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 汀
三十多年前,村子不算閉塞,村外有條公路。時不時有大卡車呼呼跑過,不知從哪里來,到哪里去。鎮(zhèn)里有個小車站,天天有人上火車,下火車,零星地來去。村子就從流動的車輛,流動的人群中接收外面的信息。
村子的成長是一種自我發(fā)酵,散養(yǎng)著,長成啥樣算啥樣。沒有如今的計劃規(guī)劃,蝸牛式地前行,爬上葡萄樹,葡萄就成熟了。面朝黃土背朝天是大多數(shù)村人的生活模式,用臧克家的《三代》來描述再恰當不過:父親在土里流汗,孩子在土里玩耍,爺爺在土里埋葬。祖祖輩輩就在公路鐵路兩旁耕種土地,耕種生活。路那旁墳墓靜默,路這邊炊煙裊裊。死去的活著的都沒想過,公路鐵路有一天會被他們踩在腳下,會把他們帶出去,他們的兒孫會跟著公路私奔!
(一)
鄉(xiāng)村的夜來得早,那個時候,街上沒路燈,除了幾個經(jīng)常黑地里抽著蘭花煙解乏解悶的男人外,其他人都鉆回了自家的窩。天不黑到一定程度,家里十五瓦的燈泡是不被輕易打開的。“明晃晃的開了干啥,你看我,我看你,沒見過么?”當娘的總是這樣呵斥早開燈的娃。娃帶著一臉委屈,杵在那,繼而摳摳這兒,翻翻那兒,無聊地睡去。星星散在天上,秋蟲不知疲倦地練著嗓子,守著鄉(xiāng)村寂寞的夜。靜夜里土炕上時高時低、時粗時細的鼾聲,夾雜著女人勻稱的氣息和孩子的夢囈,如古老的歌謠撫著鄉(xiāng)村沉沉睡去。
鄉(xiāng)村的黎明也來得早,雞啼三遍,就可聽到丁零當啷的響動。鄉(xiāng)里的女人不貪睡,當夫兒還在做夢時,桂花早早就鉆出被窩,倒便盆,放雞鴨,掃院子,一天的瑣碎和忙乎就開始了。有根伸個懶腰,鉆出被窩,抽袋旱煙,然后慢吞吞地趿拉著鞋走向自家的田里,在埂上、地頭蹲好半天?;叵肭皫啄炅鶎αa(chǎn)隊里沒明沒夜地干,全家還時不時地餓肚皮。眼下趕上好時候,自己的地自己侍弄,有多大勁使多大勁,打下的糧食都歸了自己的倉,就像自己費心勞力生下的娃,都是跟自己的姓,管自己叫爹。一想到這,有根就頗有成就感。望著眼前的莊稼,就像當年田間地頭時不時眊看自己未過門的女人一樣,心里那個興奮勁按捺不住,就不停地吧嗒嘴兒。
桂花在村口喊飯,喊得很特別,“柱兒,吃飯了”,其實柱兒還在屋里酣睡,有根最能聽懂自家女人的言語,于是磕磕煙嘴兒,背著手踱回來。
村里除了開會、看電影兒,要數(shù)吃飯時熱鬧。瞧,一個個端著海碗坐在場院里談天說地,男人的粗話,女人的笑聲和孩子們往嘴里扒拉飯的吸溜聲兒,此起彼伏。女人們能從一雙襪子,談到狠要財禮的弟媳婦,談到自己過門時的委屈;男人們從莊稼到新房、到給兒子娶媳婦,步步計劃,步步愁腸。各有各的話題,各有各的樂,城里人稱之為“窮樂”。
女人的舌根兒壓不住話。俗話說,禍從口出,因為一句話,女人與女人之間會招來一場頗為壯觀的舌戰(zhàn)。你一言我一語地在大街上叉著腰臉紅脖子粗地對罵,像唱戲一樣有腔有調(diào),招引著村里的男女老少。女人壓根兒就不怕村里人笑話,不會吵架的女人不是真正的女人!吵架歸吵架,沒幾天,兩個女人就沒話找話地往一塊兒湊,還會像以前一樣在場院里打諢。
