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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車什么時候來

      2018-11-14 22:28:31佘東昊
      青春 2018年2期
      關(guān)鍵詞:華城陳露春城

      口 佘東昊

      任秋

      陳露雨水淋淋的臉,和雨水淋淋的氣味,如今我依然記憶猶新。她離開春城,我還有些后悔,想去找她。但如今春城的鐵軌給扒光了,火車也不再來了。

      麥地黑漆漆的,大膽的孩子仍然在跑。深藍的夜空泛著油光,他們的影子隨著遠處的風(fēng)聲四散而去。風(fēng)聲,我想我是誤會它了。對于這個小縣城來說,它比飄滿糞味的風(fēng)聲重要得多。光亮是打北邊照來的。從安靜的田野望去,那些燈就像水里細碎的火星,起初晃眼,隨即又在曲折的土埂的另一邊黯淡下去了。聲音也就跟著離開。

      我看得眼睛發(fā)酸。我想我就站在這片麥田里。麥田,我喜歡這么稱呼它,其實尖利的荒草快與我一般高了。我再次望去,田野的另一側(cè)已經(jīng)浮起了長長的黑影,淡淡的白光沉在兩旁,似乎馬上就要淌開一片。

      華城、雨

      華城的事是陳露給我講的。母親失蹤那天,她從午睡中清醒過來,已經(jīng)是傍晚了。

      陳露的頭發(fā)沒綁,有些因為汗水貼著臉。陳露用手抹汗,把背直起來靠著墻。她睜開眼睛,把頭發(fā)束在手里,掀上去些,讓熱氣散去。

      陳露洗去肥皂沫。方巧站在身后,說,要出去嗎?我看馬上就要下雨了。

      一會兒就回來。陳露在找皮筋。

      方巧說,你爸每天都跑出去,什么都不做。你也跟他一樣,就愛往外跑。

      我爸不愿在家待著,那就出去吧。沒人能管他。陳露說著,皮筋在她手里噼啪作響。

      公車有些擁擠,陳露扶著把手,低下頭聞衣領(lǐng)。到學(xué)校這一站,她撥開面前的人,頭簾在眼前晃著,一滴雨落下來。

      學(xué)校的花壇到處壓著被雨砸壞的樹枝。讓水泡過,黑色更深。大雨已經(jīng)連下幾天,污水橫流。陳露小心地踩著濕滑的地面。她穿著棕黃的外套,背影在兩排漆黑的樹間緩慢地移,像一塊逐漸縮小的顏料。她沒拿雨傘,許多學(xué)生慌張地用課本擋住頭頂,從她身邊跑過。陳露為了不讓褲腳染上泥,走到一邊的樹下。她停下來往周圍看,雨點逐漸變密。她眨著眼。濕漉漉的樹的黑影好像要倒下來。

      雷在云中滾著。有人拍她的肩膀,說,童平在畫室。陳露應(yīng)了一句,沒看清他的臉。雨澆下來,她感到后背冰涼。跑進樓里,外套已經(jīng)濕透,她干脆脫掉掛在手臂上。她撥著頭發(fā),穿過狹長的走廊,在黑暗的盡頭看到童平。畫室沒開燈,窗外僅有的光也讓斷裂的樹枝遮去。

      童平?其實陳露知道那是他。

      快畫完了,他說,你先等會。

      幾個石膏頭像擺在桌子上,陳露推開它們坐著。她的襯衣也濕了。陳露拽著衣領(lǐng)前后晃。她的一只手撐著桌子,碰到根筆。骨節(jié)硬挺,紋落糾纏。拿在手里看,張開,染了一塊靛青。

      陳露看著手掌說,什么時候走?

      童平握著的畫筆很長,像要刺到眼睛。她發(fā)現(xiàn)它與自己手中的這支筆一模一樣。陳露把一個石膏男像抱過來,用那支筆在它嘴唇上輕輕涂著。微弱的光籠罩,青色在嘴角淡去,讓她覺得它臉部的輪廓很美。眉骨長且寬,眼窩深凹。

      這個人有點像我爸。陳露說。她用拇指摩挲石膏的額頭,指甲輕輕地刮著。她用力按,那里就塌下去了,碎塊撲落著。石膏男睜著雙眼,外面有鳥撲棱翅膀,樹影在眼底顫,雨水越積越多。

      畫好了嗎?陳露問。

      臨江賓館附近并沒有一條江,甚至連河也沒有。陳露躺下的時候只能看見一座拆了一半的矮樓樓頂。那里站著一個戴黑帽子的男人。

      慢點兒。陳露說。

      襯衣的扣子被線頭纏住了。她匆忙地親了一下童平,將他的頭往后推,手繞到腦后交叉在一起。她盯著天花板看,發(fā)現(xiàn)那里的裂痕不見了。

      陳露。童平說。

      她閉上眼。她的胸罩斷續(xù)地移著,隨后停了。

      什么東西?童平揚起頭說,放支筆進去干什么?

      陳露忘記自己為何把那支筆帶走。它頂?shù)酵降男「埂K畔乱r衣,把筆從褲子里抽出來,笑著說,硬不硬?

      疼了???她說。

      童平看著她的臉喘息。樓外雨水湍急,敲打著玻璃。陳露和童平的臉在水流中變形。她撫摸童平,挺起胸。他在那里抵一抵,翻過身去了。他們都看著屋頂。童平把左臂墊在頭下。臨江賓館油漆剝落,空調(diào)嗡嗡地響。陳露把畫筆擱在肚子上。它穩(wěn)當?shù)仄胶庾×?。童平哼起一首歌,像昆蟲的聲音。陳露趁著一個節(jié)奏回旋的間隙插進去,把曲子挑起來。童平不再出聲,陳露也停了。空調(diào)在響,一陣抖動后自動關(guān)上了。她轉(zhuǎn)過身把手伸進童平的皮帶,她親著那只堅硬的童平的耳朵。

      還不把筆扔了,童平說,扎死人了。

      畫筆放在窗臺上,但被縫隙里透過的風(fēng)吹掉了。陳露看著它骨碌碌地滾下去?;疑脑坪艿?,那個戴帽子的男人彎著腰在樓頂徘徊。人群吵鬧,和失控的雨聲融在一起。他的帽子忽然被沖掉了,卷在雪色的水渦中。

      我要回家了。陳露說。

      方巧在賓館下經(jīng)過的時候也看到男人亮白的禿頭。他黑色的帽子像朵蓮花打著旋兒漂走了。許多人伸手撈,在雨聚成的河里攪著,一無所獲。帽子一眨眼就不見了。水退下之后,陳露在華城的下水口也看到了一些帽子,但都不是這頂。

      方巧看見男人撫摸頭頂后急速墜落砸出的水花,她以為那其實是人體躍出了湖面。

      是小敏嗎?方巧捂著手機,小敏,我馬上就到了。

      走開!那人也許是警察,他沖方巧擺手。

      小敏,方巧還是不住地回頭,你現(xiàn)在怎么樣了?

