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平
(浙江財經(jīng)大學 人文與傳播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8)
《湮滅》和《降臨》這兩部同樣由獲獎科幻小說改編的電影,在設定、主題等層面具有相當多的一致性。比如都是關于進入被外星生物侵入的空間,進行相關探索的故事?!督蹬R》是來到懸浮在地球上空的貝殼狀不明飛行物中,《湮滅》則是去往所有信號被屏蔽的神秘X區(qū)域。又如進入異空間考察探索的主要人物都是女性專業(yè)人士,以她們獨有的專業(yè)身份來介入進行研究,以自己的相關專業(yè)素養(yǎng)接近真相,并最終引導情節(jié)進展,故事推進等。
然而在此基礎之上,考察其同中之異,會發(fā)現(xiàn):兩部影片從空間展示的指向、影像呈現(xiàn)與主題意旨等方面在擁有一致性的基礎上,又存在著種種差異。本文欲辨析表象之下,本質(zhì)是怎樣的相同;同時追索相異在何處,何以為異的本源。
《降臨》和《湮滅》的主要故事都是進入外星生物所在的空間發(fā)生的。進入空間的主旨,是探知外星生物“降臨”的目的為何。而這種解答的展開,在空間中的具體指向卻是不一樣的。
《降臨》中的空間構(gòu)成非常簡單與固定,主人公上升進入外星生物所在的貝殼狀空間之內(nèi),就能夠和外星生物“七肢桶”面對面進行溝通交流。這個空間類似于固定布置的舞臺,觀眾以主人公代表的人類這一側(cè)為主視角,觀察人類與外星生物隔窗相望。
這一簡單的異空間,點明了電影的主旨——溝通。首先是和外星生物之間的溝通。溝通的條件在于平等,這種橫向的空間構(gòu)筑很好地完成了影片的隱含訴求。接著是一個現(xiàn)實問題的解決,怎樣完成溝通?于是這個固定布置的舞臺成為一個教室。和尋常教室不同的是,這是雙方的語言、文字、思維模式的展示、教導和學習。這樣互通有無的,橫向溝通的空間呈現(xiàn)是明晰的。
橫向溝通的明晰指向問題的順利解決。外星生物的入侵引發(fā)人類的恐慌,以及種種的猜忌和矛盾。各國對此做出的反應也不同,甚至滅絕地球的戰(zhàn)爭都一觸即發(fā)。經(jīng)過女主的溝通,矛盾最終獲得了解決。從這個層面來看,人類之間的互相理解與達成共識同樣需要橫向溝通。
不同的是,《湮滅》的空間展示,則是一路向內(nèi)縱深的探險。越接近中心的“燈塔”,越接近真相,疑點卻越是更多。見到更多的混亂構(gòu)型的動物與植物,探索者的內(nèi)心也更為動搖與恍惚。隨著考察認定,這一切是因為基因映射而呈現(xiàn)出的變化所造成的奇景和異變。但身為探索者的人類卻不為這一科學發(fā)現(xiàn)而感到興奮,因其自身的身體和精神情緒也同樣被裹挾其中,無法超然事外。
在《降臨》里邊問題出現(xiàn),在橫向空間展示中具體的解決步驟也呈現(xiàn),隨之解決問題。而《湮滅》中隨著縱深的邁進,問題非但沒有解決,反而出現(xiàn)了更多的疑問。橫向溝通,儼然形成了你來我往的有規(guī)律可循且能解決問題的秩序,帶來了穩(wěn)定。而縱向的發(fā)現(xiàn)則因為太過于深邃,無法觸及、理解、接受,而形成了迷亂。
兩部作品中另外一個空間指向相對比較抽象,是其敘事結(jié)構(gòu)層面的?!督蹬R》的原著《你一生的故事》中,主線的敘事其實是女主以第二人稱“你”講述女兒的一生歷程,包括自己組建的家庭的故事。關于外星生物的“降臨”,只是穿插其中?!耙簧本S度所帶來的縱向性,在電影改編中,被改寫成了講述外星生物降臨與女主溝通,使得女主習得了能夠認知到時間維度語言的主線歷程。而關于路易斯女兒的相關的“記憶”,則與路易斯習得語言的過程同步閃現(xiàn)。由縱向到橫向的改編乍看似乎違背時序,然則這種橫向的“同步”閃現(xiàn),卻恰好吻合了本片的因果邏輯:女主習得外星生物語言,因而獲得了能將未來于此刻呈現(xiàn)感知的能力。這種橫向的,“同步并舉式的意識模式”,正是反映了該種能力的獲得。
而《湮滅》的原著《遺落的南境》表述晦澀、碎裂,敘事用回憶、筆記等多線橫向同步展開。在電影改編中則非常迅速地切入主題,進入“閃光”之中開始探索。這種將橫向多線梳理為縱向拓進的改編,雖然比小說中橫向鋪展的設定要相對經(jīng)不起推敲,但這樣的處理在體量有限的電影表現(xiàn)之中,能比較快速地進入故事,同樣也集中了必要的懸疑感。
