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活中綻放的什物：燈

羅 海 （廣西）

1

我5歲的時候，母親和父親由縣人民醫(yī)院下放到了大山凹凹里的安陲農(nóng)村，安陲既不通公路也不通水路，更沒有鐵路，要進(jìn)安陲，汽車開到泗維河后，面對泗維河，就停住了：前途已無去路。人們跳下車來，爬山涉水，徒步幾十里山路，才到達(dá)安陲。也許父親對自己的前途已經(jīng)完全不抱什么可能改善的希望，他已經(jīng)認(rèn)定，這一輩子大概是要老死在安陲這座大山凹凹里了，這個命運是再也無法改變了。父親的這個命運同時也注定了我未來的命運。為了使我早一點適應(yīng)這個命運，他去上海，把我從外婆家接到了安陲。在我生下來10個月后，父親和母親就把我寄養(yǎng)在了上海外婆家。他們給不了我良好的生活，他們希望我有良好的生活，所以把我暫時寄養(yǎng)在上海外婆家，一旦他們的生活有了改善，再把我接回他們身邊?，F(xiàn)在生活不但改善無望，而且更加惡劣了。眼看著是再也沒有希望變好了，他們不能再讓我在上海嬌生慣養(yǎng)下去，我總歸要回到他們身邊。如果我再長大一些，才回到他們身邊，這對我適應(yīng)我命定的環(huán)境肯定更困難，因此晚適應(yīng)不如早適應(yīng)，現(xiàn)在就回到他們身邊吧，現(xiàn)在就回到安陲農(nóng)村，讓我從小就學(xué)著適應(yīng)吧。

我來到安陲的第一個夜晚是一個不眠之夜。開始的時候一切都還好，陌生的農(nóng)村讓我感到新奇新鮮，使我忘記了許多我可能會計較的不便。樹木，花朵，小草，甚至路邊的一泡牛糞都引起我的好奇。但當(dāng)夜幕降臨，人就變得格外敏感，恐怖也就同時降臨了。大地被黑暗籠罩，整個安陲黑沉沉的，再也看不見什么了。1971年的安陲既沒有自來水，更沒有電，大地一片沉寂，伸手不見五指。在黑暗中，在沒有光明的暗夜里，我感到極度的驚悚，感到無比的孤立。我伸出手來慌張地亂抓。別怕，別怕，媽媽在這里。我的母親握著我的手安慰我?？墒俏也皇煜み@只安慰的手，它是陌生的，如果陌生，只使我感到更加的孤立無援，更加害怕。我大哭起來。父親把煤油燈點亮了，在昏暗的煤油燈下我看到了更加不熟悉的一切：暗黑破損的桌子，丑陋的條凳，吐露著怪味的木床。我想著了上海外婆家燈火通明的客廳，溫馨的廚房。我好餓啊?！梆I，餓?！蔽液暗馈８赣H和母親對望了一下，父親站起來，從飯鍋里拿了一塊饅頭遞給我。我看到了，看清了一塊饅頭。我沒接，我不但沒接，還憤怒地一巴掌把拿在父親手里的饅頭拍落在地。我聽到饅頭“叭”地掉落在地上，然后不停地翻滾著，翻滾著，一直滾到誰也看不見的地方才停下。我感到饅頭受了委屈了。但是我故意裝作并不知道饅頭的委屈。我拼命地哭，我大聲地哭。不停的哭聲，讓父親和母親手足無措，張皇失態(tài)，他們不知怎么辦，他們不知道怎么安撫我。后來母親像突然想起來什么，俯下頭貼著了我的臉蛋，她說：那么，你想吃什么，告訴媽媽。母親身上的溫暖的氣息，讓我心定了定，我說：我要蛋糕，我想吃蛋糕。我說著蛋糕的時候，我想到了在上海的客廳里，外婆正把一塊蛋糕切開，她笑瞇瞇地拿起一塊蛋糕，一邊說著“我囡乖吃”，一邊往我嘴里塞。可是我避開了，我不吃蛋糕，我不喜歡蛋糕的甜膩味兒?？墒沁@時我卻說“我要蛋糕，我想吃蛋糕?！备赣H聽我這么說面露難色。母親卻忽然哭了起來，她一邊哭，一邊把我抱緊了，淚水流在了我的臉頰，同我的淚水混在一起，分不清誰是我的淚水誰是母親的淚水。我們就這樣面對著一豆油燈相對哭泣到天明。