      火車

      胳膊的口子被踩裂了,被人抱起來的時候方巧覺得那里已經(jīng)腫了。瓷壺的碎片只是劃破皮膚,但他們跑得太快,鞋底結(jié)結(jié)實實地踩到傷口上,血應(yīng)該即刻就流出來了。在燈熄滅的一瞬間,幾乎是同時,方巧拎起那個盛滿開水的茶壺,朝駱小敏的影子扔過去。在那之前,駱小敏說“陳露誰也不像”。她伸出雙臂,卻被椅腿絆倒,滾燙的瓷片扎了進去。而起初方巧推開包間的門,就是用那條手臂抱住駱小敏,拍打她的后背的。她扶著墻壁往門口走,讓人流沖倒在地。方巧叫著駱小敏的名字,血在不停地涌。

      整座華城忽然停電。方巧在那時陷入漆黑。她躺在走廊上,先是嘶喊,然后是哭泣。她被抱起來,跌跌撞撞地走出飯店。

      火光不是霎那間照起來的。先是一朵火苗在遠遠地搖著,像浮在黑暗的海水之上。方巧可以聽見自己的呼吸,還有血流的聲音?;鹈缡菑乃芰洗蚧饳C中冒出來的,接著是下一朵,再一朵,高低不平的火焰連成一片。方巧看清了渤海大道林立沉默的樹。它們顯得挺拔。握著她胳膊的男人很有力氣,他往朝某個方向走去。很多人掏出打火機了,他們分開兩排,橙色的臉逐漸清晰。他們盯著在中間走過的方巧,讓舉過頭頂?shù)囊黄鸷T诳罩衅鸱?,形成刺目的波浪。風(fēng)過之處,浪花散去,在耀眼的高光聚集的盡頭,人們的倒影映在金屬的平面上。方巧發(fā)現(xiàn),飄落的細雨使那些倒影變得模糊和曖昧。

      方巧扔開手中的茶,將瓷壺掀過去。駱小敏慌忙躲閃。方巧抬起手,燈突然滅了,留下一團影子。走廊外頓時響起嘈雜的腳步。

      小敏。方巧說。

      駱小敏只能看見眼影黑色的顆粒在淚水和燈下暈成許多圓圈。方巧,她說,老何說什么我都看見了。

      會不會是誤會呢,方巧說,老何那么老實。

      短信我都拍下來了,駱小敏的眼睛腫著,這就是證據(jù)。她打開手機相冊,那張何達利的短信照片旁有許多她和一個男人的合影。

      金屬味道是香的。溫暖的焰火跳躍,在漆面上不同的人像拉伸為某種光譜。霧汽凝成水,金屬的氣味就飄過來了。方巧站在一節(jié)火車車廂前。

      駱小敏收起手機。你看見了吧?她說,工作室新招的。

      噢,就是那個……

      是個大學(xué)生。

      何達利早就有女人了。駱小敏又說。誰不會玩呢?她笑起來很漂亮。都是玩一玩。

      你也不虧了。方巧說。

      我不虧?駱小敏說,你是說我占便宜了?

      方巧披了件薄的灰針織衣,半條袖子是暗紅的,濕了,她緊緊地裹在身上,讓火海照著。她站在沉穩(wěn)的車廂旁有些瘦小。車廂頂?shù)乃碌?,掉在踏腳的短梯上,聲音清脆。

      駱小敏推了方巧一把,頭撞到垂著的吊燈燈飾,假水晶晃來晃去。我跟你開玩笑呢,小敏。方巧說。

      不用可憐我。駱小敏說。

      陳川說他真后悔,他說該想到你能耍手段的。你怎么就懷上了?方巧,為了跟他結(jié)婚你可真有辦法。誰看不出來,陳露像誰?誰也不像。

      方巧把瓷壺扔過去,伸出手抓駱小敏。

      一片火滅了,后來浮在空氣里的火全滅了。風(fēng)刮得很大。

      華城、菩薩

      蛾子在燈上拍打,忽然黑了,眼前的輪廓仍然殘留。陽臺地面泛著銀光,陳露走去,但沒有看見月亮。光是從衣柜的角落里散出的。在柜子背面,熒光來自落滿灰塵的畫架。

      這是你畫的?陳露說。

      釘上去的紙已碎了大塊,余下的是束插在瓶里的郁金香。郁金香膩滑如玉,碧綠細長的莖有力地穿進瘦頸的玻璃瓶,仿佛要刺出去。上方是盞吊燈,燈罩是玲瓏的油漆桶,幽幽地亮著。

      爸,這是你的畫嗎?陳露說,我媽說你整天都往外跑。今天她倒不回來了。

      她想去哪兒沒人能管。

      我也這么跟她說的,我說你不想待在家里也沒人能管。

      你不擔心她嗎?陳露又問。

      不擔心,你媽能去哪兒?

      我們剛結(jié)婚的時候你媽也愛玩,只是后來不再出門了。陳川說,她還怨我不著家嗎?

