒有想明白。
幾棵樹的分布,也是奇怪的,是一棵一棵,和另外一棵。是誰把這幾棵樹,種成了這樣?
不親近,也不冷漠,拒絕,也不拒絕,說不出來的樣子。
人世間,能找到這樣的幾個人么?
也許。也許,難。
天黑下來了。
黑暗里,隱約見一棵樹。也許,這是方圓多少里唯一的一棵樹吧。
風(fēng),神秘又冷,曠野里讓人無法辨別的許多聲音,隨著風(fēng)聲,暗暗起了,從四面八方圍攏過去。
暗暗的風(fēng)中,這棵樹,漸漸高起來,比遠處的天稍稍高出一點。
天亮之前,一切惶然,也許就是這棵樹的有限力量,穩(wěn)住了這個夜晚吧。
這棵穩(wěn)住夜晚的樹,田野上唯一的樹,叫人想,天不要亮,不要亮,就這樣才好,穩(wěn)穩(wěn)的,穩(wěn)穩(wěn)的呀。
天一亮,萬物就開始惶恐了。
而夜,多好。夜里,萬物眠睡,安安靜靜,這才是世界最初最安詳?shù)臉幼印?/p>
世界,為什么要醒了呢?
陶瓶里的蘆葦,愈加好看了。
現(xiàn)在,它似乎不在塵世,毛茸茸的穗子,更淡一些,隱隱有似乎來自天堂的柔和潔凈的光。
它的色,枯枝色,深和淡的,近乎于泥土,卻比泥土素凈,是久違了的遺忘了的樸素。
這枯淡的色,是微微忘卻了干渴,忘卻了滄桑人世的。
我喜歡這干枯的,輕的,充滿了干枯味道的空氣,渺渺的,也是虛空的木質(zhì)一樣的空氣,和曾經(jīng)歷經(jīng)的,略微隔絕了,柔和,而微微有些遺世獨立。
果子,似圓非圓,一頭稍稍小一些,土黃色上面有細細的褐色花紋,如蛇身的花紋一樣。問賣果子的人,回說,叫蛇皮果。
竟然真的叫蛇皮果!
看著這樣的果子,不知為什么,忽然想起印度。這果子是產(chǎn)自印度的嗎?它滿身是印度的氣息。
賣果子的人接著說,印度的蛇皮果。
感覺是對的。也許,印度早以某種精神和物質(zhì)的方式,顏色、形式、氣味,諸如婆羅門教、舞蹈、瑜伽、神油、印度香、吹笛耍蛇的人,早就浸透了我。這不大容易說清楚的,早已經(jīng)隱遁于我的肉體深處,只需要某些因由,比如這些果子的出現(xiàn)。
一種東西,也許只能出產(chǎn)在一個地方,和那里的人一起共存于相同的泥土,呈現(xiàn)出相同的色相氣息。我們不知道那是一種什么樣的力量在暗中支配著,但那力量實在太強大了。
我生存的地方,出產(chǎn)洋芋,也就是土豆。洋芋是沉默寡言的,似乎這里的人也是這樣。洋芋的花,也幾乎是無色的,只是稍稍一點的淡白、淡紫,不好看,也無一絲香味。這里降雨少,稼禾不易生長,洋芋卻是耐旱的。換句話說,洋芋幾乎就是這里人的命。后來離開這里的人,衣食不愁之后,很多人見了洋芋會拒絕。他們不是忘本,實在是吃的太多了。
這里也有百合,卻不是那種可以養(yǎng)在水晶玻璃花瓶里,純白的,有香水味兒的。這里的百合,人們關(guān)心的是它的復(fù)瓣的白色球狀根。那球根蒸煮之后,是有些隱隱甘甜的。只是這百合,要生長六年才可以收獲。六年?想想有多長。人得有多大耐性。
干旱的地方,六年的時間,人也竟然有這樣不屈的耐性。
野地,農(nóng)歷五月。
想起《詩經(jīng)》里的什么句子,那些草木,現(xiàn)在還有的,和很少的,比如“光陰荏苒”里的“荏”和“苒”,還有已經(jīng)消失了,可是還在文字里存在的。
空氣真好,草葉的氣味,綠而泛著紫色的莖稈折斷之后滲出來的乳白色汁液的氣味,去年落葉的沉沉氣味,牲畜和動物的氣味,糞便和干草發(fā)酵的氣味。
也有一絲絲風(fēng)的氣味,幾乎辨別不出,倏忽不定的。
也有沈從文筆下的:黃昏里的蟲子的氣味。
只是,別有一點點,哪怕是一絲絲的人的氣味。
落葉才真正是寂靜的。
偶爾,落幾片,再落幾片。
再落幾片。
也有的,輕輕晃蕩幾下,要落,又沒有落下來。
有人走過的時候,幾片葉子就落了下來。
