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小禪 (彝族)
一
“有一種花是令我害怕的。它不問青紅皂白,沒有任何預(yù)兆,在猝不及防間整朵整朵任性地魯莽地不負(fù)責(zé)任地骨碌碌地就滾了下來,讓人心驚肉跳”。這是張愛玲在 《花開的聲音》中寫山茶花的敗落,這樣觸目驚心的死法,那種自殺式的悲壯,讓我每每想起,都為之大駭,似乎有一道閃電劃過黑暗的角落,死去的紅梅表姐驟然明亮起來,如茶花般極端與剛烈,讓人不寒而栗。
是全國上下轟轟烈烈的脫貧攻堅工作,讓死去將近二十年的紅梅表姐再一次讓人膽寒。聽說,是駐村扶貧的女干部小西被紅梅當(dāng)年愛得死去活來的男人順子嚇得七暈八素,牽出了他家里有鬼的事。
二
小西憑著一截打狗棒,踏著起起伏伏的狗吠聲,與大大小小的狗斗智斗勇,穿過曲折狹長的小巷,好不容易才走到貧困戶順子家。那是個油鹽不進、軟硬不吃的家伙。四十多歲牛高馬大肢體健全的男人,被列為建檔立卡貧困戶后,即便有各種政策扶持,他就是不愿意建房,不愿意搞種養(yǎng)殖,不愿意加入合作社。
小西在門外叫了幾聲,沒人答應(yīng),以木棒用力一抵,門“吱呀”一聲開了。她做賊似的先探進半個腦袋,看院里靜悄悄的,就走了進去。這是個非常小的院子,柴木、草芥、犁耙、籃子、篩子雜亂地堆放著,角落里一棵郁郁蔥蔥的山茶樹,已有一人多高,葉子綠得油亮?!斑@要到了花季,不知道要開多少山茶花”,小西不覺發(fā)起呆來?;芜^神忽然覺得哪里不對,猛然轉(zhuǎn)過頭去,只見臺階上半開的門縫里,伸出半個男人的頭顱,對著她似笑非笑。小西大吃一驚,驚魂未定地向屋里的人:“順子,你在干什么,怎么叫你也不答應(yīng)?……”
坐定后的順子依然嘿嘿地笑著,小西問了半天話,他只是答應(yīng)一句半句,問不出個所以然,小西起身推開堂屋門,想看看能不能通過修繕加固來解決房屋的安全問題。
他就有一間兩層的房子。一樓是堂屋加臥室,中間隔了一塊板,做成門的形狀,成了套間。木板兩邊有一副很舊很舊的對聯(lián),小西辨認(rèn)了很久,才從殘舊的斷片上看出對聯(lián)的內(nèi)容:“洞內(nèi)桃花開半夜,房中貴子結(jié)五更?!薄斑@是貼了多少年了”?小西心里嘀咕著,踩著咯吱聲不斷的樓梯爬到了樓上,只是沒過幾分鐘就尖叫著連滾帶爬地跳下來,迅速跑到門前的大石頭上,飛快地跺著腳,雙手不停地在腿上拍打,隨著這夸張的動作,腳下的石頭立刻便黑了一層,一大批跳蚤被抖落在地,四散而去。
“我都從來不到樓上去哩。”順子嘿嘿地笑著,搓著兩只粗黑的大手。
隔壁大嬸聽到驚叫聲,連忙過來把小西招呼到自己家里。大嬸悄悄地說:“小西,你怎么一個人去他家呢?他一個獨人,基本上不與人來往,只與他死去的媳婦交流,據(jù)說每到傍晚他就能看到死去的媳婦,說她總是坐在院子里的山茶樹旁,腳前的簸箕里裝著虎頭鞋、老虎帽,手里繡著桃紅色的山茶花,準(zhǔn)備做個小抱裙,有時候她會站起來,顯出大大的肚子,旋即進屋,找剪子或頂針。這事村里的人都知道哩……”
“難道說他家里有鬼。”小西不知是被太多跳蚤叮咬產(chǎn)生了過敏反應(yīng),還是想起自己剛剛還站在那棵茶花樹旁,只覺得身后仿佛有涼風(fēng)刮過,身上一陣陰冷,汗毛倒豎了起來。
