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艷玲
鷹嘴砬是村子的最高處。站在這里向下看,整個村子像被小孩兒攤開的積木。
盡管天色剛亮,站在鷹嘴砬上的土子還是一眼認出香花家。房子靜靜地臥在雪中,唯有門口掛著的大紅燈籠像兩個福娃娃在風(fēng)中歡歡實實跳舞。按村里的老規(guī)矩,三十晚上全家守歲,初一要挨家挨戶拜年。初一一大早土子就拎著四樣點心到香花家給老金頭拜年,心里希望老金頭能成全自己和香花。可老金頭說啥也不收土子的禮,拜年嗑說完就把土子送出了院兒。老金頭關(guān)院門時,香花跑出來,倚在門口對著土子笑。她穿的是粉色的鮮族裙子。土子覺得桃花飄滿了院子。
粉紅的花瓣隔著院子,鉆進土子的心窩里。他拿出懷中的嗩吶,兩片嘴唇含住花蕊般的哨子,心里的花瓣瞬間變成一個個音符跳出嗩吶,串成秧歌小調(diào),美滋滋地喚醒了酣睡中的小村子。村里的習(xí)慣,每年年初四只要嗩吶聲一響,男女老少都會上好妝到村部院里扭秧歌。今年秧歌照扭可吹嗩吶的人卻由永山換成了土子。為了能起大早吹上這段秧歌曲,土子頭天晚上可沒少下功夫。
土子的爹永山是村里的老村長,這村里的一草一木都像是長在永山腦袋上的頭發(fā),少一根兒都心疼。每天都要帶著家里那條多走兩步都咳嗽的老狗——小黑,在村里轉(zhuǎn)上一圈。永山都退休兩年了,可轉(zhuǎn)的圈數(shù)卻越來越多,跟小黑說的話也越來越多。春天的時候他會問小黑,“你聞到香味兒了嗎?這是土地的香味兒,它醒啦,暖哄哄地讓人心里熱乎??!”雨過天晴的夏季早晨,霧從山中升起,站在院中只能看到綠油油的山尖浮在霧上。永山就會對小黑說:“天鑲上綠邊了,城里人哪能看到這樣的美景,咱們就是神仙啊!”秋天永山會說:“這山啊,有綠、有黃、有紅,像會喘氣的畫兒?!倍焖麜f山像他快要禿的頭,稀疏地站著幾根毛。不管永山說啥,小黑都配合地叫幾聲。永山就會輕輕踢它一腳,說他要是托生成人,也會特別懂事,肯定比他那個不爭氣的兒子強。
“它再懂事,能給你熱酒???”土子把剛回院兒的永山接進屋,拍掉鞋上的雪。
“你又唱的哪出兒?”永山把腿抹上炕。
“弄點狍子肉,下火鍋,喝小酒兒,”土子知道永山就好這口。爺倆圍坐在火鍋旁你一盅,我一盅的打開了話匣子。永山埋怨土子整天抱著個嗩吶沒大出息。不像隔壁家大林,能考上大學(xué)給家里人爭光,也不像二鎖子,能到城里做買賣掙了大錢讓父母享清福。永山的唾沫像火筒里的火星子四處飛濺。這些話把土子的耳朵都磨出了繭子,換在以前他早一竿子跑沒了影兒。今天土子老老實實地聽著,給永山又是夾肉,又是倒酒。火筒子里的火漸漸蒙上了灰,豬腰子似的紅也淹到了永山的脖子根。土子扶著走路畫八字的爹直說:“爹,我記著呢,記著呢”。永山這才滿足地躺上炕,沒幾分鐘機關(guān)槍似的呼嚕就開始挑房蓋兒了。
小黑是第一個被秧歌曲喚醒的,它拱開門,沖進屋子拽醒永山。曲子浪微微地在山頭上響著,永山栽歪歪地在雪地里跑著,氣得直嚷嚷:“臭小子,敢給你爹下套”。迎著冷風(fēng),永山忍不住打了兩個酒嗝,酒氣吐出卻怕冷般地又鉆回永山的鼻子里,永山不得不停下來緩口氣兒。等他氣喘吁吁爬上鷹嘴砬時,土子卻坐在雪上,赤溜一下滑下了砬子。眼看著追不上,永山甩出了他的大棉鞋,棉鞋畫了個弧線砸進土子身邊的雪里。永山也跟著滑下去,卻頭重腳輕扎進了雪窩子。土子摸起爹的鞋,倒出鞋殼兒里的雪,笑嘻嘻地跑回去把鞋放在爹身邊。等永山從雪窩子里坐起來,土子已經(jīng)在遠處的冰湖上打冰嘎了。