似乎有一點點動靜,葉子就會落。
看著那些葉子,寂靜地落下,什么都不會想。
沒一點聲音,似乎不是從樹上,而是從天上落了下來一樣。
很多村子,人老幾輩的院子里都會有這樣的樹。
越是老的宅子里,樹就越老,老到那樹和家里幾輩子以前的老人一樣。
最早的一輩人因了什么,災(zāi)荒,壯丁,疫癘,以至于氣血方剛的后生逃婚,跟一個美好、決絕女子的私奔,甚至是誰殺了人,或給人追殺,逃到了這兒,覺得水土豐美,可以安然無事,就住下了。
地界寬敞,夯起土墻,圍了院子,慢慢蓋了房。家有了,女人有了,孩子有了??纯?,還是覺得少點什么。忽然想起來,院子里沒有樹。
于是,上山砍柴,隨手挖一棵回來栽下。
樹慢慢長,孩子也隨著長。樹再長,孩子就大了。樹長得很成些樣子,枝葉紛披的時候,孩子又有了孩子。
樹還在長,粗到一個人抱不住的時候,家里第一個老人去世了。接著,第二個,第三個。
他們活的夠短,但是也夠長了。
樹還在長,樹很高很高的時候,這個家族已經(jīng)有很多人去世了。去世的人,都埋在院子后面,一個挨著一個,墳?zāi)拐娴南袷丘z頭一樣,養(yǎng)了人世也安頓了人世,連成一片了。
每次有人去世的時候,院子里的人都哭成一片。樹看見一個人出生,勞作,繁衍,而后歇息。樹不明白的是,人為什么要哭呢?
樹還在長,越來越粗,越來越高。
很久以后,樹長的更高了,高到它已經(jīng)幾乎看不見這座宅院,看不見宅院后面的這個家族的一大片墳地了。
它看到很遠的地方,大地平坦,河流蜿蜒,群山連綿。
一棵棵樹,幾乎每棵都長的近乎一樣。不認真記,轉(zhuǎn)身就忘了。
眼力刻毒的畫家,卻能逐一分辨。所謂的視覺記憶,也是可怕的。那些不同的枝條,左左右右,斜插著的,交織著的,不同的,卻也是必然的構(gòu)成,都給那畫家?guī)ё吡?。某些非洲原始部落,是不喜歡畫家去的,至少是不準(zhǔn)畫家畫那些動物。他們以為,畫在紙上,也是可以帶走的。
相同的樹那么多,可是,也有些樹,比如某種棗樹,它們一棵就是一棵,有的頑劣不堪、桀驁不馴,有的樣子,幾乎是故意搗亂一樣。
相像的樹,完全不同的樹,昭示了一些什么呢?
誰能領(lǐng)悟這秘密,誰就洞悉了自然。而洞悉了自然的人,已經(jīng)無須再說些什么了。
不是李義山的“留得殘荷聽雨聲”。
湖水已經(jīng)結(jié)冰,冰厚應(yīng)該不止一尺了。
大多殘荷在秋后凋零,支撐不住,折了,旋而沉入湖底。旋,看見過的人才懂得這個字,正看著,忽地一下就是旋,折下去,折進湖水,不動了。
一層秋雨一層寒,湖面平平的,就只剩下這七八莖殘荷了。
接著是冬,下雪了。
秋后的荷,大略都是殘損的,莖稈沒有一枝完全立著,都折下去,和冰面構(gòu)成三角。也有三兩枝折下去的莖稈和半片褐色殘布一樣的葉子,半凍在冰層里,像是冰灰色的影子。影子和影子,孤寂地映著。
看一會,有點不忍,覺得它們給慢慢凍住那一會,會是又冷又疼的。
水也是會感覺到冷和疼的。曾看見過迅疾降溫后給緩緩凍住的小河,水流緩了,緩了,幾分遲鈍,樣子還在,可以已經(jīng)給慢慢凍住了。那水也是又冷又疼的吧?
殘荷呢?已經(jīng)麻木了,再疼,是要到初春,才醒了一樣,要說些什么,卻疼得說不出話來。
收獲季節(jié)。
參差不齊的葵花稈子。
稈子還是新鮮的。我過去的時候,不知為什么,無意還是有意間,看了下稈子上葵花折下的地方。
我忽然發(fā)現(xiàn),折下的那個地方,白色的茬口,竟然是圓潤的。似乎不是生生地折了去,而是自然的脫落一樣,安然的,分娩一樣。
似乎是上帝的安排,知道有人這樣一種物種,知道人會將它輕輕折下,才這樣安排了。
真是這樣的嗎?
干菜。極其干凈。水洗般又晾干了的干凈。
問了人,知道是白菜。白菜也是可以晾干菜的么?