三
二十年前關(guān)于紅梅表姐和順子的事,雖然是有二三百戶人家的大村子,卻是家喻戶曉,縱然事隔多年,一經(jīng)提起,仍如身臨其境。作為她的表妹,更是在家人的口里聽到過無數(shù)次。
紅梅表姐比我大五六歲,人長得好看,讀書成績也好。在我對寫作文苦不堪言,因為不會寫“給某某的一封信”而備受折磨時,她的父親正站在村里人們進出必經(jīng)的“大街” (其實是一條稍微寬些的村間道路)上,手里攥著一本雜志,逢人便說,我家姑娘紅梅有一篇文章發(fā)表在 《女性大世界》上哩!雖然我沒搞清楚 《女性大世界》是什么東西,但絲毫不妨礙回到家再一次被兼任我語文老師的父親批斗。
紅梅初中沒畢業(yè)就回家了,一則是當(dāng)時農(nóng)村的習(xí)俗,女孩子總要嫁人,是別人家的人,多少識幾個字就行,好好培養(yǎng)家里的男孩才是大事;二則是她愛上同村的順子,也就無所謂讀不讀書了。
他們是在山坡上對調(diào)子跳腳時產(chǎn)生感情的。村里的青年男女每到月圓之夜,就會相約到山上選一塊平坦的地方對調(diào)子,姑娘們唱,小伙子彈弦子來合,唱到高興時,大家就圍成圈,跳起歡快的左腳舞,只到月亮落下去,才約好下次相約的地點,各自回家。紅梅調(diào)子唱得好聽,嗓音如同山林里的小鳥清脆嘹亮;順子弦子彈得好,在村里小伙子中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
與紅梅相識相知,順子是驚喜又忐忑的。喜歡她,有些話又不敢說,特別是家里有鬼的事,怕一說緣分就到了盡頭。很久以后,順子才鼓起勇氣說出來。先說家里兄弟姊妹多,土地又少又寡,在村里人的眼里,是名副其實的窮人。而紅梅家祖上是地主,雖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抄家被批斗,但在村中還是有根基,甚至是文化人的代表。琢磨著紅梅對他的信任,他才大膽地說起家里有鬼的事。哪知反倒惹來一陣哈哈大笑:“哪里有鬼?誰見過鬼?它一直住在你家?”搞得順子無比尷尬,又如釋重負(fù)!
紅梅喜歡花,順子折騰了大半年,在家中院子里種活了一棵山茶樹,好讓紅梅過門后天天與花相伴。
母親是最先發(fā)現(xiàn)紅梅有異常的人。因為紅梅那段時間對彝族調(diào)子無比感興趣,對跳腳趕熱鬧也是無比上心。諸如“正月十五”“二月九”“三月會”這樣的節(jié)日,她一個都不錯過,村里或周邊村子有喜事,她都要去趕熱鬧。在家里做活,也是邊做邊哼著調(diào)子,她把每個調(diào)子都唱出了真情實意,她唱 《情郎小哥》時含情脈脈,“情郎小哥情郎小哥哪個有你好,情郎小哥情郎小哥哪個有你標(biāo),搽上了胭脂花粉哪個有你好,心上的小哥人才哪個有你好?!背旰笠荒?biāo)t,發(fā)呆很久,這些都讓她的母親起了疑心。特別是繳獲了她枕頭下藏著的繡了一半的鞋墊,進而找到還沒來得及送出的粉藍繡花衣裳后,母親更加拿定了她的心思。
在母親的軟磨硬泡下,紅梅終于向母親坦白,承認(rèn)了與順子的感情。然而換來的是母親狂轟濫炸的責(zé)罵,緊接著,一家人組成了統(tǒng)一戰(zhàn)線,對她進行輪番轟炸。他家里窮、家里有鬼的話,像點在豆田里的蠶豆恰逢連連雨,在堅實的泥土里瘋狂地拱了出來。
