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福克納 葉紫
威廉·??思{(1897年9月25日-1962年7月6日),美國文學史上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意識流文學在美國的代表人物,1949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獲獎原因:“因為他對當代美國小說做出了強有力的和藝術上無與倫比的貢獻”。他一生共寫了19部長篇小說與120多篇短篇小說,其中15部長篇與絕大多數短篇的故事都發(fā)生在約克納帕塔法縣,稱為“約克納帕塔法世系”。代表作品包括《喧嘩與騷動》《八月之光》《我彌留之際》《押沙龍,押沙龍!》等。
賽德潘站在草床邊,俯望著草墊上的母親與嬰兒。清晨的陽光鉆過萎縮的木墻板間的縫隙直直投射,像鉛筆畫出的一條條長線。光線被他跨叉的雙腿和他手中的馬鞭阻斷,碎而折落,橫披在母親凝然不動的形體上。母親抬起頭望著他,謎一般的目光靜滯而陰沉;嬰兒躺在母親一側,身子裹在一層干凈卻質色舊暗的布塊里。一個年邁的黑人婦女就著簡陋的壁爐蹲在他們身后,爐里的火奄奄一息,冒著白煙。
“哎,米麗,”賽德潘說,“可惜了,你不是匹母馬,你要是匹母馬,我就能在馬棚里給你挑一處像樣的地方了。”
草墊上的姑娘不為所動。她始終仰面望著他,年輕的容顏在分娩時失去了血色,仍然蒼白,緊繃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幽晦難測。賽德潘略一動作,將自己那張六旬老臉融入一道道鉛跡般的陽光中。他以平靜的聲調對蹲在地上的黑人婦女說:“格麗塞爾達今天一早下駒子了?!?/p>
“公的還是母的?”黑人婦女問。
“公的?;畋膩y跳的,真他娘……這頭呢?”他用拿著鞭子的手指了指草墊。
“我估計是頭母的吧?!?/p>
“哈,”賽德潘說,“那小駒子可真他娘的棒。長大了肯定跟當年的老羅布·羅伊一模一樣;六一年,還記得嗎,我騎著那家伙一路北上。”
“記得,老爺?!?/p>
“哈?!彼仡^沖草墊上瞥了一眼。年輕的姑娘對他似看非看,難知其目光所向。他再次用拿著鞭子的手指了指草墊?!八麄冇惺裁葱枰?,盡量想辦法?!闭f罷,他出門而去,穿過門口的一片臟亂,步下臺階,走進繁密的野草中(三個月前沃許向他借來割草的長柄大鐮刀此時仍靠在門廊的拐角日趨銹壞)。叢叢野草間,站著他的坐騎,站著手握韁繩的沃許。
當年,賽德潘上校策馬離鄉(xiāng)去和北方佬打仗的時候,沃許并未同行。旁人問起時,他總是給予同樣的回答:“我留在這兒照看上校的地盤,照看他的黑鬼們?!睂τ诓辉鴨柶鸬娜耍渤V鲃右源讼喔?。他身形消瘦,曾飽受瘧疾摧殘,暗淡的雙眼中總閃著探尋般的疑光;眾所周知,他不僅有個女兒,連外孫女都已經八歲,但光看外表,他不過三十五歲上下。絕大多數聽過他這番說辭的人(當時留守家鄉(xiāng),年齡介于十八到五十歲之間的男丁已經屈指可數)心里都明白他在說謊——盡管其中有些人相信沃許本人對自己的說法深信不疑,但就連這些人也由衷地認為他還不算愚蠢透頂,不至于把這些話說給賽德潘太太或者賽德潘家的黑奴們聽。他們說,沃許之所以不這么做,或者是因為他還有那么點腦子,或者只是因為他太懶、太窩囊,沒這膽量:他心里清楚得很,他和賽德潘莊園唯一的關聯僅僅在于多年以來,賽德潘上校允許他待在自己的地界,允許他住到河灘泥沼中一間殘破的棚屋里——賽德潘在單身年代搭建,只供外出釣魚時使用,不久便遭廢棄;如今這間小屋殘破不堪,瀕臨坍塌,看上去仿佛一頭年老病重的野獸,在垂死的掙扎中以獰然可怖的姿態(tài)癱趴在地、汲水續(xù)命。
賽德潘家的黑奴們也聽說了他的“照看”論。他們哈哈大笑——這也并非他們頭一回在背地里嘲笑他,叫他窮白鬼。他們于是親自去找他,成群結隊地跑到那條自沼澤地里的老釣魚營地蜿蜒而上、淺得難以辨認的小道上候著他,問他:“你怎么沒去打仗呢,白人?”