干了的白菜幫子,脫水后干瘦到只有一窄條,本來的菜白色大略還在,只是覺出一點時間干枯了過去了的意思,微微的一點褪色的白。
好看的是白菜葉子,本來的菜綠,不知怎么竟然變成了墨色。以水墨的辦法畫這干菜,該是好看。只是水墨卻要少,羊毫的筆,在柔軟的宣紙上“吱”地擦過去就是。
拿起一小把干白菜,深吸一口氣,嗅出是過了滾水,才晾干的。白菜的味兒,很濃,甚至覺得比新鮮的白菜還要濃。
再細細嗅,是曾經(jīng)的清水、糞肥、泥土的味兒。稍稍淡一些,卻可以認定。
真的是好聞。新鮮的白菜呢,哪里有這樣的味兒。
木瓜是分公母的。切開一個,是公的??雌饋韲樔?,半邊瓜里,是半透明的墨黑散亂的籽。散亂的一堆,就像是某種液體,激射在那里。那些籽,似乎有一點溫度,就會忽地生長,長成什么蠢蠢欲動的。
母的木瓜呢?籽小,且柔,色澤也淡很多,說是黑,卻是淡淡的黑灰色。
不知道哪種籽是可以繁衍的。也忽然想,若人是這樣,這邊繁衍的是女孩子,那邊繁衍的該是男孩子。
真的,會不會那樣呢?
貼著一樓誰家的窗外,不知怎么長了一棵樹。樹矮小的時候,春天樹葉嫩綠、夏天樹葉濃綠的時候,盡管也沒有多少葉子,也不能遮陰,可老鄰居們還是會搬只小板凳,坐在樹下面說話。說累了,抬頭看看樹的枝葉,看看,也像是什么也沒有看,看了些別的那樣。
樹慢慢長大了些,有一丈高了。老鄰居們依舊是春天夏天的在樹下坐著說話。一樓的這家女人,卻煩了。樹在她家的后窗,卻怎么隨便就是大家的樹了。尤其,她想安靜的時候。
后來,什么時候,樹的葉子枯黃了,又綠了,又枯黃了。后來,哪一年,樹死了。
說話的不謹(jǐn)慎,也許是信任某個老鄰居,話竟然說了出來,樹是給有意弄死的。說是沒人注意的時候,天黑了以后,那家的女人用鋸子悄悄在哪兒鋸上幾鋸;過幾天,又是幾鋸。
不知道的人問,怎么,才長的榆樹就死了?
是呀!怎么就死了呢。這家的女人說。
間隔老遠,又是一間。雪厚厚的,驢肉館給雪深深裹著一樣。驢肉館的門臉近似,大多白地黑字:驢肉館。
一路的驢肉館,心下疑慮,東北是大牲口地方,養(yǎng)馬和騾子,極少見驢,哪里來的驢呢?冷且粗獷出大力的地方,驢是略有小巧,竟至于有些嫵媚的無用。嫵媚不是虛言,驢的行頭總是講究些,紅紅綠綠之類的可愛。
記得小時候在洛陽老城小街喝過驢肉湯。冬天一大早,天還沒亮透,凍的縮手縮腳去吃驢肉湯泡饃,遠遠看見大鍋驢肉湯在晨霧里滾沸的熱氣??匆娺@白騰騰的熱氣,人還沒到,身上忽地就熱了。
東北這冰天雪地開了許多驢肉館,只是因為驢肉的熱吧。
驢肉館都掛著燈籠。燈籠都舊了。原先的紅,春雨洗了,夏日曬了,秋風(fēng)拂了,一律都褪了色。有些隱隱的紅,仔細還能看出來。也有的,似乎像是本來就是白紙,灰白且黯然,叫人不忍看。
才農(nóng)歷十月,要進了臘月才會掛新的燈籠吧。
匆匆趕路,后來在另一處才見了驢肉館的菜單:驢臉、驢干腸、驢巧舌、驢排、驢尾、驢皮凍……真真感慨。
驢,似乎并不是可以吃的東西。若吃,肉也就罷了。若這樣,似乎劊子手的心得文章了。劊子手是應(yīng)該寫文章的,在文氣柔弱一邊,顯出強悍和殘忍。記得有法國劊子手世家,寫過一本書,卻從來不敢看的。我的一位老師曾去看當(dāng)下的行刑,他想看什么呢?人的內(nèi)心,其實都是有些可怕在里面的。
驢臉,本來那么溫順,似乎有表情的,這也才有西班牙詩人西門尼斯的《小銀和我》。小銀是驢,可愛的驢,給大詩人謙卑尊重的只愿意馱著書的驢,別的東西,甚至是馱著糖塊,它也不干呢。詩人西門尼斯的臉,從照片看,和帕斯捷爾納克一樣,都是長臉,近乎驢,卻奇怪地因這“長”而徐徐地深入了世界。要這“長”,才可以紓緩地從額上讀下去,額,眉骨,眼睛,鼻子,吻部——誰說驢的嘴不是吻部呢?