順子家的鬼叫老鴰鬼,不知具體形狀和特征,反正代代流傳,只要沾染上,家里孩子會夜哭、會生病,會各種不順。村里沒有人愿意和他家來往,甚至都不愿從他家門前經(jīng)過。即便不得已去他家一轉(zhuǎn),回來有個頭疼腦熱的,就會被認(rèn)為是把鬼帶回來了,要趕緊送鬼。村頭李家的大頭鬼也是一樣,不知道是何時入住家里的,住下就再也不肯走。即使跑出去,也只是串門,被別人一送,就回來了。
紅梅微微凸起的肚子,暫時鎮(zhèn)住了家里的人。她的父親咬牙切齒,表態(tài)只要把孩子打掉就可以嫁過去,大著肚子出嫁,家里實在丟不起人。
順子家是真的窮。他們從村里走到鄉(xiāng)上,在親戚家借了200元錢,到城里拿掉了孩子。以為苦盡甘來的紅梅,剛回到家就被命令,要她馬上和順子分手,嫁給家里為她物色的另一個男人。
紅梅一定是在身心疲憊、無計可施的時候,無比迷戀順子寬廣的胸懷,讓她暫時忘記痛苦和傷害。當(dāng)她再次有了孩子后,父母只能心如死灰地讓她過了門。
順子家也相信自己家里有鬼,畢竟世世代代村里人都這樣說,自己不相信也難。順子大姐出嫁時候,男方家怕順子姐把鬼帶過去,提了各種苛刻的條件,甚至要求出嫁當(dāng)天不吹嗩吶,不放炮仗,怕鬼跟著送親的過去,順子家都一一應(yīng)允。紅梅結(jié)婚時也一樣,順子家怕鬼出來作祟,先送了鬼,才敢把新媳婦接回去,整個過程也不放炮仗,不吹嗩吶,只在喜房門上貼了紅對聯(lián)。
種活不久的山茶樹冒出了新芽。野生山茶就是這樣,移植很難種活,但只要成活了,很小的樹也會開花。秋天剛過,花苞就冒了出來,頂著一朵粉粉嫩嫩的小花。紅梅看著這小小的山茶花,想起以前到山上背柴,總要折一束插在柴背頭上,回到家插在罐頭瓶里;與順子對歌跳腳的地方,四面都開著山茶花。每想到這些,她心里就美美的。她坐在那棵小小的山茶樹旁,一針一線地繡著山茶花,做著嬰兒用的衣服鞋帽。
懷孩子的女人大多比較能吃,口味也特殊。有時候想吃酸的,口水一下子就彌漫上來;有時候想吃甜,也是想得心慌。但順子家里什么也沒有,于是她只有鼓起勇氣回了娘家。
剛走進娘家大門,原本清閑的一家子瞬間忙碌起來,有的忙著掃地、有的吐口水、有的斜瞅著雙眼默不作聲,終于有人開口了,“是不是順子養(yǎng)不起你?”“是不是沒米下鍋?”“是不是餓了、饞了跑回來了?……”
懊惱地回到家徒四壁的家中,她沮喪地發(fā)現(xiàn),順子一天都沒有回家,她似乎是忽然才發(fā)現(xiàn)順子是那么愛玩的。他總是跑到村里的小賣鋪和別人打撲克挑三工,賭點小錢,有時很晚才回來。以前只是晚上出去,現(xiàn)在竟然大白天也玩去了。她不由得煩躁起來,坐不住了,就在屋里走來走去。蒼蠅嚶嚶嗡嗡地飛著,她撿了塊厚皮紙當(dāng)蒼蠅拍,在墻上啪啪地亂打,忙了半天,竟然一個也沒打到,她更煩了,手上一使勁,厚皮紙就從門口飛了出去,在風(fēng)中悠悠慢慢地落了地。居然連厚皮紙也來較勁,這么用力地扔出去,原想砸疼它、咂碎它,卻一點用也沒有,她異常地惱怒起來。