見狀,他停下腳步,環(huán)顧身周這一圈由白眼白牙點綴、透著濃濃的譏諷與嘲弄的黑臉?!拔业灭B(yǎng)女兒,養(yǎng)家,”他說,“別擋我的路,黑鬼?!?/p>
“黑鬼?”黑奴們重復道;“黑鬼?”他們哄然大笑?!八钦l呀,管咱們叫黑鬼?”
“是啊,”他說,“我要是走了,家里人可沒有黑鬼侍候。”
“除了下面那個棚子,你也沒別的什么了,上??刹粫屛覀冎械娜魏我粋€去住那種地方。”
他咒罵連連。有的時候,他會隨手從地上抓根棍子,一頭沖向他們;見他撲將過來,黑人們一哄而散,可散歸散,那一張張黑色的笑臉似乎仍然包圍著他,不斷閃躲并嘲諷著他,耍得他氣喘吁吁、怒火熊熊卻又無從逃避、無可奈何。這一幕曾經在賽德潘大宅的后院里上演。當時,噩耗已從田納西山區(qū)、從維克斯堡傳來,謝爾曼也已到過賽德潘莊園,大多數黑奴都隨他而去,莊園也幾乎被聯邦軍隊擄劫一空。如此狀況下,賽德潘太太給沃許捎了話,說后院藤架上那些斯卡珀農葡萄已近成熟,他可以收為己有。這一回讓他難堪的是一名女仆——極少數留下沒走的黑人之一;那女仆見他靠近,直退到廚房門口的臺階上才站定轉身,開口說:“給我站住,你這白人。站那兒別動。上校在家的時候可從沒讓你越過這臺階一步,現在也一樣,不許過來?!?/p>
女仆所言不虛。但沃許也自有為此感到驕傲的理由:他從未試著走進那間大宅——盡管他無比確信只要他邁出這一步,賽德潘就會點頭應準,不會將他拒之門外?!暗医^不能讓那些黑鬼有任何可乘之機對我指手畫腳,說什么不許上這兒、不許上那兒的。”他心想,“就連上校,也不能給他機會,讓他為了我去臭罵一個黑鬼。”正因這般想法,他才不敢貿然妄動——盡管偶爾在星期天,宅子里無人作伴之際,賽德潘也曾不止一次地喊他一起共度下午。也許他心里明白賽德潘之所以喊他,只是因為無聊寂寞,因為受不了獨居自處,但事實終歸是事實:在那斯卡珀農葡萄架下,他二位一坐就是一個下午;賽德潘躺在吊床里,沃許背靠柱子蹲坐在地,一桶地窖水擺在中間,兩人共用一只瓶子,一口接一口地喝著。平日里,這個與他同年共歲的男人(沃許和賽德潘幾乎生于同年同日,但此二人都不曾意識到這一點——或許是因為沃許已經有了外孫女而賽德潘的兒子只是個在學青年)時時騎著那匹純黑的駿馬滿莊園地飛奔不止,英俊的身姿總令他目不轉睛、內心寧靜,并由衷地感到自豪。他記得《圣經》里說,黑人被上帝創(chuàng)造、詛咒,只配永世為畜,做所有白人的奴仆,可在他生活的世界里,相比他和他的家人,那些黑人反倒住得更好,穿得更好,活得更好,那聲聲黑色的嘲笑無時無刻不在他身周縈繞、回響;然而,每當他目睹那個策馬奔騰的身影,這樣的世界便恍然成夢,如虛似幻,不再真實。在真實的世界里,他心中的偶像似正高高坐在烏黑的純種大馬上,獨來獨往地縱橫馳騁,令他不由想起經書里另有金言,說這世上的所有男人無一不按上帝的形象被創(chuàng)造,因此至少在上帝眼中,所有男人都是一個模樣;也因此,他可以(像在說他自己一般)直言不諱地說:“一個多么高傲而優(yōu)雅的男人。如果上帝親自下凡,來騎上馬走遍大地,這就是他想要的模樣。”