2

父親和母親在安陲很快創(chuàng)辦了安陲衛(wèi)生所，它們建在一間木皮屋里，東邊是藥房，西邊是我們住的房，中間是診室。每天早晨起來，父親和母親穿上白大褂，胸口上掛上聽診筒，就開始了一天的工作。我喜歡這些白大褂，它讓人寧靜，平和，似乎天大的事在白大褂面前都會得到妥貼的處置。病人以及病人的家屬們痛苦地驚慌驚恐地跑來，看到了父親和母親的白大褂，他們慌亂地叫著“醫(yī)生，醫(yī)生”，父親和母親的白大褂不動聲色，立即貼近了病人，一切就如變魔術(shù)般地寧靜、平和，井然有序了，病人和家屬不再發(fā)慌，病人的痛苦也很快得到了緩解。天很藍(lán)，艷陽高照。

可是當(dāng)夜幕降臨，衛(wèi)生所關(guān)了門，父親和母親脫下白大褂，我看到父親和母親，特別是母親的孤寂。母親總是在夜里哭泣，在哭泣中，黑暗籠罩了我們。脫掉了白大褂的父親總是手足無措，不說話，木訥著，說不出話，每次只能木然地點亮煤油燈。煤油燈在暗夜的風(fēng)中晃動，忽明忽滅。光明是那么渺小。照不清父親的臉，也照不清我的臉，照不清任何人的臉。日子就這么過著，白天母親是天使，面帶微笑，給人信任和慰藉，解除別人的痛苦，夜晚卻像一個脆弱無助的嬰兒。

泗歐河的水在寒冬依然如此清亮，它從山下汩汩地流淌而過。父親喜歡帶著我們一家三口在閑暇的時候，迎著風(fēng)，在泗歐河的鵝卵石上散步。也許這是我們一天中最愉快、最輕松、最高興的時候。我會左手扯著父親，右手扯著母親，夾在他們中間蹦蹦跳跳，深一腳淺一腳大步走在鵝卵石上。父親有一回這么邊走著，邊對母親說，這么好的水呀，在這水上攔起壩，可以建一座水電站，有了水電站，夜晚就不再黑暗啦。然后父親搓著手，低下頭嘆息了一聲。母親卻抬起頭望著天，望著天邊漂亮的彤云笑說，那你建呀，你把水電站建起來呀。

不知是不是母親的提議是神圣的，是一道圣旨，還是父親自己覺得真有必要為安陲建一座水電站，他果然認(rèn)真地對河水進(jìn)行了觀察和勘探。泗歐河已經(jīng)攔有一道水壩，積起的水用來推動水碾碾谷子。父親找到生產(chǎn)隊長阿養(yǎng)叔，他鼓動阿養(yǎng)叔將水碾改造成水電站。阿養(yǎng)叔是回鄉(xiāng)知識青年，他一聽了立即用手一拍大腿極其贊成?？墒顷犂锏娜瞬毁澇桑貏e是老人們不贊成，他們認(rèn)為把水碾改成水電站能不能改成是個問題，就算改成了也會得不償失，以后再也不能碾米了。阿養(yǎng)叔帶著父親一家一家去做動員工作。父親興奮地向他們宣傳，將水碾改成了水電站，不僅每家都會有了電燈，夜晚不再黑暗，徹底光亮，而且白天不需要用電點燈的時候，電還可以拿來帶動打米機(jī)，同樣可以將谷子打米呀。另外還可以向山上抽水，灌溉農(nóng)田，還可以讓每家每戶用上自來水。好處太多了。父親給隊里的人們描繪了一副水電站帶來的許多美妙的景色。是真的嗎？隊里的人們帶著驚奇的神色心動了。羅醫(yī)生，你可要說話作數(shù)！有老人這么鄭重地要求我父親。作數(shù)，一定作數(shù)！父親答?？磥碛邢Ｍ耍B(yǎng)叔興奮得像一只猴子一樣上竄下跳，到處去作說服工作，一刻也坐不住。終于，全體社員同意：建水電站。