她走出家門,把村里的幾家小賣鋪都找遍,才在張家小賣部找到了他。他正和同村的兩個漢子挑三工。他可能拿了手好牌,正與小二一較高下,賭資水漲船高,已經(jīng)從一元底價加到了十元,順子顫抖著雙手,再一次把撲在桌子上的牌摸起來偷偷看了兩眼,咬咬牙,又加了一元。對手思索再三,終于放棄。一亮牌,順子的一對K,原本認(rèn)為很大了,卻遇到小二的“金鏈子”。順子懊惱地付了錢,想繼續(xù)扳本,敵不過牌友的起哄和紅梅的怒火,只得起身回家。
他們一前一后往回走,都憋了一口悶氣在胸中左碰右撞,尋求迸發(fā)的通道。紅梅終于忍不住,把這些天積攢起來的怨氣一一轉(zhuǎn)化為數(shù)落順子的利器,一起射向順子。順子蓄著怒火,但又笨嘴拙舌,敵不過紅梅的伶牙俐齒,越積越多又無從發(fā)泄的怒火,憋得他像正經(jīng)受高溫烘烤的煙葉,青筋暴露。順子在暴跳如雷地打了紅梅一耳光后,所有的憤怒都找到了決口,全噴射了出去,只剩下一個泄了氣皮球似的身體。他一聲不吭地蹲在墻角,大決戰(zhàn)也轉(zhuǎn)變成冷戰(zhàn)。畢竟打了一天撲克,那種把把都是爭鋒對決,時刻高度集中的緊張情緒早已讓他精疲力盡,況且最后還血本無歸,心疼、懊惱、后悔,各種情緒交織充斥,最后經(jīng)過和媳婦一番爭吵糾纏,僅存的一點精力在短暫的爆發(fā)后終于透支干凈。
村里的房屋挨得擠,相鄰的兩戶人家大多同梁合柱,只隔一堵墻,往往是家里摔個碗,大聲說話,前后左右的人家都能聽見。順子和紅梅這一吵一打,消息以他們走過的蛇形小路為中心迅速擴散。
從這里只需往上走幾步,就是原來的村大隊,后來改為村公所,再后來改為村委會時,就搬到村頭公路旁辦公了,這里空出來,作為村醫(yī)院。醫(yī)院里有一男一女兩個村醫(yī),女醫(yī)生聲音洪亮,她在二樓說話,大門外經(jīng)過的人也能聽到。紅梅管不住順子,爭吵還被打的事很快就傳到了這里,經(jīng)過充分的醞釀發(fā)酵,幾天后像高音喇叭似的在村里直播出來,引發(fā)了一場更大的爆炸。
紅梅是幾天后去看的病,在整個看病的過程中,那個她要喊一聲大娘的女醫(yī)生,嘴里絮絮叨叨,沒停止各種責(zé)備。最后在紅梅說出醫(yī)藥費要賒賬時,更加激起了她的憤恨,低聲的責(zé)罵瞬間升級為破口大罵,說她不知道害羞,這么小的年紀(jì),沒結(jié)婚就有男人的孩子;說她不孝順,父母的話一句不聽;說她活該受罪,不顧一切投奔的男人也會打她;說她就是個窮命,看個小病也要賒賬,之前就已經(jīng)賒著300塊了,照這個樣子何時能賠得起……
大娘的聲音越發(fā)響亮,門口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在一片嘈雜混亂中,紅梅似乎暫時失明失聰,越來越看不到,越來越聽不到,身子越來越輕,幾乎是飄著回了家里。
幾天后,順子也經(jīng)歷了這樣失明失聰?shù)倪^程。在他進門聞到濃濃的農(nóng)藥味,看到床上神志不清的紅梅時,魂也飛遠(yuǎn)了。他高一腳低一腳地跑到村醫(yī)院,請求大娘趕緊跟他到家里救他的媳婦、她的侄女,他滿頭大汗、舌頭打結(jié)、毫無章法,在他看來,說完這幾句話,似乎花了不少年月。正準(zhǔn)備咒罵的大娘,看出了事情的嚴(yán)重,把已到嘴邊的話生生地咽下,簡單收拾下就跟著來了。不一會兒,婚后從沒有邁過順子家大門的紅梅父母也來了。他們都不敢怎么說話,生怕聲音會打斷塑料管里時斷時續(xù)的點滴。
