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筱淇
我仍記得小學二年級時參加市“詩詞誦讀比賽”背誦的那首毛澤東的《卜算子·詠梅》。八年前的童聲稚嫩,宛如雛雞嫩黃乳白的絨毛,至今縈繞耳畔:“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p>
然而,多年來,總有一個孩童時期就深埋在心底的疑問,伴隨這聲聲童音而揮之不去。直到某一天我?guī)е鴦偵闲W的表妹背誦這首詞,她又一次喚醒了我心底的那個有些被淡忘了的疑問。當時,也許是表妹厭倦了枯燥的背誦而故意轉(zhuǎn)移話題,她仰著脖兒眨巴著眼睛,連珠炮似的問我:“姐姐,冬天這么冷,梅花是怎樣在冰天雪地里開放的呀?它不累嗎?它不覺得苦嗎?”
我啞然。因為這也是我當年一度疑惑的問題。這聲疑問曾是掛在我童年夜空中的一顆明星。隨著年齡增長,有些星星因湮滅而消失,有些已被探索而鐫刻在星圖中,還有一些星淹沒在宇宙的塵埃團霧中,被注為“未知,有待開發(fā)”。而這一顆眨著飄渺紫光的小星,竟被我生生喚醒,終結(jié)了被遺忘的日子。我重新飛向這顆小小的星球。我看見這里的寒冬終年肆意而囂張,飛霜凝成的白色土壤無法容忍生命幸存。然而長風呼嘯,唬不倒一剪傲然梅影;皚皚萬頃,更襯得她孤枝清傲。她是一株梅,一位桀驁不馴的巾幗英雄。
我挖出孩提時埋在星球凍土下的那聲疑問:吐芬芳于凌冬,她是如何做到的?她是否因身處冬日而寂寞悲傷?我任思緒飄蕩,去追尋失落的答案。
梅在等待春天。我們?nèi)艘餐瑯优瓮烂畹拇喝铡?/p>
春天有細柔的雨。某個三月的凌晨,出門驚覺絲風帶濕,臉上感到細細點點若有若無的觸碰,仿佛南風伸出了蝸牛似的觸手。這便是春雨了。早聽人說“春雨貴如油”,我細品此言,抬頭看紫紅藍黑相融的天穹,尋不到絲毫的足跡。落到身上的微涼,也很快消逝而化,偶有絲絲縷縷鉆進鼻孔,盈貫肺中的清流。中國文字之精妙,僅“潤”字便可包攬春雨所有的優(yōu)秀品質(zhì)。古有“天街小雨潤如酥”,春雨潤萬物——潤化春泥,潤生新草,潤發(fā)春意,更潤人心。春雨以細膩的筆觸,及時喚醒了緊閉綠眸的春姑娘。就連我們?nèi)祟?,在春雨絲癢地點觸雙頰時,內(nèi)心也會泛起思緒的潮涌。“無邊絲雨細如愁”,春雨細膩,離愁別緒更顯纖敏。然而,臘梅瓷白或微粉的花瓣兒沒能邂逅春雨潤無聲的細喃。只有霜言雪雨纏耳的她難免會寂寞吧?
春天還有含蓄的風。人們頂熟悉的,是春輕輕悄悄降臨的氣息,就像小麻雀翹翹尾巴、拍拍翅膀的顫動羽尖,溫度微妙的抬升些許。濕潤的南風沾著南方碧江春水的體溫,將冬之暴君的王座溫融得七零八散,一塌糊涂。老舍先生說,春風“像母親的手撫摸著你”,然而北方的春絕非一位慈愛的母親,倒像是位羞怯的姑娘,她的手握上去涼涼的,怎么也捂不熱,你卻能在姑娘家細膩動人的皮膚之下隱隱感受到一股溫熱的、富有生命力的激流。她正處于最動人的年紀哩。然而,冬梅骨感聘婷的枝丫沒能享受春風溫柔的愛撫,忍受霜打風割的她難免會悲傷吧?
