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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詞條(十)

      2018-11-14 04:47:38張羊羊
      鐘山 2018年4期
      關(guān)鍵詞:蛋炒飯食物

      張羊羊

      ZHANGYANGYANG

      食 物

      一那日接孩子放學時,他捧了一只紙盒,看起來很是用心,像一個收藏家捧了貴重的藏品。那日風大,他一手握紙盒一手做遮掩狀。他的小手明顯不足以遮擋錯亂的風向。當他把紙盒移交到我手中時,松了口氣,顯然放心了不少,他認為爸爸足夠強大,可以保護好老師布置的作業(yè)不受損傷。

      紙盒里有幾片細小得可憐的桑葉,如果不仔細看的話,都不會察覺已經(jīng)有幾十個蠕動的蠶寶寶了。那日風大,我一手握紙盒一手做遮掩狀,我的手大但也不足以遮擋錯亂的風向。我盡力保持紙盒的平穩(wěn),慢挪細走一直到屋里,我也很緊張。差不多出了身汗。

      那是四十多天前的事了。

      蠶帶回來那天,我首先要在家附近尋找桑樹。已經(jīng)很多年沒注意過桑樹,真要找它時卻好像跟我躲貓貓。我問媽媽,蠶只吃桑葉嗎?作為一個有著豐富鄉(xiāng)村童年經(jīng)驗的人,這個問題簡直是多余、好笑的??捎行┎唤?jīng)意的事反而在成年后變成了一個問題,蠶為什么只吃一種食物,它的不挑剔顯得尤其挑剔。感謝昔日鄉(xiāng)野的繁茂,最終還留下一棵桑樹離我家不遠。我每日干完所有的事務(wù)之外,多了一件采桑葉的大事。

      偶然一天忘記摘桑葉了,我的心會很不安,一是怕哪條蠶寶寶食物不夠吃餓死,二是怕孩子數(shù)數(shù)時少了。

      當然,盡管我盡了很大的努力,還是有好幾條小蠶夭折了。幸好,沒過幾日媽媽來和我們一起住,憑她多年的養(yǎng)蠶經(jīng)驗,這么個小盒子頂多算是個“玩具”。

      孩子每天放學回來,第一件事就是蹲在盒子邊,看有什么動靜。蠶在長大,小紙盒很快換作了大木盒。那是個本來裝象棋的木盒。

      媽媽每天傍晚去摘桑葉,然后喂蠶。蠶沿著闊大桑葉爬呀爬呀,像一個紳士在湖邊散步。然后,在葉邊緣一個適合入口的齒處,溫文爾雅地吃起來。

      終于在四十天后,木盒里結(jié)出了第一個繭子,嫩黃的,懸掛在盒內(nèi)的一角。孩子很是快樂,因為他同學養(yǎng)的蠶紛紛結(jié)出了繭子,他不曉得自己的奶奶晚來了好幾天。

      繭子從嫩黃慢慢厚實成金黃,之前透明的繭內(nèi),可以隱約見到蠶還在不停地編織房子。我第一次見這種顏色的繭子,小時候見到的繭子都是白白的。媽媽說,那是用了藥水的緣故,一眠二眠三眠四眠時都得用藥水。至于什么藥水,她也說不清楚,反正那時屋子里總有一股怪怪的味道。

      一直到因為孩子的這份作業(yè),我才仔細觀察了蠶吐絲結(jié)繭的過程。如果說,自然界蜂巢算個奇跡的話,蠶比蜜蜂更為神奇。它吃飽了,身體變得透亮,就要“上山”了。因為沒有蠶龍,它們在木盒里結(jié)繭異常艱難。它們需要吐更多的絲才能布置好一個相對穩(wěn)固的結(jié)構(gòu),然后造橢圓形的房子把自己關(guān)起來。有一條蠶,因為結(jié)繭的位置難以選定,東吐幾口,西試幾口,總覺得沒找到安全感,最后留下結(jié)了很薄一層的繭子就絲盡而亡的殘局,我看了很難受。(1979年夏天,媽媽生我的當天還在地里掙工分,一天三角錢。她感到陣痛時,正在收割麥子,我與成熟谷物間相隔了一層肚皮,仿佛被麥芒撓惹了。1981年,媽媽生妹妹時已到了承包責任田的年月,農(nóng)事以外還有了蠶桑之事。我的童年,在割草喂羊之外也多了幫大人采摘桑葉的事。那時養(yǎng)蠶,以“紙”為量,我家養(yǎng)的不多,兩張紙。熾熱燈泡下兩張蠶卵從孵化開始長個最后鋪滿了整間平房。等蠶吃桑葉變成沙沙的雨聲后,很快它們就要“上山”了?!吧仙健钡墓ぞ呓小靶Q龍”:在兩根三四米長的草繩間均勻鋪上四十厘米左右的稻草桿,一端套在木棍上,一個人拿著木棍旋轉(zhuǎn),一個人一手壓著鋪好的草桿,一手順著木棍旋轉(zhuǎn)帶來的轉(zhuǎn)力撥動草桿……然后一直旋轉(zhuǎn)到終點,形成了錯開的十字型草簇。蠶會被一條條拎起,在燈光下挑選,身體透明的就放到蠶龍上,我更喜歡把蠶龍寫成“蠶壟”,就像種地一樣“種繭”了。那時我貪玩,從未去好好看它們吐絲結(jié)繭的過程。只記得摘下來白花花一片繭子,去繭站可以賣一百多塊錢,當年媽媽的喜悅神情關(guān)乎我和妹妹的學費和日常的油鹽醬醋。)

      這個過程到了李商隱眼里,有了一句贊美無私奉獻的詩,至今還在廣為傳頌。我想他根本不懂蠶奇妙的生理結(jié)構(gòu),我也不懂。許多小時候沒去想過的問題長大了卻一個個成了問題。從卵到蠶到蛹到蛾再到卵,我搞不清楚這種動物如此費力的繞來繞去的生命歷程。一個人有幼年、青年、中年和晚年,我卻找不到蠶晚年的對應(yīng)狀態(tài)。以為蛹那般蒼老的形態(tài)總是晚年了吧,它卻破繭而出,脫胎換骨,過起了交配的青年生活。