看著長不大的兒子,永山恨得卻是自己。
早些年他上山打獵,沒打著什么獵物,卻在雪窩子里撿回個要飯的。永山媳婦雖沒說什么,但也沒給永山好臉色。晚飯后永山迫不及待地鉆進了被窩,掀開媳婦兒的花襯衫腦袋就往里拱。媳婦兒一把把他推出來,“家里本來就沒糧,你還撿回個爹?!?/p>
“不能看著人被凍死啊。”永山的手沒閑著。
“今年天澇,糧打的少?!毕眿D兒嘆口氣,也沒拒絕。
“能喂飽你?!庇郎桨严眿D兒壓在身下。
就是那晚土子媽懷上了土子。
要飯的睡了一天一宿終于醒了,恢復(fù)體力后告訴永山他會吹嗩吶,要把這門手藝傳給他。那年頭會吹嗩吶被人高看一眼,永山就答應(yīng)了。
永山學(xué)會了吹嗩吶,要飯的也離開了村子。
農(nóng)村人一輩子都和土地較勁兒,日子過得枯燥還死累。疲了的時候永山就拿出嗩吶吹上一段,人們都湊過來躺在馬蓮花中間咬著谷幽草靜靜地聽,那曲調(diào)一揚起來,像兩只手把人的筋骨推拿了一遍,舒服得要死,再干活就覺得有了使不完的勁兒。日子久了,有小生命降臨的時候,永山要吹上一段;新媳婦過門,少了永山的嗩吶總覺得不喜慶。當然誰家有老人離世的時候,永山也要吹上一段給遠行的老人墊個腳,這樣才感覺老人走得安穩(wěn)。會吹嗩吶的永山讓村里人的日子都不一樣了。
土子百天抓周時,毫不猶豫地抓住了嗩吶。永山高興,覺得孩子將來能繼承自己的本領(lǐng),受人敬重。土子滿院子跑的時候,永山開始教土子練氣息。嗩吶的氣息是吸氣的同時要會吐氣。剛開始永山還擔心土子練不會,沒想到把要領(lǐng)告訴完土子,土子就能對著水盆,用鼻子吸氣的同時把水盆里的水吹出波紋。這孩子天命里有嗩吶??!可再大一點永山卻發(fā)現(xiàn)土子吹嗩吶時有一根筋不開竅。太爺爺離世的時候永山一吹嗩吶淚就嘩嘩地淌,土子說他吹,結(jié)果土子一上口兒,竟是喜調(diào),虧著太爺爺是喜喪。結(jié)果村里再有人過世都不敢請土子來吹。到土子成年的時候,永山的嗩吶吹不響了。因為日子越來越好,人的習(xí)慣也變了。村里再有生小孩兒或娶新媳婦的都不再找永山了,都請流行樂隊,嫌嗩吶土氣上不了臺面兒。唯一能吹上一段嗩吶的就只有白事和正月里的秧歌了。永山也漸漸覺得兒子學(xué)嗩吶是件沒出息的事?,F(xiàn)在的年輕人都往大城市跑。在大城市發(fā)展得好的,家里的父母說話也有了底氣,走路腰板都挺得繃兒直。永山希望兒子比自己強??赏磷与x了嗩吶就像丟了魂。中學(xué)畢業(yè)就在家呆著,沒事就跑到后山上吹嗩吶。村里的年輕人明明不愛聽,還總是讓土子吹兩下子。永山明白人家是在嘲笑他,可土子偏偏樂在其中。永山?jīng)]少為土子的活路兒操心。村東頭大虎子家開個地板廠。永山拎了對野山雞找到大虎子,大虎子二話沒說答應(yīng)留下土子。沒想到土子只干了一天就說什么也不干了。永山問地板廠的人才知道,土子和同事聊天,聽說有個地板廠的木工師傅工作時不小心鋸掉了一個手指頭。土子是害怕自己也丟了手指頭,沒法再吹嗩吶。永山氣得拿著棒子追打土子。土子卻說:“我這手是為吹嗩吶生的,不是干粗活的?!?/p>
這也是老金頭看不上土子的原因。“天天吹嗩吶怎么養(yǎng)我家金香花”。這是老金掛在嘴邊的話,為了兩個孩子的親事,永山和老金這對秧歌上的老搭檔也生分了。
太陽騎上東山頭,暖和了永山的身子。永山進了村部,敲鼓的和抬鼓的早就等在那里了?!敖衲甑媒o這鼓身刷漆嘍?!庇郎矫呀?jīng)變了色的鼓皮。
“可沒少給咱哥幾個出力,”敲鼓的老徐摟著一對鼓棒?!袄辖痤^呢?”