躺在床上的紅梅高聳的肚子這時變得非常突兀,孩子在里面艱難地打著滾,一下翻到這邊,一下滾到那邊,一下又高高地立起,把肚子拱起個大包。孩子每動一下,她青黃的臉就要抽搐一陣。用了很大力氣,她才從枕頭底下摸出幾張錢,“大娘,還給你錢……”她艱難地說著。
“拿給你爹”。大娘把眼睛看向了門外。紅梅再也沒有力氣了,那是她逼著順子剛剛才借回來的錢。
大娘翻了翻她低垂下的眼,說在家里怕是不行,要趕緊送到鄉(xiāng)醫(yī)院,最好盡快轉(zhuǎn)到縣醫(yī)院。一聲令下,家里就翻天揭地地忙起來,有人撥打了120,因為村子離縣城太遠(yuǎn),往外還有十多公里的土路,怕延誤時間太久,醫(yī)生建議分兩頭行動,他們從縣城進來,這里趕緊往外送。順子像無頭的蒼蠅,在村里有小卡車的人家跌跌撞撞、來回奔忙,又把那些顛三倒四、毫無章法的話說了很多遍,才終于找到一輛車。
小卡車在山路上喘著粗氣顛簸爬行,走了三四十分鐘后終于在隔壁村的壩埂上與縣城進來的救護車相遇。一家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準(zhǔn)備把病人轉(zhuǎn)移到車上。醫(yī)生迅速過來查看,檢查結(jié)束后無情地宣布,“人已經(jīng)不行了,不用去醫(yī)院,你們拉回去吧……”
失魂落魄的順子回到家里,把紅梅安頓在屋里后,像一只忍到極限終于爆發(fā)的獅子,揮舞著鋒利的爪牙,張開血盆大嘴,撲向身邊的人。首先是當(dāng)醫(yī)生的大娘,“不就是欠了你三百塊醫(yī)藥費嗎?村里誰家沒欠過你錢,你偏與自己的親侄女過不去?三百塊錢,我會還給你,很快就能還給你!可你卻不顧她這么大的肚子,惡毒的咒罵了她一早上,生生逼死了她……”他咆哮著,似乎要用眼神和嘴巴將對方生剝活剮。
經(jīng)他這么一說,紅梅的父母從悲慟中回過神來,似乎終于找到了殺害女兒的兇手,加入了指責(zé)大姐的行列?!拔业呐畠骸睦镙喌玫侥銇砹R她……你能幫就幫她……不能幫她就算了……”紅梅的母親哭得悲悲戚戚,往往說了上句,很久都不知道下句在哪里。
順子全身的神經(jīng)都高度集中在一個點上,聽到紅梅母親的哭訴,本就轟隆成幾個頭大的腦袋此時又放大了幾倍。他更加火冒三丈,這些所謂的家人,就因為紅梅嫁給了自己,就一次次地把自己的親生女兒掃地出門。他更加歇斯底里,“你們就嫌我窮,看不起我,我有力氣,我會養(yǎng)她!”“還有你們”,他一只利爪指向周圍的人,“說我家有鬼,怕我把鬼帶給你們,我就活該受窮,我就活該死了媳婦。”隨著一個瓷碗清脆的碎裂聲,他目眥欲裂,“你們才是鬼,你們都是鬼!”他咆哮著又摔出了一個碗,心驚膽寒的破碎聲過后,是短暫的寂靜。
這難得的寂靜讓紅梅的家人們瞬間醒悟,紛紛調(diào)轉(zhuǎn)槍口,一起炮轟向順子:“你明知道她這個樣子還一天到晚去玩去賭,還跟她吵架,還打她......我們把她養(yǎng)這么大,從來沒有打過她,不讓她嫁給你,是為她好,若不是跟了你,她就不會死?”