豬的臉,吃了也就吃了吧。盡管,依舊不應(yīng)該。可是這驢的臉,竟然是可以吃的。它本來應(yīng)該是人要面對的,和人一起,面對面思考些什么的。
驢也并沒有巧舌,它的聲音也只是孩子的淘氣,有點大人甚至是孩子都覺得難聽的淘氣??墒羌拍臅r候,寂靜的時候,吼一聲,難道不好嗎?
羊排自然是吃的(屬羊的人諒解呀),短截,剛好入口。現(xiàn)在帶骨的清水牛排,鋒利的斧子劈下去,薄薄的片,周圍是肉,也是適宜入口的??墒求H排,老是覺得肋骨會吱嘎吱嘎地響著,會令人驚駭?shù)卦诒P子里拱起來。要知道,驢的背是慣于馱東西的。
關(guān)于驢,《世說新語》里有記載:“王仲宣好驢鳴。既葬,文帝臨其喪,顧語同游曰:王好驢鳴,可各作一聲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驢鳴?!?/p>
王仲宣就是“建安七子”中的王粲。王粲早逝,曹丕在墓前說道:“王仲宣平日就愛聽驢叫,大家各學(xué)一回,送別他吧!”想一下,曹丕帶頭吊唁,扯嗓子驢“嘯”,群臣跟隨,山野震動,真正的大哀傷,也是就此一別的臨風(fēng)大灑然。王仲宣,該知足了。
王粲體弱,文字哀怨悲涼。鐘嶸論王粲文:“其源出于李陵。發(fā)愀愴之詞,文秀而質(zhì)羸。”王粲本分,難免壓抑,需要發(fā)泄吧。魏晉文人好嘯,王粲也許是不過癮,徑直奔了驢叫,幾聲下去,肺腑俱通,實在是快哉。也可見那個時候,驢叫近乎大瀟灑。
而今的成人,已經(jīng)有如孩子一樣,世界在眼里,分為能吃和不能吃的。人的丑陋,還是不說了吧。柏楊去了,國人還是丑陋的。
這世界還將吃下去,更猛地吃下去,動物兇猛地吃下去,空前絕后、毫不罷休地吃下去。
轉(zhuǎn)過臉來,多想那些驢都能心里分曉,悄悄躲了起來。在山里,有霧的山里,松林里,優(yōu)哉游哉地散步呀。年紀(jì)大了,若再能生些胡須,有智者相,風(fēng)一吹,才更好看呢。
要是將好有誰喝醉了路過,許多的書,偶然散落在這里,風(fēng)吹著,一頁頁亂翻著,那該多好呢。
一頭驢,走過來,低頭看著看著,有點不屑也有點傷感的樣子,似乎竟然看懂了。那本書上寫著:
許多年以前,在西班牙某一個小鄉(xiāng)村里,有一頭小毛驢,名叫小銀。它像個小男孩,天真、好奇而又調(diào)皮。它喜歡美,甚至還會唱幾支簡短的詠嘆調(diào)。
它有自己的語言,足以充分表達它的喜悅、歡樂、沮喪或者失望。
有一天,它悄悄咽了氣。世界上從此缺少了它的聲音,好像它從來就沒有出生過一樣。
這是西門尼斯《小銀和我》里的句子,就這些句子,西門尼斯夠了,那些驢子也夠了。
西門尼斯,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
他來自天堂呢。
蚊子也是會愛的。
母蚊子有身孕的時候,花葉上的露水,已經(jīng)不夠了。
這之前,它們只啜飲露水,有著植物苦澀和馨香氣息的露水,微微“綠”的清涼涼的露水。
是沉甸甸的母愛,讓它們貪婪起來。
它吸的血太多了,變得太沉,懷孕的女人一樣,沒法從愛的男人身邊飛走了。
天快亮了,肚子飽滿的,母性十足的它,在黎明的微光里懶怠地歇息。
這饜足的,富足的,已經(jīng)忘卻了死亡。
夢著……睡著了。
忽然想到一句話:能聽到老鼠走路的聲音。
誰聽到過老鼠走路的聲音?