      生命進化產(chǎn)生了千姿萬態(tài)的個體。為什么要吃食物?活下去。蠶似乎是“為了活下去”的群體中較為獨特的一種。吃飽了睡睡醒了吃,最后造了間房子,它根本不知道,有人會破壞它的房子,吃掉了它時處蛹的狀態(tài)。更不知道它的房子改變過世界的一個格局:絲綢之路——我特別喜歡一個叫愛德華多·加萊亞諾的外國人的說法,“黃帝的妻子嫘祖創(chuàng)建了中國的絲綢藝術(shù)。根據(jù)說書人的講法,嫘祖養(yǎng)了第一條蠶。她給蠶喂白桑樹的葉子吃,不久之后,蠶開始用唾沫絲結(jié)繭,把自己的身體團團圍住。嫘祖便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把這千米長絲一點一點抽取出來。于是,這本要化蝴蝶的蠶繭成了絲綢。絲綢又變成透明清紗、平紋細布、絲網(wǎng)眼紗和塔夫綢,與厚厚的天鵝絨、精美的織錦一起,加以珍珠點綴,成為女士先生們的衣裳。在中國之外,絲綢是嚴加保護的奢侈品。運送絲綢的道路,穿過白雪皚皚的群山、熊熊燃燒的沙漠和海盜出沒的海域?!?/p>

      偉大的唾沫,一首蕩氣回腸的史詩,一部中國文學長卷(《詩經(jīng)》、李白、白居易、杜甫、李商隱、陸游……《紅樓夢》、《金瓶梅》)。蠶完全不知道。

      蠶吃食物,那么優(yōu)雅,可以說是世間上非常美好的飲食過程。這個世界,從《戰(zhàn)國策》到“新戰(zhàn)國策”,政黨、元首、領(lǐng)袖們的想法很多,他們吃飽了,剔剔牙,在如何使用好一個叫“蠶食”的詞語上絞盡腦汁。有時,干脆和“鯨吞”并用。

      二那個把手指吮得津津有味的嬰兒,眨眼就長大了。且飲食習慣頗像我,什么愛吃什么不愛吃大多相同。他最喜歡我做的紅湯面和蛋炒飯,他說爸爸做的蛋炒飯最好吃了。不僅他,我的好幾個朋友也夸贊我做的蛋炒飯?zhí)貏e好吃。

      那是一碗怎樣的蛋炒飯呢?我只能說,肚子餓了,同樣的東西會好吃很多。

      “我叫王大衛(wèi),今年快五十了。我是個廚子,可是到現(xiàn)在還沒炒成過一盤兒蛋炒飯。我爸說做啥事都得慢,做大事兒的人都是這樣的?!边@是電影《蛋炒飯》的開場白。主人公王大衛(wèi)家是一個沒落的御廚世家,他有個簡單的理想,要做出世界上最好吃的蛋炒飯。他做的第一份蛋炒飯,溫暖了女主人公卻沒留住她的心。最后他做出了世界上最好吃的蛋炒飯,被資深美食家金老爺子指出是失傳已久的“菩提玉齋”。后來,王大衛(wèi)每天只做80份蛋炒飯,連白宮都來訂餐了。這么好吃的蛋炒飯用了什么配料呢?——米飯、雞蛋、油和鹽。

      王大衛(wèi)做的蛋炒飯究竟有多好吃,我不可能到電影里去嘗一嘗,但應(yīng)該沒我做的好吃。我的蛋炒飯里不放什么牛肉、香腸、玉米、胡蘿卜、豌豆之類,那叫揚州炒飯,太復雜了。蛋炒飯就是蛋炒飯,得簡單,我比王大衛(wèi)的配料多了一丁點東西:在米飯、雞蛋、油和鹽之外加一撮蔥花。別看這一點點綴物,可把色、香、味添得恰到好處。

      孩子說,爸爸做的蛋炒飯最好吃了。

      我不是個做大事兒的料,也壓根沒有做世界上最好吃的蛋炒飯的理想。我倒很想做這樣一份蛋炒飯,配料依然是米飯、雞蛋、油和鹽。不過雞蛋得用人造雞蛋,油用的是地溝油,我要用好手藝把它炒出來,分給制作人造蛋和地溝油的人吃,都說能夠配制這兩種東西的人學歷不低,可能還得讀到博士,我想讓他們分別嘗嘗對方的油和蛋是什么味道。蔥花就不放了,他們的人品配不上。換我們那老人的話說,書都白念了。

      提蛋炒飯這種食物,我更想說的是,簡單的東西、不值錢的東西也能做出好味道的食物來。蘇童有個小說《人民的魚》,廚藝高超的張慧琴告訴柳月芳,買貓魚給丈夫和孩子解饞,“拿肉膘熬油,炸貓魚給他們吃,放一點干辣椒,哎,味道就是好,你要是不嫌棄,哪天我端一碗過來讓你嘗嘗?!绷路急硎就?,但對吃貓魚還是有點障礙,她家送禮送來的大魚都吃不完呢。柳月芳有回去張慧琴家串門,看見她一個人在吃飯,沒有菜,只有一碗湯,是海帶蔥花湯,點了幾滴麻油。柳月芳好奇,拿了勺子嘗了一口,味道居然也很好!又是蔥花。有蔥花,兒時就著一碗醬油湯吃一大碗米飯也很美味。

      說的仿佛是口味的事,就多扯幾句。

      我有個朋友,老趕上十幾公里去某個小鎮(zhèn)吃早餐,說那里的“雪菜肉絲面”是吃到現(xiàn)在最好吃的面,出于好奇,跟他去了一回,還真不如家門口面館做的好吃。當然,我也會趕很遠的路去吃麻糕,大鐵爐子烘出來的那種,在我的引誘下,他也跟我去了回,最后的結(jié)論是沒他家附近的好吃。當然,我倆都覺得對方挺傻。