鄉(xiāng)里的男人實在,這是外鄉(xiāng)人的評價。男人都知道土地是根本。種不好田就不是一個好莊稼漢,祖祖輩輩的觀念代代傳,男人守著土地,戀著家。
眼睜睜看著外鄉(xiāng)人間天把鄉(xiāng)里的特產(chǎn)運出去,大把大把地賺錢,桂花眼熱,整天嘮叨自家的男人死心眼兒、窩囊廢,只會驢一樣守著自家的地!女人的嘮叨煩歸煩,有根還是狠狠心決定賭一把,把自家產(chǎn)的,七鄰八舍的,三鄉(xiāng)五村的葵花籽收了,院里壘上高高的灶臺,架上口徑有一米一的大鐵鍋,買回大袋的咸鹽,八角,像外鄉(xiāng)人說的那樣,加工五香瓜子。煮好、曬干、裝袋,專等外地買賣人來拉。憑著多年的好名聲,有根的生意越做越精通,有根的心也越做越大。終于,有根也像外鄉(xiāng)人一樣,離開熱土炕,走南闖北,隔時給女人帶回新鮮玩意兒,新奇事。從此,桂花的思想便常常在鄉(xiāng)間與不熟識的外面轉(zhuǎn)悠。
自從男人把一沓一沓鈔票放在瓦罐里,后來換回那個小電視,家里炕上地下每晚就堆滿了人,桂花就管不住自己的覺,一睡一個日頭高。不知從哪天起,有根覺得女人有了城里人的習慣,一天刷兩次牙,不停地往粗糙的皮膚上涂雪花膏,換洗衣服也跟著星期化了,有根才第一次讀懂自家的女人。
(二)
有根走南闖北,匆忙地穿梭于家與外面的世界,把加工后的瓜子、花生用車一輛輛地運出去,在批發(fā)市場等外地的批發(fā)商。幾十人租一間大房子,既是庫房又是旅店,白天出去轉(zhuǎn)悠找買主,晚上躺在麻袋包上,盤算著這批貨能賺幾分錢的利。帶出來的蘭花煙快抽完了,幾經(jīng)討價還價,生意才勉強成交,少掙一分就少掙一分,住一天是一天的說法。貨推出去了,錢揣進了懷里。到小地攤給老婆孩子買點便宜的新鮮玩意兒,然后羊皮大衣一蓋,蜷在大卡車斗里,風塵仆仆地連夜趕回來。
有根帶回新鮮玩意兒的同時,也把外面世界的小旮旯帶了回來。女人,孩子仿佛也從中看到了鄉(xiāng)村外的世界,從此多了些向往。桂花不再數(shù)落丈夫榆木疙瘩,場院里吃飯時,把男人從外面帶回的新奇事講給別的女人們聽,別人眼神那個綠呀,讓桂花第一次覺得自己坐著比別人站著都高。于是任勞任怨地幫男人料理家里的一大攤子,精打細算地過日子,把一沓沓的錢化零為整,放在不同的瓦罐里。
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土窩,來回奔波的有根想干點守家在地的買賣。在自己趴大卡車的途中,聰明的有根發(fā)現(xiàn)了長年顛簸在外的司機、買賣人最需要的是什么。于是,不顧女人的哭鼻子抹眼淚,把瓦罐里的錢拿出來,數(shù)了又數(shù),開始行動。
三岔口是國道與省道的關節(jié),仿佛端坐的巨人,背靠著村外先人們?yōu)樽约荷疤暨x的風水寶地,一只臂膀伸向省城,另一只直指首都,雙腳邁向塞外,保留著當年走西口的姿勢。得天獨厚的地理優(yōu)勢,就這樣在有根的腦子里開發(fā)了出來。
沒幾個月的功夫,一向荒涼的岔路口升起第一縷炊煙。剛粉刷出來的廳堂里放著幾個圓桌,桂花憑著自己的精干和能耐,把小飯館收拾得干凈利落。第一輛路過的大車在遲疑中停下來,司機被有根兩口子滿臉興奮地迎進門來。幾碟小菜,二兩白干,勞頓了一天的司機仿佛回到了家里,好不舒坦!