1865年,賽德潘騎著那匹黑色種馬回到家鄉(xiāng)。他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他妻子過世那年冬天,他兒子也在戰(zhàn)爭中丟了性命。他帶著李將軍親手頒發(fā)的英勇獎狀回到了形如廢墟的莊園。此前的一年時間里,他女兒獨守空宅,生計艱難,倒是十五年前被準許住進那間搖搖欲墜的釣魚小屋的男人伸出援手,慷慨相濟,雖只區(qū)區(qū)斗米寸布,卻也成了她難得的指望,而賽德潘竟早已把這人忘得一干二凈。他回來時,沃許趕去迎接,模樣絲毫沒有改變:一如從前地干瘦,一如從前地看不出年齡,一雙暗淡的眼睛探詢般地凝望著,神情中透出幾分自慚與怯懦,既有點卑躬屈膝的奴相,又有種不拘小節(jié)的熟絡勁兒?!鞍。闲?,”沃許說,“他們殺了咱們的人,可并沒把咱們打垮。對吧?”
而這一問題也為他二人此后五年的談話定下了主調。打這時起,葡萄架不復存在,他們只能坐在賽德潘想方設法在公路邊開起的小鋪后院,共用同一只石壺,喝劣等的威士忌。小鋪里滿是一格格貨架,沃許負責看門、收錢;賽德潘把煤油、糧食以及包裝俗麗的陳年糖果和廉價的珠子、絲帶之類的東西賣給黑人和窮如沃許的白人;這些人或者騎著瘦騾、或者徒步而來,為了幾角幾分的小錢,跟一個曾經英勇無畏地率兵疆場,也曾縱馬飛奔十英里、自家良田不盡絕(那匹黑色的種馬仍然活得滋潤;這寶貝馬兒住的棚子修得比它主人住的房子還體面)的人沒完沒了地討價還價,直到賽德潘失去耐心,火冒三丈地趕客清場,關門反鎖。完后,他和沃許便又回到后院里、酒壺邊。然而,他們的談話不再平靜如舊:昔日那一個個下午,賽德潘躺在吊床里,不斷發(fā)表目空一切的獨白,沃許則靠著柱子蹲坐在地,嘻嘻哈哈地笑個不停;眼下他倆全只坐著,唯一的一把椅子歸賽德潘,沃許則隨手拿只小箱子小桶墊在身下,可就連這樣,院里也靜不了多久;坐下不出片刻,對失敗的不甘與無奈就會悄然蘇醒并化作熊熊怒火,使賽德潘晃著身子椅中站起,東歪西撞地再次宣稱他要拿起手槍跨上黑馬,單槍匹馬地沖到華盛頓打死林肯(此時已不在人世),殺掉謝爾曼(此時已卸甲為民)。他會扯著嗓子大吼:“殺了他們!像打狗一樣槍斃他們,這群狗東西——”
“沒問題,上校,沒問題的,上校?!蔽衷S邊說邊上前扶住搖搖欲倒的賽德潘。接著,他會上街攔下頭一輛過路的馬車,把賽德潘送回家去,倘若無車可攔,他便走上一里路,到最近的人家借一輛車,再回來接人。此時的他已然是大宅里的???。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無數次地駕著各種各樣借來的馬車送賽德潘到家,然后輕聲細語、連哄帶騙地請他下車、勸他挪步,像對付馬兒、對付一匹種馬一樣對付賽德潘。賽家的女兒打開家門,默默相迎,沃許則托著那具沉重的負擔跨入正門,穿過地毯,登上樓梯,最后走進臥室;那堵宅門原本干凈雪白,拱頂上扇形的楣窗里嵌的每一塊玻璃都是從歐洲進口,可此時難比從前,缺了玻璃的窗格上只釘著木板一塊,天鵝絨地毯磨得又光又平,昔日里堂皇氣派的大樓梯也已面目全非,只見長長兩道色澤灰淡的殘漆夾著塊塊光禿的裸木,仿佛一襲黯然消逝的鬼影。每到這時,黃昏迫近,他便卸下身上的負擔,使其四肢伸展地躺到床上,并為之寬衣解履。完了,他就在一旁的椅子里靜靜坐著。不多久,賽家女兒會到門口探望,沃許就說:“這會兒沒事了。您什么也不用擔心,朱迪絲小姐?!?/p>
接著,天色暗下。再坐一陣,他就會到床邊的地板上躺下,但只躺不睡,因為要不了多久——有時還不到半夜,床上那人就會動彈幾下、呻吟幾遍,然后一聲叫喚:“沃許?”
