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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師范大學文學院
黃文弼,是我國著名的考古學家,西北史地學家,被譽為中國新疆考古第一人。黃文弼在北大國學門工作期間,還曾發(fā)表《整理文心雕龍方法略說》一文,且黃文弼曾說過:“至于我的《文心雕龍》校本及敦煌寫本照片,是準備有機會時付印的,絕無出售之理?!痹趦蓚€底本卷末,黃文弼都標識了校畢時間,其中最晚的是注于輯注本卷末的“丙寅(1926)四月寫顧譚二家校本訖,弼”一條,由此可知,黃文弼于1926年,完成了基礎(chǔ)的校對工作,1927年,黃文弼即跟隨中瑞西北考察團前往考察,可能正是因為此緣由,黃文弼先生無暇深入研究《文心雕龍》,將成果定稿刊布。而究其??薄段男牡颀垺分颍P者發(fā)現(xiàn)與其就讀于北京大學時,曾師承黃侃有極大的關(guān)系。本文將從這兩個本子出發(fā),閱讀相關(guān)的文獻資料,探究黃文弼與黃侃的師承關(guān)系。
黃文弼于1915年考入北京大學哲學門,在校期間,他有著極高的學術(shù)熱情,并且因為成績優(yōu)秀,進入了北大哲學門研究所和國文門研究所,最終于1918年留校在文科研究所工作。黃侃于1914至1919年在北京大學講授《文心雕龍》,黃文弼的后人黃紀蘇先生在接受采訪時曾提到“黃文弼在北大研習哲學期間,師從黃侃,黃侃對《文心雕龍》研究頗深,黃文弼受此感染,亦對版本學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①
此外,我們還可以在《黃侃日記》中看到兩人曾經(jīng)有過書信來往,黃文弼常常求教于黃侃:
楚秀庵日記
民國十年(1921)十一月至十二月
十一月十九日(十二月十七日 土曜)陰寒。
得山西大學文科諸生書及邱宗丹轉(zhuǎn)來黃仲良北京書。②
寄勤閒日記(辛未正月)
民國二十年(1931)二月至三月
六日戊申(二月二十二號 禮拜日)陰寒
黃仲良(文弼)來,新從新疆考古歸也,留之夕食。貽予張懷寂墓志,又其自著書二本,又古物影片十二張,最好。③
十一日癸丑(二月二十七號 禮拜五)晴。
晚聽仲良說考古。
十二日甲寅(二月二十八號 禮拜六)陰,昨夜大風又轉(zhuǎn)寒。
仲良來,久談至子夜。
十三日乙卯(三月一號 禮拜日)晴。
仲良來,贈北魏寫經(jīng)影片。④
寄勤閒日記(辛未八月)
民國二十年(1931)九月至十月
二十三日壬辰(十月四號 禮拜日)陰。
得仲良快書。
二十五日甲午(十月六號 禮拜二)陰。
仲良寄來高昌專集一本,可愛。⑤
二十六日乙未(十月七號 禮拜三)晴,燠甚。
與仲良書。仲良前示予以所得高昌冢中絹畫影片,昨詢予以其名。細觀,乃媧煉石補天圖也。中繪二人,人首蛇身,一男一女,則庖犧、女媧兄妹也。上繪日,中有三足烏。下繪月,中有蟾蜍、顧兔、桂樹。四圍斑點,大小不一,則以五色石為星辰也。以此覆仲良。⑥
避寇日記(壬申正月)
民國二十一年(1932)二月至三月
十六日壬子(二月二十一號 禮拜日)晴。
胡文玉、黃仲良來。⑦
二十九日乙丑(三月五號 禮拜六)晴。
仲良來。六時赴仲良約,食于東興樓,坐有公鐸,予醉甚,以汽車還。
量守盧日記(甲戌十月)
民國二十三年(1934)十一月至十二月
十三日甲午(十一之十九 禮拜一)晴,寒。
黃仲良自新疆考古歸,夜來訪。⑧
十七日戊戌(十一之二十三 禮拜五)晴。
訪仲良于行安旅館,示以在羅布淖爾所得漢簡札六(其論語一簡未見,仲良口述之,云:“亦欲勿加諸人。子曰,賜非?!?,漢鏡四(最佳者一,斷片一、五銖錢數(shù)枚。又有漢人敗履二,真奇物也。)⑨
量守盧日記(甲戌十一月)