      你可能會對著一盤“蒜茸粉絲蒸澳龍”大快朵頤,我偏愛湖里新鮮出水清煮一下的小白蝦,個頭不是問題,人活著不能不吃東西已是事實。但,我極其鄙視那些吃東西不好好吃的,非得玩些觸目驚心的吃法。又或者說,可以替代的,盡量放過那些還在自由飛翔與奔跑的少數(shù)吧。遇見過這樣一位,反復在我跟前感嘆,十幾年前有機會幾千塊錢吃只熊掌的,現(xiàn)在想吃上恐怕得花上十幾萬了。然后又在懷疑,十幾萬也未必找得到地方去吃了。嘀咕次數(shù)多了,我忍不住刺他,你糾結(jié)什么呢,為了可以告訴別人你吃過熊掌?他還算坦城,對啊。有點不可理喻,想想身邊也不乏炫耀吃過什么什么的人?!稘M漢全席》是美食藝術(shù)史,也是人類的罪供。 《朱子語錄》有:“問:‘飲食之間,孰為天理,孰為人欲?’曰:‘飲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學者須是革盡人欲,復盡天理,方始是學?!?/p>

      見有人不吃狗肉,有人不吃兔肉,和我不吃羊肉似乎一樣。僅是食物充足有得選擇,餓得慌了,所謂的不吃也就不成立了。幾日前,點了好幾道菜招待朋友,甲魚、龍蝦居然都不下筷,才想起他說過不吃水里的東西。還有個朋友是不吃某種形狀的,比如黃鱔、鰻魚、蛇一類,有趣得算是一種癖好了。

      夜讀《聊齋志異》,有《蛇癖》章:予鄉(xiāng)王蒲令之仆呂奉寧,性嗜蛇。每得小蛇,則全吞之,如啖蔥狀。大者,以刀寸寸斷之,始掬以食。嚼之錚錚,血水沾頤。且善嗅,嘗隔墻聞蛇香,急奔墻外,果得蛇盈尺。時無佩刀,先噬其頭,尾尚婉蜒于口際。

      能寫得如此有滋有味,畫面逼真,蒲松齡的筆力還真是出神入化。

      我讀完反胃,頗有悔意,又想起多年前那個在春天捧吃蝌蚪的傻孩子。

      三“食物”這樣的主題,浩瀚如海。我只能寫幾個碎片,就像在沙灘上揀拾一些貝殼,有亮晶晶的喜悅,也有殘破的悲傷。

      畫面一是《最后的莫希干人》:1757年,美洲殖民地,英法兩國爭奪這塊大陸的領(lǐng)土之戰(zhàn)已邁入第三個年頭,在哈德遜河以西的邊陲一帶,一個即將滅絕的部落里僅存了最后三人。他們在叢林飛躍,追趕一頭壯碩的鹿,槍聲中那頭鹿轟然倒下。炊煙從暮色中升起,永遠像溫暖的句子,莫希干人在鹿面前,神情凝重,“兄弟,我們很抱歉殺死你,對于你的勇氣、速度和耐力,我們深感敬佩?!?/p>

      面對食物,越古老的感恩,越是虔誠,近乎宗教。

      時光到了1993年的納米比亞,戈登·麥迪德以一幀《難以為生的獵殺部落》的攝影作品向世人訴說:南非叢林中獵戶聚集區(qū)的舊有生活方式在現(xiàn)代文明的沖擊下正處于崩潰邊緣。一些村落依靠一些微薄的農(nóng)作物和牛羊牲畜試圖維持原始生活方式。因此,獵戶們還得經(jīng)常獵殺動物來補助生活。但平原上的動物基本捕完了,只剩下一些像野兔、狐貍這樣靠洞穴生活的小動物。

      畫面二是普遍的西方鏡頭與《活著》的東方場景交織:人們唱著贊美詩,“感謝天父,賜我糧餐;感謝耶穌,賜我靈餐;懇求圣靈,助我心堅。阿門!”,隨后畫完十字,餐桌上響起叮叮當當?shù)囊魳罚欢谀硞€年代的中國,人們會在“只要鐵水流的多,不怕汗水流成河”的條幅下赤膊上陣,把鍋、破自行車扔進熔爐,煉成一塊牛屎般的鋼鐵后,敲鑼打鼓相信“食堂里慶功吃餃子,每個餃子里都包了一頭豬”。

      “那是鱷魚與老虎交配時留下的/1958年痕跡”,數(shù)月前通過一本雜志我才知道莫言也寫詩,“那是想入非非的年代/我奶奶想把水稻和蘆葦嫁接在一起/試驗了一千多次/我爺爺想讓大象和豬雜交/但沒弄到大象的精子/他遺憾了半輩子”,莫言在還原一個時代的痛與無奈,然后耐人尋味地說“我不敢嘲笑祖宗的夢想/我想把爺爺和奶奶的試驗繼續(xù)”。

      我從老人嘴里聽說過餓,也從許多書本里閱讀過餓,但實在無法想象極限的餓對生理造成的恐慌和痛苦。因為我遭遇過的餓可能都談不上真正的饑餓了。

      再讀汪曾祺的《黃油烙餅》,那個叫蕭勝的孩子,就是一個普通的被奶奶一邊呵責“你的腳上有牙,有嘴?”一邊又在咽氣前給他做好一雙正合腳、一雙大一些的鞋子的孩子。老人們都有打算,老人們在沒條件打算的時候總是力所能及地打算。蕭勝碰巧出生在一個把兩口鍋交上去吃食堂的年代,那個年代的食堂起初豬也肥、人也胖,后來豬也瘦、人也瘦了,連白面饅頭都變成摻了糠的小米面餅子。奶奶死后,蕭勝被爸爸接到“馬鈴薯工作站”生活。那個年代,蕭勝的媽媽和我的媽媽也不一樣,他的媽媽是學畫畫的,前幾年老畫兩個娃娃拉不動的大蘿卜啦,上面張個帆可以當作小船的豆莢啦。他的媽媽真是“想象派”畫家。爸爸那的食堂伙食也慢慢變差,草籽面沒有了,玉米面餅子也沒有了,換成吃高粱餅子,喝甜菜葉子做的湯。蕭勝有點餓怕了。