“在這兒呢,上校。您好好睡。咱們還沒被打垮,對吧。我和您,咱倆還能干它一回呢。”
早在那時,他便已看見外孫女腰上扎起了布帶。那年,姑娘十五歲,身體已經發(fā)育成熟——像她這樣的姑娘普遍早熟。那布帶從何而來,他心里清楚;三年來,他每天都看見這類東西,錯不了,就算外孫女撒謊也沒用;可那姑娘并不撒謊,只是忽然性情大變,整日莽莽撞撞、神情陰沉,樣子甚是可怕?!靶欣残欣玻彼f,“要是上校想把它送給你,我倒希望你別忘了謝謝他。”
甚至,當他看見那身衣服,當他望著那張神秘兮兮、叛逆而又驚恐的臉并聽說是上校的女兒朱迪絲小姐幫忙做的衣服,他的心中依然平靜。不過,那天下午小鋪關門以后,當他跟著步入后院、走到賽德潘近前時,他的神情相當嚴肅。
“去拿酒壺?!辟惖屡朔愿赖?。
“等一下,”沃許說,“一會兒再拿?!?/p>
對于那件衣服,賽德潘沒有否認,只是說:“那衣服怎么了?”
面對傲慢的目光,沃許并不回避。他平靜地開口道:“我認識您整整二十年了。您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從沒說個‘不字。我是個快六十歲的人啦??伤皇莻€十五歲的丫頭?!?/p>
“你的意思,我會傷害一個丫頭?我,一個跟你一樣,快六十歲的老頭?”
“您要是別人,我倒大可以說您和我一樣是個老頭,而且不管老不老,我都不會讓她從您手里收下那件衣服或者任何東西。可是,您不一樣?!?/p>
“怎么不一樣?”被這么一問,沃許只能睜大了那雙黯淡卻靜醒的雙眼,探詢般地望著他?!澳憔褪且驗槲也灰粯樱耘挛??”
這下,沃許的目光中沒了探詢的意味,只剩下寧靜與安詳。“我不是怕。只是因為您勇敢。并不是說某一天、某一刻您勇敢了一回,還從李將軍那兒得了張獎狀當作證明。我的意思是說,您的勇敢就像您的呼吸、您的生命。這就是不一樣的地方。不用任何人說,不用任何紙狀向我證明。而且我知道,任何事情到了您手上,一個團的士兵也好,一個不懂事的丫頭也罷,或者單單一條普通的獵狗,您都會處理好的?!?/p>
這下,賽德潘挪開了視線。他突然粗率地轉過臉,厲聲說:“去拿酒壺。”
“是是,上校?!蔽衷S應道。
所以,在兩年后那個星期天的清晨,當他望著自己走了足足三里路找來的黑人產婆走進那扇搖搖欲倒的破門,當他聽見自己的外孫女在屋里又哭又叫,他的心中雖不乏關切與憂慮,卻依然平靜如初。這些時日以來人們如何竊竊私語,他一清二楚——住在附近小屋里的黑人還有那些整天在鋪子周圍閑晃的白人都耐著性子靜靜盯著他們三個:賽德潘、他,還有他那個肚子一天比一天明顯、整日一副挑釁的神氣、既厚顏無恥又畏手畏腳的外孫女;他們仿佛三個演員,在舞臺上來來去去?!拔抑浪麄冊卩止拘┦裁?,”他想,“我?guī)缀醵悸牭靡姡何衷S·瓊斯終于把老賽德潘給搞定了,花了他二十年哪,可總算是辦到了?!?/p>