在北方人眼中,這株梅著實令人欽佩。不單為了她迎春的決心,更多是因為北方的冬十分考驗人的意志,在北方過冬的人渴望辭冬迎春。北方的冬天扛著風雪戰(zhàn)旗,從十一月末揮舞到三月初。冬風南下時一路嘶吼,為的是展示它在西伯利亞雪原中學來的熊的咆哮——它非要抖擻出冬之寵將的威風來!然而冬風本身就是一把鈍刀,閃動鐵的寒光狡猾地擦過臉頰,伺機侵略圍巾和毛褲極力維護的溫暖小世界。
北方人像迎戰(zhàn)一樣迎接冬天。積酸菜,囤土豆、蘿卜;用盡可能厚實的冬衣武裝全身;連通暖氣以抵御寒氣侵入房屋。當我們緩行于溜光的冰面,像特工潛入敵營般謹慎小心時;當我們縮脖忍受撞來的寒風,仿佛子彈貼耳呼嘯而過時;當我們從室外步入溫暖的屋內(nèi),眼鏡上立即結(jié)滿白霧,仿佛中了敵人的煙霧彈時……“吹面不含楊柳風”的情境便成了心底的一種奢求。
而現(xiàn)在,三月的日歷已然翻去數(shù)頁,雪卻依舊肆無忌憚地下了一場。此時踮起腳尖眺望春的倩影,卻只能依稀辨出遠處的一個模糊的形象。
求春臨而不得。等待,大抵是人生求而不得之苦的一道冗長標桿。這大概是一種極糟的體驗,就像一個月前獨自在家等待外賣時所感受到的那樣。那時深色的瀝青路面已被雪嚴嚴實實覆蓋,仍在飄落的雪花還未來得及在地面上的同伴身上站穩(wěn)腳,肆虐妄為的風就把它們卷到空中去了。我的指尖輕抵冰冷的窗玻璃,看窗外千萬只鵝白的絨羽絕望地重復著這一循環(huán)。裂縫一樣突兀的黑色樹干鑲嵌在風雪中,瑟縮著沉默。我像是盼望救援的海難幸存者,在刺骨海水中漫無目的地漂著,漫長的等待卻匯成一股麻繩,要把我拽向焦慮的深淵。糟透了。于是我竟一度認為,這北方的冬天,恰如嗡嗡作響惱人的蚊蠅,年年來訪從不缺席,人們嚴加防范卻免不了被它叮出幾個大包來,直癢到牙縫里。
對這一印象的轉(zhuǎn)變,源于我與一位四川女孩的網(wǎng)上對話。我們聊彼此的家鄉(xiāng),從四川特產(chǎn)“辣兔頭”一直扯到東北的酸菜燉粉條。終有一天她提到了雪。“很羨慕你,真的。我們這里總是又潮又熱。我還沒有親眼見過真正的雪呢!我只有雪景圖片可看,你卻能真切地觸碰到……”
我訝然。從前聽人講佛教的“頓悟”,又有釋迦牟尼菩提樹下大悟大徹之說,我輕薄地不認同,總覺得某些道理的領(lǐng)悟不太可能有這樣一個明徹的瞬間。而且我還總想當然地認為,生活就是看上去的這個樣子。老聃的辯證觀物之法大抵從未被我應用過,我正如一個摸象的盲人,撫過柱子,摸摸蒲扇,在一堵墻上蹭來蹭去,自以為高明地發(fā)出種種評判或抱怨來。等到摸全了,才猛然意識到:這原來是頭象啊。
可不是嗎,眼睛緊盯著玫瑰扎手的荊刺,就會忘掉花朵的芬芳;因撲鼻的怪味而遠離熟得裂開的榴蓮,就會錯失果肉的糯香。仔細想想,如果沒有冬的襯托,春天何以如此誘人?倘若過分計較寒冷的威脅,冬日的美就會藏匿無蹤。生活大抵也是如此。
回看那個等待外賣的時刻,與外賣騎手頭頂大雪、幾乎跨越半個城市奔波往返的辛苦相比,我自以為的糟糕,竟顯得如此矯情和空泛。所謂處境的糟糕,大抵是因為用心悲觀吧。
時任牧師的梵·高下礦井后驚懼萬分,詢問身旁淡定從容的老礦工,是否習慣了黑洞般的礦井而不再感到恐懼。老工人答道:“不,我們永遠不習慣,永遠感到害怕,只不過我們學會了克制?!?/p>
糟心的事物不會消失,但我們的心境可以改變。我們無法忽略生活的殘酷之處,但我們擁有熱愛生命的權(quán)利。曾讀到一句話:“喜歡的一切終將匯到一起”?,F(xiàn)在看來,這并非不可能,也不再是祈愿般的空想。如果樂觀積極地觀望世界,身邊的一切都有令人喜愛的發(fā)光點。美好的事物悉堆眼前,我卻被抱怨蒙蔽了雙眼。熱愛身邊的一切,適應生活,就相當于喜歡的一切都匯到一起了吧。
苦難的泥沼也能開出清幽的花兒來,只要用心去綻放。熱愛生活,何懼人生的冬天?終于理解了那枝梅。她燃燒著激情充盈的魂魄,張開雙臂擁抱霜雪;她昂首挺胸俏立冰崖,任爾東西南北風。她不寂寞,她不悲傷,因為含苞的她享受這份等待。
疑問早已解開。一束春光刺破烏云,為萬物鑲上金邊。天地何蒼茫,一枝臘梅隨風婀娜,舞步下綻放著春日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