      我媽已經(jīng)習(xí)慣了。就算你有一天丟了她也不會找你的。

      因為生了你,她就很少出去了。她挺愛跳舞的,陳川說,誰叫她跳舞都去,什么人,她都能跟他們一起去跳舞。

      你喜歡干什么呢?畫畫。我覺得你只會畫畫。

      生了你我也畫得少了,基本沒畫過了。

      你愛去菜場,陳露說,我看你總?cè)ァ?/p>

      沒地方去。

      原來歌廳很多,我為了跟你媽好沒少去。陳川說,現(xiàn)在光跳舞的地方少了,我也不怎么懂了。

      依舊是有雨。陳露坐在雨衣里,雨水的碎裂聲讓她什么都聽不見。她坐在天橋中間,遠遠地望去像塊石頭。地面蒸起了霧,水順著天橋流下。那座菩薩讓雨暴淋,陳露好幾次將它扶正。青紅的彩漆涂遍蓮花,那一千只手也染上突兀的淡粉。菩薩從機器臂下滾出來,弄壞顏料是常有的事。瓷像擺在天橋的欄桿邊,水漫過蓮花,陳露看了看,又抱起來放進懷里。菩薩沉甸甸的。橋下車輛稀疏,雨水自后向前奔流而去。

      她把菩薩擱在香爐旁邊。跪倒的奶奶像一截干燥的泥像,煙火繚繞,她跪在耶穌下面,也跪在菩薩下面。畫著耶穌的日歷貼在墻上,讓膠布封著。他抱起一只羊羔,對跪著的奶奶報以遙遠的微笑。菩薩神色和藹,秋日的光在她玉一樣的皮膚里微微閃動。

      要找到了。陳露說。

      人是跑了。

      沒有,陳露說,怎么能是跑了呢?

      姓趙的也跑過,也找回來了。

      誰跑過?

      當夜找回來就敲斷條腿,還跑,跑了還是找回來了。奶奶說,想去看,你爺拉著我了,別人家的事不好打岔。方巧也能給找回來。

      快找到了。陳露用黑布把菩薩包起來。

      想求菩薩,李老師說耶穌也是神,也讓我求。

      不靈。

      哪個靈?靈不靈也得找。

      在找了。天橋人多,我坐在那兒問。陳露說。

      跑什么呢?都想著往外面跑。

      陳露又翻出件雨衣拿在手里,抱著那團堅硬的神像,她推開門。

      可不敢讓菩薩受苦。奶奶說。

      陳露有雨衣,領(lǐng)子還是灌進水了。她從天橋上跑下去,菩薩細小的手指戳著她的胸口。她下臺階時險些摔倒,黑布團成的包裹滾到一邊。雨劈頭打下,陳露重新系緊布條。褲子里的手機在振動,她跪下去掏出來。

      找到了嗎?陳露大聲地問。她怕手機進水,仔細地壓了帽檐。

      是不是找到了?

      陳露,童平說,你在哪?我想見你。

      帶子沒有打結(jié),豎起放的時候松松垮垮的。黑布掛在它手上,遮住了半個身體。因為一雙手被藏起來,它微笑著,但神態(tài)變得不甚分明。矮樓已經(jīng)沒有人了,只有雨持續(xù)下。

      我看你沒去學(xué)校,就想找你。童平說。

      陳露走到窗臺前看暖氣片底下。有塊口香糖,還有幾粒膠囊。

      怎么了?

      沒什么,我就想看看。

      街都淹了,這是天漏了。

      上回,這有個人跳樓。記得嗎?

      臉摔壞了。報紙登了,說沒人認,認不出來了。

      摔的?

      叫水沖的,童平說,本來摔得也厲害。

      怎么跳樓呢?陳露的頭發(fā)一綹綹的,披在兩肩。她盡力把它們束成辮子。

      可能想逃吧。

      逃?陳露扭過臉,看坐在床上的童平。下著雨的窗外明亮,她的樣子很不清楚。

      可能外面有女人了。

      我是說他怎么就想到跳樓呢?陳露說,雨這么大。

      坐下來好嗎?童平摟過她。他把她放在床上,用被子擦著她的頭發(fā)。他擦著她的頭發(fā),吻到她脖子上。

      你說那支筆還在嗎?

      童平停下來。那支筆,記得吧?它太硬,扎到你了。我把它放在窗臺上了。陳露直直地看著天花板。

      童平從她身上下來。陳露說,要不我都看不見那個人跳樓。有意思吧?因為那支筆被風(fēng)吹掉了。你說他逃,逃到哪……

      童平突然拎住她的衣服,盯著陳露的眼睛。陳露驚慌地說,童平你怎么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童平說。

      什么意思?陳露說,你嚇著我了,我什么意思?

      你早就想說了。

      你說什么?陳露移開目光,童平又把她的頭擰過來。我知道你早就想說了。他說。

      童平,陳露說,你這樣我害怕。

      你怕什么?童平說。他放開陳露。她眨著眼睛,快速地呼吸。她鎮(zhèn)靜了一下說,童平……陳露尖叫起來,他突然撕破她的短袖。他的手結(jié)實蒼白,像石膏一樣撕開了衣服。你不是嘲笑我嗎,童平說,你說現(xiàn)在硬不硬?

      陳露手擋在臉前,躲著童平的動作。童平!她喊。

      童平停下來了。他在陳露的身上,撐著床墊。他喘著氣。陳露緊緊地閉眼,頭發(fā)全亂了。雨越下越大,玻璃發(fā)出轟響。

      對不起,陳露。童平想打開陳露的手,但她立即護住自己。我太想你了,陳露。我想做好的。

      別說了。陳露說。

      他低下頭,在陳露的手背上親著。他親了很久,陳露把手臂放下,疊在一起。她的頭看著床頭柜,上面立著半裹著的觀世音菩薩。陳露,你原諒我吧。童平說。他把頭放在她交疊著的手臂上。你原諒我吧。童平說。陳露始終閉著眼,淚水從眼角里流出來。她沉默地流淚,然后低聲地哭起來。

      童平,陳露說,我媽不見了。

      陳露看著菩薩。菩薩的形象很模糊。雨在下著,日光沒有透進來。她的眼淚很多,菩薩就在黑暗中折射成不同的樣子。它頭上與背后手上的灰塵,還有錯綜的線條,它們都在這些折射中被放大。顏色是徹底亂了的,褪去的臘色的紅顯得很臟。