      蕭勝發(fā)現(xiàn)一個神奇的蘑菇圈后,一邊用線穿蘑菇,一邊流淚想起了奶奶。蘑菇是可以吃的啊!他終于知道奶奶是餓死的,“人不是一下餓死的,是慢慢地餓死的”。蕭勝爸爸的食堂要開三級干部會,在北食堂吃紅高粱餅子、喝甜菜葉子湯的社員,聞到南食堂飄來的 “羊肉口蘑臊子蘸莜面”、“燉肉大米飯”甚至“黃油烙餅”,都說“好香好香”。這三樣食物一點也不對我胃口,對我的鼻子也沒什么吸引力。但紅高粱餅子、喝甜菜葉子湯起碼還算是“食物”,若對比下“夾邊溝”的悲慘,那些作為“食物”的東西簡直不可思議……

      那已經(jīng)餓成了什么樣子?因為我們不夠餓,所以我們?nèi)狈ο胂蟆?/p>

      蕭勝媽媽最后用奶奶生前沒動過的黃油,給他搟了兩張黃油烙餅,他一邊吃一邊流著一串一串眼淚,黃油烙餅是甜的,眼淚是咸的。素有美食家之稱的汪曾祺,也“窮酸”了一回。

      四袁枚寫過一首詩《苔》,寫得很一般,不知怎么回事,三百年后的春天,突然像竹筍般到處冒出來。我的孩子上學在唱,放學在唱,吃幾口飯也在唱:“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蔽也閬聿槿?,查不到苔花長什么樣子。且聽起來很陽光的幾句,在寫《隨園食單》的袁枚嘴里,始終覺著有一種其他的味道。如果說如“米”小,有點像韭菜苔上的花苞??梢驗椤鞍兹詹坏教帯?,看起來說的是苔蘚,它不開花,也無種子,是孢子植物。它的“小芽兒”足以讓楊萬里“點撿苔花暈”,真要以苔花勵志,王維《田家》里那句“雀乳青苔井”多暖心啊,雀兒在長著青苔的井邊洞穴中哺育小鳥。

      “苔花”被一位鄉(xiāng)村教師喻指山里的孩子,一經(jīng)傳唱,就十分容易感動中國。而且我的孩子,因為老師布置了唱苔花的作業(yè),是那么專心致志。他反復唱啊唱啊,對桌子上的食物卻挑三撿四。他愛吃蔬菜,很好,不怎么碰肉食,說可憐,也很好。

      可我會想起七八歲的蕭勝,六十年前七八歲的蕭勝。我也會想起同時間軸上七八歲的敘利亞孩子,和我的孩子同年齡的孩子們。他們熱愛書本和玩具,卻只能在地下避難所度過童年。童年沒有第二次,他們用淚水向世界問一個問題,“我們有什么錯呢?我們只要水和食物,我們不要過這樣的日子?!钡鞣N名字的導彈和坦克不會去回答,它們在敘利亞大地上只發(fā)出“鐵石心腸”的聲音,它們分辨不出大人和孩子。

      午睡前讀詹姆斯·布魯吉斯的《小小地球》,提到一個“生態(tài)足印”,是按照某種生活方式養(yǎng)活一定數(shù)量的人口所必須的生產(chǎn)性土地。一個美國人或一個歐洲人需要從世界各地獲得所需的食物、礦物質(zhì)和石油,而他所消耗的所有這些東西都會使用到世界上有限的生產(chǎn)性土地的一部分:如果地球上的每個人都采取西方的生活方式,我們就得需要5個地球來供養(yǎng)我們。

      直立行走,解放雙手,人類身體里原始的欲望慢慢完善人類的身體結(jié)構(gòu),勞動是多么美好的事啊。后來,人們從大地上挖出各種礦石,利用大腦掌握的物理與化學智慧,制造了無數(shù)永遠饑渴的東西。它們只熱愛一種食物,一種粘稠的、深褐色液體,被稱為“工業(yè)的血液”。它們吃飽了,又會繼續(xù)尋找這種食物,凡是盛產(chǎn)這種東西的地方,災(zāi)難綿延。

      《降臨》里有一句話,是某將軍的妻子臨終時對他說的,“戰(zhàn)爭不成就英雄,只會留下孤兒寡母”?!拔业牡艿芩懒恕?、“我的爸爸死了”……敘利亞的孩子在向全世界哭泣,不光是敘利亞的孩子在向全世界哭泣,許多看起來遙遠的事情很快就可能發(fā)生在我們身邊。王以培在《小王子》再版時寫過一句“而我的朋友,那個曾經(jīng)是孩子的大人,曾經(jīng)是大人的孩子,仍生活在占領(lǐng)區(qū),又冷又餓,正需要安慰……”。

      詹姆斯·布魯吉斯描述,在簔厘島,水果自己會從樹上掉下來,生活中充滿了音樂和各種各樣的節(jié)日;在肯尼亞,馬阿塞人和移棲的牛群和諧共處。這一切都顯示了我們?nèi)祟惼鹪吹倪B續(xù)性——從為上帝所鐘愛的亞伯,到亞伯被該隱所殺,再到現(xiàn)代的農(nóng)場主和公園管理員。他甚至贊賞,中國擁有許多發(fā)明,卻決意不使用它們(這已被迫成為過去式)。

      因為 “整個世界正在以巨大的能量朝著相反的方向移動”,詹姆斯·布魯吉斯在后記中寫下,“人類文明正處于歷史的轉(zhuǎn)折點。我們可以改變方向,又或者像死去的魚一樣,跟著我們的領(lǐng)導人一起邁向深淵。”