民國二十三年(1934)十二月至二十四年一月
二十一日壬申(十二之二十七 禮拜四)陰雨。
黃仲良來,送羅布淖爾出土漢簡影片二紙,留飯。⑩
量守盧日記(乙亥正月)
民國二十四年(1935)二月至三月
晨起祀先。黃醫(yī)來。下晡挈念勤及諸子登景陽新樓,啜茗食面。再校唐文粹卷五十八(碑十)。
賀客題名:黃仲良(留飯)。
量守盧日記(乙亥三月)
民國二十四年(1935)四月至五月
十七日乙丑(四之十九 禮拜五)晴。
黃仲良自西安來,貽董子祠碑刻,又以在耀縣所得其地老儒張君木生書黃祥人先生三十六祥文后一文手稿見示,追懷世德,泣下沾衿,亟付田出裝池。
二十日戊辰(四之二十二 禮拜一)晴,益暖。
夜,仲良送所跋張君木生文稿來,并詢“明堂”之說。
黃建中,字離明。祖籍江西,生于湖北隨縣。1914年考入北京大學中國哲學門,1917年畢業(yè)。他與黃文弼是同是哲學門學生,早黃文弼一年入學,曾受業(yè)于黃侃,在《黃侃日記》中曾有記載:
閱嚴輯全文日記卷一(戊辰三月至四月)
民國十七年(1928)五月至六月
十四日壬申(六月一號 禮拜五)晴。
黃離明來,予有苦言諫戒,謂“立名譽、求資望, 自有道, 不可見人妄進而動念馳求,況處亂世,躁適趣死而已?!绷糁畣嗣嫒ィ盐凑?。
量守盧日記(甲戌三月)
民國二十三年(1934)四月至五月
二日丙辰(四月十五號 禮拜日)晴。
甫欲出游而離明至,因問彼所影鈔敦煌《文心雕龍》。
六日庚申(四月十九號 禮拜日)晴。
借離明敦煌本《文心雕龍》影片二十二紙。
而黃建中之所以會有敦煌本《文心雕龍》影片,是因為在1925年,黃文弼曾經(jīng)函請當時留學英國的友人黃建中,設(shè)法曬印收藏在不列顛博物館東方圖書館的敦煌寫本《文心雕龍》殘卷。黃建中于當年2月5日將曬印本郵寄給黃文弼先生。由此可推測,關(guān)于《文心雕龍》的校勘解讀,黃文弼與黃侃之間應當有所交流。
馮友蘭,中國當代著名哲學家、教育家。1915年9月,馮友蘭考入北京大學,開始接受較為系統(tǒng)的哲學訓練,1918年畢業(yè)。由此我們可知,他與黃文弼是同期學生,且查閱《北京大學日刊》第12號,1917年11月29日第2版可知,他們同屬于北大哲學門研究所的研究員,且他們還一同作為發(fā)起人,組織了北京大學哲學會。因此我們可推測兩人也是友人關(guān)系?!饵S侃年譜》有中有載:
馮友蘭,《三松堂自序》記載:
當時北大中國文學系,一位很叫座的名教授,叫黃侃。他上課的時候,聽講的人最多,我也常去聽講。他在課堂上講《文選》和《文心雕龍》,這些書我從前連名字也不知道。黃侃善于念詩念文章,他講完一篇文章或一首詩,就高聲念一遍,聽起來抑揚頓挫,很好聽。他念的時候,下邊的聽眾都高聲跟著念,當時稱為“黃調(diào)”。在當時宿舍中,到晚上各處都可以聽到“黃調(diào)”。
由以上材料,我們可知黃侃的《文心雕龍》課在當時是極其受歡迎的,聽課的不僅有國文門的學生,還有哲學科、法科的學生。
龍榆生回憶說:“那時我有一個堂兄名叫沐光的,在北大國文系肄業(yè)。一個胞兄名叫沐棠的,在北大法科肄業(yè)。他們兩個,都和北大那時最有權(quán)威的教授黃季剛先生很要好。每次暑假回家,總是把黃先生編的講義,如《文字學》、《音韻學》、《文心雕龍札記》之類,帶給我看。
因此,作為馮友蘭的同學,黃文弼也極有可能參與到《文心雕龍》的學習熱潮中去。
1927年,黃侃的《文心雕龍》講義以《札記》的形式正式出版,《札記》的略例中提到:
“《文心》舊有黃注,其書大抵成于賓客之手,故紕繆弘多,所引書往往為今世所無,展轉(zhuǎn)取載而不著其出處,此是大病。今于黃注遺脫處偶加補苴,亦不能一一征舉也。”