      菩薩的神情給刻得很清楚。它讓化纖布圍著,微笑著,手縮在里面。菩薩在柜子上端坐,旁邊躺著一對男女。

      菩薩能保佑我媽嗎?陳露說,童平。

      春城、雨

      華城的雨停了,但半數(shù)以上的下水口都往外冒污水。市區(qū)到城中村都是檢修刨出的坑。陳露在外游蕩,腳總和拖鞋一起在水里泡著。

      陳露遠遠地站在熟食鋪看著陳川。大魚在地上彈起身體。它的肚子雪白,好像地面裂了一條縫。陳川站在大魚前,他覺得自己要滑進那條裂痕。這條要嗎?魚販說。

      要,全要了。黃臉女人說。魚販拎著大魚的鰓,將它放進塑料袋。放生???女人輕輕點頭。往哪放?陳川問。

      彩虹路那條河。

      放了也是死,陳川說,河里全是垃圾。

      順著游吧,女人皺著眉,會游出去的。

      我女兒小時候有一只烏龜,后來不想養(yǎng),讓我放到小區(qū)的池子里去了。陳川說。

      現(xiàn)在還活著。為什么?誰看見池塘多了只烏龜都稀奇,就拿饅頭渣面包渣喂,喂什么的都有,所以活下來了,還長得很大。你知道吧?這些東西你要是放到河里海里死得更快,把他們?nèi)ζ饋聿拍芑?。陳川說。人們奇怪地笑。陳川說,笑什么?賣調(diào)料的胖子也笑,他說,又來了,天天得來。

      又不妨礙你們做生意,陳川環(huán)顧了一下,你們吳哥沒來。

      家里出了點事。胖子說。

      什么事,錢都不掙了?

      他老婆肝炎住院,吳哥陪去了。

      醫(yī)院可不便宜。

      不去怎么辦?

      陳川笑笑。他說,我說得對吧?你們也不應(yīng)該往外跑,也應(yīng)該圈起來養(yǎng)。

      你說什么?

      跑到這來受罪,不如回家。肝炎在哪看不一樣?

      我們不來你吃什么?

      你們自己愿意來的。陳川說。

      我們不來你吃什么,吃大糞?胖子說。

      別吵了,魚販拿水管往陳川腳上噴,你不買東西,快走吧。

      陳露跟著陳川去了彩虹路,不過沒有到那條河附近。她知道陳川保有舊習(xí)的同時有了新嗜好。暴雨短暫停歇的半個月里,彩虹路西口的申村持續(xù)著一場演出。原先征的地,開發(fā)商只壘了幾圈磚頭。演出的人來,全給拆了。舞臺很快讓木架子搭起來。陳川在靠北邊的塑料椅上坐下,要了些啤酒。

      很大一塊地。由南到北整齊地碼著燒烤架,大約十二三個。燒烤架上的電線墜著燈泡,瓦數(shù)很高,天黑下來黃光就和煙一齊上飄,像場大火。臺子很簡陋,橫幅上的字,“某某演出團”等讓底下的投燈照著,夜里也不太分明。

      主持人的話筒全是雜音。陳川對端菜來的女老板大聲問,尤青來了嗎?

      來了吧,每次都要來的。老板放下盤子就轉(zhuǎn)過身了。我們不是一起的,不知道。

      陳川回過頭,一位踩著高跟鞋的女子唱起歌。

      陳露去了七八次彩虹路,每回都遠遠地看。唱歌的叫尤青,也從老板娘那打聽到了。她沒打擾陳川,折返于菜場和舞臺。

      魚攤空了。陳川問胖子,去哪了?

      不買就別問了。胖子說。

      誰說我不買了,陳川說,我買包五香粉。

      沒有了。

      不做生意了?

      再不走砍死你!胖子扔了把大料說,城里人。

      來了嗎?陳川問。

      又是你啊,老板停住手端詳他,昨天也來了,你沒看到嗎?

      看到了。我問問她今天來沒來。

      在臺子后面。你看上她了?

      他們從哪來?陳川笑。

      春城。離這不遠的,坐火車就一個鐘頭。老板整理了一下盤子,若有所思地打量陳川。這些人都不貴,有點錢就夠了。

      陳川說,你怎么知道?

      就是到處跑嘛,到處跑總要吃飯吧?這演出能掙幾個錢?

      他看向老板,咱們離首都可近吧?

      怎么了?

      他們?yōu)槭裁床蝗ツ悄?,非得來這?

      什么人去什么地方。

      反正待不住。陳川咧開嘴。

      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你看那個女的怎么樣?陳川指著一個踩高跟鞋的女人。

      這不就是那個尤青嗎,老板說,她肯定便宜。你如果動心了,她說,快點下手,他們再演一個星期就走了。我們也要走,這塊地騰出來蓋房子。

      我挺感激陳川去春城的時候把陳露帶上了。我問她怎么想的。她說,走一步看一步吧,什么都沒想。陳川的確下了決心。那天夜晚陳露看著陳川走進演出團的白面包車里,半個小時才出來。陳川沒再去彩虹路,在家中把胡子刮干凈了。一個星期后,陳川對陳露說,我要去春城了。

      候車室人頭攢動,檢票員筆直地站著,在接連的怨聲中把門拉開,挨個放行。陳露和陳川走到了站臺上。站臺外有面圍墻,畫著宣傳標語:緊跟步伐,落實政策。陳露穿著雨衣,摸著紅色的宋體字,把菩薩從布里拿出來放在墻頭上。菩薩微微低著頭,在雨里俯視她和陳川。

      我來華城的時候也坐火車,綠皮車,現(xiàn)在很少了。陳川說。

      什么時候來的?

      跟你爺爺來的。這么多年華城什么都沒變,火車換了好幾批。我們可以離開得越來越快了。

      媽在春城嗎?陳露問,我其實沒想過你會找她。

      為什么?

      我覺得你倆該分開。

      你媽只是想換一個地方生活了。

      你也想換嗎?

      去哪都一樣,陳川說,春城也有火車。

      奶奶把菩薩給我了。陳露看著鐵軌。

      陳川說,菩薩能保佑你嗎?