沒幾天,門前的車漸漸多了。往返于這條線的司機與買賣人便把這里當做休整點,沿途踩足油門地往這兒趕。都說桂花的飯噴香,有根的話投緣。吃頓熱乎飯,喝杯老酒解解乏,和桂花拉呱拉呱,從桂花的忸怩中尋找安慰。有根在這個時候往往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大車能停在門前,司機們能坐在桌旁吆五喝六地點菜要酒,那算得了什么,無非是葷碟子素碗,過過嘴癮罷了,又少不了身上的肉。久而久之,為了拉住回頭客,桂花也就習慣了,習慣和司機們打情罵俏,習慣自己的手在不經(jīng)意間被別人摸捏。女人與男人間形成了一種默契,女人經(jīng)在一天天的日子里被桂花寫成了無字書。桂花不識字,但桂花以自己的精明把著生活的舵。桂花開始搽油涂粉,描眉畫眼,把嘴唇涂得猩紅,第一次狠下心來花了十元錢,燙了個爆炸式,用兒子的話說,像個獅子狗。
門前的車一天天多了起來,小店的生意火爆,飯店沒明沒夜地開著,男人女人忙得顧不上睡覺。有根心里明鏡似的,車花子到底是車花子,借著自己是???,借著酒勁,越來越放肆。錢賺得再多,也不能賠了夫人賠了身體!于是,從山里親戚那找來兩個年輕姑娘做幫手,從城里雇來炒菜的大師傅,自己做起了真正的老板。
村里人眼巴巴地看著這個冒尖戶一天天闊綽起來,在村中的紅白事宴中,有根和桂花派頭十足地坐在那高談闊論,仿佛是從別處脫胎來的。再笨的的村民也悟出了其中的道理,許你做,就得準我做,岔路口一下子建筑就多了起來。
那些年,國道兩旁不知何年栽下的樹齊齊整整地立在那里,根扎在路邊的土地里,枝卻自由地葳蕤成一把把大傘,緊緊把路護在兩排樹的懷里,遮著夏的陰涼,擋著冬的風沙。大片的田地無拘無束地鋪展在路兩旁,樹如簾子半遮半掩著田。春耕,夏鋤,秋收,那是公路旁最美的畫卷。仿佛一夜間的功夫,路像一條青褐色的蚯蚓裸露在藍天黃土間,孤獨地蜿蜒爬行。
幾年功夫,飯店、小賣部、修車部、旅店……仿佛雨后春筍從砍過的樹邊冒了出來,路旁的田地退潮般縮在這些建筑的后面。路顯得寬敞起來,道上跑的,路邊停的,到處是大車小車。村里生豆芽的,賣豆腐的,做碗饦的……大生意帶動了小買賣,這里成了方圓幾百里的繁華地帶,成了鄉(xiāng)村里的城市,成了過路客口中的“小香港”,不比村里人電視上看到的香港遜色多少。燈紅酒綠的不夜城,吸引著村子里的人,更吸引著外面的人們。
秀色可餐,成了這里的招牌,十里八鄉(xiāng)的姑娘們跑來當服務員,大多數(shù)無需老板開工資,我的臉,你的店,資源整合。整日打扮得花枝招展,坐在門前遮陽傘下招攬生意,蹺著二郎腿,胳膊輕輕上揚,三指并攏朝下,蘭花指上翹,一招一招像蝴蝶扇動的翅膀。小轎車、大卡車上的司機們讀得懂這種手語,老遠就伸出頭來,一個個地打量,然后把車停在中意的姑娘面前。月去年來,服務員跟著司機跑成了家常便飯,被家人找到后鎖起來,又逮著機會翻墻跑出去已不是什么奇聞軼事。村里不安分的后生、光棍也時常揣著日頭里熬出的血汗錢去三岔口湊熱鬧。飯店之間,男人之間,因為服務員爭風吃醋,經(jīng)常罵得拉出對方祖宗十八代,大打出手時,搟面杖菜刀一起上,看得人魂飛魄散。