      五食物是什么?定義是指能夠滿足機體正常生理和生化能量需求,并能延續(xù)正常壽命的物質(zhì)。對人體而言,能夠滿足人的正常生活活動需求并利于壽命延長的物質(zhì)稱之為食物。食物通常是由碳水化合物、脂肪、蛋白質(zhì)、水構(gòu)成,能夠藉進食或是飲用為人類或者生物提供營養(yǎng)或愉悅的物質(zhì)。食物的來源可以是植物、動物或者其他界的生物,例如真菌,亦或發(fā)酵產(chǎn)品比如酒精。人類借由采集、耕種、畜牧、狩獵、漁獵等許多種不同的方式獲得食物。

      真好,酒精也是食物。

      “食物是我常用的一個主題,在某種程度上也是我自身的一個困擾。我對食物的困擾要回到我的童年,我是一個厭食者,曾經(jīng)被送到一些療養(yǎng)院強行喂食。”興許特殊的童年經(jīng)歷,史云梅耶對食物題材情有獨鐘,思考得也猶為深刻。他在1993年拍出了繼《對話的維度》后最好的短片《食物》:

      早餐。一間屋子里由一架“自動售賣機”提供食物,每個人通過閱讀上面的說明書來點餐。有意思的是,說明書上得擰住“自動售賣機”的鼻子,憋得他不得不張開嘴巴,然后掏出他的長舌頭放上點餐的硬幣,再猛擊一下他的額頭,用力戳一下他的左眼,食物才從他身體里運出來,打一拳他的下巴,餐具從兩只耳朵里伸出來。最后狠踹他一腳,他的口袋冒出一張擦嘴巴用的紙巾。每個享受完早餐的新進者都取代原貢獻者成為新一任 “自動售賣機”為他人提供食物。在這里,每個人吃下去的東西經(jīng)過循環(huán)又提供給別人。門一打開,人們依然排著長隊在進入這個循環(huán),一個個面目僵硬看起來像食物的奴隸。

      午餐。兩個人在餐廳相遇,坐在同一張桌子上。一個穿西裝戴領(lǐng)帶,看起來像是富人;一個穿著較為邋遢,代表窮人。富人取出上口袋的方巾優(yōu)雅地擦拭刀具與餐盤,窮人沒有方巾,吐了吐口水用袖子將它們擦了一遍。一切準備就緒,但,服務(wù)員一直沒有招呼他們。他們只能慢慢吃掉桌子上的花與花瓶。服務(wù)員還是沒有理會他們。他們繼續(xù)吃自己的鞋子、皮帶、衣服、甚至內(nèi)褲,最后一絲不掛。服務(wù)員還是沒有理會他們。他們最終吃掉了盤子、桌子。他們的吃法一個使用刀、叉,一個模仿不了就直接狼吞虎咽。再沒有什么東西可吃的時候,富人假裝吞下刀、叉,窮人跟著這么做后,富人從嘴里取出刀叉逼向一無所有的窮人。

      晚餐。一個紳士正在烹制自己的左手,用餐時取下了無名指上的結(jié)婚戒指;一個穿“24”號標牌的運動員在烹制自己的左腿,一個闊婦人用檸檬給自己的一對乳房調(diào)味,最后的畫面結(jié)束于一個落魄的人準備吃自己的生殖器時,還特意捂住不讓人偷看。四肢、乳房、生殖工具,各種階層的人紛紛走到了一條絕路上來。

      這個荒誕得令人震撼的短片,可以有很多的解讀方式。史云梅耶拍攝的背景正值蘇聯(lián)解體。早餐看起來就像計劃經(jīng)濟時代,人們在工業(yè)社會中也變得一切機械化。整個午餐過程,富人都采取主動的方式,窮人緊隨其后吃掉了最后的防身工具,最終手無寸鐵任其宰割。那個吃人的世界,文明與道德的外衣下人性如此丑惡。如果說早餐是平均主義公有制的話,午餐已經(jīng)是競爭機制私有制了,晚餐怎么說呢?看起來可能是人們對美食的欲望太多了,吃來吃去想嘗嘗自己的味道如何。

      從一連串的細節(jié),我的直覺更傾向于食物、資源真的沒有了,最后只能吃自己。一天三餐,仿佛濃縮了人類的宿命。史云梅耶想說的實在太多,我想從我的角度借用他的《食物》說上一句,“小小地球,留點吃的給我們的孩子。”

      一起來猜個謎語吧:解落三秋葉,能開二月花。過江千尺浪,入竹萬竿斜。

      這是李嶠的一首詩《風》,如果把詩題掩掉,估計也很難猜的。可我用在這篇文章的題目下,就容易猜多了。原本看不見、摸不著的風,一下滿紙立體起來。

      北風催眠了許多事物,南風喚醒了蟲子。風以前的寫法,是有蟲字的。

      好風吹著好水,微漾,柔軟如一個人指紋。好風吹著好水,竊語,像一層細密的魚嘴。

      細雨茸茸濕楝花,南風樹樹熟枇杷。楊基這句子寫得真好。南風的性格應(yīng)該像和風吧,和風與細雨看起來就很搭配。楝花好看,枇杷好吃,都是這幾日眼前的物事。去年此時,我在北方生活,那里的風一點都不好,吹起來滿是沙子,臟兮兮的,一天得洗好幾把臉。

      好些年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快樂過,整整一天,都很快樂。

      我想起了風,看見了風,它的小指頭那么真實地掀動著茅莓的葉子,果子紅彤彤的,熟了!大概一個月前,我偶爾發(fā)現(xiàn)了現(xiàn)在居住的地方還有這樣一株野生的茅莓,那時它繁花正茂,我就盼著它花落結(jié)果,隔三差五去看它。有幾日沒見它了,上午在想,今天會不會熟了呢?當我遠遠地看見風在翻它的葉子,風懂我的心思,三三兩兩的紅果子就露了出來,我愉悅地摘下一顆最飽滿、最好看的果子塞進嘴巴,甜甜的,比水果鋪子里的所有水果都好吃,我的鄉(xiāng)村心臟。