父親是總設(shè)計師，也是總工程師，還是施工隊隊長，一身數(shù)職。他拿著他自己畫出的也只有自己看得懂的圖紙，每天在工地上指手劃腳指揮著施工。母親非常擔(dān)心，母親總對父親說可別弄砸鍋了。不會，不會。父親自信地答。我上竄下跳，只要有機(jī)會，就從山上的學(xué)校飛跑到山底的水電站看電站怎樣神奇地一點點建起來。先是把水碾碾子拆掉了，然后又拆去了百年老杉木做的碾軸，生產(chǎn)隊的不少老人始終在圍觀，每拆一點東西他們就心疼“喲”一聲，或者“噯”一聲，像是刺得他們鉆心的痛著。水泥，石子，沙子堆滿了工地，青壯工們喊著號子，唱著歌謠，歡天喜地快樂地干著。終于，電站建成了，水輪機(jī)在河水的推動下嗚嗚地轉(zhuǎn)了起來，帶動了發(fā)電機(jī)也嗚嗚地轉(zhuǎn)了起來。那是一個天要黑未黑的夜晚，當(dāng)機(jī)器一切都轉(zhuǎn)得正常了，父親朝阿養(yǎng)叔喊了一聲“合閘”，阿養(yǎng)叔把閘刀猛地合上了，閘刀跳出了幾星火花，生產(chǎn)隊各家各戶預(yù)裝好的電燈頓時亮了起來，隊里傳出一片驚喜無比的歡呼聲，震動了整個村莊黑暗的天空，可是突然燈又暗了下來，變成紅紅的一點暗火。父親連忙搶到電閘前，飛快地把閘刀拉了下來。

父親對水電站所有的算計都正確，他唯一疏忽了負(fù)載，負(fù)載量過大了，小小的水電站發(fā)出的電量不夠，不足以支撐。父親說把衛(wèi)生所的線剪了，負(fù)載就夠了。阿養(yǎng)叔不同意。召開社員大會討論。阿養(yǎng)叔主張隊里的各家各戶只點一盞燈，擠出的電量給衛(wèi)生所。羅醫(yī)生給我們帶來了電，讓我們點上了電燈，我們不能讓他家還點著煤油燈！社員們一致同意，立即舉手表決通過。從此，我們家就亮起了電燈，衛(wèi)生所里所有的人家都亮起了電燈。

3

安陲中學(xué)在泗歐河的對面，與我們隔河相望，衛(wèi)生所的王柄文老婆黃老師就在學(xué)校做老師，我讀初一的時候，她每天帶著我去學(xué)校上學(xué)。

學(xué)校建有兩排教室，兩排教室的中間是操場。我們在操場上做早操，跳繩，踢鍵子。

安陲是塊山地，地?zé)o三尺平，學(xué)校開出的平地建了教室和操場，就再也建不了什么了，還缺少球場。我們就半工半讀，上午上文化課，下午勞動，開山平地，在教室的下坡用了半年時間又整出了一塊平地建籃球場。

球架和球框讓生產(chǎn)隊一個聰明人楊木匠造。

楊木匠從山上砍來四根老杉木，去皮，刨圓了，在球場的兩頭正中挖四個洞，就把杉木栽下去了。

光禿禿的四根柱子立在空蕩蕩的球場上，像四個莫明奇妙的怪物。

楊木匠就這樣讓它們奇怪地立著，好久都不再接著下面的工程，好久都不再有任何動靜。

原來楊木匠從來沒有打過籃球，他自然從來沒有做過籃球架，甚至連籃球架是什么模樣也沒見過。但是他是聰明人，校長肯定了他的聰明，選擇了楊木匠這個聰明人來做籃球架，他相信楊木匠一定能做成，一定能做好。楊木匠就信心滿滿地接過了這個活兒，認(rèn)定自己肯定能做好。結(jié)果現(xiàn)在犯了難。