我聽到過。
住平房時候,屋頂是白紙糊的。那紙叫粉尖紙。為什么叫粉尖?不知道,問過人,也不知道,可是紙的名字真好聽。
粉尖紙刷了漿糊,就不白了,也有些濕膩膩,蔫塌塌的,一點也不好看??墒锹闪?,頂棚上嘎嘎碎響,那紙,幾個小時后,干燥得平展展的,滿屋子雪白的喜慶。
晚上,躺床上,看著雪白的頂棚,新的有點睡不著。正想什么,忽然頂棚上面,嗒嗒,嗒嗒,是小老鼠來啦!小老鼠從哪兒上到頂棚上的呢?剛干了的燙面漿糊,是半甜的味兒。小老鼠輕手輕腳的,聲音那么好聽,嗒嗒,嗒嗒。一會兒高興了,忘了,嗒嗒嗒,嗒嗒嗒嗒,嗒,有點亂了。一會兒停下來了,那是在舔漿糊呢。小老鼠的舌頭,真小呀!
一會兒,頂棚上面安靜靜的,一絲聲音也沒有了??墒牵€想著聽聽小老鼠的聲音。
一會兒迷迷糊糊,睡著了。
天亮了,看看頭頂上的頂棚,還想著昨晚上小老鼠走路的聲音和舔吃漿糊的可愛樣子。
老鼠走路的聲音,沒有多少人聽見過呢。要是我真的能聽見老鼠在地上走路的聲音,聽見小甲蟲撥開一粒擋道的沙子的聲音,小螞蟻說話的聲音,該有多好呀!
十幾年前我寫過一首《霜夜之鼠》,不長,錄在這兒。
三步,兩步
銀灰外套的小灰鼠
躡足而行
急匆匆又忽然立住
圓圓的小眼睛睜睜
給星月來點反光
努努濕濕的小鼻子
今夜好涼
——一只院角的瓦罐搖晃了
逃走的小灰鼠
霜上的爪印
教人想起那個棗核大的孩子
今夜冷也不冷
1
伏在京都交道口一家小旅館的窗口往下看,發(fā)現(xiàn)貓是有貓路的。
那貓神態(tài)安詳,旁若無人地沿著細窄的墻頭悠哉游哉走著,似乎無事的散步,也似乎巡查什么。
墻頭走完,那貓的腰一弓一竄,上了一家屋頂。屋頂有灰塵,遠,我看不清,近了,一定會看見貓輕軟可愛的梅花爪印,一下下蓋印一樣,伶伶俐俐,乖巧好看。然后,那貓繞過這家屋頂磚砌的煙囪,尾巴向外側(cè)一彎,似乎是怕沾了煙囪上的灰,不見了。
一會兒,又從另一家的屋頂上出現(xiàn)了,尾巴有點驕傲地翹著。
貓是有固定領(lǐng)地的吧,也古人所謂的食邑。我覺得這貓每天都會沿著它的領(lǐng)地巡視一圈。假若是人一樣的黃昏里的悠哉散步,和另一只貓相攜著,一派的神閑氣定那樣,就更可愛了。如果天氣不涼不熱,吹一點小風(fēng)就更好。假如這貓會喝點小酒,在墻頭房頂上搖搖晃晃走,又將好遇到院子里一個也喝了一點小酒的人,“倆人”或“倆貓”相視一笑,就不是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了,而是一塊搔著那一點同樂的癢了。
沒有可能去跟蹤。假若我也是一只貓,能跟著這貓,一路行走,看它在那里走,行經(jīng)了什么路,在哪里歇息,哪里吃食,那里和別的貓玩耍,戀愛,婚配,妒忌或吃醋,或生養(yǎng)小貓,在哪里觀察,發(fā)現(xiàn)敵人,比如別的公貓、母貓,比如耐著性子,偵伺必經(jīng)或偶然的老鼠,會寫出很有趣的文字吧。人類的行蹤已經(jīng)不復(fù)神秘了,也才有那么多人耐住性子去觀察感受動物。
日本人夏目漱石寫了《我是貓》,很多年前看過,似乎擬人化了點。貓畢竟是貓,安靜旋而隱秘的,只是生活在人一邊的陰影里,幾乎沒有多少撩人氣味的。
貓的生活,也似乎還沒有人專門拍攝過。拍下來一定是很有趣的。
細想那些生活在人類周圍的貓,它們看到了人類的多少秘密,潔凈的,可愛的,骯臟的,可怕的。
某些民族認為貓是神秘的,甚至有些兇險。達利就曾特意叫人拍攝過他和貓以及一把椅子、凌空潑灑的水組合起來的照片。那張照片上,那只貓是給一個人從鏡頭外面拋在鏡頭里面的。貓有些驚恐的樣子。似乎是黑貓。黑貓似乎更加難以猜度。
貓也真是安靜的。似乎安靜也是貓的可愛之處。最厭煩的,是它的叫春。似乎它們一年里的安靜,就是為了這幾天的躁動。我只是沒辦法理解,平日里安靜的貓,那聲音怎么會如歇斯底里那樣,沒完沒了。
也許,貓也像是一枚果子,果皮果肉是平和的,只是沒有人能深入注意到它深藏的果核,果核在準(zhǔn)備裂開生長的時候,也是會尖叫的吧。無非是我們的耳朵沒有辦法聽見。
2
看到貓,疑心是遺棄的。
貓沿著墻根,穿過自行車棚,隱匿到不知哪一處。貓的起居、行走是神秘的,那是貓“生”,和人生很難相干的。
后來,有小貓,和人漸熟。人拿些吃的,小貓近了,猶豫著,可絕不讓人觸摸。再后來熟悉了,見人進出,小貓總是要跟著,膩著膩著,哀憐地喵喵著。
忽然想,這小貓該是那貓的后代,家性也有野性的。
再后來,有更小的貓,一只,兩只,三只,在院子里停了很久的生了銹的汽車底下窺視著。人在這邊蹲著瞅,手里拿著吃的,半天,一只,又一只,最后似乎也是最小的一只,極好看的,只遠遠看,總也不過來。
漸漸,樓上的人,有了吃剩下的,都拿了留在門口。
這些貓,是野貓,還是家貓呢?