      我只摘了一顆果子,我很滿足,我要留點給像我這樣尋找童年的人。

      今天,我的身體里走出一個人來,他又重回故鄉(xiāng)的河坡,尋找到一個很好的角度坐下。風在摸他的臉,他在等落日,用雙手作捧狀等落日的臉。他離“大風起兮云飛揚”很遙遠,他沒有“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緊張。今天,我甚至想起“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這樣的句子都不覺著有什么難過的。我的眼前只有放紙鷂的原野,耳邊有屋檐下風鈴脆脆的聲音,我的身后,還站了一個折疊紙飛機的少年。那個少年突然豎起耳朵,聽見了木頭敲擊箱子的特有節(jié)奏,他央求爺爺給他一張五分錢的紙幣,飛身出門。他買了一根赤豆棒冰,舔啊舔啊,楊樹上不見絲毫風的動靜,知了們越叫越渴。

      午后,我去冷飲店買冰棍。在一大堆動輒十幾塊、幾十塊的有著洋文名字的冰激凌中,我驚喜地找到了一款老式的冰棍。它依然裹著一張薄薄的紙,一根扁平的木片插在身體里,“衣裳”上注明“赤豆冰棍”。它長著八十年代樸素的鄉(xiāng)村面容,特別干凈。我買了兩根,三塊錢。風吹著我,我一邊舔一邊往回走,似乎有好些人注意了一下我的樣子。到家的時候,還剩下一小口,做作業(yè)的孩子放下筆望著我。我說真好吃,他眉頭皺了一下。我假裝把最后一丁點遞到他嘴邊,平時嫌我有酒味的孩子居然真把嘴巴湊上來。我又把手很快縮回來,一口把冰棍咬完了。果然,他大哭起來。我把藏在背后的左手舉起來,一根完整的美麗的冰棍。他破涕而笑。叫我什么?“好爸爸?!焙贸詥??“好吃,比媽媽買的冰激凌好吃。”

      風吹進屋子,他長睫毛上的淚珠掉了下來,滲在作業(yè)本的一個方塊字上。他已經(jīng)學過了賀知章的那首詩,就是把春風比作剪刀裁出細葉的那首。

      我讀的是李賀的《南園》:花枝草蔓眼中開,小白長紅越女腮??蓱z日暮嫣香落,嫁與春風不用媒。有一絲絲嘆息。但風真是個好媒人,風媒傳粉比蟲媒傳粉更為原始,這么說吧,沒有任何生命形式到來之前,風就在古老的大地上吹著,找啊找啊找朋友。后來有了植物,特別是禾木科植物,那些稻子、麥子、玉米們,當微風吹過,花藥搖動就把花粉散布到空氣中去了。風吹著吹著吹來了人類,人類被風吹著吹著頭腦越吹越清醒,開始懂得享用被風吹熟的稻子、麥子、玉米們,風吹出了米粥、面條、烙餅、面包,吹出了南方與北方的口味。

      想起這些,我就覺得十分美好。

      今天的風很好,一整天沒有遠處那根大煙囪的味道。我走到枇杷樹下,有枇杷的味道;我走到石榴樹下,有石榴的味道。只要我想走,就有不同的好聞的味道。小時候,風的味道更加豐富,甚至有各種聲音、顏色和形狀。我和伙伴在田埂上放野火,火劈啪作響,忽明忽暗,時大時小,多年后我通過葦岸知道了風與火的關(guān)系,“北風吹著,風頭很硬,火緊貼在地面上,火首卻逆風而行,這讓我吃驚。為了再次證實,我把火種引到另一片草上,火依舊溯風燒向北方?!蔽姨稍陂T前的竹床上納涼,看著天空,風在耳邊還有奶奶的故事味道。我有好久沒看星空了,也沒什么星空可看,人們都可以飛到月球上去找什么東西了,童話也枯黃了。當然,我也見過壞脾氣的風,它折斷過樹林、東墻上竹竿撐住的天線,連電視都幾天看不成。那種風叫臺風、龍卷風,有漏斗狀的旋渦,哪怕你的腳長在土里,生了根,也會把你毫不費力地拔起。

      今天的風很好,很溫和。我吃到了茅莓,啃到了冰棍,想到了往事。黃昏,在屋子里,風吹進來,我還有書的味道。翻出蕾切爾·卡遜的《海風下》:當海浪撲打在水灣沙洲上時,北風撕裂浪尖,形成一片水霧。鯔魚因風向轉(zhuǎn)變而興奮地在小渠中不停跳躍。在淺淺的河口與海灣的多個沙灘里,魚群察覺到了突然從空氣中傳到水里并掠過它們身體的一陣寒意。鯔魚因此開始往深水處迸發(fā),那里儲存著陽光的余熱?,F(xiàn)在,它們開始從海灣各處匯集,組成巨大的魚群,向著海灣的峽道前進。

      我有首詩《水鄉(xiāng)謠》,被一個作曲家姐姐譜成了兒歌《念南方》,此刻,音樂響起,那個歌手在小河邊歡快的聲音中唱起“風婆婆,抱炊煙,魚蝦香,稻米甜”。加上蕾切爾·卡遜迷人的文字,那么多魚兒在眼前游過,我恨不得挽起褲管,下床捉魚了。這一天,我很快樂。

      合上諸如《菜根譚》之類的書本,合上“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外云卷云舒”之類的句子。那時幾乎沒什么工業(yè),日子過起來也慢,人有時間去賞花望云,什么都能看淡泊些。

      而我,離“現(xiàn)世”更近點。安妮·迪拉德說,我們很幸運能擁有一本云的清查手冊,其中記載了1869年夏季加州內(nèi)華達山區(qū)的云。那一年的6月12日,約翰·繆爾在美熹德河的北岸記下:“積云從東方升起,邊緣煥發(fā)著珍珠的光芒,和下方腫脹的巖石共同構(gòu)成了和諧的畫面。還有那高聳入云的山岳,堅實而又精致……”;6月31日,他記錄下一朵輪廓清晰的云:“像一座孤獨的白山,在光與影的重疊下更顯孤寂?!?月2日,出現(xiàn)了一朵棱角突兀似巖石的云:“其輪廓之清晰,為我首見?!?月23日:“我們這些可憐的凡人又能對云述說什么?”當我們試圖將它們描述出來時,它們已經(jīng)消失了。我們沒有機會目睹1869年8月26日圖奧勒米草原的云朵,但根據(jù)記載我們能夠知道那天的景象。中午時分,云朵盤踞了天空百分之十五左右的面積。傍晚時,堆積在丹納山上空的大片云朵“像畫一樣,如巖石般嶙峋”,“煥發(fā)著丹納山一般的淡紅色”。9月8日:幾朵云在山巔游蕩,“像在求職一般茫然無措”。