天將亮未亮。屋里燈光昏暗,外孫女的聲音穿過歪扭的門框傳來,一陣陣接連不斷,仿佛嗓子里按了時鐘一般。他的思緒在可怖的迷霧中緩慢延伸、四處摸索,不知怎地與一陣奔騰的馬蹄聲相匯交織;直到那匹優(yōu)雅而高傲的種馬在奔跑時突然肆恣一躍,直到那個男人優(yōu)雅而高傲的身姿如映眼簾,他茫然無措的思緒才沖破束縛,變得異常清晰——它既非解釋也非辨白,而是如圣物般孤高唯一、簡單純粹、不為凡人的觸碰所褻瀆的信念:“他比所有那些殺他妻兒、奪他黑奴、毀他田地的北方佬更偉大;比這個與他相生相稱卻棄他于鄉(xiāng)間小鋪而不顧的鬼地方更偉大;命運背棄他,逼迫他,像把《圣經》中的苦杯舉到他的嘴邊,但他比這種背棄更偉大。為什么,我在離他著么近的地方活了二十年,竟然一點兒也沒受教化,一點兒也沒被改變?也許,我不如他那么偉大,也許我沒有騎馬飛奔的機會,但至少我始終被他拉著拽著。我和他準還能干它一回,他叫我干什么都行,只要他愿意告訴我。”
不多久,天亮了。忽然間,他視覺恢復,屋子清楚可見,那黑人老婦正從門里望著他。緊接著,他意識到外孫女的叫喊聲已經停息?!笆莻€女孩兒,”那黑人老婦說,“你要是愿意,現在就可以去告訴他了?!闭f罷,她又走回屋里。
“女孩兒,”他重復道,“一個女孩兒?!庇牣愔H,他的耳畔再次響起陣陣的馬蹄聲,眼中再次浮現那策馬奔騰的高傲身影。那身影仿佛神明的化身,聚載著悠悠歲月和重重時光,在他久久的注視下疾馳而過,奔向遠方的高峰絕頂并在那兒,在炮吼雷鳴中襯著硫磺色的天空,伴著頭頂揮舞的軍刀和槍彈撕穿的軍旗沖殺而下。此時此刻,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也許賽德潘真的像他一樣,是個不折不扣的老人。“得了個女孩兒?!彼@奇不已;隨之而來的是孩童般的驚喜:“是的,先生。不管怎么說,我當上太姥爺了,要不是命中注定,我就是條狗?!?/p>
他進到屋里,踮起了足尖走路,步態(tài)尤顯笨拙,仿佛這地方已不再是他的住處;好像那剛剛喘上氣來、迎著晨光縱聲啼哭的嬰兒奪走了他的家。他走到草墊旁俯下身子,卻仍然瞧不清楚,只模糊地看見外孫女精疲力竭的臉。蹲在壁爐邊的黑人產婆開口道:“你要是想告訴他一聲,最好現在就去。天已經亮了。”
不過,他沒必要跑這一趟。沒等他轉過門廊拐角(他走在叢叢野草中,三個月前借來清草的長柄大鐮刀照舊靠在墻上),賽德潘就騎著匹老種馬到了門口。賽德潘是如何得到的消息,他未作多想;他理所當然地認為賽德潘正是為了他外孫女的事才星期天一大早就出了門。賽德潘下馬后,他接過韁繩,站在原地,干瘦的臉上一副如癡如呆的表情,透著股疲憊不堪的成就感。他說:“是個女孩兒,上校。您要不是個同我一般老的人,我就是狗——”賽德潘從他面前走過,進了屋子。他手握韁繩立著不動,聽見賽德潘踏著地板走向草墊。他聽見賽德潘說的那些話,體內的某種東西似在一瞬間凝死不動。
太陽已經升起;在密西西比的緯度,太陽總是動作迅速。他覺得自己仿佛站在一片陌生的天空下,身處一個怪誕的場景中,一切熟悉的事物都猶入幻夢,一個不曾向上攀爬的人在這般夢里直直墜落?!翱隙ㄊ俏衣犲e了,”他平靜地想,“我知道的,肯定是聽錯了?!笨赡锹曇?,那個說出剛才那些話的聲音仍在繼續(xù),正向那黑人老婦講起早上新下的小駒子?!八运牌鹉敲丛纾彼?,“原來如此。不是為了我和我家里的人,甚至不是為了他自己家里的人?!?/p>