經(jīng)常見停車后的司機一進門,直奔灶臺,把爐錐或鐵絲伸進炭火里,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去痛片大小的藥片放在硬紙片或灶臺上,把卷煙盒里的錫紙卷成筒狀,一手把燒紅的家什往藥片上放,一手捏著紙筒,鼻與嘴湊上去閉了眼死勁吸溜。據(jù)說,這是燙藥,藥名好像是安納咖,后來又有了棒狀的愛托啡,都說這東西解乏提神兒。既然是好東西,廚子炒菜累了也吸溜幾口,老板困了也扇著鼻孔吸一吸。時間久了,村子里的后生們也喜歡上了這東西。這里是大市場,供與求相親相愛,永遠有人懂得市場的開拓與進展。白粉就在不知不覺中取代了安納咖與愛托啡,走進了許多家庭,甚至一家子戀上吸白粉。好端端的人家?guī)啄旯Ψ蚋覆怀筛?,子不像子,甚至女人沒女人的樣兒。村子里也少了以前的安寧,大白天出門,心還在家里放著。時時聽見東家丟了這,西家少了那。院墻高得不能再高,上面插滿玻璃渣子,依然有人如履平地,進得來,出得去。
(三)
飯店越蓋越多,彼此的買賣越來越不好做,念生意經(jīng)的男人懂得轉(zhuǎn)行一轍。眼見公路上百噸王拉著煤塊煤面來回跑,買主和賣主之間總是陰差陽錯,有根貸了一大筆款,買下路邊的大塊耕地,車碾車壓,開起了煤場。從小煤窯拉出的煤一車車卸下來,在這里堆成一座座黑山,幾天后又有外地的車從這里一車車地拉走。飯店老板有根又多了個“倒煤爺”的頭銜,在拉進拉出中,錢嘩嘩地流進有根的腰包。有根第一次發(fā)現(xiàn)錢來得如此痛快,第一次整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賺錢。沒多久,想也不敢想,自己也擁有了一輛私家小轎車。做夢嗎?讓桂花一掐大腿,生疼!看來,買賣變則通,通則賺,這才叫買賣。
莊戶人,不用問,人家做甚你做甚。半年功夫,路邊的煤場漸多起來,村里沒本錢入股的,就到煤場當苦力,一晚上卸煤裝煤凈掙二百。人們就私下琢磨,當老板的掙多少?黑煤面半年功夫就沖淡了油煙味,公路兩旁的莊稼也是黑乎乎的,就連院子里飛過的麻雀都成了非洲雀。人在公路上走一遭,回來就黑頭黑臉,國道被百噸王壓得坑坑洼洼,猶如一條被鷹啄過的蟒,匍匐在天地之間曬著太陽。縣里接到上頭的命令,要取締煤場。錢掙到興頭上,到手的鈔票懸在半空中,眼睜睜地夠不著了。俗話說,嚇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那些游散的小煤場就在取締令下自生自滅,規(guī)模大的化零為整,逐漸綠色管理化。
(四)
掙錢歸掙錢,掙下的錢給誰花,兒女唄!前幾年開飯店,通宵達旦地有車吃飯,南來的,北往的,什么客都有。腰包鼓了,孩子卻荒了。整日里生活在父母的視線外,柜臺里的錢由著花,跟著小混混滿街遛,跨上摩托車演雜技般馱上三四個加大油門沒命地往前沖,連人帶車鉆進了路邊停著的車屁股里,慘不忍睹。打架斗毆成了三岔口的家常便飯,端起火槍就能撂倒人。幾年功夫,接二連三地出事,損的都是精壯后生。村里人直犯嘀咕。傳說村里最早入墳的是一個小孩兒,立不了主,地方閻王殿有些亂套。也有人說,路邊是飯店旅店,店后是村里的墳地,白天黑夜吵得死人不得安寧,一不高興就收拾幾個……村里一時亂了章法,人心惶惶。請風水先生看過后,在村外蓋了座高大的照壁,據(jù)說要罩住那些進村冒犯的大鬼小鬼。