黃侃在《札記》中多引錄他家注語,在《題辭及略例》中,黃侃提到“瑞安孫君《札迻》有?!段男摹分Z,并皆精美,茲悉取以入錄。今人李詳審言,有黃注補正,時有善言,間或疏漏,茲亦采取而別白之。”可見《札記》中采錄了孫詒讓和李詳對《文心雕龍》所作的校注。比如在“仲任置硯以綜述”條,黃侃采錄“李詳云,《北堂書鈔·著述篇》引謝承《后漢書》云,王充貧無書,往市中省所賣書,一見便憶,門墻屋柱皆施筆硯而著《論衡》?!痹凇澳瞎刁摹睏l,黃侃采錄“孫云,《新論·審名篇》,東郭吹竽而不知音?!?/p>
黃文弼在校勘時,也采錄迻寫他家校注,在《文心雕龍輯注》養(yǎng)素堂本末尾,黃文弼用朱筆批注“丙寅(1926)四月迻寫顧譚二家校本訖,弼”。筆者將摘錄部分批文如下:
“為五行之秀,實天地之心”條,
黃文弼錄入校文“為‘字’前補有‘人’字?!?/p>
“昔邵呂覽作召公稱∶‘公卿獻詩,師箴賦’”條,
黃文弼錄入校文“沈?!x’上當脫‘瞍’字”。
“射策者以甲科入仕,斯固選賢要術(shù)也”條,
黃文弼用朱筆將“賢”,改作“言”。
此外,黃文弼還移錄了朱襄的校語,比如:
“上行于下,如匠之制器也”條,
黃文弼錄入校文“朱襄云‘匠’上疑有‘如’字?!?/p>
“并上古遺諺,《詩》《書》可引者也”條,
黃文弼錄入校文“朱襄校‘可’疑作‘所’。”
“思不環(huán)周,索莫元作課楊改乏氣元作風楊改”條,
黃文弼錄入校文“朱襄校‘索課’疑‘牽課’之誤”。
此外,在《文心雕龍》涵芬樓本的末尾,黃文弼也批注“甲子(1924)冬借傅沅叔先生文心雕龍訓詁校本過錄識(原與)書之異朱筆識,校文,乙丑□□正四月校畢”。比如:
“為五行之秀,實天地之心”條,
黃文弼錄入校文“一本無‘人’字,一本無‘生’字”。
“重以公旦多材,振元作褥,朱改其徽烈”條,
黃文弼錄入校文“褥,朱筆改作‘振’,‘振’元作‘褥’,朱謀瑋改?!?/p>
“素王述訓,莫不原道心以敷章”條,
黃文弼錄入校文“‘以敷’,原作‘ 裁文’,從《御覽》”。
“溫柔誦,故最附深衷矣”條,
黃文弼錄入校文“‘敢附深衷’一本作‘敢最附深衷矣’,一本作故‘附深衷矣’,俱疑誤”。
黃侃校《文心雕龍》時旁征博引,凡是與《文心雕龍》相關(guān)的前人的文學作品,都予以收錄,并據(jù)以理校,得出自己的見解。比如在“響滑榆槿”條,黃侃批?!啊取?,《禮記》作‘堇’?!夺屛摹吩唬艘??!边€有“夫有衍肖貌天地”條,黃侃批?!按藬?shù)語本《漢書·刑法志》,彼文曰,夫人肖天地之貌,懷五常之性,則此有字當作人字”。黃文弼在批注時也常常借用前人的文獻材料加以???,其中多為類書,例如《太平御覽》、《天中記》、《書記洞詮》、《記纂淵?!?、《玉?!?、《紀聞》等?,F(xiàn)列幾條如下:
“至于張衡《怨篇》,清典一作曲從可味”條,
批:“《詩紀》‘典’作‘曲’”。
“暨建安之初”條,
批:“《詩紀》‘安’下無‘之’字”,《玉?!窡o“之”字。
“匹元作及,許改夫庶婦”條,
批:“《詩紀》‘匹’作‘及’”。
“至于斬俞羨長云疑作軒伎疑作岐鼓吹”條,
批:“《詩紀》‘斬’下注云疑作‘軒’”。
“是以賈生俊發(fā),故文潔而體清”條,
批:“‘故’,《紀聞》作‘則’”。
“虞歌《卿云》,則文于唐時”條,
批:“《詩紀》‘云’下無‘則’字”。
“譬爻象之變互元作玄王改體”條,
批:“《詩紀》無‘譬爻象之變至此閨房之悲極也’一段”。
“予生七齡”條,
批:“《梁書本傳》無‘生’下十四字”。
“按轡文雅之場,環(huán)絡(luò)藻繪之府”條,
批:“《梁書》‘環(huán)’上有‘而’字”。
“茫茫往代,既沈一作洗予聞”條,
批:“《梁書》‘沈’作‘洗’”。
1、前后文互校
黃侃在講解《文心雕龍》時,經(jīng)常利用《文心雕龍》的不同篇章相互闡釋、證明,比如在“仲宣躁銳”條,黃侃就提到了《程器篇》:“‘《程器篇》’亦曰仲宣輕脆以躁競?!秉S文弼在校勘《文心雕龍》時,也采用了相似的方式,根據(jù)前后文推測判斷,比如:
“書以尺二,明白之文,或稱露布”條,
弼評:“按:同卷五頁引有‘露布者,蓋露板不封,布諸視聽也’十三字,恐系此處□需落文。”
“寄在吟詠,吟詠滋味流于字元作下商孟和改句”條,
弼評:“何氏叢書本‘滋’上無‘吟詠’二字,按:下文‘滋味’與‘氣力’對,不當重贅‘吟詠’二字,何本是也?!?/p>
“征元作擬一作微人資學”條,
弼評:“弼校之‘學’疑‘共舉’之誤,上文云‘□舉人騐’是文證”。
“此欲夸其威而飾元脫其下有闕字事”條,
弼評:“朱襄云‘其’下疑有闕文,弼按:其下疑是‘奇’字,下文云‘沿飾而得奇’”。
2、字形相近
除了聯(lián)系前后文,黃侃和黃文弼都用到的另一種??狈绞絼t涉及到字形的問題,在“尚勢”條,黃侃提到:“今本《陸士龍集》作‘尚潔’,蓋草書勢絜形近,初訛爲絜,又訛爲潔也?!边€有“如川之渙”條,侃評:“渙字失韻,當作澹,字形相近而誤。澹淡,水貌也?!辈殚嘃S文弼在《文心雕龍》輯注本的批注,我們發(fā)現(xiàn)了相似的方式,如:
“賈逵給札元作禮張改于瑞頌”條,
弼評:“《詩紀》‘札’作‘禮’,‘瑞’作‘端’;《兩京遺編》‘札’作‘禮’,‘瑞’作‘端’;按:‘禮’俗字作‘禮’,‘札’形近而偽”。
“故稷下扇其清風”條,
弼評:“按:‘風’為‘虱’字訛”。
此外,黃文弼還進一步利用音近、義近而偽的方式??薄段男牡颀垺罚?/p>
“因談余氣”條,
弼評:“按‘談’上‘因’字乃‘清’字之誤,音近而僞”。
“嵇康師心以遣論”條,
弼評:“按:閔批‘梅云:“遣”當作“造”’,按:‘遣’亦‘造’也,不必改?!?/p>
摘錄文章時,黃侃常常用“至”字加以概括,比如“凡聲有飛沉至亦文家之吃也”、“夫音律所始至聲非學器者也?!?、“自‘始正而末奇’至‘朔風動秋草’朔字,紀氏以《永樂大典》校之”等等。而黃文弼在校勘時,也使用相同的方式,比如“始正而末奇,內(nèi)明而外潤”條,黃文弼批“何氏叢書本自‘始正而末奇至此閨房之悲極也’概行畧去,集成本自始‘正而末奇至此閨房之悲極也’概闕,閔本自始‘正而末奇至此閨房之悲極也’闕,嘉靖本自始‘正而末奇至此閨房之悲極也’闕,兩京遺編自‘始正而末奇至此閨房之悲極也’闕?!?/p>
征引文獻時,黃侃詳細記錄了文獻頁碼,比如在“仲治《流別》”條,侃批“見《全晉文》七十七。全論已佚,僅得十許條,文繁不錄,當隨宜征引于別篇。”此外,在《通變第二十九》,黃侃錄入了錢曉徵的《與友人書》,并標明摘自《潛揅堂文集》三十五。在??薄段男牡颀垺窌r,黃文弼也細致記錄了征引文獻的頁碼,在“如膠之粘木,豆之合黃矣”條,黃文弼批注“《御覽》五八五引‘豆之合黃’作‘石之合玉’?!痹凇俺缡⑼鰴C之談”條,黃文弼批注“《御覽》五八六‘亡’作‘忘’”,在“仲治《流別》”條,黃文弼批注“《玉?!妨巍鳌薄??!?/p>
黃侃對《文心雕龍》的研究主要側(cè)重在理論的闡發(fā)上,而黃文弼則立足于傳統(tǒng)的校勘,雖然側(cè)重點不一樣,但我們還是可以通過對比研究,發(fā)現(xiàn)黃文弼在??睍r對黃侃學術(shù)方法的繼承,借此,我們也可以了解到那個時代學者嚴謹?shù)膶W術(shù)風氣,他們都站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盡自己所能的收集更加廣泛的文獻資料,并依據(jù)自己的學術(shù)儲備,科學的闡釋、研讀、校對《文心雕龍》,為后人繼續(xù)“龍學”的研究打下堅實的基礎(chǔ)。
注釋:
①李尋.大時代與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訪黃紀蘇先生[J].休閑讀品(天下),20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