順子高度緊張的神經(jīng)被這樣一點撥,原先拿定的主意似乎出了紕漏,隨即被全部推翻,連自己也慌亂起來。怎么就不管她跑去玩了呢,不是承諾要讓她過好日子嗎?怎么不忍一忍,要跟她吵架爭高下呢?最混蛋的是還動手打了她,搞了半天,自己就是那個萬惡的殺人兇手!他的腦袋像一堆越理越亂的麻線,總也揪不到線頭,像一鍋煮漲的粥,咕咚咕咚地冒著粘稠的濃泡。他把雙手深深地插進了頭發(fā)里又拔出來,一拳打在一旁的墻上,鮮紅的血瞬間溢了出來,有一點疼,也不那么疼,他恍惚地順墻角滑了下去。
人死了總要入土為安。順子的幾個兄弟商量著辦后事,道士也來了,所有的事情就成了固化的形式和步驟,按部就班。唯有兩件事,較往常不同,需要定奪。
一是要埋在什么地方的問題。村里每個姓氏的家族都有墳山,供家族里的人死后安葬。按理來說,紅梅嫁給順子,就應(yīng)當(dāng)埋在景家墳山上,但按照家規(guī),紅梅還沒有生育后代,并不算真正的景家人,就不能上景家墳山。對于娘家而言,出嫁的女兒更不能埋在自家的墳山上,況且即使沒出嫁,也只能用對待小孩的辦法來處理。據(jù)說凡是夭折的孩子,都是偷生鬼投胎,這樣的小孩遲早要被閻王提前捉回去。大家都討厭這種偷生鬼,要把它掛在樹上,任憑風(fēng)吹雨淋老鴰啄,讓它吃盡苦頭,來世不敢偷生害人。村里的老豹子洞、小人墳箐就是專門掛小孩尸體的地方,后來條件稍好些,就挖個坑,埋個小土堆。順子想讓紅梅埋在自家墳山的想法,無數(shù)次地被父母兄弟以代代流傳的風(fēng)俗以及家規(guī)鐵律駁回,只能懊惱地放棄。她只能埋在小人墳箐。順子無可奈何地茍同。
二是懷著孩子的女人不能下葬,會成精,會成妖怪,會害人。在小人墳箐新挖的土坑旁。順子面無表情地看著專門抱尸體的人拿著一把刀,剖開紅梅的肚子,提出差不多已經(jīng)足月的孩子。他看到那是一個男孩,想再看看他的臉,卻再也不敢了......他們母子擠在一個狹小的坑里,迅速被土掩埋,隨即堆成一個小土包。這塊地方有類似的小土包成百上千,常常是經(jīng)過風(fēng)吹雨打被磨平,又有新的壘上。順子在土堆前用木片豎了塊牌子,怕被來年的雨水沖平了找不到,又把做好的嬰兒衣服鞋帽全燒在哪里,連針線和簸箕也一并燒了。第二年,他用石頭把墳高高地壘起,像模像樣地立了塊碑心石,紅梅的墳就成了那里所有墳中最鶴立雞群的所在。
順子似乎是從小孩子從母體里提出來的那個時候開始,就能感應(yīng)到紅梅的所在,特別是在傍晚,坐在院子里那棵茶花樹下的女子,還在繡著花,簸箕還放在腳前,孩子很快就要出生了。這樣一來,村里人更認(rèn)定他家里有鬼了,更不敢到他家去,以至于前年順子大哥千辛萬苦重新幫他找來的媳婦,沒住上幾天,連門上的喜聯(lián)也沒來得及換,就被嚇跑了。
四
小西雖然被順子家里有鬼的事嚇得頭皮發(fā)麻,卻也弄清楚了順子的情況。再一次到順子家的時候,她帶去了州精神病院的醫(yī)生,經(jīng)過檢查,診斷出順子患有間歇性精神病,導(dǎo)致他時而清醒,時而恍惚迷茫。醫(yī)生給他開了藥,讓他每天堅持服用,可以有效地控制病情。但是,精神疾病不易治愈且容易復(fù)發(fā),藥物只是控制了疾病的某些癥狀,當(dāng)遇到刺激時又可能復(fù)發(fā),要去除造成心理疾病的心理因素,才有可能徹底治愈。