善于動腦子的人清楚,這幾年活絡的人為掙錢,抓了芝麻丟了西瓜,耽誤了下一代。希望緲茫了,明天暗淡了,用九斤老太的話來說“一代不如一代”。這樣掙下的錢同冥幣有何區(qū)別?賺了錢的有根決心蓋一座真正的“照壁”。于是聯(lián)合村里幾大股“財主”,跑縣城,跑省城,找門路,托關系,搞集資,在村西頭建起了縣里第一座私立學校。訪名師,請專家,一切為了孩子,為了孩子的一切。俗話說得好,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人才是錢,為人才投資的生意不會虧本,這就是經(jīng)見了大風大浪的聰明男人悟出的生意經(jīng)。
(五)
孩子們被塞進學校,父母們放心地做自己的買賣。公路上的車依然沒白沒黑地跑著。不知從哪天起,公路旁的煤山一下子被夷為平地,留下一大片一大片黑色的痂疤,好幾年鉆不出一根苗。也記不得從哪天開始,二拖三的百噸王拉著滿滿的冒著熱氣的灰色粉末、灰色球塊在公路上跑來跑去。知情的人說,那是礦粉,南山里除了藏著金子,還垛著大量稀有礦石。
金子,人們是早聽說、甚至早見識過的。前幾年,村里的后生們想發(fā)財,相跟著進山淘金子。山被挖了一個又一個洞,土被一籮筐一籮筐地運出來,經(jīng)過一道又一道程序,澄出黃燦燦的金子。富了不少淘金者,也病了不少淘金者。大批年輕人患上矽肺病,無力勞動,捧著手里的金子艱難地喘氣。不知少了金子,還是怕了金子,淘金浪潮拍過去就沒再回頭。采礦石的熱情卻一直不曾退溫?;垩廴俗R得山中蘊含稀有的礦石,外地人紛紛涌入投資,輕而易舉買下一座又一座山頭。剛開始,不懂內(nèi)情的本地人作岸上觀,納悶地看著一輛又一輛的百噸王拉著炸了的山石,送到選礦場,磨成礦粉或滾成礦球,運往外地。采礦的外地人一夜間富了起來,穿著名牌,喝著名酒,開著名車,大把大把地紛揚著手中的鈔票。
本地人窺出了其中的奧秘:點石成金,那不再是神話!近水樓臺先得月,有實力的強強聯(lián)手,買下一座又一座山頭。有根早看出了其中的道道,毫不猶豫地加入采礦行列。為了開山,一條條的路修進山里,大大小小的選礦場在山溝里安營扎寨。曾經(jīng)寂寞的大山燈火通明,一改往日黑沉沉的夜。通宵達旦地炸,沒明沒夜地運。一座座山被掏心挖肺,被抽取了龍筋般,呆滯地兀立在那兒。運出去的礦石在一道道手續(xù)中變成賣者與買者手中的票子。許多人前往礦上謀生,許多產(chǎn)業(yè)被帶動起來。縣城的小車越來越多,專賣店越開越多,物價越漲越高。大款漸多,傍款的也多。于是“小三”這個名詞在縣城里也像當?shù)氐奶禺a(chǎn)一樣坐實了。大款們掙錢容易,花錢自然就痛快,買房置地那是必須的,家外有家,開銷也是必須的。外地人拖家?guī)Э谇皝聿傻V,運礦,縣城的房租首先升溫,緊跟著房價嗖嗖地直躥。再高,有人租,再貴,有人買。
有根一如當年冷靜地掙著自己的錢,把小的送到省城讀書,桂花陪著。大的安排在北京工作,娶妻生子。錢在有根眼里,那就是生蛋的雞。他用多年積累的資金在省城、北京、海南置下了自己的房產(chǎn)。