賽德潘從屋里走了出來。他邁下臺階進了草地,步態(tài)從容而沉重——不復年輕時的匆忙與急迫。他始終沒正眼瞧過沃許一眼。他說:“黛西會留下照顧她。你最好……”說著,他似乎注意到沃許正直直望著自己,便停下了腳步?!霸趺??”他問。
“您剛才說……”沃許開口道;他的嗓音在他自己聽來如鴨叫般又干又扁,好像一個聾子在講話。“您剛才說,她要是匹母馬,您就能在馬棚里給她挑個像樣的地方?!?/p>
“怎么了?”賽德潘說。見沃許微弓著腰向他走近,他的眼睛一睜一瞇,像拳頭般一松一緊。一時間,他錯愕不已,愣愣望著眼前這個對他唯命是從、無令不動的男人——二十年來,他對此人的了解甚至不比他對胯下那匹馬的了解更多。他的眼睛又一次瞇起,睜開。他立在原地,一步未動,卻忽地聳直了身背?!皾L開,”他突然厲喝一聲,“不許碰我?!?/p>
“我就是要碰碰您,上校。”沃許邊說邊往前走,嗓音干癟而呆板,平靜得幾近溫軟。
賽德潘抬起握著馬鞭的手;那黑人老婦躲在破門爛框里向外窺望,一張畸丑的黑臉仿佛一尊殘損的地精石像。“滾遠點,沃許?!辟惖屡苏f。緊接著,他手甩鞭落。那黑人老婦像只靈巧的山羊一般一躍而下,鉆進草叢,然后一溜煙地跑了。賽德潘沖沃許臉上又是一鞭,抽得他跪倒在地。當沃許站起身再度邁步向前時,手中已握著那把三個月前他向賽德潘借來的長柄鐮刀;從此往后,賽德潘再也用不上它了。
他再次進屋時,草墊上的外孫女略微一動,以頗不耐煩的語氣直呼其名地喊了他一聲?!霸趺椿厥??”她問。
“什么怎么回事,親愛的?”
“外面那么吵?!?/p>
“啥事兒也沒有。”他柔聲答道。接著他跪在地上,伸出愚笨的手摸了摸她滾燙的前額。“要給你拿點兒什么嗎?”
“我要喝口水,”她抱怨般地說,“我躺在這兒老半天了,想喝口水都沒人管,根本沒人在乎我的死活?!?/p>
“好啦,好啦?!蔽衷S一邊安慰,一邊僵硬地站起身。他舀來一瓢水,扶起她的腦袋,喂她喝了幾口,然后又把她放下,望著她轉過石像般的臉,毫無表情地看著她的孩子。過了一會兒,他發(fā)現外孫女正一聲不響地流著眼淚。“好啦,好啦,”他說,“要是我,我就不哭。老黛西說了,這小丫頭漂亮又健康。沒事啦,都過去了,沒什么好哭的啦。”
可她依然默默地哭泣,陰沉的神情幾近慍怒。沃許再次起身,在草墊旁惶惶不安地站了一陣;過去,先是他妻子,再是他女兒,都曾這副模樣躺在床上,而此時此刻他心中所想也一如當年:“女人啊,像個謎,我可真猜不透、沒孩子的時候想要,可得了孩子呢,又哭。我是真猜不透,任何男人都猜不透?!毕肓T,他顧自走開,搬了把椅子坐到窗邊。
陽光明媚的上午悠長而明亮,他一直坐在窗邊,靜靜等待。他不時起身,踮著腳尖走到草墊旁看上一眼。外孫女睡著了,臂彎里躺著她的孩子,那平靜而疲憊的臉上滿是陰霾??戳T,他便又回到椅子上坐下,繼續(xù)等待;他心里納悶——都那么久了,他們怎么還沒找上門來,可轉念一想,又想起今天是星期天。下午過半時,他仍在椅中,一個半大不小的白人男孩經過屋子的拐角,正好撞上了那具尸體。那孩子倒吸一口涼氣,大叫一聲,抬頭便瞧見了窗里的沃許;短短一瞬間,他目光凝灼,中了邪似地定在原地。見他轉身跑開后,沃許再次起身,再次踮著腳尖走到床邊。