校長畫一張圖紙給楊木匠，請楊木匠按圖索驥。

楊木匠接過了圖紙，他立即在場地上立起了這樣四根柱子。

當(dāng)他把四根柱子立好后，才發(fā)現(xiàn)做不下去了，最重要的是覺得一定是在程序的先后上出錯了：現(xiàn)在，那些支架，以及籃球板和球框怎么裝上去呢？

校長原來并不關(guān)心這件事，這件事交下去了，也就完了。后來知道楊木匠把四根柱子光禿禿立起來，已經(jīng)晚了，也許還能改變，可是他不想命令楊木匠改變。楊木匠是聰明人，聰明人都好面子，校長給楊木匠留下面子。一切讓楊木匠自己相機(jī)處理吧。

楊木匠就在柱子下蹲著抽煙，抽了一天又一天，想下一步怎么做，該怎么做。

一種辦法是搭架子，但這個工程好像就有點碩大了，做一個小小籃球架，至于要這樣嗎？

另一種辦法是把四根柱子從泥地里重新拔出來，等把籃球架子都裝好后再整體栽下去。重做，這樣他先前就不聰明，不僅不聰明肯定還顯得很愚蠢，就會招人笑話。楊木匠左右為難，難就難在這里。聰明人真的不好當(dāng)啊。他只好一天天地坐在四根柱子下吞云吐霧。

有人去向校長告發(fā)，說楊木匠在磨洋工呢。

校長笑笑，不解釋，不答茬，保持沉默。他相信楊木匠自有辦法脫困。

有一天楊木匠果然想出了辦法。他赤起雙腳，肩上挎著他的工具，像一只猴子一樣靈巧地爬上了柱子，然后雙腳抱住柱子，再用一根繩子把自己的身子箍在柱子上，騰出手來，在上面又是鑿又是刨，把眼位刨鑿出來了，上支梁，上板子，盡管做工的時候模樣有點滑稽，卻把一個籃球架硬生生的就這么像模像樣地做出來了。

竣工那天，校長組織全體教職員工和學(xué)生在籃球場上敲鑼打鼓慶賀，買來了炮仗，把炮仗噼噼啪啪地放得震天響，興奮得大鳴大叫的炮仗吐出的濃煙，染黑了半邊天。還給聰明人楊木匠胸口上戴上大紅花。隨即在籃球場上舉行的第一次第一場籃球賽，還請楊木匠開出了第一球。給予楊木匠極高的待遇和榮譽。誰叫楊木匠是功臣呢。

看著這一切，校長說，我說么，我不會看錯么。

楊木匠聽到了校長對他的肯定，大點其頭。

半工半讀停止了，不僅白天恢復(fù)了正常的教學(xué)，連夜晚也要拿來上自習(xí)了。我們都玩慣了、玩野了，如今，夜晚只有在星期六和星期天才可以玩了，覺得實在很遺憾，戀戀不舍，卻也無可奈何。

為了上晚自習(xí)，這一陣我們都挺忙活，有錢的，像陳松，去買了一盞煤油燈，沒錢的，就想著各種各樣方式做煤油燈，有的拿竹筒做，有的拿碗做，而拿得最多的是墨水瓶。墨水瓶做煤油燈，又簡單，又方便。在空的墨水瓶里倒進(jìn)煤油，放進(jìn)燈芯，然后在墨水瓶蓋鉆一個眼，把燈芯穿出來，蓋好蓋子，一盞煤油燈就做成了。后來，不管有錢沒錢，大家都用上了墨水瓶做的煤油燈，一時這種煤油燈成為了我們學(xué)校學(xué)生上夜自習(xí)的標(biāo)配。

有一回阿養(yǎng)叔夜巡中學(xué)時看到了趴著書桌，借著一豆昏暗的煤油燈苦讀的我們。心中突然不忍，在生產(chǎn)隊召開的大會上，他說出了再苦不能苦學(xué)生再窮不能窮教育的話，大聲提議給學(xué)校拉線供電，讓學(xué)生們夜自習(xí)的時候都能點上明亮的電燈讀書。他的這個提議得到紛紛響應(yīng)，一時群情激動，大家覺得這么久來我們在享受電燈帶給我們美好光明的時候，怎么竟然忘記了在黑暗里伴著油燈苦讀的孩子們呢，他們是未來的希望啊，我們怎么竟能忽視。有的社員甚至流出了懺悔的眼淚。