      還是風(fēng)聲。我想這次沒有誤會它了,風(fēng)的確在兩臂之間托著我。而我坐在火車頂上,快速地向前飛去。大塊大塊的黑顏色落在我的頭上。我想抓住它們??删拖裨贫?,我一抱上去就是水,迎面的雨一樣。最后,我的身體變得濕淋淋的。我熟悉它的氣味,華城的雨的氣味。我踩著水跟著我爸四處亂走,看他跟小販爭吵,去野地里看演出。臺子上那個女人不動聲色地唱著,而我爸在下面喝得爛醉如泥。

      黑顏色掉下來,像灰塵,也像顏料。我干脆躺直了等著,等它會變成什么。我的腳常在雨里泡著,后來都泡爛了。我想知道我爸會不會去找我媽。

      我躺直了等著。我最近常做這樣的夢。我知道如果躺直了等著,夢就會快些結(jié)束。

      春城、冰

      春城的鐵軌撬光以后,我想著陳露是否還會回來。我反復(fù)確認和陳露去到的地方。我去瓦瓷村的時候南塘還在。那會兒冰已經(jīng)化得差不多了,我無法再踏上一只腳去,更沒法躺在上面看光禿禿的春城的天空。

      陳露的家挺遠,在一個偏僻又舊的小區(qū)里。六棟四層。樓有十幾年,顏色也掉了,褐黃的,相互挨著。我的摩托停在對面車庫門前,人靠著車座,看見老掉的爬山虎一簇簇地從墻上掛下來。陳露會在廚房的窗戶邊看我一會兒,她的頭發(fā)垂下,在風(fēng)里左右晃著,然后頭往后仰過去,留下讓油熏黑的玻璃。我們一言不發(fā)。我有時看她,有時只是看爬山虎。

      我讓她抱著我的腰,然后加快車速。這真像華城,陳露說。

      是嗎?我沒去過華城。我說。

      這,還有那,都像。我住的地方也像我家。我回家以后就感覺跟沒走似的。

      那不好嗎?

      不好,我在家待不住。

      現(xiàn)在出來了。

      知道我為什么來這嗎?

      為了和我好?我說。我喜歡從后視鏡看陳露的手此時把我摟得更緊一些。

      你要帶我去哪?

      滑過冰嗎?

      沒有。你滑過嗎?

      當然了。

      去哪兒滑的?北京?

      滑冰還用去北京啊。

      這兒有溜冰場嗎?陳露說。

      哪兒都是冰,我說,我現(xiàn)在就帶你去。

      瓦瓷村挨著國道了。再繼續(xù)往前走,拐個彎就能過收費站,然后上高速直奔北京。我馱著陳露,駛進安靜的村子。春城有不少這樣的村莊,但只有瓦瓷有片南塘。南塘很大,在顛簸的摩托上我就能看到和天空合在一起的冰面。

      冬天的水塘已經(jīng)冰封了。黃白的蘆葦高大茂密,風(fēng)響過去的時候,它們能一根根地糾纏起來。我的摩托在結(jié)實的冰層上咳嗽著,吐出的熱氣飄散成煙。我把車熄火,鑰匙留在上面,對著眼前冷寂空曠的塘水說,敢嗎?

      怎么不敢?陳露說。她輕輕地移過去,每步都伴著微小的滑動。她向遠移著,把手套扔在一邊。你過來呀。她偏著頭說。

      蘆葦在風(fēng)里遮著陳露,她紅色的圍巾時而現(xiàn)出來,上下地擺著。過來呀!她喊。又要下雪了,云像死者臉上蒼白的粉那樣一團團地敷在天空,在一些地方凸起來,遮出暗暗的影子。離我近的云白些,離我遠的就發(fā)青灰一些,我仰頭看著,沒注意陳露走到哪里。等我放下目光,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走到冰面中央了。

      別再走了,我沖她說,不知道凍得結(jié)不結(jié)實。

      她回身看我,沒說話,將圍巾一下下地解開也扔在冰上。你會滑冰嗎?她說。

      快往回走,我喊,小心掉下去!

      你會嗎?陳露說。

      我慢慢地走,但她隨即向前跑去。別跑了。我說。她雙手平舉著,兩腿直直地滑了半米。你看著。她說。她蹬了蹬腳,又接著滑。我擔心冰會突然炸開,也跑了起來。陳露還要滑,但一個趔趄讓她險些摔倒。她趕緊蹲下保持平衡,而我跑到離她幾步遠的地方。

      你都走到中間了,我說,咱倆在這掉下去可沒人救。

      冰厚著呢。

      回去嗎?

      她沉默下來,看細細的岸邊房屋虛渺的輪廓。你以前來過這兒。她說。

      來過。

      跟別的女人嗎?

      對。我說。她還是看那些房子。幾只鳥在我們頭頂飛過。

      你就是這么勾引別人的嗎?她看著我說。

      挺管用的,我說,就是她們沒你膽大,跑不了這么遠。

      你害怕了?

      有點吧。我如實回答。她站的位置冰很薄,我甚至能看清冰內(nèi)的雜質(zhì)。

      她盯著我,風(fēng)讓她的眼睛眨著。我來春城是找我媽的。

      她在春城?

      不知道,我爸說她在。不過他現(xiàn)在和另一個女人住一塊兒,我們都住一塊兒。她說。

      那你還找嗎?

      我不知道她在哪兒。

      你要找我可以幫你,我說,我?guī)е愕教幋蚵牎?/p>

      我不明白為什么跟我爸來這兒。說是找我媽,可我好像也不怎么想找。她說,都說我媽是跑了。

      你說呢?她問我。

      我不知道。

      回去嗎?她說。

      回去吧。我說。她慢慢向我走來,然后抓住我的胳膊。我要拉她手的時候,她突然滑倒了,接著我也跟她摔在一起。冰“喀嚓”一聲。

      快起來,我說,冰裂了。但陳露好像用眼睛在天上找什么東西。她攥起我的手。這種感覺特別熟悉,她說,你有過幾個女朋友?兩個,加上你三個。我說。我就兩個,加上你兩個。她說。

      怎么分的手?

      你想知道?她說。我說,想。

      因為他有問題。她看我。

      什么問題?

      她笑了,很開心。你覺得呢,她說,你覺得是什么問題?然后我也笑了。

      我記得那個薄薄的冰輕微抖動的時刻。瓦瓷村的南塘一望無際,冰面透明,倒映著云朵和飛雪。我走在上面會疑心跌落到了天空,而天空又傾瀉而下,淹沒我的身體。陳露仰面向天。我們抱著,好像化成了水,在覆蓋了整個世界的冰面上寂然生長。瓦瓷村的南塘下游滿了魚,在橢圓形的陽光底下,它們鱗光閃閃,不時地用堅硬的脊骨和柔軟的魚嘴撞擊著冰層,在氣泡的裹挾下傳來遙遠的碎裂聲。

      我爸說,華城春城都一樣,陳露說,我媽是跑了嗎?