順子自從吃藥治療之后,清醒正常了不少,神說鬼講的時候基本沒有了。精神正常后的順子,還真是個干活的好手,不管干什么活計都像模像樣。小西反復(fù)給他宣傳扶貧政策,幫他擬定了脫貧規(guī)劃,建蓋新房、養(yǎng)牛、打工都在規(guī)劃之內(nèi)。按照計劃,房子原址拆除重建地方小,還夾在好幾家人的縫隙中,蓋了也不好住,到公路旁蓋最好,現(xiàn)在通村公路都是水泥路,房子蓋在那里,寬敞又方便出行。順子左思右想,主意是不錯,就是舍不得那棵山茶花,挖過去種,活的可能性很小。小西立即向他承諾,如果移栽過去活不了,從城里買一棵送他,包他栽活。順子這才勉強同意。
順子的房子在縣鄉(xiāng)村干部的督促協(xié)調(diào)下,很快就蓋好了。他在院子角落里平了塊地,小心翼翼地把山茶樹移了過來。他耐心細(xì)致地養(yǎng)護,像個寶似的對待,遺憾的是還是沒有成功,山茶樹竟慢慢枯死了。
又一個周末,小西請人從縣城帶來棵大山茶,送到他家里。在村委會會議室里,一場面對廣大群眾的宣講報告正在開展,縣委黨校李老師正為村民講《移風(fēng)易俗,共建美麗鄉(xiāng)村》的報告,小西也坐在其中,被李老師結(jié)合農(nóng)村實際又幽默風(fēng)趣的講授深深吸引,津津有味地聽著。一些世世代代桎梏著人們思想的事情,在當(dāng)時看來天經(jīng)地義,從李老師口里講出來,變成了一個個荒誕滑稽的笑話。在講到破除封建迷信時,他就結(jié)合村情,講有的人因為迷信思想作怪,說村里張家有藥、李家有鬼,抖抖袖子就能把藥下在別人碗里,從門前經(jīng)過也能把鬼帶回來,結(jié)婚都不準(zhǔn)人家放炮仗、吹嗩吶,怕驚動了鬼?!敖Y(jié)婚都不放幾串炮仗,那叫什么結(jié)婚”!他加大了嗓門,夸張的音調(diào),幽默的表情,惹得臺下哄堂大笑!
在一陣亂哄哄的笑聲中,門“砰”一聲被撞開,村里的小王二火急火燎地闖了進來,語無倫次地說:“快,順子從風(fēng)吹嶺箐的懸崖上掉下去了。我讓他別爬懸崖,山茶花到處都有,他偏說就那棵最好,花朵和以前那棵一樣紅……”
大家這才驚覺,今天順子說要去放牛,沒來聽講座。說話間大家迅速離席,向風(fēng)吹嶺箐跑去。
順子再一次睜開雙眼,是半個月后的事了。他從懸崖上掉下去,剛好夾在半中的一棵樹上,全身沒有什么外傷,就是頭碰在樹樁上,造成顱內(nèi)出血昏迷,經(jīng)過積極的手術(shù)治療,算是撿回了一條命。
出院后的順子對小西說,他昏迷的這半個月,似乎沉睡了很久很久,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看到紅梅牽著小孩來取走了山茶花,讓他好好過日子。
一次回老家,我順便去看了順子的新房,他大門緊鎖,似乎是聽從小西的建議,外出打工去了。站在稍微高一點的地方,就能看到他的小院里,那棵隨風(fēng)搖擺的山茶花正燦爛地開著,在霞光的照耀下,花朵鮮艷欲滴,紅得像燃燒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