漸漸,小貓也大了,小貓也生了。貓多了,數(shù)不過來。一個老太太卻數(shù)得清。這個小貓是那個貓的孩子,那個小貓是那只貓的孩子。
老太太疼愛地像是說著自己的孩子、孫子。
在舊宮殿外面走,看到宮墻里面的樹上,烏鴉沉甸甸壓著枝條。
宮殿太深,重滯,陰暗,曲折,似乎不能有輕盈的小鳥。只能是烏鴉這樣的鳥,烏黑的鳥類,才適宜。
宋徽宗畫了一大群仙鶴,那仙鶴也不是在宮墻內(nèi)外的,而是飛在青天上。
宋代似乎因為兩個詞,詞和瓷,似乎輕盈,可是宮殿依舊還是重滯的吧。
一切深幽,復(fù)雜斗拱支撐的宮殿里,發(fā)生過多少事,發(fā)生過多少一旦發(fā)生過就永遠是謎,無法揭開的事。
但凡重要的事,都不會發(fā)生在光天化日之下吧。
但是膽敢真正在光天化日之下做事的人,才是更可怕的。他的決斷,氣度,甚至難免的殘忍,要很久才能有一人吧。
真的,真正緊要的事,必須秘密。
換句話來說,世界是由秘密組成的。
大地的秘密,不單是由山川、田野、河流,以及樹木和莊稼組成的。宮殿是,烏鴉也是。
有朝一日,宮殿和烏鴉都會說話的時候,整個世界就崩潰了。
宮殿和烏鴉一定會說話的,為什么不會呢?
誰能告訴我一個不會的理由?
去吃河豚,小河豚,四寸大小,燉湯,盛在一個鍍金的小銅盞里。
湯黏稠,奶白色的黏稠,卻真是鮮。肉并沒有吃完,湯卻喝干了。滿嘴的鮮,黏,似乎營養(yǎng)太豐富了,叫人害怕的豐富。
這樣的營養(yǎng),于人是有害的吧。人的營養(yǎng)是需要節(jié)制的,少著一點,身體有需要的空間那樣才好。而現(xiàn)在是滿滿的,滿到什么也進不去了。
腦子想點什么,也是滿滿的。有點笨拙,不透氣。
想起青菜豆腐白米飯的舒服,徐迂入口,緩緩下肚,飽了嗎?飽了。可那是透氣的,有空間的,可以慢慢從容想些什么的。
想著想著,就略略有些餓了。
可也不夠餓,是有點舒服的餓。
似乎什么都能感受到透亮的餓。
可以滿心感謝的有點清爽也有點溫暖的餓。
1
去豬舍。民家的豬舍。借院子里一盞幽暗的燈,看見幾頭豬在棚子里塊然而立,與世無爭,也與世無干的大方。
主人說,最小的都有七百斤。最大的,沒說。
離欄桿最近的那一頭,確實是頭,說“只”是有些輕慢了它的。它和它們,一律的沉,伸手觸一下,驚訝,幾乎不是觸到生命那樣,堅如磐石,真的。忽然間覺出人的無力。
這樣的豬,似乎真的是大地的一部分。有什么能比大地更強大的呢?所謂的物,才真正是世界的本質(zhì)。人也許太執(zhí)著于人,而遠離了世界。“物是人非”,人總是忘記了的。
忽然想,豬有思想么?假如豬有思想,人真是弱小的。什么“皓首窮經(jīng)”?豬幾乎只是安然、安逸,萬般的不理會。什么“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什么時間,空間?豬立在哪兒,哪兒就是時間。于滄海桑田,人是如何的卑微。人是萬物之靈?不敢深說,可約略是疑心的。
豬的“在”,就是一切。豬的思想,以至于哼哼,是那種“一語忘千山”的吧。
人,生生是要向豬學(xué)習(xí)的,以豬那種近乎原始性的親近大地,親近混沌原初的“思維”,不再感慨什么,溫暖快樂,直是一派爛漫安然才好。
2
抓了個豬,這邊鄉(xiāng)下人的說法,其實就是買了個豬。
這家人在集市上抓了個豬。男人開著拖拉機,女人在拖斗里蹲著,兒子也蹲著。拖斗前面的欄桿上,繩子拴著個半大不大的豬。
