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許國華
求愛與求真有同等的價值。
遨游上下五千年,他游刃有余,揮灑自如,將紛繁的歷史梳理得井井有條,堪稱“一代史學天才”。然而,面對愛情,他捉襟見肘,使美好的婚姻穿行于驚濤駭浪中,顯現出驚人的“無知”。他自號“素癡”,卻又是個十足的“情癡”??v是天才的他,也不免為情所困,至死也未能參悟情為何物……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苯栌谩都t樓夢》中寫賈寶玉與林黛玉的詩句,來形容他與她的相逢,也許比較貼切。在他眼里,她就是那個“態(tài)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的林妹妹。那一年,他21歲,她17歲。
他是赫赫有名的清華大學學霸。18歲考入清華學校(清華大學前身),發(fā)表第一篇學術論文《老子生后孔子百余年之說質疑》,毫無畏懼地向史學大師梁啟超的觀點提出異議,梁啟超不以為忤,反而對其嘉贊有加,嘆為天才。其后,他又在多家知名刊物發(fā)表數十篇論文和學術短文,一時聲譽雀起。他便是張蔭麟。
她叫倫慧珠,著名學者、大學教授倫明的女兒。人如其名,倫慧珠冰雪聰慧,美麗纖弱,張蔭麟對她一見鐘情,向她火熱地表白,傾訴愛慕之情。
然而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這種不解風情的書呆子氣十足的表白,自然沒能俘獲倫慧珠的芳心,反而使自己墮入了單相思的情網,不能自拔。初嘗失戀滋味的張蔭麟,痛苦不已。在亦兄亦友的同鄉(xiāng)、燕京大學知名學者容庚的開導下,1929年,他懷揣一顆破碎的心,踏上遠赴美國的求學之旅。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在異國他鄉(xiāng)苦讀的日子,他始終忘不了那段初戀。孤夜難眠,轉輾反側,她的一顰一笑,時常在他的腦海中閃現。他索性披衣提筆,傾才情于筆端,讓纏綿悱惻的情話漂洋過海,直抵倫慧珠的床頭。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終于,兩人鴻雁頻傳,綻開了愛情的花朵。
張蔭麟生平精力所專注的,除了學術研究之外,就是真純的愛情,他曾經說過:“天真純潔,出于至情至性,犧牲一切,在所不惜?!比缃?,愛情之神降臨,鴻雁往來不足以解相思之苦。于是在1933年學業(yè)未竟之時,張蔭麟做出了一個瘋狂舉動,放棄博士學位(1932年,獲斯坦福大學哲學碩士學位),提前回國。當張蔭麟乘坐的郵輪抵達香港時,迎接他的是倫慧珠長久的擁抱和呈上的鮮花。
沐浴在愛河中的張蔭麟與倫慧珠,雙雙乘車北上去了北平。張蔭麟應清華大學之聘,任歷史、哲學兩系專任講師。1935年4月,張蔭麟與倫慧珠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婚后,張蔭麟與倫慧珠育有一子一女。但是由于二人的生活經歷、價值觀存在差異,加之性格沖突,婚后不久就出現了不協調的聲音。再趕上日寇侵華戰(zhàn)亂,張蔭麟不得不拋妻別子,隨清華大學南遷遠赴云南,任職于西南聯大,倫慧珠帶著孩子困守在老家東莞。
兩地分居,讓愛的風花雪月趁隙而入。此時,有個女孩闖入了獨居昆明的張蔭麟的心田。
她是好友容庚的女兒容琬,北京大學文學院的“三才女”之一。容琬很早便認識了張蔭麟,且是張蔭麟忠誠的仰慕者,她的文章和譯作,也得到過張蔭麟的精心校改。容琬是個受過良好高等教育的現代新女性,特別是兩人共同在“中日戰(zhàn)爭史料征輯會”英文資料編輯、西方歷史著述翻譯的工作中,于耳鬢廝磨間,迸發(fā)了事業(yè)和理想的共鳴。
“你歷年來給我的字條,哪怕是片言只字,我都如獲至寶地珍藏著。你知道為什么嗎?因為上面盛載了我對你的愛慕?!彼槊}脈地注視著他。張蔭麟的心激烈地顫抖著,他無法抗拒這份熾熱的愛。
他與她有著共同的興趣、事業(yè)、追求、理想。如果沒有彼此敞開心扉,他與她依然可以保持亦師亦友的關系,悄悄地將這份情愫深藏心底??扇缃?,當她向他“鳳求凰”時,他立刻陷入了情感的沼澤。從情感上,他無法將這位紅顏知己拒之門外,也想接納這份志同道合的愛情;而從理智上,他又不得不考慮遠在東莞的妻子兒女。
“愛是要有一番精神的,愛的生活異常緊張,不是好玩的事?!碑斶@段愛情真正來臨的時候,張蔭麟無奈選擇了退縮。
也許是為了彌補對倫慧珠的愧疚,也許是想借助外力來終止這段隱秘之戀,張蔭麟想出了一個不太高明的“招”,寫信讓倫慧珠和兒女前來昆明團聚。
和闊別數載的妻子終于團圓的那一刻,張蔭麟非但沒有絲毫“久別勝新婚”的喜悅,反而琴瑟失和。兩人因各種瑣事紛爭不斷,在短短幾個月內,夫婦倆吵鬧了六七次。有時吵鬧得很厲害,住在樓上的馮友蘭太太都忍不住下來勸解。與自然生發(fā)的戀愛不同,婚姻是后天人為的結合,極需雙方的細心經營,用心呵護。然而兩人好于“斗氣”的性格,把本可繼續(xù)的婚姻推向破裂。終于在一次激烈口角之后,倫慧珠一怒之下,帶著孩子回東莞去了。
張蔭麟心緒之差可想而知。1940年7月,他離開了西南聯大,只身來到貴州遵義的浙江大學教書。
到了遵義后,他更加專注于工作,對自己的飲食起居愈發(fā)隨意起來。加之戰(zhàn)時物力維艱,他的身體從此每況愈下。在撰寫《中國史綱》的兩年內,他還養(yǎng)成了一個非常壞的習慣,每寫一章,常常連續(xù)數日不睡覺,直到一口氣寫完一章,才倒頭連睡幾天,或是大吃幾頓,結果健康大為受損,得了腎臟炎。
1942年10月24日,流星劃過天際,一代史學天才張蔭麟終被腎病奪去生命,年僅37歲。倫慧珠在《大公報》上看到張蔭麟的死訊,頓時昏了過去。倫慧珠后來為張蔭麟守孝三年,足見她對張蔭麟的愛濃烈而綿長。
“凡是了解近代浪漫精神的人,都知道求愛與求真,殉情與殉道有同等的價值?!保ǔ鲎再R麟《我所認識的蔭麟》一文)性格的悲劇吞沒了張蔭麟,唯一可安慰的,是他書寫了一部字字珠璣的《中國史綱》,盡管這是一部未竟之作,卻可以讓他在名家輩出的20世紀史學領域,綻放出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