外孫女醒了——怕是不知不覺中被那孩子的叫聲驚醒的?!懊?,”他說,“你餓了嗎?”外孫女閉口不答,扭開臉去。他在壁爐里生起火,將頭一天帶回家來的肥脊肉和冷玉米餅烤熟,接著又把水倒進破舊的咖啡壺里加熱。可等他把餐盤端到她面前時,她卻一口也不要吃;結果他自己吃了起來,一個人靜靜地吃,吃完連盤子也不收就又回到了窗邊。
此刻,他似乎有所感覺:那些男人該快揣槍上馬領著獵狗集合了——那些性情古怪、睚眥必報的人,賽德潘的同類;從前,沃許尚以葡萄架為限、不愿靠近宅子的時候,聚在賽德潘家飯桌邊的正是這些人,這些命搏疆場、為年輕一代作出了榜樣的人;他們或也收到過將軍們親筆簽授的一紙證狀,或也曾神氣傲然地縱馬馳騁,穿過富麗的莊園;他們受人敬慕,也予人絕望,是希望的象征,也是悲痛的爪牙。
他們想必以為他會逃跑,會躲開他們這樣的人??伤褂X得不管跑到哪里都無甚差別。就算他跑,躲開了一群耀武揚威的惡人邪影,也還有另一群一模一樣的家伙正等著他;天下烏鴉一般黑,他心里清楚得很,而且他也老了,太老了,就算要跑,也跑不遠了。無論他怎么跑,跑得再快再遠,也終究躲不開那些人,更何況,他快六十歲了,根本跑不了那么遠,逃不出這類人居住、生活并為之立下規(guī)矩、定下秩序的世界。戰(zhàn)后五年,直到今天,他似乎才恍然大悟,明白了這些英姿翩翩、勇敢自負、千挑萬選、出類拔萃、承載著勇氣、榮耀與驕傲人何以會被北方佬或者任何一支軍隊徹底擊潰。當年,如果他跟著這些人上過戰(zhàn)場,他或許能早點把他們看穿看透??梢强创┛赐噶?,他又該如何生活、如何自處?光靠回憶從前的日子,他又如何熬得過這整整五個年頭?
太陽漸漸西斜。孩子哭了一陣。他走到草墊旁,看見外孫女正給孩子喂奶,且仍舊陰沉著臉,一副難以捉摸的呆滯神情?!澳沭I了嗎?”他問。
“我什么也不想吃?!?/p>
“該吃點東西了?!?/p>
外孫女低頭望著孩子,索性不再說話。沃許回到椅子上坐著,發(fā)現太陽已經落下。他心想:“要不了多久了?!彼芨杏X到他們——那些報復成性的怪人——已經離他不遠,就連他們在議論些什么,他們那暴怒的外表下淌著何等執(zhí)念與偏見的潛流,他似乎都聽得一清二楚:老沃許·瓊斯到底還是栽了。他自以為搞定了賽德潘,可還是被賽德潘給耍了。他以為攤上這么個事兒,上校就得娶那丫頭,要不就得拿錢??缮闲D睦锟??!翱晌覐臎]這么想過啊,上校!”他喊出了聲,又被自己的聲音驚醒。他連忙回頭,看見外孫女正直直望著他。
“你在跟誰說話?”她問。
“沒什么。只是在想事情,不知不覺就說了出來?!?/p>
外孫女的臉陷入濃濃的暮色中,再次變得暗沉而模糊?!拔蚁胍彩?。我看你還得再大聲點兒嚷,他在那邊的宅子里呢,不大聲點他聽不見。還有,想讓他到這兒來的話,你還得再干點什么,光嚷不行。”