      這是約翰·繆爾,一個熱愛群山和荒野的生態(tài)文學作家記錄的關(guān)于云的筆記,雖然已是一百五十年前星球的另一邊。

      我拉著孩子的手去看云了,去看火燒云。

      看火燒云,得找一條舊式的小河。有條小河,會有兩種火燒云,天上的,地上的,干干的,濕濕的。在河邊坐下,赤了腳踹踹水,如果水太涼,那就算了??梢跃靖菪?,含在嘴里,微甜的,略苦的,它都有原初之味。茅針總吃過吧?沒吃過草的孩子不叫草民。所以,揪根草芯含在嘴里,有必要找一下弄丟了的出身。

      兒子,看天空,這叫火燒云。

      他蹲在我身邊,專注地盯著一處,不理我。我探頭瞧了下,很明顯,那是他吐的口水。已經(jīng)吐了好幾口吧,他的小口水圍困了幾只螞蟻,它們奮力地從微黏的口水里掙脫,它們喜歡陸地。

      兒子,看天空,這叫火燒云。我拉了拉他的胳膊,生怕火燒云轉(zhuǎn)瞬就離去。他不理我,繼續(xù)捉弄那些螞蟻,時不時地添加些口水擴大他劃出的領(lǐng)地。原本與孩子擁有同樣大世界的螞蟻,卻被他的口水圍困了。

      我有點兒生氣,這么好看的火燒云不理會,卻著迷于一個沒意思的游戲。這么一生氣,起初對火燒云各種動物的想象,只剩下一片魚鱗。鯉魚的魚鱗。人不能老生氣,許多美好的東西會被悶掉的。

      爸爸,什么叫火燒云?他終于丟下口水中的螞蟻,和我說話了。以前,我被他的為什么問得厭煩,他的嘴巴里好像比《十萬個為什么》還多。這一個為什么似乎有點珍貴,因為他好久沒有問我為什么了。

      這就叫火燒云。我指了指天空,又不知道怎么回答什么叫火燒云,我還不能和他談物理現(xiàn)象,就說是一種晚霞。其實我的回答并不準確,火燒云也可以是朝霞的,只不過現(xiàn)在已是傍晚。

      好漂亮啊。他露出牙齒,笑起來很甜。很久沒有人陪我一起仰望天空了,每天,人們都是低著頭,手指在一個長方形的方塊上摸來摸去,然后因為美食、房價、股票、新聞或愁或喜。

      那是匹羊駝,旁邊有張鱷魚的嘴巴,還有……他從魚鱗外找到了三歲時去過的動物園。我順著他手指的大致方位,居然認不出來他的描述。

      爸爸,我覺得這些是烏云,不是白云。說完,他又去觀察他口水的領(lǐng)地和螞蟻的動靜了。

      我愣在那,可能吧,還是白云好看。

      他在玩一個沒意思的游戲,以前我經(jīng)常這么玩,那比看云有意思多了。

      我含著的那棵草芯的嫩卷里,慢慢有只螞蟻探出了頭,它茫然四顧,大概是在尋找伙伴和陸地。在葉尖上,在一個天空看另一個天空,它看到的火燒云與在陸地上會不會不同?

      鄉(xiāng)下的土灶有三個眼。

      每個眼里放一口鐵鍋,三張黑黝黝的嘴,三只木頭鍋蓋。

      從外向內(nèi),分別叫小鍋、中鍋,大鍋。也叫外鍋、中鍋、里鍋。

      中鍋是煮米飯和粥用的。外鍋是“吃油”的鍋,早上攤千層餅、煎蘿卜絲餅、燜烏豇豆餅什么的,中午和晚上炒菜,那時外鍋見過的東西也并不多。里鍋不“吃油”,是分給“長油”的豬的,早晚燒豬食,豬一天吃兩頓,它不用干活,兩頓之間就剩下睡覺的事。

      以前,別人家一年養(yǎng)兩圈豬,我們家只養(yǎng)一圈。兩頭豬養(yǎng)上大半年,過年時賣掉一頭收回捉小豬的本錢,宰掉的一頭,等于是辛苦伺候了半年那頭賣掉的賺來的。

      在一年中,一頭豬一生比我們吃得都多。

      里鍋煮完豬頭、豬骨頭后,年一過,要空上一段日子。

      外鍋忙活起來。炒豬肝、炒豬肚、炒豬腰、炒豬腸……新鮮的部位吃完后,就炒大蒜咸肉絲了。咸肉切成片,則放上佐料在米飯鍋上蒸。奶奶蒸的咸肉,是至今我覺得最好吃的。

      離開那種土灶二十多年了。

      我用的灶頭,一只鋁鍋用以煮粥。一只炒菜的鐵鍋用了近十年,這只鍋見過鯽魚、白魚、鱸魚、鳊魚、黑魚、鰱魚、鱖魚、黃鱔、昂刺魚、泥鰍、甲魚、帶魚、鯧魚、白蝦、籽蝦、基圍蝦、羅氏蝦、螺螄、螃蟹、梭子蟹、蟶子、雞、鴨、鵝、豬的多數(shù)部分與牛的少數(shù)部位、莧菜、萵苣、薺菜、青菜、菠菜、空心菜、蘿卜、蘑菇、花生、茭白、水芹、茄子、絲瓜、雞蛋、西紅柿、山芋、大蒜、小蔥、百合、生姜、青椒……記肯定是記不全了,大致這些,若一定要再補充點,有時做菜會放點枸杞、蟲草、天麻等藥材。

      這只用了十年的鍋,多少有了不中意的地方。于是買回一只新鐵鍋,還沒來得及把舊的扔掉,我媽來了。她把新鍋擦洗干凈,存放在柜子里。

      一只鍋用了十年了,媽,換那只新鍋吧,

      還能用的。

      一只鍋用了十年了,媽,人一輩子能用幾只鍋?