這時我的父親站出來了，父親說如果要給學(xué)校供電，村里必需在供電的時候停止用電，因為電不夠分配啊。

他這一說，社員們一時都愕住了，當(dāng)時被一時激動的情緒左右，都忘記了這個要害問題?，F(xiàn)在父親提出來了，有人便默不作聲了。

一陣尷尬地沉默后，阿養(yǎng)叔說投票表決吧。

阿養(yǎng)叔拿兩只碗，碗一黑一白，黑的代表反對，白的代表贊成。每個人分一顆花生，把花生投進(jìn)黑碗表示反對，把花生投進(jìn)白碗表示贊成。

結(jié)果參差不齊，一部分贊成，一部分反對，都沒有獲得三分之二的多數(shù)，人們涇渭分明地分成了兩派。在利益面前，有的人顯得更無私更豁達(dá)一點，或者說看得更高更遠(yuǎn)一點，有的人相反。提議擱淺。

可能誰也沒料到居然是這個結(jié)果！

據(jù)說這時候父親很有點后悔，他后悔不該算計有誤，沒能建起一座能提供充足電量的水電站，如果電量充足，人人就都顯得大方，無私了，世界多么美好啊。

我們就繼續(xù)在煤油燈下夜讀，直到我初中畢了業(yè)，這個情況也一直這樣延續(xù)。

4

我的母親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安陲的生活。

她白天像天使，面帶好看的微笑，她的微笑白凈、燦爛，村里的人都喜歡看，老婆子，老頭子，小媳婦，大姑娘，還有那些壯男人、小青年，沒事的時候就愛逛衛(wèi)生所，都圍著看。母親是開在安陲里的一朵花，還是一朵上天賜予安陲的仙花、奇花、美麗之花。他們有時就直接問母親：吳醫(yī)生，你怎么那么好看吶？母親依然笑，不說話。

夜晚母親也是天使，她不再哭泣，不僅不再哭泣，也面帶了笑容。起先是煤油燈，然后有了電燈，她在煤油燈或者電燈下教我識字、讀書。我坐在書桌前拿著書，她在我的身后摟著我，俯著身子說這個字念“滬”，如是我跟著念“滬”。覺得“滬”是個很奇怪的字。母親又教我念“滬劇”，我跟著念“滬劇”。然后我扭頭問母親，媽媽，滬劇是個什么劇？母親笑而不答。有時她自吟自唱：“金絲鳥在哪里鳴叫歌唱，一聲聲似對我訴說哀傷。想當(dāng)初棲山林迎風(fēng)戲雨，藍(lán)天下沐驕陽自由翱翔，嘆如今望長空枉生雙翅，終日里困樊籠寂寞惆悵。金絲鳥啊金絲鳥，我知道你心中有向往，凌云壯志關(guān)不住，放你高飛去遠(yuǎn)方……”聲音婉囀、呢喃、柔媚。這就是“滬劇”了。但是我并不喜歡，覺得調(diào)子軟軟的，像要把人化了。

母親還喜歡唱歌，而且她只唱這一首歌，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只要她唱起來，一定只是這一首歌，從來也不會再有第二首“再見吧媽媽別難過莫悲傷，祝福我們一路平安吧。再見了親愛的故鄉(xiāng)，勝利星會照耀著我們……”這首歌帶著濃重的異國情調(diào)，柔情里面有著高昂而飽滿的情緒，我很喜歡，但是一直不知道是首什么歌。也許是我個性太羞怯了，也許是因為從小不是同父母一塊生活，使我對父母在情感上總有某種距離與隔膜，并不是心里有什么話就會同父母說什么話，內(nèi)心里的許多東西，許多疑問，對世界的各種好奇，很多時候都藏在心底，并不詢問父母，并不向父母說出來。對于這首歌我就從來沒敢問過母親這是首什么歌，直到我成年了，遠(yuǎn)離了父母游離在外，每想念起父母，總常常會想到母親唱的這些歌詞，我便上網(wǎng)搜，感謝互聯(lián)網(wǎng)，讓我終于知道這是首前蘇聯(lián)的歌，名叫 《共青團(tuán)員之歌》。一個孩子只長到10個月，在他基本還沒有記憶的時候離開了父母，實在是親情的一種損失，是后天任何努力也彌補(bǔ)不來的。