“好啦,好啦,”他說,“你什么也別操心?!痹掚m如此,在他自己心中,思緒早已不由自主:“您知道我絕沒這么想過。您知道我從不指望、從沒請求過任何人,除了您。您清楚我想要的是什么,我也從沒向你開過口;我覺得沒這必要。我說,我用不著開口。像沃許·瓊斯這樣的家伙有什么必要去質問、去懷疑一個連李將軍都親手題字、說他勇敢的人?勇敢——”他想,“要是六五年那會兒他們一個都沒騎著馬回來,那就好了。”他琢磨著:要是他那種人還有我這種人都沒在這世上活過、呼吸過,那就再好不過了。與其讓另一個沃許·瓊斯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一生、一切從身上被活活扯落、撕碎,像一層干廢的空殼一般被丟進火里,在炙烤中皺縮、枯萎,還不如來陣風,把像我這樣茍延殘喘的人統(tǒng)統(tǒng)刮走的好。
他不再多想,一動不動。馬蹄聲傳來,來得突然而清晰。很快,他看見提燈的亮光、晃動的人影,不斷移動的燈光中,支支槍管熠熠閃爍。但他不為所動。天色已近全黑,他聽著他們的話聲,聽著他們將屋子團團圍住,聽著矮樹叢沙沙作響。明亮的提燈不斷靠近,直到燈光落在野草叢中那具靜靜躺著的死尸上時才凝止不動;夜色中,是一匹匹高頭大馬的憧憧暗影。一個男人下馬落地,就著燈光沖那尸體彎下了腰(他握著一把手槍)。然后,他直起身子面朝小屋,喊了聲:“瓊斯?!?/p>
“在這兒呢,”窗里的沃許平靜地應道,“是您嗎,少校?”
“出來?!?/p>
“好的,”他平靜地說,“我只想先把我那外孫女安置妥當?!?/p>
“我們會安置她的??斐鰜??!?/p>
“好的,少校。稍等,馬上?!?/p>
“點個亮。把燈點上?!?/p>
“好的。馬上?!彼麄兟犚娝脑捖曂巳胄∥萆钐?,卻看不見他的人;他快步走到煙囪邊——一把切肉刀藏在墻上的裂縫中:它如剃刀一般鋒利;在其邋遢懶散的生活中,在這腌臜破敗的屋子里,這把刀是他引以為傲的寶貝。他走近草墊,聽見外孫女的聲音:“外邊是誰啊?把燈點上,外公?!?/p>
他說:“用不著點燈,親愛的。用不了多久,分分鐘的事。”他雙膝著地,邊循著她的聲音向前摸索,邊悄聲問:“你在哪兒?”
“就在這兒,”外孫女不耐煩地說,“我還能在那兒?那是什……”他的手碰到了外孫女的臉。“這是什……外公!外……”
“瓊斯!”警長高喊,“出來!”
“稍等一下,少校,馬上就來。”他說著站起身并迅速行動起來。摸著黑,他也能找到那只煤油桶。他很清楚桶是滿的,因為不過兩天以前,他才在鋪子里把油加滿;整整五加侖的油,太重,所以他放著等著,直到搭上了順風車才帶回家來。壁爐里還剩著些煤;況且,這破爛屋子本身就跟火絨沒什么差別——煤、壁爐、四面木墻,轟的一聲,爆炸,火藍奪目。瘋狂的一瞬間,在沖天的光焰中,等在屋外的人看見他高舉著長柄大刀,徑直向他們躍奔而來。馬兒驚而打挺,紛紛掉頭欲跑。他們勒住馬,轉回身面朝強光。在耀眼的火光中,那干瘦的黑影異常鮮明;他高舉利刃、狂意十足,正撒腿沖向他們。
“瓊斯!”警長大吼,“站?。≌咀?,否則我開槍了。瓊斯!瓊斯!”可那枯瘦、狂怒的身影襯著刺眼的強光,伴著焰舌的呼嘯,仍然腳不停步。他高舉鐮刀,向他們、向雙雙圓睜的馬眼、向槍管上晃曳的光點劈來,不發(fā)一聲叫喊,不出一絲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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