豬肯定掙扎過。現(xiàn)在它安靜了,有點無奈聽天由命的樣子。
好笑的是豬的綁法。似乎舊時候犯人的綁法,五花大綁。五花大綁什么樣子,說不太清楚,大約就是繩子很“花”的樣子,看起來有些“好看”的樣子。簡而言之,繩子是要纏很多道的,纏到“五花”。
豬又跑不了,為什么要那樣綁。
豬近乎滑稽的樣子,卻叫那一家人滿心歡喜。
那樣綁,似乎也有點野蠻。野蠻的收獲,野蠻而好看。
路邊,一溜幾只羊走著。
趕羊的人,落著十幾步,不慌不忙。羊也不慌不忙。路邊有好吃的青草,就順嘴吃上幾口。可是也不專門停下來,吃到就吃到了,吃不上也還是無怨的樣子。
我知道這幾只羊,是去賣的。然后,宰殺。
我想起一個詞:順從。
順從,命定的順從。
趕羊的人,偶爾甩一下鞭子。羊微微跑幾步,就依舊慢了下來,依舊是順從的樣子。
其實,羊的順從是可怕的。那順從刀子的力量,久了,也會讓刀子生畏。反抗,反而解除了刀子的畏懼。
是上帝給了羊的順從。那羊帶著上帝的力量,默默迎刃而上,這才真正是可怕的。
看見蜻蜓,輕盈的“嗡嗡”聲那樣,在鐵絲網(wǎng)的尖刺上,若即若離地飛著。似乎一觸,就要落下,又飛起來。
鐵絲網(wǎng)的尖刺,異常鋒利,可是蜻蜓的輕,消解了。那輕,沒有分量,微風(fēng)一樣,倏忽過去,起來,落下,沒有分量,那尖刺就如同沒有。
沒有人畫過蜻蜓的輕盈,和鐵絲網(wǎng)的尖刺,尖刺暗藏的疼。
用油畫的方式,超級寫實,把那尖刺的鋒利裂開,細胞一樣裂開,無限地深陷和凌厲。
蜻蜓呢?肉身放大之后,布滿了空隙。以至于那尖利的鐵刺依舊對蜻蜓無可奈何,甚至是那蜻蜓的整個肉身沉沉地壓在鐵刺上,使勁向下,那些細胞一樣裂開的鐵刺,也只能一一刺入了蜻蜓肉身的空隙,無限的空隙。
其實,世界是空的。
空到?jīng)]有一樣?xùn)|西,可以真正握住。
母狗下了小狗,其中一只,送到了很遠地方。
幾年過去,收養(yǎng)的那人帶著小狗回來看看。母狗湊到小狗身邊聞聞,轉(zhuǎn)身出去,小狗就乖乖跟了出去。
那幾天,小狗沒有跟著主人,總是跟母狗在一起。
幾天過去,那人要走了,要上車了,小狗還沒有回來。有人說,是跟母狗告別去了。
真的。一會兒,小狗回來了,后面跟著母狗。
看著小狗上了車,母狗回去了。
小狗和母狗之間,發(fā)生了一些什么,沒有人知道。
路過一只甲蟲,停一下,想了些什么,于是輕輕把腳踩在甲蟲身上。甲蟲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是知道有什么壓住了自己。它試著頂起那壓住的力量,試一下,不動,再試一下,依舊頂不動。
甲蟲知道得歇歇了,歇歇再說。一會兒它再次試圖頂起來,從這踩壓之下逃離出去。它可能還有一件沒有辦法跟人說清楚的事情要去辦。甲蟲的力量,讓這只腳覺得可以再用一點兒力量踩下去。它踩下去,甲蟲紋絲不動了,死了一樣。
過一會,那只腳松了一點兒,甲蟲就再次掙扎。因這掙扎,那只腳再次踩了下去,不過這次是另外的意思。
腳是極其緩慢地踩了下去的。整個過程中,那只腳細微地感受著整個甲蟲。它感到了自己的力量之下,甲蟲屈從地收起所有的爪子,伏在地下,再用整個甲殼的力氣撐著。之后,甲蟲連撐著的力氣也沒有了,它的整個內(nèi)臟都在壓縮,甲殼里已經(jīng)沒有了空間。那只腳似乎也這樣感覺到了,那些空間已經(jīng)是密匝匝的,沒有任何空隙了。
再次的微微用力,那只腳終于感受到甲殼碎裂了,細碎的骨骼,一點兒筋肉,在裂開。