有一天母親拿了剪刀、膠水、鉛筆、直尺、圓規(guī)、各種彩紙、細(xì)鐵絲、縫衣針、子母扣，還有蠟燭等等一應(yīng)什物，給我做一個物件。只見她又是剪又是畫，又是粘又是貼，靈巧好看的雙手如翩翩起舞的蝴蝶，一直操弄了好幾天，終于制作好了，那是一盞漂亮的走馬燈，更是神奇的走馬燈，在暗夜中，當(dāng)里面的蠟燭點起來的時候，走馬燈上的圖案便栩栩如生，自己游走起來。圖案畫的是《孫悟空三打白骨精》，這一幅是云蒸霧繞的天境，那一幅是孫大圣高舉著金箍捧怒從天降，又一幅是白骨精驚惶地四處躲藏，又躲無處躲，藏?zé)o處藏，再一幅天仙一樣的白骨精已然化作了一堆白骨令人惆悵。我看著又叫好又失落。這實在是巧妙之極的燈，一盞會講故事的燈，怎能不令我雀躍叫好呢，可是讓好看的白骨精最后化成了一堆慘不忍睹的白骨，又令我難受，十分不安，以至感到失落惆悵。那時在安陲從來也沒有人見過有一種燈叫做“走馬燈”的，我的同學(xué)們見了，都來圍觀這盞奇妙的燈，羨慕不已。母親便用靈巧如翩翩起舞的好看手指繼續(xù)做走馬燈。這次走馬燈上的故事變成了楊子榮打虎上山，依然栩栩如生，走馬燈上，只見英雄楊子榮濃眉大眼，正氣凜然，虎虎生威，站在明處，而土匪座山雕則賊眉鼠眼，模樣腌臜，躲在暗處。母親就這樣做了一盞又一盞走馬燈，送給同我一起玩耍的小朋友，一時安陲的夜里似乎不再寂寞了，一盞盞走馬燈在村野里到處閃亮，那是我們提著它走家串戶，四處炫耀呢。

5

安陲有座錫礦叫九謀錫礦，礦區(qū)離安陲有20多里路，那里的礦長叫韋露山，是我同學(xué)韋小山的爸，韋小山的媽在安陲村做農(nóng)民。

韋礦長每回來就帶著我們下河打魚。

我第一次聽說韋小山爸是礦長，心里就想象著他的高大形象，仰慕不已。

可是見了大失所望，韋礦長長得矮小猥瑣，頭發(fā)像一叢亂草，特別是還有兩顆齙牙，講起話來，這兩顆牙齒猙獰地露在嘴外像要時刻把你啃嚼了，令人不安甚至害怕?？墒琼f礦長每次回來都帶著一把五四式手槍，這把槍讓我興奮不已，韋礦長所有的缺點在這把槍面前頓時都化作灰飛煙滅了，我都不計較，來不及計較了。

韋礦長腰里插著這把五四式手槍，帶著我和韋小山下泗歐河去打魚。

我們空著手向河里走去，剛開始我不知道徒著兩只手怎么去打魚，但是韋小山興致高昂地拉著我同他爸向河里走去，我也就把疑惑藏著不問了。

來到泗歐河邊韋礦長便把槍掏出來，見一條兩斤來重的魚正在河里悠游，他把槍上了膛嘭就向這條魚開了一槍。并沒有打中，魚驚慌地甩著尾，一下子就不知逃哪里去了。韋礦長笑呵呵的，并不失望。那時的泗歐河，滿河里好像都是魚，不像現(xiàn)在，不說是這樣的大魚，就是小魚都不容易看到了。河中的生態(tài)已經(jīng)完全破壞。我們就這樣沿著泗歐河走，看到大魚就掏出槍來，嘭地放一槍，不單單是韋礦長放，他也教我們放。所以打不打到魚倒在其次了，放槍才是我們最大的樂趣。往往一輪槍放下來，最后我們似是空手而歸。一路上我和韋小山卻都興高采烈，歡天喜地。