      媽不理我。自顧自地做菜,三下兩下,用那只我快要扔掉的鍋,炒了好幾道菜。

      味道一如以前。

      八十年代

      “小山羊和小雞做朋友。小雞請小山羊吃小蟲。小山羊說:‘謝謝你!我不吃小蟲?!∩窖蚝托∝堊雠笥选P∝堈埿∩窖虺贼~。小山羊說:‘謝謝你!我不吃魚?!∩窖蚝托」纷雠笥选P」氛埿∩窖虺怨穷^。小山羊說:‘謝謝你!我不吃骨頭?!∩窖蚝托∨W雠笥?。小牛請小山羊吃青草。小山羊說:‘謝謝你!’小山羊和小牛一同吃青草?!闭n文《小山羊》里的情感十分樸素。六年制小學課本《語文》第一冊封面是大雁、第二冊是燕子、第三冊是蒲公英、第四冊是桃花……從練習字母發(fā)音,聲母、韻母,平舌音、卷舌音,到一、二、三、四,再到人、口、手、前、后、左、右,再到背誦第一首詩《鵝》,然后學習孔融讓梨,司馬光砸缸救人。以至三十年后我寫《收集》,記憶依然那么活蹦亂跳,“打開《語文》的啟蒙/小貓還在釣魚/猴子還在撈月/泛黃的書皮上/有遙遠的1985年的頭版頭條”。

      當然還有“種魚”的小貓,“農(nóng)民把玉米種到地里。到了秋天,收了很多玉米。農(nóng)民把花生種到地里。到了秋天,收了很多花生。小貓看見了,把小魚種到地里。它想收很多小魚呢!”看起來笨,心里卻裝了美夢。還有些課文似乎給城里的孩子讀的,配上圖片,告訴什么叫耕地、播種、澆水、施肥的,我周圍的這些畫面比課本上豐富多了。我認識許多谷物和農(nóng)具,喊得出勞動的姿勢。

      很欣慰,八十年代可以成為一個固定的詞組,讀起來就能看見慢慢行駛的“綠皮火車”。對于我來說,它像一個皇朝的年號般重要。我出生半年后,1980年開始了,到1989年結(jié)束,這一對括弧,捧著我的一到十歲。它是爸爸的24歲到33歲,是爺爺?shù)?1歲到50歲。中年的爺爺還去村人的其他女人家偷情,被奶奶摸上門逮著了,反把奶奶揍了一頓。這是后來我聽媽媽說的,爺爺是拎著奶奶的一條腿拖回來的。我的奶奶好可憐。

      我想起一些扎辮子的女孩兒,她們的單眼皮其實也挺好看的,后來見到她們時,換成了雙眼皮。無論她們笑起來多么動人,我還是記得她們單眼皮的樣子。

      那時候書少,除了教科書外,表哥的一捆《少年文藝》成了我心愛的讀物。背誦過的古詩,到現(xiàn)在我的孩子還在背誦,什么“春眠不覺曉”、“野火燒不盡”、“粒粒皆辛苦”之類的。那時寫“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的顧城正年輕,還沒有死,我卻從來沒聽說過有“朦朧詩”,廣播里倒是聽到“月朦朧,鳥朦朧,螢火照夜空”。

      也就是說,我還小,張薔唱的 《我的八十年代》,“我們的愛是少年維特的煩惱,我們的心是約翰·克里斯多夫,還有一首詩,一首朦朧的詩,還有一首歌,一首迪斯科”,許多元素我當時根本不知道。我的八十年代,有一條善良的狗陪伴了八年。梅特林克有條叫“佩利亞斯”的小斗牛犬,長有很突出、很有力的前額,他說像蘇格拉底和魏爾倫的前額那樣。我的小狗太普通了,只是方圓百里的草狗家族中的一員,詩意一點說叫中華田園犬,可這條狗和我總共相處了十七年時光,僅比我和爺爺少相處了三年,比我和外公多相處了四年。

      我有一休,黑貓警長,陳真,霍元甲,羨慕《射雕英雄傳》里武功好的人,卻沒看出郭靖的傻,一聲“靖哥哥”在多年后才聽出了柔情。一個月亮,一個草垛,我們可以用掉大半個黃昏捉迷藏。媽媽愛聽黃梅戲,嚴鳳英的《打豬草》《天仙配》,她只曉得唱戲的人死了,至于被割了喉管、挖了內(nèi)臟的情景唱音里聽不出來,眾人也無從知曉。

      稻子一茬茬黃過,新墳一個個堆起,那個小村子僅有過一個喝農(nóng)藥的女人,幸好被救活了。我的八十年代真好,沒有一個親人離開這個世間。

      在門前的池塘里,爸爸教我學會了蓬浴,避免發(fā)生哀傷的事。然后開始教我騎會自行車,為去遠點的學校做準備。1989年發(fā)生了許多大事,離我很遠,不要說我不懂,整個村子的大人都不懂。他們在乎的是誰家的豬養(yǎng)出了最重的斤兩,誰家的糧食稱出了最高的畝產(chǎn),閑下來的工夫,有機會就做點“男盜女娼”的美好勾當。

      八十年代,連風都追不上我。我都沒想到同樣十年的九十年代,我會差點被中考、高考、戀愛、失戀的大風吹倒。

      但一想起四個字,我和幾個伙伴汲鼻涕的臉又閃現(xiàn)在眼前。耳邊是“彎彎的月兒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兒兩頭尖。我在小小的船里坐,只看見閃閃的星星藍藍的天”那尚未發(fā)育的齊聲朗讀。立夏了,青蛙呱呱地叫著,八十年代又穿了短袖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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