科幻電影的影像呈現(xiàn),首先在某種程度上需要吻合設定與推理,需要使用演示之類的手法使得觀眾能夠理解。同時又不能和現(xiàn)實世界太過于接近。喪失新奇性、陌生化等重要的形式手段的同時,也會導致影片缺失了觀賞性與趣味性。
可以說,《降臨》和《湮滅》兼顧了影像呈現(xiàn)層面的合理展示,以及奇觀呈現(xiàn)這兩者,但是在側(cè)重上各有不同。首先,是合理的演示使得觀眾便于理解的部分,這在兩片中都得到了體現(xiàn)?!督蹬R》非常重視對于其涉及的概念內(nèi)涵的演示與說明。如身為語言學家的女主路易斯,向外星生物說明自己的名字是“Louise”。外星生物表示不理解,因為他們并不能區(qū)分出身著統(tǒng)一橙色防護服的人類中的具體一個,所以也無法理解人類語言文字中“Louise”和“human”的區(qū)別。因此,路易斯冒著未知的危險脫下了防護服,以區(qū)別于他人。這個演示生動簡樸地說明了語言符號的對應,符號之所以有意義,是因為其指稱具有差異。
《湮滅》之中,要談基因的互相映射,就需要使用比較容易理解,并且便于呈現(xiàn)的方式來表現(xiàn)人和動物、植物等生物的基因同構(gòu)。比如讓鱷魚長上鯊魚的牙齒。讓植物長成了人的形體結(jié)構(gòu)。讓人的下半身還是軀體的狀態(tài),而上半身已經(jīng)呈現(xiàn)植物化,爬滿墻壁。甚至探險成員自己的肢體也被藤蔓纏繞。
視覺呈現(xiàn)新奇性、陌生化的層面,《降臨》和《湮滅》都各有表現(xiàn),但《降臨》最終落實在了既有新奇陌生,又最終為尋求探索性認知啟示服務的層面上。比如影片中外星生物的語言文字系統(tǒng),不同于人類。其呈現(xiàn)在空間之中,只傳達意義,沒有發(fā)音的連續(xù)體?!督蹬R》為了傳達“語言模式?jīng)Q定思考方式”這一抽象的設定,使用了類似于中國書法的寫意表現(xiàn):在如云霧繚繞的白色空間之中,黑色的符號如墨跡潑灑般地自成圓環(huán)。借助漢字般空間并置的感覺,來區(qū)別拼寫的時間因素的連續(xù)。這種視覺表現(xiàn)的新奇和陌生化(特別是對于西方觀眾而言)非常到位;另外通過這種表現(xiàn)來解釋,何以外星生物的空間性的語言體系能夠掌握時間。過去、現(xiàn)在、未來在同一空間并置呈現(xiàn),時間并列在空間中的效果,全部傳達和呈現(xiàn)了。
而《湮滅》更多側(cè)重于奇觀性的呈現(xiàn)??苹秒娪暗挠跋癯尸F(xiàn)不僅豐富了電影藝術的表達,其特別的陌生化、奇觀化的視覺體驗,也正是區(qū)別于其他類型電影的特異之處?!朵螠纭返囊曈X表現(xiàn)除卻科普性的說明演示外,更具有瑰麗奇絕之風。像肥皂泡一樣反射七彩光芒的閃光里,有著爛漫不祥之花簇和透明的魚。隨著慢慢進入中心地帶,視覺表現(xiàn)營造出更多的類似于克蘇魯神話的詭秘可怖感。誠如小說作者所說,在將特定的元素放大呈現(xiàn)在舞臺上,以表現(xiàn)整個世界。陌生化、奇觀化營造出亦幻亦真的感覺,宛如夢中,如同噩夢:巨型鱷魚,切腹后蠕動飛快的腸子……女主丈夫用磷彈將自己燒成一具面目不可辨的物體之后,則豁然出現(xiàn)了復制人……其景其觀,具有一種后現(xiàn)代色彩的藝術風格,如女主和自己的復制人一黑一白并行起舞。同時,奇觀化的效果已經(jīng)足以動搖觀眾的內(nèi)心,帶來心靈的震撼和惶恐,形成了一種視覺沖擊、氣氛營造和情節(jié)推進、審美營構(gòu)的共同構(gòu)建。
事實上這兩部電影的異同,還指向一個更為深刻和終極的主題。即:面對外星生物的來臨,作為人類,作為人類中的個體,如何自我確認,如何認知他人,又如何通過他者來更進一步地認知世界、宇宙、自我。
《降臨》中的路易斯,始終情緒穩(wěn)定,體現(xiàn)著作為一個專家的素養(yǎng),一個人類的理性。從最開始的摸索和外星生物溝通,到學習對方的語言,再到掌握外星語言同時獲得感知未來的能力;與其他國家首腦溝通解救地球于一觸即發(fā)的危機之中,都始終保持沉著冷靜。即便是她在學習到感知未來的能力之后,在明確知道丈夫會離開自己,移情別戀,女兒最終將英年早逝之后,仍然平靜地接受了這一命運,并勇敢地開啟了這段注定不圓滿的人生歷程。