      不會吧。我隨意地應(yīng)著。

      跑到北京了?北京能掙錢。

      春城也能,離這么近。

      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跑,她說,你也會跑嗎?

      我說不會。陳露看看我說,春城也有火車。哪兒都有火車,坐上火車就能更快離開。

      我擁抱你

      擁抱幻覺,不要回憶

      到了到了,你就離開

      你就微笑

      我想起你,不要回憶

      春城、水鳥

      陳川叫了輛三輪車去世紀街。窗戶有哈氣,陳川拿手指畫了一個小人,踩著兩個輪子。

      秀秀在沙發(fā)上,前廳只有秀秀一個人。陳川說,秀秀,小美呢?秀秀說等一會兒,給他拿了把椅子。你怎么天天來找小美,我不好嗎?

      陳川說,你也好,我等會兒小美。

      秀秀說,撒謊,你根本沒和我做過。

      陳川笑著說,是嗎,我怎么記得第一個找的就是你?

      你找個屁。秀秀想了一會兒說,你老婆懷孕了?

      哪個老婆?陳川說,我有兩個老婆。

      你有八個老婆。秀秀比了個手勢,她們是不是全懷孕了?

      有一個懷了。陳川笑嘻嘻的。

      把你憋的吧,她說,遲早死在這里。陳川摸了把秀秀的臉,說,下回我找你。

      滾,秀秀說,小美出來了,快去折騰她吧。

      小美躺著不動,只有陳川動。陳川說,你死了?動也不動。

      我今天是要死了,要不是你,我就下班了。

      這才幾點?

      街后面要蓋個醫(yī)院。今天工地搭了鐵皮房,小美說,人剛走。

      我知道,陳川說,我感覺到了。小美睜開眼睛,狠掐他一下。陳川笑著把被子蓋在后背,趴小美身上。小美說,你不照顧你老婆,天天來。

      陳川說,那不是我老婆。

      你變得真快。剛才我聽到你說你有兩個老婆。

      另一個是你。陳川說。

      小美安靜了一會兒,說,你在家叫她什么?

      陳川沒說話。小美又問,懷上多久了?

      四五個月吧。

      小美嘆氣,你根本沒打算過日子。

      她也沒打算。

      她以為你要娶她。女人都是這樣的,但男人下了床就不認人。

      這是你的經(jīng)驗嗎?陳川說。

      快點滾,小美說,我要睡覺了。

      世紀街大概三百米,底層租給商鋪,賣衣服鞋子,每隔二十米有石階,上來以后就是美容店。夜里電動門都升上去,有的只升一半。門外立著牌子,都是美容服務(wù),大多漏窟窿,鐵銹漫著。我和陳露在前街樓上,正對后街一家店。我對陳露說,出來了。

      陳露說,他可能知道我跟著他。

      那怎么辦?

      知道就知道吧。他不會管我的。他一直不喜歡我,好像我不是他女兒。

      我們走下了臺階,陳露拉住我說,明天你還來我家。我說,還跟你爸嗎?她搖搖頭說,你帶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陳川回家之后就洗澡。尤青堵在門口不讓他進。去哪兒了?她說。

      和朋友吃飯。

      你朋友真多,尤青說,讓你的朋友給你找個工作好嗎?

      我要洗澡。

      你在春城也有這么多朋友嗎?她說,陳川,以前我也知道你懶,但想著一塊兒過總能輕松點,結(jié)果沒想到是我在養(yǎng)著你。

      我在找工作。你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嗎?我的畫沒人要,我也很多年沒畫過了,現(xiàn)在相當于從頭開始,是那么容易嗎?

      尤青把橫在門前的胳膊放下了。早知道這樣我該做人流,跟著團到處唱一唱總能有點收入?,F(xiàn)在我快沒有錢了,你卻一點兒都不著急。

      我也離開家了。我媽瘋了,天天在家念經(jīng)。方巧我也沒有給找,跟你在這里過,你要求不能太高了。

      是啊,我要求不能太高。我還想著吃燒烤的那些傻x能出個大款,不用給我買房,也不要車,有個住的地方,吃喝不愁就行了,沒想到等來了你。

      不愿意就算了,陳川說,咱們好聚好散。我找我的老婆,你找你的大款。我要洗澡了。

      尤青的肚子很有形狀了,她把毛衣往下拉,托著未出世的胎兒說,陳川,我還不了解你嗎?把我踹開,再去騙一個小丫頭。下一個該是干什么的,跳舞的?陳川沒說話,推開門進去了。

      洗完澡,房里的燈都關(guān)掉了。陳川摸到臥室,拉開燈,見尤青呆坐在床沿。陳川說,還不睡。

      我在想孩子怎么辦,尤青說,孩子只有跟我,我還干回老本行。

      陳川躺到了床上。尤青說,大款我是指望不了了,生完孩子身體就變形了,有錢沒錢,別像你一樣懶就行。

      尤青繼續(xù)說,我昏頭了,不好好讀書,一門心思學(xué)唱歌。以后孩子我堅決不讓他唱歌。她低下頭,吸了一口氣,憋了半天吐出來,眼淚也出來了。尤青不停地吸氣吐氣,看著自己的腳尖。

      房間里的燈滅了。陳川在黑暗里把尤青的肩膀扳過來。他抱著尤青,尤青就哭出聲來了。他說,躺下。讓尤青枕著他的胸口。他說,我看跑三輪車還可以。我那里的錢夠買一輛二手的,先干著,以后再說。尤青不語,嗚嗚地哭。陳川說,別哭了,陳露回來了。明天我就去買車。

      第二天我接上陳露,摩托騎到一半沒有油了,停下來找加油站。陳露說,擱這兒吧,咱倆走路。我說,停這兒就被人偷走了。

      陳露說,我爸要開“三馬子”了。

      為什么?