“不捯飭好,他能出屋?”永山試了試嗩吶。
“人家那是大拿……”老徐把“大拿”兩個字說得重重的。
“抬鼓”沒等老徐說完,永山就走出了村部。
村部院里已經(jīng)站滿上了妝的人。老金正在訓(xùn)斥大麻花:“領(lǐng)頭的拉花手,頭花不能湊合。”
“老牛的骨架沒扎好,”大麻花埋怨自己的丈夫。
“大花配小花,頂和底都要有彈簧,上面墜上艷色的紙蝴蝶,一扭一動,這才是秧歌的裝扮,回家改好?!崩辖痤^又從人群里拎出老牛。
“媳婦的拉花做不好,自己的丑角你也扮不好,回家把年前買的大花背面披身上,多喜慶……”
沒等老金頭視察完裝扮,嗩吶就在他耳朵根處吹響了,緊接著鼓聲也和了進來。老金頭纓耍兒一甩,腳步就踮兒了起來。整個秧歌隊長龍擺尾,村部的院子熱鬧了。轉(zhuǎn)個彎老金頭瞄眼永山,永山正晃著腦袋看著自己笑。只要鼓點兒一響老金頭的身子就不由自主地扭,他這個脈永山把得最準。
老金頭是秧歌隊的噠噠官。跟著師傅學(xué)秧歌陣的時候他還不滿二十歲。那時村里人都反對,因為老金頭是朝鮮族人,覺得滿族的秧歌隊就得有滿族人領(lǐng)頭。可師傅說:“大清朝的時候漢人都能入朝為官,秧歌隊為啥就不能用朝鮮族人當領(lǐng)頭兒呢?”那年正是全縣的秧歌隊到縣政府“接寶書”的一年。臨走的那天早晨,師傅把纓耍兒交給老金說:“學(xué)得再多不如親自帶隊,借這個機會出去見見世面。”
十幾掛披紅帶綠的大馬車趕進了縣城。鞭炮碎屑沿著雪地鋪出一條紅毯,鑼鼓聲像吸鐵石一樣吸著人流往縣政府涌去。還沒等老金下車,一掛五千響的鞭炮就響了起來,這是迎接每個秧歌隊進城的禮節(jié)。見這陣勢,馬的眼睛都跟著放光。車上的人跳下車,捋一捋坐出的褶子,揉揉凍僵的臉蛋兒,排成一條長龍跟著老金走進政府大院。大院里擠滿了人,秧歌隊只能在門外休息,等著工作人員安排進場。老金頭把秧歌隊帶進院的時候已接近中午。與其他秧歌隊不同的是院中多了九盞冰燈。老金頭知道這是有人出了難題。看看站在主燈旁的人老金明白了,這是藍旗村秧歌隊在向自己挑戰(zhàn)。人群瞬間靜了下來,因為這么多年看秧歌的人都明白,想走好九蓮燈陣,人數(shù)不能少于二百人,可老金頭的秧歌隊只有一百八十人。
“嗩吶鼓足勁兒,鼓點跟緊,秧歌隊每人隔三米距離拉開?!崩辖痤^落音,鼓點起,嗩吶響,九盞燈包得圓滿,人群也跟著呼喊起來。老金頭剛要收陣,藍旗村隊的鼓聲敲響了,緊接著噠噠官帶著秧歌隊穿進了場。
“敲鼓的甩開膀子,秧歌隊的跟緊嘍,用力坐斗,不跟丟。”老金頭喊完,鼓點開始變得急促,所有秧歌隊的人都知道,這樣的鼓點兒重在跑不在扭,每個人都不敢懈怠。五股穿心斗陣在老金的帶領(lǐng)下滿院子跑開了。秧歌隊的人東南西北中五個方向有來有去,跑得政府大院的地都跟著鼓點一起震動,一會兒的功夫就穿亂了藍旗村秧歌隊,陣勢散了花,被包在陣中找不到自己的人。老金頭一個“卷菜心”收了陣,讓出了藍旗村秧歌隊的人。這時縣長邁著秧歌步捧著寶書交到老金頭的手上,他成了全縣的“秧歌王”。
村部院里,此時的秧歌隊形已經(jīng)變成了四縱隊。這兩年秧歌的扭法也有了變化,城里人都跳廣場舞,村里也模仿著開始扭新式秧歌。如今“斗秧歌”已經(jīng)不再重陣法,而是看哪個隊的秧歌扭得花樣多,這是新生活,新氣象。老金懂這個理兒,可為這老金還是上了一陣火。老金覺得城里人有城里人的活法,農(nóng)村人有農(nóng)村人的根兒,不能一味地跟風(fēng),不管什么時候農(nóng)村人都不能離了地氣兒。