她能夠如此淡定,事實上和她所獲得的能力也是有著密切的關系的。她所獲得的能力,不僅僅是感知個體的未來,更是感知人類和宇宙的未來。她所承載的,不僅僅是和外星生物的溝通,也是人類之間的溝通,是她和自我(未來與過去的自我)的溝通。須臾之間,她神接萬千,她對宇宙萬物世界存在的認知與理解,遠遠超越了作為一個普通人類的存在。這種因為對于無限時空的認知性的超越,也使得她在面對個人的命運、生活的層面,擁有了超越普通人類的強大。
如果說《降臨》是因為清晰地獲得了關于自我、人類、宇宙的認知,而顯得理性與平靜的話,那么在《湮滅》之中,則凸顯了在關于生命緣起的探索之中,自我、他人、人類的不可確定與溝通不暢所帶來的動搖與迷亂?!朵螠纭返钠^就出現(xiàn)了細胞的分裂;女主本身就是一個生物學家;片中最為幽深隱秘的解密所在,便是燈塔中深入地下的那個盤根錯節(jié)的宛如子宮的洞穴。人類同源異型基因,則是最關鍵的因素。既然這是一個可認知的緣由,何以影片的情緒狀態(tài)倒向了恐怖迷亂?那便是因為自我的物質(zhì)形體與精神的“湮滅”,以及人類存在的不確定與偶然性所致。
影片中進入空間探秘的幾個關鍵人物,愿意拋卻現(xiàn)實考量,舍身冒險的深層緣由,無一不是自我尋找和確認。女主婚內(nèi)出軌,而丈夫進入閃光執(zhí)行任務失蹤,神秘歸來卻奄奄一息。同時女主丈夫最初自愿進入閃光的緣由,竟是查知了女主的出軌。和女主組隊進入閃光的隊員無一不是“問題重重”的。雖然,每個生命個體緣起于物質(zhì)屬性的基因和細胞,但個體的精神與情感性區(qū)別并不能因此而抹殺。個體的精神創(chuàng)傷令其走入閃光,尋找自我。而不僅僅是進入閃光尋找生命整體的物質(zhì)性緣起。
人對自我的尋找和認知,對于和他人的了解和溝通,對于宇宙萬物的體認,并不僅僅存在于物質(zhì)構(gòu)型之中?!督蹬R》中認知的清晰,無法應用到《湮滅》這里。因為這里生命體基因的互相映射,使得生命體之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然而人與人之間的溝通,卻不能如此。人并不僅僅只是物質(zhì)構(gòu)型,還有精神的巨大念力存在。所以在影片之中,人類學家被熊吞噬的最后一剎那的痛苦和無助留存在了熊的體內(nèi),令熊不停地以她的聲音嚎出“救救我”。這種恐怖和絕望,使得觀影者無不深受觸動。女主的丈夫用磷彈自我毀滅之后,即便復制出了一個外形一致的自己,然而那種痛苦到要自我毀滅的精神力已經(jīng)不復存在。
故而,這就留給我們一個值得深思的“駁論”,既然外星生物不存在善意和惡意之分,而是帶來了一種更高的生命形式——湮滅,為什么我們覺得毛骨悚然?本質(zhì)上,這關涉到我們之所以成為自我,成為現(xiàn)代人類的精神性命題?;蚩梢曰ハ嘤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是你我之間無法徹底地溝通認知,你不明白我的感情,我也不能徹底知道你的情緒。即便男女主人公相愛,卻因為這種隔絕而最終形成如此的命運。但人類卻不以這種“落后”“缺陷”為弊端,因為人類的精神性、情感性是極為重要的自我定義。
物種的進化,固然可能是無法阻擋的進程,這一點,我們以理性的認知并不難認同。但是對于我們現(xiàn)在進行思考的自我本身,對于人類這個族群而言,又是何等的一種精神與情感性的沖擊?因為從終極的哲學層面上而言,“此在總是自我存在的此在”“如若無有自我的此在生存,便無世界?!?/p>
科幻本身,是一種帶來認知的類型。對于日常生活經(jīng)驗的背離,使得科幻電影同時在趣味、審美和認知等多個層面獲得獨特的意味。《降臨》《湮滅》同樣以進入外星生物所占據(jù)的空間展開探索為主題,而產(chǎn)生的諸項差異,歸根結(jié)底在于:通過認知的超越,自我對于個體、人類的理解,關于人的本質(zhì)以及存在的尋找和思考,在個體中所反饋的秩序還是狂迷。這種思考,恰是對于“高冷”科幻的別有意義且耐人尋味的引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