      他什么都不會干。昨晚我聽到的,以后他就要開著三輪去美容店了。

      那咱倆可以坐他的車了。我說。陳露和我哈哈大笑。陳露說,他應(yīng)該永遠不會找我媽了。

      我說,走吧。我和陳露丟下摩托車沒頭沒腦地走。我們一直走,進入市區(qū),和市區(qū)擦肩而過。天快黑了,我們走到郊野的村子里。陳露說,跟華城一樣,就那么點大。

      高速路近幾年建起來,大廣告牌也豎起來,像鋁桶那樣反光,上面用油漆寫了電話號碼。一個老頭在我們前面走過,他扛著一柄網(wǎng),網(wǎng)子又細又長。

      他是去撈魚蟲嗎?陳露說。

      我說,這個時候撈不到魚蟲。

      夕陽直下,一群鳥在層疊的云中被橘色的火光吞沒。那幾只鳥飛來往復(fù),在細小的太陽外顯得巨大。我說,那些是水鳥。水鳥在云里亂飛,我們沉默地看。高速路伸展著,天色越來越晚,幾個孩子一邊嚷一邊跳,影子飄忽不定,很像游魂。陳露說,我夢到過這個地方,沒夢見水鳥,那些也不是水鳥。我感到寒冷,要走。陳露跟我走了兩步,忽然扯我的袖子,回過頭指向身后。我看過去,那個老頭回來了,還扛著網(wǎng)子。網(wǎng)子很柔韌,在他的肩頭上顛著。網(wǎng)是空的,竹竿上拿繩線捆了一只長脖子鳥,倒吊著像只雞。

      火車

      陳露沒給我打過電話,也沒告訴我她走了,好像這個人沒在我的生活中出現(xiàn)過。我想起冬天,她來春城時那團汽化的太陽。那個下午我跳到鐵軌上去了,躺著的時候正好可以看見它。我買了去北京的票,本來要去天安門的。但我在火車開走之后跳到了鋪著的碎石上。我跳的時候站臺還有很多人,小推車壘著彩色的方便面,我看了一眼就接著看太陽了。他們馬上就喊,說我怎么跳下去了。我穿著厚厚的羽絨服,這時我站起來把它脫掉,丟在軌道上,正好圈住兩條閃光的金屬,就像泉水一樣。我又接著躺到石頭上,但這回我沒有繼續(xù)觀察太陽,我站起來的時候看到了一個女孩兒。

      車來啦——他們沖我叫。

      春城是一個小站,火車停留的時間很短。我遇見過幾次在途中忘了下車的乘客,春城一眨眼就躲到后面去了,只剩下青青的田壟。這兩三年有經(jīng)過春城的快車了。之前是沒有的,去北京只能慢慢等著。車身老舊,里面也沒空調(diào)?,F(xiàn)在車站翻新,添了兩臺自助取票機,多蓋了一間飯館、一家旅店,飯館賣現(xiàn)殺驢肉和驢雜湯?;疖囉删G變淺,銀色為主,漆著紅道??照{(diào)車多起來,速度提高,乞討的人也給清干凈了。

      我聽見那個女孩兒也叫著我。她身邊站著一個面無表情的男人。她把手在空氣里搖著。我突然有點感動,站起來拍身上的土,對站臺喊:車來啦!

      春城

      世紀街沒有垃圾箱。每天早九點一輛藍色的車在路中央緩慢駛過,大家依次把桶往里傾。經(jīng)常有垃圾掉在路上,招一些蒼蠅。所有商戶都這樣扔垃圾,除了二樓的美容店。陳露看見一個女人嗑著瓜子,下到一半樓梯,對著角落一扔,又返回去了。塑料袋里都是紙團,好像一包棉花,所以看著比其他垃圾要干凈許多。這樣的袋子堆得高些才會有人從藍色的車里下來,一個個提走。今天只有這一個袋子。陳露在樓下站著,過一會,女人又走下來,這次沒到剛才的地方就扔出去了。她要轉(zhuǎn)身時發(fā)現(xiàn)了陳露。她在樓梯扶手里站了一陣,下到拐角處。

      女人說,你看什么呢?

      我在等人。

      等誰?

      陳露說,等我爸。

      你爸?她把陳露好好看了一遍,你爸在上面?

      也有可能,陳露說,他要么就要來,要么在上面。

      我看你不是工地的。

      陳露搖搖頭,看著她。上面?zhèn)鱽砹硪粋€聲音:小美,快上來了,看什么呢?小美走上去。一輛收廢品的三輪騎過來,別著喇叭,里面說:空調(diào)電腦。

      陳露走進一家煙酒店,用前臺的電話撥號碼,撥了兩趟沒通,回到那個樓梯前轉(zhuǎn)悠,往上望,一排排都是升降門。她又跑進那家店,撥號碼,捂了會兒話筒,終于通了,說,我找任秋。

      任秋不在。

      那他去哪了?

      不知道。電話斷了。

      陳露在外面轉(zhuǎn)了一天,晚上去到我家,敲半天門,又跑到樓下喊:任秋、任秋。她繞著樓轉(zhuǎn),最后在路燈下的角落看到我的摩托車。陳露先把它從墻邊搬開,一條腿跨過去,坐穩(wěn)了,腳尖正好夠著地。她套上頭盔,手握著把手,摩托車就打著晃立起來。她左右腳換著踩,摩托車一點點地左移、右移,最后順著墻根拐到路中間了。她調(diào)整方向,讓車把正對樓頭,雙腳突然用力,手全撒開,摩托往前一沖,馬上傾倒。陳露驚叫,拉住車身,然后小聲地笑起來。她扶好頭盔,再一次蹬腳,照舊撒車把,又叫又笑。

      寒風(fēng)呼嘯,我跳下“三馬子”,一個女孩兒也跳下來。我摟著她的腰往家走。我媽晚上通宵在外打牌,我反正沒錢,就把姑娘往家領(lǐng)。大多都沒事,少數(shù)會找上來拍門。她罵過我?guī)状?,但我一直不改??斓郊伊?,我才看清昏昏的燈下陳露正騎著我的摩托車。

      陳露在進行最后一次滑行。我估計她是想撞我。她低著頭,頭盔壓住了她的眼睛。車只向前了不到半米,她一下摔倒了,頭盔滾出去好遠。她有點驚慌地坐在地上。我站在她面前。她把腿從車底下收回來,跨過那輛摩托,看了看我,在我準備開口的時候走了。

      陳露打開燈,尤青穿一身黑,坐塑料凳上發(fā)呆。她又打開廁所的燈,掀開馬桶蓋,里面黃澄澄的。

      怎么老不沖廁所?陳露沖外面喊。她重重地關(guān)門,沖了水,在馬桶上坐下來。她看著鏡子,鏡子照出她的左臉全是暗紅。她側(cè)過頭,用手輕輕點著。擦傷像胭脂,也像一處影子,顯得她臉有點瘦。她坐了一會,站起來沖掉水。尤青還坐在那里。