“這么整,老祖宗傳下來的秧歌不就失傳了嗎?”老金頭嘆口氣,收好纓耍兒進了村部。
“不管怎么樣秧歌是要扭的,”永山把嗩吶交給土子也走進村部。扭新式秧歌要吹流行歌曲,只有在這個時候永山才會讓土子接過嗩吶,因為永山覺得流行歌曲的調(diào)就不是嗩吶應(yīng)該有的調(diào)。
外面扭得熱鬧,屋里只能聽到老哥倆吧吧地抽煙聲。
“聽說香花兒要去韓國?”永山先開了口。
“總比跟你家那個沒用的土子強吧?”老金頭喝了口熱水,咕嘟嘟在嘴里翻了幾個跟頭才咽下肚。
“你忍心?”永山又壓袋煙。
“不忍心,能咋地?”咣當,茶缸里的水濺了一桌子。“我和她媽天天勸,你猜她說啥?她說她要出國掙錢,回來和你家那個不爭氣的土子結(jié)婚?!?/p>
“你說啥……”沒等永山把話說完,老金頭就摔響了門。
村部外,土子正瞇著眼睛吹得賣力?;@球架下的香花看得入迷。香花覺得土子的嗩吶能勾住自己的魂。他吹嗩吶的時候眉毛會隨著節(jié)奏動,手指頭靈活得像小鳥在枝頭上跳躍,每個音符都能跳進自己的心里,那音符帶著稻花兒的香味兒。
太陽像個腌透了的鴨蛋黃兒,往西山里沉,孩子們見了,便拽著秧歌隊里的媽喊餓。這個時節(jié)沒有農(nóng)忙,所以村里人只做兩頓飯,下午三四點鐘就得開飯。吃完飯打麻將的支麻將桌,看小牌的偎熱炕頭。一縷縷煙從房子里升起時,土子和香花站在了鷹嘴砬子上。
“咱村兒多美!”香花托著蘋果樣的臉。她覺得每個房子都像睡在童話世界里的孩子,在雪被子中羞澀地露著小臉。
“你……非要出國嗎?”土子碰了碰香花的衣襟。
“你看見村口那片地了嗎?”香花自顧自地說著。“將來我們要在那里蓋個大大的房子,外面套上紅色的院套?!毕慊ㄈ彳浀氖衷诳罩挟嫵隽朔孔拥妮喞?。
“房子后面的山上,我要種很多果樹。一定要有南果梨,風(fēng)一吹滿院子都是香味兒。前面要種上兩排葡萄,秋天的時候我們坐在架下摘葡萄吃。對了,還要栽幾棵樹,將來我們的孩子要在樹下蕩秋千。”香花的眼睛像春天里的露珠兒,閃著亮光。
風(fēng)卷起她腳下的雪,香花粉紅色的裙帶隨著風(fēng)飄了出去。土子看著像是在夢囈的香花,一股熱呼呼的東西蒙住了眼睛,趕緊抬頭看天,天空零星地飄下了幾朵雪花。土子深吸口氣,含住了葦哨,嗩吶的音符便輕巧地躺在了片片雪花上,隨風(fēng)搖曳了。一對棲息在枝頭的鳥兒抖了抖翅膀,振落了壓在枝頭的雪團。香花捧起那雪團揚向天空,和著嗩吶曲兒輕盈地旋轉(zhuǎn)在雪地里。雪越下越大模糊了周圍的一切,唯獨香花的身影像是綻放在雪地里的金達萊,引來了無數(shù)的白色蝴蝶。土子閉上眼,覺得漫天的烏云很重。
香花兒走了。
桃花一開,村里的日子就忙碌起來。土子在家里待不下去了,因為哪兒都有香花兒的影子。嗩吶也吹不響了,因為底氣被香花兒帶走了。土子決定也像別的年輕人一樣到外地去打工。一聽說兒子要遠走他鄉(xiāng),永山表面上贊成,可心里卻暗暗地上火。心里有點怨恨自己,是自己害了兒子。如果從小不讓他學(xué)吹嗩吶,也就不會落到今天的地步。永山也怨恨村里的人,怎么說不愛聽就不愛聽了呢?喜新厭舊?。“胍估镉郎狡鹕淼酵磷拥姆坷?,借著月光端詳土子的臉。這孩子多像自己??!明天就不在身邊兒了,想見不容易了。永山很想用手撫摸一下孩子的臉,卻發(fā)現(xiàn)孩子的眼毛在動,便趕緊轉(zhuǎn)身出去了。
早起,永山發(fā)現(xiàn)自己的嗓子疼得厲害,一開口,啞了。灌了一大缸子水,還是不行。這火上的!偏巧這時有人敲門?!坝郎酱蟾缭跊]?”
