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方蔚藍夢境

◎ 琦君

我有好幾把小折傘，朋友送的，自己買的，我都一一珍藏。我對傘有一種偏愛，我愛它的玲瓏小巧，愛它撐開來時籠罩著一方夢境似的那份美。我喜歡撐著傘在下雨天里漫步，聽傘面上的“滴答”之聲，雨把世上一切的煩囂與嘈雜一起洗滌掉，浮起的是一片清明與潔凈。記得有一位詩人把傘比作整個宇宙，是一點都不錯的。

記得小時候下雨天晚上去看廟戲，外公一手打著大大的油紙傘，一手提著紅燈籠，叫我牽著他的青布大圍裙，一步步踩著石子路往前走。那一份歡樂與溫暖至今仍縈繞在我的心頭。

我很少在下雨天出門，即使外出也都是搭老伴的車，所以很少用到傘。因此，我常常選擇在下雨天里撐起傘在附近散步，不是附庸風(fēng)雅地聽雨，只是為了懷念童年和享受傘對我的照顧。

在室內(nèi)，我常常把所有的傘都打開來，對著陽光或燈光照照，擺在地上看看，想象它們像湖面上綻開的蓮花。我最喜歡看一群群上學(xué)的小朋友撐著各種彩色的傘在下雨天里移動著的情景，總覺得那里面有一個小孩就是我自己。

說起傘頂，我倒是想起當(dāng)年母親給我講的一個故事。

有一個年輕的婦人和丈夫吵架，一時想不開就要去尋短見。她走到河邊，卻看見她的公公手里拿著一把傘在橋上來回地走，好像在找什么東西。她奇怪地問：“公公，您在找什么呀？”公公回答說：“我的傘頂?shù)袅?。”她說：“傘頂那么小，怎么找得到呢？”公公說：“我一定要把它找到，因為一把傘沒有了傘頂就會散掉。這就好比一個家沒有一個家主婆，這個家就會散掉?！彼龁枺骸肮?，您說一個家里究竟是男人重要，還是家主婆重要？”公公說：“兩個都一樣重要，男人是傘柄，支持著傘；女人是傘頂，如果沒有傘頂，傘怎么撐得起來呢？”她立刻覺悟到自己在家里的重要性，她和丈夫應(yīng)當(dāng)同心協(xié)力地相依，于是打消了投河的念頭，跟著公公一起回家了。

我也記得那時在英語課里讀奧爾科特的《小婦人》。當(dāng)喬踽踽獨行在雨中時，她猛然抬頭看見一把大傘伸過來把她遮住，那就是她默默敬仰的教授來接她了。那時我滿腔的少女情懷，讀這一段時回味無窮。

傘給人以大樹底下好遮陽的安全感，也給人以種種溫馨的想象，因此我對它有種深厚的情意。

有一回，我和老伴一同撐著一把大黑傘在雨中散步，我不由得絮絮叨叨地跟他念這些舊事。他呢，似聽非聽，卻連聲說很有意思。他取笑地說最有意思的還是游威尼斯時，我們一下子走散了，若不是我急中生智撐著那把海水藍的傘在大太陽下焦急地等待，讓他一眼望見，也許我已迷失在威尼斯回不來了。

對了，海水藍的傘是我最愛的一把傘，出遠門時總舍不得帶它，生怕遺失，只有在附近散步時才用用它，享受一下蔚藍夢境之美。（摘自《母親的菩提樹》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圖/海洛創(chuàng)意）