九謀錫礦和安陲之間已經(jīng)通了簡易公路，韋礦長便決心再把這條簡易公路繼續(xù)往前開，讓它最后聯(lián)通到泗維河口與縣里的公路聯(lián)接起來，那樣安陲和九謀錫礦就有了陸上的出口，不再閉塞了。村里人聽到韋礦長的這個決定，激動不已，翹首以待。

果然韋礦長帶領(lǐng)著他的工人朝面向融安縣城方向的大山開進(jìn)了。工人們身穿深藍(lán)工裝，頭戴風(fēng)帽，手著手套，拿著鐵釬，扛著鐵鎬，浩浩蕩蕩地到來。

我感到工人的氣息和農(nóng)民的氣息如此不一樣，但怎么不一樣又說不清楚，就是有一種不一樣。也許是他們的統(tǒng)一著裝，也許是他們高昂著的頭，也許是一些細(xì)小的生活習(xí)慣或者講話的內(nèi)容和語氣。這對我產(chǎn)生了巨大吸引，長大后我也當(dāng)上了產(chǎn)業(yè)工人，可能就因為這些工人給我的最初影響。

工人們開山放炮，挑土平地。新開的公路一點點現(xiàn)出雛型，可是靠人挑人平，沒有任何機(jī)械設(shè)施，進(jìn)展實在緩慢，眼見著，讓我深深地?fù)?dān)心和憂慮：要開到猴年馬月呀。這樣的擔(dān)憂其實不止我，每個人都有吧。

韋礦長大約也發(fā)現(xiàn)了工程進(jìn)展比想象的緩慢，難接受和忍受，可客觀上又不具備各種開路的機(jī)械化設(shè)施來加強(qiáng)施工進(jìn)度的條件，他決定白班加夜班連軸轉(zhuǎn)。他給每名工人都配備了一盞風(fēng)燈一盞礦燈，風(fēng)燈拿在手上或者掛在樹上，礦燈戴在頭上。每到夜里，工地上點亮的燈盞燦爛，如群星在銀河中閃耀，有一種神秘而迷離的氣氛。在夜里我們常常跑到工地看工人施工，在暗夜中燈光是讓人著迷的，而一群星星點點隨著人移動著的燈光更令人著迷。我們東跑西跑，胡穿亂竄，影響到了工人做工了，常常被他們大聲呵斥：走開，走開。我們的心情一點也不受影響，笑嘻嘻地這里一跳那里一跳避讓，可是讓了這里又擋了那里，總是礙手礙腳，令工人們無可奈何。后來他們忽然有了辦法，就是指使我們一塊干活，抬一筐泥，鋤一下地。我們立即興奮地聽從指揮參與開路。能成為他們的一分子讓我們自豪和驕傲。而我們也和諧地融入了施工的隊伍之中，再也不顯得有所妨礙了。

公路開了也許半年，也許一年，忽然就停下，工人全部撤走，不開了。什么原因，不知道，只知道韋礦長被撤職了。據(jù)說是以公謀私。

公路大約開出了七八里長。我們常常走在這半截的公路上，互相回憶著講著開公路的傳奇，總是依依不舍，為這半途而廢的公路嘆息。工人們走后的工地遍地狼籍，可見走得十分匆忙。被遺棄的風(fēng)燈、礦燈、手套、舊衣服，隨地可見。村里的人們把這些東西像撿寶一樣統(tǒng)統(tǒng)檢了回來。風(fēng)燈、礦燈擦試了，完好如初。上晚自習(xí)的時候許多同學(xué)鳥槍換炮，不再點墨水瓶做的煤油燈了，改用風(fēng)燈，又精致又別致又明亮，像一道好看的風(fēng)景在夜里閃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