來人是村西口的李家。李家要給太老爺子辦壽,請永山去吹嗩吶。李家太老爺子九十有二,是村里的老壽星。原本家里要從鄉(xiāng)里請最好的樂隊??商蠣斪酉郁[,非要聽永山的嗩吶?!坝郎酱蟾?,還得麻煩你?!?/p>
永山用手指著自己的喉嚨,啞著嗓子說:“吹不了了?!?/p>
“吹嗩吶,又不是講話,永山大哥,咱家老爺子就愛聽你的嗩吶。”
永山搖頭。
“吹一場這個數(shù),你看行不?”李家人支起兩根手指頭。
永山搖頭。
“不是二百,是兩千。”
永山瞪著那兩根手指頭?!隘偭耍 ?/p>
“我妹子去韓國打工十多年,今天可算回來了,錢有的是,就為了讓老爺子高興。”
永山心知肚明,自己真是吹不了了,嗓子里像有一把銼刀。但他卻答應(yīng)了,不為別的,就為讓人知道吹嗩吶有人愿意花錢聽。兩千塊,請一個樂隊叮叮咣咣鬧一天才五百。
但真吹不了了。永山拿出嗩吶試了試,吹不成調(diào)。永山把正在收拾背包的兒子叫過來?!懊魈炷闾嫖胰??”
土子搖頭,回身繼續(xù)收拾背包。土子的嗩吶被扔在一旁。
“我答應(yīng)人家了,不能不去。”永山把土子的嗩吶撿回來?!拔也皇菦_那倆錢兒。”
土子說:“我這輩子再也不吹嗩吶了。”
村西口的李家很熱鬧,李家一大家老老小小五十多口子人。最醒目的是從韓國打工回來的二丫頭。二丫頭光鮮得很,只是手有些粗糙。走的那年剛生下孩子,如今孩子已經(jīng)高中畢業(yè)。她給孩子準備了好多好吃的,好玩兒的,本想著能跟孩子來個狠狠地擁抱,可一見面孩子連叫“媽”的語氣都冷冷的。丈夫一旁站著,瘦瘦高高的,頭頂比山還禿,總是躲到背靜地方接電話。倒是外人都噓寒問暖的。
沒人注意的時候,二丫頭卻總是看著房子愣神兒。
永山走進李家的院子,李二丫頭趕緊上來招呼?!坝郎酱蟾?,我在國外老是想起你吹的嗩吶?!?/p>
永山笑著點頭,一臉羞愧。
“永山大哥,就等你了,來吧?!?/p>
永山把收下的那沓錢放到桌案上。
“咋?嫌少?”李二丫頭擰起了眉毛。
永山搖頭?!吧ぷ訅牧?,真吹不了了,對不住了啊?!?/p>
李二丫頭聽出永山的話音沙啞,只好說:“那好,永山大哥,不能吹就不吹了,坐下喝杯酒吧?!?/p>
“我能吹。”土子站在門口,腋下夾著嗩吶。永山暗淡的眼光里有了光亮。
本來還晴朗的天兒,忽然一陣風(fēng),扯過來一朵云,暗淡下來。
土子踩上墻頭,含住葦哨兒,鼓足氣脈,讓音符飛了起來。曲子悠悠揚揚,在院子里穿針引線,把人都織在一張網(wǎng)里。土子仰起頭望向東方,腮幫子起伏,眼睛里含滿了淚。調(diào)子中透出一絲凄婉,院子里好靜!隱隱地響起啜泣聲。尋聲望去,二丫頭已淚流滿面。兒子想過去勸住媽,卻被太老爺子拉住了。
下雪了。土子感覺雪片紛紛飄落,一睜眼,卻是滿眼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