(六)
炸開的山石被拉進選礦廠,在攪拌機里和無數(shù)鋼彈兒碰撞翻滾磨成齏粉。礦石成分被牢牢地吸附在磁性的磙子上,其余雜質(zhì)隨洗礦水一起泄進尾礦庫。偌大的尾礦庫像巨蟒張開的大口,吞吸著肢解粉碎了的山的殘渣,高傲的山被抽取精髓的瞬間,徒有虛表地立在原地,那些被剝離的土石癱軟成灰黃的泥漿狀,情愿不情愿地在庫里形成沒有任何植被的沼澤。
礦址、尾礦庫的選建是頗費了周折的。在礦主與村民的一再協(xié)議中,土地結(jié)束了它耕種的使命,接受了一勞永逸的休眠,帶著蔥綠的夢潛伏在厚厚的尾礦下面,再不見天日。板結(jié)的尾礦渣猶如牛皮蘚結(jié)痂在黃土的肌膚上,干癟皸裂得瘆人。
最恐怖的是那些高筑起來的尾礦庫壩,在暴雨山洪來臨時,就像被喚醒魔性的黑山老妖,肆虐地宣泄著它被貶凡塵的痛苦,想方設法用鮮活的生命來增加它修煉的功力。不止一次聽說有放羊人陷進尾礦庫喪生,尾礦一時成了人們眼中的魔障。自從有了礦廠,周邊的村落近幾年大羊不生羔,四五歲的娃屁股上長了腫瘤,村民們私下傳言,整天的炮轟炮炸惹怒了山神。天長日久,嗅著球團燒結(jié)廠上空彌漫的煙塵散發(fā)在空氣里的酸味,才明白那就是《西游記》里孫悟空看見的妖霧。興沖沖往口袋里裝票子的同時,心里不禁有些不踏實。尾礦,煙塵,一下成了人們眼里現(xiàn)形的妖,后來才聽懂的人說,那叫“霧霾”。上面三令五申進行礦山整頓,尾礦,煙塵的處理成了一件要緊事,頭疼事。在大會小會中,路漸漸消停了下來。
步子就這樣在情愿不情愿中慢了下來,也像印第安人那樣,走一走,喊一喊自己的名字,據(jù)說是怕靈魂跟不上行走的腳步。這些年,路兩旁的村莊一直跟著公路在奔跑,看得見的資源都變成了手中的票子,城里、市里甚至天涯海角的房子。眼見年輕人都從村子里奔出來,如小雞脫殼兒一樣,老年人和看門的狗守著空空的院落,迎了日出送日落。官話里所說的粗放利用,村人理解不了,他們也不懂得馬克思當年《資本論》里曾闡述的資本積累與社會經(jīng)濟轉(zhuǎn)型的反生態(tài)本質(zhì),但村人知道自己手腳伸得太長,老祖宗留下的東西不是隨心所欲動得的。當年愚公為后代交通便利而移山,帝感其誠,而今,眾人為自己眼前的幸福去毀山,帝怒其私,咋辦?
路上的車輛在穿梭,三岔口的店鋪不知更換了多少招牌,曾經(jīng)的流光溢彩漸漸黯淡下來,幾家靠著誠信、質(zhì)量與特色經(jīng)營的飯店依然聚攏著遠道而來的食客。村里的春耕、秋收還在繼續(xù),只不過耕種者招妻納妾般把村人手里的田地整片地養(yǎng)種在自己的犁耙下。
想起鄭鈞的《私奔》:為了這個美夢我們付出著代價,把愛情留給我身邊最真心的姑娘,陪我兩敗俱傷,一直到現(xiàn)在才突然明白我夢寐以求是真愛和自由。想帶上你私奔,奔向最遙遠的城鎮(zhèn),想帶上你私奔,去做最幸福的人,在熟悉的異鄉(xiāng),我將自己一年年流放,穿過鮮花走過荊棘只為自由之地,在欲望的城市你是我最后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