      等我爸?陳露說,他不回來了,要搬到世紀街了。她回屋收拾起衣服。尤青懷孕后不再彎腰,換下的褲子襪子有時就扔地上。

      尤青注視著房間里某一個點。房頂原是吊燈,陳川拆了,換成節(jié)能燈,沒有燈罩。房里除了一把凳子,還有一只鄰居淘汰的茶幾,擺著剩菜。她穿著黑毛衣,里面是黑保暖內(nèi)衣。肚子裹不住,就蓋了條長毯,垂到腳下。陳露把衣服拾起來擱床上,朝外看看。尤青歪著脖子,觀察墻壁,像一頭大雁。她疊起衣服,尤青的孕裙、棉襖,還有陳川的一件皮夾克。陳露把這件皮夾克攤開,拉鎖已經(jīng)銹了,布滿斑點。

      陳露想起陳川在華城天天穿著這件皮夾克,后來母親丟了,她離開童平,與陳川一起坐上去春城的火車,和陳川的新歡共居一室。她想著這些事,把衣服放進柜子。

      尤青忽然發(fā)出一聲尖銳的叫聲。她轉(zhuǎn)過身,尤青和塑料凳都躺在地上。

      陳露抱不動尤青,打鄰居的門,兩人一起把尤青送進救護車。在醫(yī)院里,陳露想起來,客廳留下了一灘尤青的血。她在醫(yī)院等著,等到最后,那個孩子死了,和尤青一起。

      華城

      陳露在一棵桃樹和一棵棗樹之間站了很久。冬天將要過去,樹枝還是寂靜的。桃樹從不結(jié)果,棗子倒有,但往往在青色的時候就被陳露摘下吃了。味道很淡,她總后悔。陳露在樹間站一站,就向奶奶家去了。

      大約半個月后,基督教的李老師帶來五六個姊妹作禱告。陳露給奶奶盛了半碗飯,照例放在香爐旁邊。這時門被敲響,陳露開門,見李老師堆著笑。

      李老師說,我們來給你奶奶作禱告了。

      陳露奶奶跪在蒲墊上,中間扒了一口飯。李老師看見菩薩像,勸告她,上帝會因此不悅。禱告還是作了。他把《圣經(jīng)》攤開,讀了一段,五六個姊妹也跟著讀了一段。陳露在廚房里看著。

      李老師說,阿門。姊妹們也說,阿門。他們都跪著,李老師先站起來。他走到陳露面前說,你媽媽會找到的。

      陳露說,謝謝李爺爺。

      李老師說,你要說你奶奶,不能拜一塊泥巴像。

      陳露說,好。

      李老師走了。她說,奶奶,再吃點東西吧。

      這樣住到了春天。她說,奶奶,我回家?guī)滋欤阋浀贸詵|西。她走出去后,又在兩株樹下看了看。桃樹的枝子長得繁亂,今年大概也沒有果子。陳露回到以前和陳川住的地方,還想著方巧會不會已經(jīng)回來了。母親不在。她把地板、窗戶和家具都擦了,又把床仔細鋪了鋪。

      陳露走后,春城的建設(shè)似乎加快了?!叭R子”幾乎消匿,出租車多起來,但大家還不是很習(xí)慣坐。我在春天熱鬧的時候去了北京,天安門。我慶幸自己去了,因為那之后鐵道就沒有了。北京很大,大到藏一個人誰也找不到。我想方巧一定是去那兒了。我坐了好幾趟地鐵,地鐵比火車干凈,不過也有要飯的。聽說他們賺得也很多。我想留在北京,但自己什么都不會,只好回到春城。我其實想讓陳露回來,那些和我去南塘的女孩兒都沒她迷人。

      我收拾了摩托車,弄成半新的樣子,跟交警玩起捉迷藏。我通常是去火車站,跑個五六趟,一天的收入就差不多了。我家附近的城中村在加快建設(shè)的大環(huán)境下也沒有消失,我常往那兒去,和跑出租的一塊兒打牌。夏天很熱,我們都脫了上衣,坐樹蔭底下甩撲克,全曬得透黑。那里原來是荒地,征用的時候,村民全種上速生木,沒多久就成了一大片林子,樹越長越密,但事情過去,地又荒在那兒。我在夏天的熱浪中走路都打晃。我看著泥土上自己的汗滴,常常覺得人生就要這樣過去了。跟我打牌的是出租車司機,后來連賣破爛的、老村民也加入進來。我們干脆成立了一個組織,叫“春城撲克大隊”。我是隊長,常駐隊員有廢品站的老賈,村里的老竇老石老馬,還有的哥老鄭,平均年齡要比我大三十歲。我?guī)е鴰桌ζ【疲麄冞叴蚺七吅?。我酒量不行,喝多了就靠著樹,沉沉地睡去。有次我沒睡著,他們的聲音太大了。我站起來要罵街,結(jié)果吐了面前的老賈一身。老賈一巴掌把我打到地上。我摟著樹,他不停地踹我,把我踹得渾身青紫。酒精有時可以麻痹我,有時不能。我的記性時好時壞,在失眠的那個中午,摟著樹的時候我想起來,陳川和小美在一天的清晨一起坐上“三馬子”走了。小美大概不能隨便離開世紀街。我想告訴陳露,但她那時已經(jīng)和我分手了。

      陳露在原先的家又住了一個月。她把那張郁金香的畫卷起來,收在行李箱里。春天的傍晚,陳露站在馬路邊,來往的出租車很多,到她面前慢慢減速,隨后又加速開走。

      忽然,有一輛摩托騎過來,急促地停下了。走嗎?那人說,便宜的。

      陳露說,我不走。

      要走的吧?他說,我看你等了很久,再等下去出租車也沒有了。

      還有頭盔嗎?陳露看看他說。

      沒了,就我這一個。他說,要不你戴上?我開很慢的,不用擔心。

      陳露跨上摩托,坐好以后,用手抓著車座。

      早春的氣溫還是有些低,陳露在手里哈著氣。開摩托車的人說,去哪?

      陳露說,火車站。

      火車站,他說,你沒有行李嗎?

      沒有,走吧。她看著天上的云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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