之后,那只腳再次用了一點兒力氣,極其精巧合度的,只是要達到甲蟲的骨肉崩潰,靈魂出竅,一些兒也不多的。在甲蟲完全變形慘不忍睹之前,那只腳要警覺地停下來。
那只甲蟲呢,它也終于知道,今天,它是在跟世界的慢慢抗衡之中,終于給拋棄了。
那個將它踩壓在腳底的,甲蟲不知道那就是人。它只是知道有一種它永遠弄不明白的力量,但那力量實在是太強大了。
有人說,一次去看櫻桃。正是季節(jié),樹上滿是櫻桃。櫻桃熟了,惹得小鳥也來搶著吃。小鳥在樹枝上蹦蹦跳跳,挑來挑去地啄食櫻桃。人忽然發(fā)現(xiàn),小鳥啄食的都是最甜的櫻桃。
小鳥也并不怕人,那人站在樹下伸手摘那些櫻桃,她的手指伸向某一顆最甜的櫻桃的時候,小鳥會忽地跳過來去跟她試著搶。甚至,小鳥會因為要跟她搶某顆櫻桃而啄她的手指??墒切▲B沒勁,根本就啄不疼,就癢癢的。
說這些話的時候,那人天真的像個孩子。
敞開的蛇皮袋子里,是四五只綁在一起的活著的青蛙,泥鰍,還有鱔魚。
泥鰍不過是懵懂地亂鉆;鱔魚,蛇一樣,一會就扭到到了袋子外面。賣東西的女人,不急不慢,一會兒把一條跑出來的鱔魚抓進去,一會兒又抓另一條,那么耐心,似乎鱔魚跑出去是正常的,不出去才不正常那樣。
最有趣的是青蛙,四五只綁在一起,亂跳。一只青蛙要跳出去,必得幾只青蛙的亂跳方向一致了,才能跳到袋子外面。
奇怪的是,青蛙們總是能跳到袋子外面。四五只青蛙,近二十條腿,怎么可能就跳到了一起呢?
海邊,巖石的陰涼處,有強烈的油一樣的海鹽的又咸又苦的氣味。每呼吸一下,那咸苦都猛地沖進喉嚨里、肺里。幾口下去,肺似乎是浸透了苦澀的海綿。
如此的咸苦,巖石上卻爬滿了一種蟲子。蟲子比海底板稍大,也稍長些,色澤灰而微微透著失血一樣的淺紫。
蟲子散亂地伏在石階上,幾乎不動,其實只是一瞬間的靜。一瞬間,又極快地動一下。這蟲子的形色,動與靜都有些可怖。
這動也莫名,似乎某種毒素積聚久了,必得通過這動緩釋一下,不然這內(nèi)毒會叫蟲子痙攣而死。
蟲子太多,叫人恐懼、惡心,假如赤腳踩上,腳心里生猛一蠕動,人一定會痙攣,臉色蒼白,渾身冷汗。
這潮濕咸澀之處,倏忽靜倏忽動的小蟲子,類似于某種神秘的詛咒。
大海,其實是邪惡的。大的邪惡,是它致命的無邊茫茫,所謂的苦海無邊;狹小的邪惡,似乎就給了這種灰而泛紫的,生命力繁殖力強盛的能耐受咸澀的小蟲。小蟲灰而淡紫,有隱隱的血色在里面,叫人想起某種嗜血的小動物。
大海,畢竟是太大了,太大就會包容一切,包容了善的同時,也一并容納了惡?;蛘?,對大海來說,本來就無所謂善惡。
夏收時候的麻雀,尤其可愛。
麻雀飛來飛去,眼睛其實“刁”著呢,哪些麥子熟了,熟透了沒有,麥粒好吃不好吃,麻雀一眼就能辨認出來。
麻雀去年就記住了這塊地,記住了那個澆水施肥的勤勞的人。懶洋洋沒精神的人,麻雀也是不喜歡的。
麻雀旋著,左旋,右旋,瞬間落下來。麻雀的落,是奇怪的,不是慢,減速,而是近乎加速中,忽地一下落了。
麻雀會非常準(zhǔn)確地落在一根稈子粗壯的麥穗上。落下了,麥穗晃著、晃著,麻雀也隨著晃。也有頑皮的,有意在爪子上用點勁,搖著、搖著,舒服的呀!待麥穗靜止了,麻雀左右看看,喳喳幾下,才“嘟”地啄一下。
太陽暖暖的,麻雀“嘟”一下,“嘟嘟”兩下,再“嘟”一下。小腦袋聰明的,羽毛干凈的呀!
真是幸福的夏天。
2008年——2014年斷續(xù)草擬
2017年4月—5月整理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